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距離毛澤東「一步之遙」

51歲的姜文拍出了5部命運各異的電影。他已經告別了雄性荷爾蒙爆棚的年紀,這一度是與他牢牢貼合的標籤。總有槍聲響起,只是漸漸疏稀。他恃才傲物地拼下一方江山,霸氣外露地行使個人專斷,同時努力藏起不願示外的柔軟側面

姜文:動物兇猛,太陽灼人

作者:季天琴 譚暢

來源:博客天下

「偉人從不崇拜另一個偉人」

《博客天下》:你電影中的台詞都特別簡單直白,是借鑒了你喜愛的毛澤東的表達方式嗎?

姜文:沒有吧,誰敢跟毛澤東借鑒表達方式啊?那是神,你想借鑒也借鑒不了。神只能看,學神你就死了,你要借鑒你也就死了。這麼說吧,他是天才,他的文章也是天才。

我們對姜文的專訪是從談論毛澤東開始的。他穿著牛仔褲和短袖T恤,沒穿鞋,踩著襪子從套房的內間走到客廳,手臂啪啪在後背掄了兩下,擺出一副迎客的姿態。「來吧!」

他微笑著跟每個記者握手,顯得脾氣很好,也會打岔繞圈子,現場嘻嘻哈哈。在之前的群訪環節,有記者向姜文提起了他電影中「男女之間的張力」,姜文把球扔了回來:我拍《紅高粱》時,有個副導演老說「戲劇張力」,我一直沒弄明白,你今天得給我說清楚,什麼是張力?

他真不明白嗎?答案挺可疑。姜文曾提及,他看不上那些「要做高深狀的人」,他欣賞的是毛澤東的深入淺出。

「我經常跟這幫人說,這翻譯成中文(白話)什麼意思?其實我看《毛選》這點特別好,他腦子不是轉了一個圈兒,而是至少轉了八個圈兒,完了他用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告訴你,而且用煽動性的語言告訴你。」姜文表示。

編劇郭俊立稱,在創作《一步之遙》劇本的時候,有一回姜文還專門找人念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時值《講話》發表70周年,作家出版社組織了莫言等百名文藝家的手抄活動。

在姜文眼中,毛澤東不僅是個政治家,也是個極有魅力的藝術家和導演,他的作品就是整個中國。1963年出生的姜文是軍隊大院子弟,在1976年毛澤東去世前,姜文和老人家在同一個舞台上生活了13年。他對於那時的印象是「跟過節一樣」。

「乍一看如一場盛大的節日和愛情,整個民族愛上了一個人,毛澤東。他已經成為某種巨星,整個國家置身於最著名的搖滾明星的演唱會中……」1995年,China Perspectives(《中國展望》,法國現代中國研究中心官方出版物)上發表了一篇對姜文的訪談,標題是For us, Mao was a first love(毛澤東是我們這代人的初戀)。採訪者是他的前妻,法國人桑德琳。

那時他剛做完《陽光燦爛的日子》。這既是一段從男孩成長為男人的青春往事,也是關於那個時代的個人化敘事。姜文認為,毛改天換地的熱情,給了年輕人自我實現的機會。

這種熱情也造就了姜文的電影。他不能也不會平庸和重複,一出手就要讓人看到他的格局。《太陽照常升起》里哐噹噹穿過的蒸汽火車,《讓子彈飛》里的馬拉列車,《一步之遙》里被布置成了金色沙灘的火車,同樣是拍火車,姜文每次都要拍出不同的想像力。

毛澤東生前也用巨大的想像力對中國進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姜文和毛澤東都是摩羯座,他曾表示,「對摩羯座的人,想全面、正確的評價,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中美企業峰會主席沈群認為,姜文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有偉人的特質,他很自然地目空一切,這是別人做不到的。

有什麼體現嗎?「目空一切還需要體現在哪兒嗎?就是什麼事都可以在他眼裡不存在。」沈對《博客天下》說。

「他怎麼看待毛澤東,我們沒探討過,但我們那代人,對於毛都是有非常複雜的看法,不能簡單概括。」沈群因英達而認識姜文,可以算是發小。他和英達比較好,英達和姜文是72中同學,活動在史家衚衕一帶,一起玩的時候認識了。

沈群倒覺得,姜文不崇拜任何人,「他自己就是一個被崇拜的對象,你見過一個偉人崇拜另外一個偉人嗎?」

「男人成了隨從,女人成了妃子」

《博客天下》:很多女演員在你片子里都顯得很有風韻,你特別懂女人嗎?

姜文:那你絕對是看錯我了,或者你看對了,我把自己看錯了。我的困惑就是女人到底怎麼回事啊,我一直弄不懂,我媽、媳婦、閨女,我怎麼想、怎麼跟她們配合,讓她們別怪我,我一直都弄不明白。

「這部電影真的是談愛情。」在採訪之前,工作人員反覆跟我們強調,提綱里有些問題就不必問了,上映前不便回答。

「有些雜誌我們不怕,都是些花花草草,就擔心時政類雜誌。」他的態度坦率又不容置疑。

長久以來,姜文在人們印象中不是個省油的燈。之前那部《讓子彈飛》曾勾得「索引派」大起,太多人熱衷於從裡面尋找微言大義。《一步之遙》的媒體看片時間從11月下旬一推再推,直至12月8日連首映禮都延遲,原因是離過審還有一步之遙——在另一方面,這也說明了姜文的過度自信。

作家、音樂人劉索拉在向《博客天下》評價姜文的電影時稱,荒謬幽默的現實主義和虛無主義聯合起來,玩出了一群似曾相識又絕對虛無的電影人物,打破了中國電影人千篇一律的重複。

劉索拉在《一步之遙》中扮演「賽金花」一角。「這部電影看上去就像個幽默大雜劇,但照他(姜文)自己的話說,男主角的故事反映了他對女性的歉疚和彌補心態。」劉說。

在姜文之前的電影中,女性都是作為被觀賞和幻想的對象。《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寧靜圓圓的屁股,引得一幫壞小子們背後議論她是不是「老戰士」;陳冲在《太陽照常升起》里是一個濕漉漉的性亢奮者,白大褂上勒出內褲的痕迹;穿桃紅小褂的劉嘉玲在《讓子彈飛》里斜卧床榻,聲音酥軟地讓姜文「兄弟,別客氣」,後者的手正按在她的胸脯上。

這些設計無一不在表現女性的性魅力。姜文聽到這個還挺樂,「呦,謝謝你,咱倆為什麼不早見呢?拍戲的時候,你多給點我鼓勵。」他對《博客天下》說,「劉嘉玲那場戲,我都不知道對不對。我反正沒有碰見過那種事兒。當然,希望能碰見。」

把女性作為性對象,姜文覺得沒有什麼不對,「那女的不也把男的當做性對象嗎?」

他的電影四處瀰漫著對雄性的張揚和崇拜。槍是姜文喜歡的道具,帶勁的槍聲回蕩在他近年來的每一部電影中。片里姜文總是很昂揚,好像青春期的子彈還在飛。

「我見過那麼多著名演員,從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可以招這麼多女人喜歡。」沈群對《博客天下》說。

沈群在洛杉磯的家被人稱為「中國的影視之家」,不少影視圈的人曾在他家落腳。沈群說,家裡開party都是好幾十人,只要姜文一來,大家好像突然都有中心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重要了,都去關注這個中心。

「那就是皇帝來了,在場的男人都成了隨從,女人都變成了妃子。」沈群說。

洪晃在姜文的新電影中扮演一個軍閥的大太太。她曾說每個女演員都有一個無法拒絕的男導演,那就是姜文。但她對《博客天下》表示不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了:「我說過嗎?那我怎麼那麼英明啊!」

「洪晃多會寫文章啊,你可別聽她的。」姜文說。

劉索拉稱,姜文是國內少有的這類男性導演——使勁在作品裡琢磨女性和崇拜女性,但還老被批評為大男子主義。「可能是他太想在作品裡誇張女性美的細節了,又帶著一種男性的欣賞目光,好像什麼女的到了他眼裡都特別』女』,他自稱為『花痴』。」

在姜文的導演生涯中,《一步之遙》第一次有女編劇——廖一梅、於彥琳——參與創作。廖稱,對姜文來說,之前女人是用來欣賞的,不是用來了解的,這次他有了探究女人內心的願望。

「作為一個電影導演,不停從男人角度尋找他對女性的認識和遺憾,不停琢磨他在相反性別的位置,這其實更像女性藝術家的試驗,所以姜文身上有雙性的人格。」

劉索拉也說,姜文不僅是探索電影技巧,也是忍不住自我探索,有時甚至是赤裸裸的內心展示。

《博客天下》問姜文,《一步之遙》探索的是兩個女人在男主角生命中的不同意義,那麼劉曉慶和他的兩位太太在他人生不同階段各自意味著什麼?

這是他的禁區。姜文拒絕回答:「這太八卦了。」

「太陽升起,眾星隱去」

《博客天下》:馮小剛說,你在生活中保持勝利者的姿態,當時他和馬曉晴就《桂河大橋》跟你打賭,賭注就是萬一你輸了,就要說聲「我錯了」。現在你有變化嗎?

姜文:我首先要說,馮小剛除了會當導演,他的文筆是不錯的。這麼一個簡單的事,被他寫得這麼生動。其實,誰年輕時沒打過賭啊?尤其是年輕時都愛打賭。我都不記得打過多少賭了,這事我都不記得了。

姜文的才氣在圈內眾所周知。馮小剛說,電影對於姜文來說非常神聖,對照這一標準,馮自稱總有種不好意思,像做了對不起電影的事,把電影庸俗化了。

演員、編劇們都是因為姜文的才氣聚集到他身邊。文章稱,他參演《一步之遙》是因為他對姜文的個人崇拜。王志文說,上姜文的戲,是「撿到一個便宜」。

「無論述平還是我,還是未來的編劇跟他混,包括那些小編劇,都是崇拜老薑的,覺得老薑牛逼。」郭俊立說。述平是姜文自《鬼子來了》起一直合作的編劇。

姜文的朋友、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蘇牧認為,「有人是靠天吃飯,天就是悟性、天才,姜文就是這樣。這就是牛逼。」

1995年,姜文導演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不僅拿到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還以5000萬人民幣的票房成為當年的票房冠軍。這年他才32歲。21歲從中戲畢業後,他主演過陳家林的《末代皇后》、謝晉的《芙蓉鎮》和張藝謀的《紅高粱》等片,這也是作為演員的姜文留給那個時代最好的表演。

勸姜文當導演的是他當年的紅粉知己劉曉慶。劉說,姜文總是在每部影片中加入導演創作,並使他主演的影片成為那位導演的代表作,他的個性強,無意中會令與他合作的導演難堪,只有做導演才會真正有天地。

2000年,姜文導演的第二部作品《鬼子來了》獲得戛納評委會大獎。蘇牧用抒情詩的口吻對《博客天下》描述這個片子的分量——「太陽升起,眾星隱去」。它的光芒太耀眼了。

姜文也是個用功的導演。《鬼子來了》的製作組當時住在友誼賓館,那裡原是蔣介石的行轅,他的中戲老師張仁里回憶,探班時看到姜文房間里三四個書架上都是歷史書籍。

這部叫好卻「沒有座」的電影是姜文商業上的第一次滑鐵盧。沈群告訴《博客天下》,那時姜文躊躇滿志,應邀去美國跟幾大片商談電影合作,但是好萊塢都是生意人,看到姜文被禁不能拍片後,大家高高興興、風花雪月,就是沒有實際動作。

「他是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的人。他很困惑。這也給他帶來很多思考,就是電影擺脫不了商業產品的屬性。」沈群說。

他的第二部電影和第三部之間隔了7年,其間出沒於各種花邊報道的姜文越來越以「脾氣」為人所知。2007年,《太陽照常升起》上映,這部明亮絢爛又不乏爭議的影片既沒得到國內觀眾的熱捧,也沒得到國外電影節的賞識。姜文對此的解釋是,本來想弄點酒,但沒想到弄成了酒精。他的「腦殘粉」甚至把這部電影變成了一道智力測試題,看不懂,但反覆看。

外界對《太陽》的詬病讓姜文憤怒。在各個場合,他都會表達自己對這部片子的偏愛。他努力維持勝利者的姿態,背後也面臨著壓力。加上沒有公映的《鬼子來了》,他已經連賠兩部電影了。張仁里回憶,《太陽》之後,姜文告訴他要拍娛樂片,「不拍不行啊,你想老闆的錢都投進去了,得賺回來。」

2010年的《讓子彈飛》是姜文第一部完全走市場路線的商業片。帶著余怒的姜文宣稱,要站著把錢掙了。

姜文的工作室原來位於勞動人民文化宮,前身是象徵著皇權的太廟。他身邊的朋友稱之為「進宮」。朋友劉利年稱,「宮」內圍繞了一幫愛電影和愛姜文的熱心勞動者,在姜文的指引下,大家討論劇本時往死里想。

沈群曾應邀去姜文家吃包子,「不在於吃不吃飯,在於有事要交流」。姜文向他敘述了《讓子彈飛》的大概,當時還沒完全成型。沈向他推薦了紀錄片《大國崛起》,裡面提到了清末的馬拉火車。這個鏡頭後來出現電影中。

「你千萬別寫出來變成我是他導師,那就錯了,」沈群稱,「他跟所有他可以探討的人都會探討。」

沈群說,姜文跟自己探討得最多的是人性。和姜文合作的人都知道,他挑演員的眼光獨特,能發現和放大別人身上的氣質。在《一步之遙》里,舒淇飾演的「花國總統」看似野女人,但內心十分保守。郭俊立稱,念台詞時舒淇突然就哭了,「那個瞬間,你會覺得,這個人物跟她身上有很多重疊的東西。」


姜文到底是馳騁萬里的個性英雄,還是一個崇拜效忠逝去偉人的小衛兵,一個戴著緊箍咒,在如來佛掌心舞蹈的孫行者?

對強力形象的迷戀和恐懼

作者:郝建

來源:博客天下

姜文是複雜、多面的,他的作品是有意味、有趣味的。

他參演批判「文革」的電影,但又不時發出對「文革」領袖的讚美頌揚;作為演員,他每每傳出在劇組的驕橫之舉,但電影劇組還是紛紛請求他加盟;作為導演,他時而讓製片人陷入小小困窘,時而拍出賣座大片讓自己和製片人都揚眉吐氣;他的作品元素豐富,明顯吸收了世界電影的諸多營養,但在與程青松、周黎明等圈內人的談話中,他總要洗清辯白,說是獨門秘籍、姜文製造;他多次否認跟世界電影的大師佳作致敬對話,可宣傳新片時又強調炫耀「三位奧斯卡級導演親臨片場探班」。

有時他會因為炮製獨立電影而被禁止拍片,有時他又追求政治進步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有的人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就要論定他在電影史上必有濃墨重彩,有的人卻對他心懷怨恨,偶爾會在暗處編出他去世的陰毒消息,以至於姜文自己需要出來說幾句話闢謠自證。

姜文是一個橫空出世的異數天才,抑或不過是時代生產的規範產品?他到底是馳騁萬里的個性英雄,還是一個崇拜效忠逝去偉人的小衛兵,一個戴著緊箍咒,在如來佛掌心舞蹈的孫行者?

姜文的作品是值得品味、研究的重要藝術文本。姜文這個男人,是一個值得放到顯微鏡下仔細觀看、檢視的人格標本。

影像才子

作為導演,姜文才華外露,不時有創意靈感火花四濺,他的作品時常引起眾說紛紜。

《陽光燦爛的日子》出手不凡,對這一類藝術家,我們只能用天才來描述。一個朋友看過他粗剪未合成的片子,跟我說印象很差。當時圈裡還傳說譏諷姜文的八卦,拍攝中遇到NG鏡頭,姜文上去就跟演員說戲,可這邊攝影師顧長衛按照攝製組規矩,導演不喊停就讓攝影機在那轉著。那時候的膠片是個什麼價錢啊!可是,姜文就是把這片子做成了個玩意。影片大賣,多年雄踞國片票房榜首。對這部影片的政治傾向爭議,最多的指責是說導演在片中沒有自己的批判和控訴態度,將「文革」拍成了陽光燦爛的日子。

羅永浩說:「《陽光燦爛的日子》在藝術上很成功,但骨子裡就是一納粹少年緬懷元首時代」。我對這部作品十分喜歡,它讓我想起「文革」中的少年糗事:經常帶著一大串鑰匙到我後來的母校學生宿舍去開鎖偷東西,終於被抓。在這部影片里,姜文對「文革」的情感和政治氛圍下的青春衝動不那麼自覺,對當時的政治理想有著較大的認同和迷戀。但是,一個藝術家如果真實地呈現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關係和生活質感,他不需要出來表示自己的態度,甚而,他的政治態度和歷史觀點不正確也照樣能出唯美的好作品。

這部影片中的政治態度沒有壓倒藝術趣味和幽默才華。它關注的是一個少年的暴力、性,以及與大哥的關係,是一部熱力四射的典型青春片。它讓我想起《瘋狂的果實》、《太陽的季節》等日本青春片。《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鬼子來了》是姜文導演作品中我最喜歡的兩部,也許是我僅僅喜歡的兩部。

1998年,姜文拍出《鬼子來了》,此片獲得法國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不過,2001年,電影局審查委員會給製片方發出審查意見:「影片片名須按電影局要求重新選擇,影片須在參照附件認真修改後重新報請審查。」附件中對電影提出的修改意見有20條之多,其中一些是傷筋動骨沒法改的。影片運用了大量姜文偏愛的雜耍蒙太奇手法—日本兵騎的高頭大馬戴著草帽,馬耳朵從草帽里支棱出來;日本兵花屋想像村民來殺他的場景,馬大山和村民們都穿著日本武士的服裝;馬大山在這邊戰戰兢兢地跟日本軍曹談交換糧食,那邊他的驢子就爬到日本軍馬身上去配種,嚇得馬大山趕緊跑過去打自己的小公驢,嘴裡還趕緊辯白:「這可不是我教的呀」。

《鬼子來了》的主題是反思民族性,但它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路子,而是對民族孱弱性格的無情詛咒,是對中國的愚民指著鼻子罵娘。從敘事整體看,導演在意的其實是弘揚民族血性,所以才有結尾馬大山一定要殺掉花屋小三郎,這顯然是姜文心中認為中國人應該挺起腰干做的義舉。

《太陽照常升起》票房不是很好,我們看到許多姜文解釋、爭辯的文字,有的詞語還有點氣狠狠的。這片子的畫面絕對漂亮,色彩飽和艷麗,許多意象設計得很有想像力。剪輯也十分緊湊、帥氣,一般般的動作都能剪出一種快速、利索的節奏感來。這都是姜文在炫技,他在炫耀自己的才華。這是一種姜文式的雙重炫耀,一是炫耀他的智商,證明給大家看我是多麼聰明,故事講得多麼飛揚華麗;第二是炫耀那個時代,作為上世紀60年代的兄長、叔父,向後輩炫耀那個時代是多麼美好絢麗。現實情況是,我們對那個年代的反思尚未開始就結束了。

顯然,姜文覺得那是一個鐵血的時代,是一個男性滿足自戀的時代。這部片子我看了覺得寒冷。從大躍進開始,20年時間發生的各種事情,姜文的回答是:不是你沒看見,而是「你不懂」。大概的意思:這是一段傳奇的歷史,超越了凡人的理解能力,你可以看不懂它,但是你必須承認它的偉大存在。那些脈脈含情的小細節,那些明朗雄渾的景象,都引起姜文的無限緬懷和歌頌,它們已內化為姜文塑造角色的男性美,並讓姜文對此沉迷不已。

懷舊就懷舊吧,可是你先把那個「舊」稍微搞清楚再來大唱頌歌長跪不起呀。普希金什麼時候成了「蘇聯」詩人?也不知姜文同學是故意混淆還是無知露怯,影片打出的英文字幕也標明普希金是Soviet Union的詩人。和菜頭寫過一篇《紅色老大哥的春夢》,說自己不喜歡這片子:「背景音樂里是不變的蘇聯革命歌曲。在這種男性美之下,沒有歷史的黑白是非,只因為美而美。」在我看,本片是姜文的混沌懷舊,糊塗迷戀。姜文同學覺得扯起一塊紅布掛在那裡,再拿一個手電筒在後面照著晃我們的眼睛,我們就會把它當作是太陽又升起來了。

《讓子彈飛》票房大賣,姜文立馬趾高氣昂。此片有些才華,有個聰明勁,有許多雜耍蒙太奇和各種自覺不自覺的電影章法承接。台詞有力,透著機巧,聽起來嘎嘣脆,還時有幽默。在我這個形式狂熱分子看來,這片子有電影的快感。但是,人物是個性爆炸了,作者是才華飛揚了,可就是脫不了那點暴力奪取。《讓子彈飛》在編劇上有個死穴。張牧之帶領隊伍進城喊的是劫富濟貧的號子:「我要做的有三件事:公平,公平,還是他媽的公平!」面對惡霸黃四郎,他有點理想:「你和錢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沒有你!」顯然是個英雄人物張牧之,可他憑什麼把替身黃四郎給砍了?姜文在跟周黎明的訪談中辯解說這人物可以兩面看。

看來,就是那倒霉催的辯證法害了姜文。他那故事不是寫一個造反的起義豪傑走向反面,而是寫個共和英雄啊。在劇作上,砍人頭那一筆可是完成最後大轉折的著力點,姜文為了讓故事能走到底,就把假黃四郎砍頭,還戰刀飛揚,血色飛濺。看來,導演的內在觀念還是喚起民眾暴力反抗,建立平等世界這一套。但就隨意砍頭這一筆,讓我感到一陣浸透骨髓的陰森氣。難道,為了復仇,為了建立美麗新世界,砍個把人頭是不要緊的?小人物就可以隨便犧牲掉?在這部影片里姜文用唯美的電影質感和道德上的可怕辯證法把邪惡打扮成不可捉摸。他大概認為這是深刻。

太陽之子

從其作品和言論看,姜文的藝術營養很多是來自外國電影,而思想資源則大多來自毛澤東的紅色時代。姜文1980年進入中央戲劇學院,那是政治思想控制鬆動,社會思潮湧動,個性開始解放的新時期10年。西方電影、文學、戲劇、哲學大量湧入,我們一代學子都如饑似渴地吸食吞咽。但是,「文革」美學和左傾思想也狂潮湧動,綿綿不絕。

從他的電影作品看,《美國往事》、《教父》等作品對他影響很大,應該還有《邦尼和克萊德》、《迷牆》等一些新好萊塢名片和紅色電影也構成他的藝術圖譜。僅僅以《讓子彈飛》為例,就可看出他自覺不自覺地與前人導演做對話,講究在某種致敬、相關中尋找自己作品的新意。片名當然容易讓人想到伍迪·艾倫的《百老匯上空的子彈》。語言台詞有王朔文化的底色:處處講究破格找新意,處處講究混不吝。人物隨時爆出的粗口很像昆汀·塔倫蒂諾片子里的人物。本片中用來砍人的日本武士刀也是昆汀的最愛。用飛出的子彈寫字是格里高利·派克在《太陽浴血記》里的招數,好像《虎豹小霸王》里的羅伯特·雷德福也有這個癖好。

姜文一定熟悉美國導演賽爾喬·萊昂內,桌子上蒙著面搞強姦跟《美國往事》裡面條的動作極為相似,帽子飛到天上被槍打是《賞金殺手》里的招牌鏡頭。面對邪惡霸氣之人,民眾走上街頭奮起抗暴的場景讓我想起《V字仇殺隊》。一個有意思的差異是,姜文作品所探索的這些反思民族性、太陽與少年之類的題材從沒引起過婁燁、王小帥這些同齡導演的興趣。

還有一個現象十分值得琢磨,就是姜文身上的「紅衛兵情結」。在電影圈內外,姜文的領袖崇拜是經常被說起的話題,且有幾個朋友跟我說到姜文喜愛懸掛前領袖的畫像,會炫耀自己擁有其手書批註的《資治通鑒》。

姜文在跟程青松的對話中說:「毛澤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現在有一些人旗幟鮮明地表態,稱不覺得毛澤東很了不起,並且這種說法正在成為一種流行,這種態度我不贊成。」

姜文在跟尚可的對話中說到毛澤東和那時代的受害者更有意思:「我覺得對毛澤東的認識恩怨性太強。我們很幸運曾經跟他生活過一段。他是中國幾千年來能夠冒出頭兒來的三五人中的其中一個。他的理論裡邊,有很強的這種世界知識集合在裡邊。包括他對哲學、辨證法的愛好。大部分人跟他其實沾不上恩怨。但是以自己沾點恩怨為榮!好像說:秦始皇燒的那書,有兩本還是我家的呢!這個就有點兒往自己臉上貼點什麼」。

姜文這話深得那種反面文章正面做的意趣精髓,大概意思就是那些受害者拿苦難賣錢,拿過去挨打的傷痕來做今天的洗面奶,羊胎素。難怪他的電影里動不動就弄些對太陽的迷糊懷舊,讓共和英雄在導演的辯證法人物塑造技術中胡亂作惡。

紅衛兵情結就是一種被強力形象灼傷後的扭曲人格,是一種被迫害、臣服與崇拜、自媚感覺的複雜結合。紅衛兵個體和家人往往都受到過領袖的打壓,他們只能奉旨造反,以維護崇拜、捍衛正義的名義去作惡。少年記憶影響巨大,只多了那麼幾年文革記憶,姜文就跟陳凱歌等紅衛兵一代在某些精神方面有所接近,與「領袖」、「王」、「天下的王」所構成的施虐/受虐關係成為縈繞在他們心中的永久情結。姜文對前領袖的認識有著明顯的糾結,猶疑。他多次表示「他不是我的偶像」,「這也不意味著他沒有問題」,對於強力形象,他既有崇拜、迷戀,又有所恐懼,內心往往要否認、抗拒這種崇拜。

對當代領袖和強力形象的這種矛盾心理是他內心的最大糾結和難以逾越的迷思。紅衛兵或許是他最明顯的、難以擺脫的身份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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