成慶:如何認真面對「政治」

成慶:如何認真面對「政治」作者:成慶時間:2010-1-15 來自:閱讀:26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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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頓?沃林(Sheldon S. Wolin)這個名字,對於國內政治思想界而言,恐怕並不大為人所熟知。筆者視野所及,唯有台灣政治思想史學者錢永祥先生十分看重沃林的思想史研究,曾以沃林的看法來解讀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思想的某些特色,此外則難見關於沃林的隻言片語。說來也不奇怪,按照美國政治思想的光譜來看,沃林屬於堅定左派陣營,自然無法與90年代國內反激進、反左翼的主流思潮相合拍,而且在許多人看來,這位在1960年代積極支持伯克利大學的言論自由運動(Free-speech movement)的政治左派,難免會讓國人聯想起數十年前的政治運動,唯恐避之不及,更談不上深入理解。在90年代的中國思想界,走紅的是羅爾斯、哈耶克、柏林這些自由主義思想家,而另外大行其道、被後現代思潮所推進的文化左派們,更和沃林這種「要在街上學習政治」的「硬左派」趣味相左,沃林不為人所重視,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不過在美國,沃林卻名氣甚大,這位在二戰當過轟炸機飛行員的政治理論家,不僅在UC伯克利大學建立起一個緊密的政治學研究圈子,而且從1973年起,他轉入普林斯頓執教,在那裡培養了大批政治理論學者,如著名女性主義政治學家Wendy Brown,阿倫特研究專家Dana Villa,以及極富傳奇色彩的民權人士Cornel West(他深受哲學家羅蒂影響,自稱為非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者,同時他還是一位演員)。除了廣育天下英才之外,他在美國的公共政治生活中也扮演著相當積極的角色,早在1960年代,他與同僚John H. Schaar教授積极參与伯克利的學生運動,他們在《紐約書評》上發文批評伯克利大學壓制學生言論自由,認為伯克利已經淪落為「知識工廠」,與「教師」與「學術共同體」的初衷背道而馳。1960年,也就是他在伯克利任教時期,他的成名作《政治與構想:西方政治思想的延續和創新》(Politics and Vision: Continuity and Innovation in Western Political Thought)出版,成為幾代政治理論學者的重要讀物,在2004年,沃林推出了該書的增補版,增加了足足7章內容,讓人不禁感嘆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雖然「壯士暮年」,仍然 「雄心不已」。 早在增補本出版之前,沃林就曾在《The Nation》上撰文,提出他在此書中的一個新看法:今日美國已經形成一種「顛倒的極權主義」體制。其理由是,美國藉助伊拉克、阿富汗戰爭,變成一個新的「帝國」與「超級力量」,政治被黨派和利益財團所壟斷,公民被矮化,被排斥在政治參與之外,儘管這種政治體制一方面仍然在歌頌民主,但是一面卻拚命地想讓公民安於「私人性」的日常生活中,從而將權力集中起來,形成一股越來越強大的總體性力量。初聽這一判斷,讀者或許很容易簡單地將沃林視為一個激進、頑固的左翼理論家,不過要了解這一判斷的思想根源,我們或許還是需要回到他的這本皇皇巨著。將政治哲學以歷史化的方式來考察,這並不少見,比如1937年出版的薩拜因的《政治學說史》,以及列奧?斯特勞斯所主編的《政治哲學史》,都算個中出類拔萃之作,而另一位立志重寫政治思想史的沃格林,因在寫作過程中發現薩拜因《政治學說史》的理論缺陷,放棄了未完成的《政治觀念史稿》,轉而寫成了五卷本的《秩序與歷史》。比較來看,薩拜因認為人類政治活動是一種理性的、有意識的行為,斯特勞斯則會認為,政治哲學追問的是「何為美好生活」的問題,那麼這必然牽涉到關於政治的真理問題,沃格林會認為,政治秩序是與人的心靈秩序緊密相關,人的存在意義會影響到政治制度的選擇,一旦心靈失序,政治也會變成無序的狀態。不過沃林的預設卻與以上各位存在差異,他認為,「政治」首先是一種在個人、團體中間尋找競爭優勢的活動,那麼這肯定是一種衝突性的活動;其次,「政治」發生的環境是不斷變化的,並且政治的互相衝突、競爭的行為會影響到全社會。正是在這一假設下,沃林的「政治哲學」關注的是「力量」在「空間」中的活動,他認為柏拉圖,奧古斯丁這些思想家,只不過是在用哲學與宗教去審查政治,那並非是「政治」的本質所在,政治的本質是一種永遠無法消除的衝突性,當柏拉圖試圖用永恆善的哲學目標去要求政治秩序時,矛盾便出現了,因為政治的雜亂與衝突是無法消除的,而柏拉圖哲學所要求的和諧、圓滿的理念世界則是反政治的。而羅馬帝國以利益政治作為政治運作的基本原則,這使得短暫而輝煌的共和制歲月之後,政治便開始腐化墮落,派系之爭越演越烈,公民再也無法參與到政治當中,導致了這樣一個新的政治觀念的產生,那就是試圖想讓政治得到宗教性的拯救,因此奧古斯都被當成承載著神聖宗教意義的元首,這也意味著「政治」的本質最終被「道德」所壓抑,這同樣是一條反政治的路徑。粗粗看來,對於沃林而言,「政治」一事,只不過是力量間的互相搏鬥,目標是想獲得支配權。各位或許已經發覺,這一看法與韋伯如出一轍,在《政治作為一種志業》中,韋伯明確地寫道:「政治追求權力的分享、追求對權力的分配有所影響—無論是在國家之間或者是在同一個國家內的各團體之間。」以權力支配作為政治性格的主要特徵,雖是由韋伯發展壯大,但對於沃林而言,使得「政治」能突破中世紀政教體制的漫漫長夜,而能最終浮出水面,要歸功於那位被污名化為「權術家」的馬基雅維利,正是他,擺脫了政治形而上學的困擾,轉而以一種面對真實世界的態度去看待「政治」,而這也直接導致了霍布斯依靠人類自己來創造政治的偉大構想,他以殘酷無比的「自然狀態」作為人類政治的起點,為他的「利維坦」鋪平了道路。而自由主義崛起的本質,在沃林看來,其實來源於「社會」在近代歷史的興起,而自由主義對後世影響最深的,是洛克的傳統,洛克認為,社會是以市場經濟作為基本活動的實體,強調的是個人在勞動分工制度下的經濟行為,這種由個人經濟活動的選擇產生的社會秩序,讓洛克及後世的經濟學家們都幻想認為,自發生長的市場社會秩序可以取代「暴力支配」的政治秩序,或者認為政府的權力只能維持為最低限度,也就是後世自由主義者所津津樂道的「守夜人」角色。這種以社會秩序取代政治秩序的觀念,是當代自由主義最為基本的特徵。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沃林開啟了一條批判當代自由主義的左派思路。他認為自由與民主的是內在衝突的,自由強調的是個人權利的獲得,但是卻不會去調整結果的不平等,擁有財富的群體會獲得更大的力量來維護自己的利益;民主則強調的是政治參與的價值,也就是要用民主決策的方式去糾正這種不平等,更關鍵的是,不能讓利益勢力的高低起落影響公民的政治參與,否則,所謂的自由民主體制,實際上是以法律規則保護有權者、壓抑弱勢群體。面對當代西方自由主義思想最有代表性的羅爾斯,沃林在書中的批評言論更是不遺餘力,他認為羅爾斯儘管試圖調和自由主義與民主主義之間的衝突,但是他卻仍然延續自由主義重經濟結構的思路,試圖發展出一套以法學、經濟學為主的公共哲學,這就使得這個社會的不平等問題成為一個純粹「管理學」意義上的問題,而不是一個迫在眉睫的「政治」問題。對於沃林而言 ,政治不是「請客吃飯」,而是對不平等的反抗。在當代政治思潮中,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並非沃林一家獨有,列奧?斯特勞斯與卡爾?施米特算是自由主義的兩位頭號敵人,就連漢娜?阿倫特這位共和主義者,對自由主義也有相當多的批評。不過有趣的是,要仔細分辨沃林與這些思想家之間的區別,卻並非一件易事,事實上,沃林對於列奧?斯特斯學派的保守主義,阿倫特的精英共和主義都有相當多的批評,這使得我們會更迷惑,沃林對於民主的看法,對於自由主義的批判,到底具有哪些特別的思想特質?初看起來,沃林與阿倫特、施米特最為相像,他們都共同強調「政治領域」的獨特價值,反對經濟、宗教對這個獨特的政治領域的侵蝕。甚至有不少美國政治學者都認為,沃林對待民主與自由主義的看法至少在形式上,和施米特如出一轍,都是將民主精神與憲政制度一分為二,認為自由議會制與真正的民主之間互不相容。不過施米特與沃林的最後落腳點卻是迥異有別,前者經營的是一套「人民主權」的國家理論,以政治的「決斷性」來捍衛國家的安全,而沃林更關注的是民主如何在一個現代社會中持續釋放能量,從而遏制國家的集權衝動,儘管施米特與沃林都對現代總體國家不滿,但是前者是徹底精英主義式的,關注的是最高主權執行者,而沃林的著眼點卻在於公民。那麼,是否阿倫特與沃林更為接近呢?答案也並不盡然,沃林在《漢娜?阿倫特:民主與政治性》里批評道,阿倫特以古希臘的政治參與作為藍本,將政治看作是閑暇階層實現其存在意義和人生榮耀的事業,但是現代社會的公民卻同時肩負勞動與政治參與兩種角色,但是阿倫特卻對大眾社會持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她受尼採的英雄主義與托克維爾對大眾民主的擔憂所影響,最終發展出來的是一種精英式的公民理論,這是沃林所不能認同的。對於斯特勞斯的精英主義,沃林也是嗤之以鼻。1963年,時任《評論》編輯的曼斯菲爾德向沃林及其同事John Scharr約稿,就Herbert J. Storing所著的《關於政治的科學研究論文》撰寫書評,儘管沃林與斯特勞斯一樣,都反對當時瀰漫在美國政治科學界的實證主義,但是沃林卻敏銳地嗅到斯特勞斯、Storing文章中的反民主氣味,於是大加撻伐,開啟了與斯特勞斯的一場論戰。時隔多年,曼斯菲爾德還在其《馴服君主》一書的序言里批評沃林,認為他因為德性的精英性格而與實證主義科學家們同流合污,為其助陣。儘管沃林是相當激進的民主左派,但是他又與美國學院的文化左派(包括馬克思主義者和後現代主義信奉者)又有很大差異,他並不認為文化左派就能解決後現代政治情境下的政治反抗問題,相反他強調的還是「硬政治」的參與。在沃林2008年出版的新書《公司化的民主:管理下的民主與顛倒極權主義幽靈》一書中,他如此展望民主的前景:民主應該是一種順應各種環境而變化的「短暫性的民主」,是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生活方式,民主的目標不是他物,而是今日國家的「超級力量」,民主參與要以瓦解現代國家的總體性力量為前提。這也最終標識出沃林政治思想的重要特色,即對任何一種總體性權力的警惕與提防,而且要重新恢復「政治」的反抗性格,要讓積極的政治參與成為後現代生活中的日常內容。在筆者看來,中國的社會政治現狀,其實也可用沃林的看法來進行比照,當政府通過大型公司、財團獲得足夠的資源,形成越來越強大的國家力量時,社會反而被壓縮成一個原子化、政治冷感的私人領域,雖然人們可以夜夜笙歌,但是卻埋下了深深的政治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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