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中的諸因互解現象
古典詩詞中的諸因互解現象
——陸波讀李清照《聲聲慢》
古文中諸因互解現象比比皆是。
1.既無叔伯,終鮮兄弟。「鮮」即「無」。
2.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懲」即「變」。
詩詞中亦不乏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
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是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語文教材的傳統篇目。學習這首詞不僅可以領略李詞的藝
術魅力,還可以學習一種極有價值的解讀文章的方法,以文解文。任何好的文章都是一個有
機的整體,其構成因素之間有一種既互相制約又互相闡發的關係,名之為文章諸因互解律。
根據這個互解律解讀文章就是以文解文。
這首詞詞的解讀有幾處頗有爭議,比如是晚來風急還是曉來風急,憔悴損的是黃花還是詞人?人教版教材取晚來之說,而其教師教學用書則謂憔悴的是黃花。黃花滿地,當初盛開時可以插在頭上,而如今花已枯萎,再也無人摘取,這是明寫花而暗喻歲月流逝,人已衰老憔悴,筆者以為人教版的編者在這兩個問題上的立場,都是站在了無理的一方。這不用旁徵博引,僅根據文章諸因互解律就可論證得出。
先說晚與曉的問題。晚來風急的版本,據說始於明代的楊慎,此後多所承襲。但主曉來風急者,亦不乏其人,近人就有俞平伯、唐圭璋、吳小如、劉乃昌、葉嘉瑩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的見解,這首詞寫從早到晚一天的實感,那種煢獨凄惶的景況,非本人不能領略,所以一字一淚都是咬著牙根咽下,見梁令嫻藝蘅館詞選。話不多卻精到,從早到晚,也就是詞中的由曉來到黃昏,我們且從文本中提取根據。
根據一:尋尋覓覓當是晨起之後的行為,蓋良人已去,長夜難寐,或許以酒求睡,而殘酒未消,覺來第一事就是呼喚良人。呼而不應乃尋尋覓覓,倘是時至晚間則不合有此心理與舉動。
根據二:三杯兩盞淡酒,喝淡酒而且不多喝,三杯兩盞而已,這正是喝扶頭卯酒的情形。古人所飲是米酒,禮記射義曰,酒者,所以養老也,所以養病也。而晨起卯時,五點到七點飲酒,有時是為了解酲。夜間飲酒致醉,次日起床後睏乏如病,謂之酲。酒病用酒來解除謂之解酲。有時則可能只是為了保健。白居易卯時酒詩曰,佛法贊醍醐,仙方誇沆瀣,未如卯時酒,神速功力倍,一杯置掌上,三咽入腹內,煦若春貫腸,暄如日炙背,豈獨肢體暢,仍加志氣大。清晨保養身體,解除酒病而飲用的扶頭酒,自然是淡酒,而且不能暴飲。喝晨酒本為了煦若春貫腸,暄如日炙背,但秋風急疾,這幾杯淡酒難以抵擋,這就是怎敵他曉來風急。
根據三: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到黃昏。這是明明白白的時間指示語,怎生得黑,正是天還沒黑,到黃昏,是說時間的終點,而那起點正是曉來。倘若一開頭就是晚來,這怎生得黑與到黃昏就莫名其妙了。再說憔悴損的是黃花還是詞人的問題,鄙意以為應是詞人。黃花堆積,指菊花繁盛千朵萬朵壓枝低,大好景象本該夫婦攜手共賞,而今孤寂一人,已然憔悴不堪,面對盛開的菊花完全沒有心情去摘取簪戴。文本內的根據就有:
一:乍暖還寒時候。乍暖還寒,就是乍暖乍寒,如同乍雨還晴,就是乍雨乍晴,乍開還合就是乍開乍合。這正是寒暖不定變化無常的初秋時節,而絕非深秋景象。既是初秋,菊花怎麼會憔悴枯萎呢?
二:梧桐更兼細雨,這說明桐葉未落,而桐葉之落,乃是天下秋的象徵。晏殊清平樂詞曰,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在秋風乍起,天氣微寒之時就開始葉葉梧桐墜了,而今桐葉尚存,更說明天氣遠沒到可以使黃花憔悴的程度,誤認人之憔悴為花之枯萎,可能還與堆積一語有關。今人一見堆積二字,往往起負面印象,其實堆或堆積是中性詞,可用於貶,也可用於褒。杜牧過華清宮詩: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第次開。唐明皇時,驪山遍植花木如錦繡而稱綉嶺,綉成堆,正寫遙望中驪山蔥蘢的總貌。范仲淹蘇幕遮詞: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楊柳堆煙,說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著一堆字顯楊柳之密,霧氣之濃,宛如一幅水墨畫。再有蘇軾念奴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仲殊定風波:南徐好,溪上百花堆。貫休聽僧彈琴:家近吳王古戰城,海風終日打牆聲。今朝鄉思渾堆積,琴上聞師大蟹行。劉弇寶鼎現:濃陰堆積,迥野空曠,將回微煦。張鎡蘭陵王:無言處,相與逆洄,應有柔情正堆積。陳師道南鄉子:亂蕊壓枝繁堆積,金錢鬧作團。這些堆,堆積,都沒有什麼貶義,都與枯萎之狀不相干,根據諸因互解律以文解文可以解決許多閱讀中的難點疑點,而黯於此律,則往往誤讀文本造成遺憾。
就以李白的靜夜思詩為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在中國大凡讀過幾天書的甚至根本不識字的,這首詩差不多都能背誦。如果不停留在背誦階段而要真正理解並在理解的基礎上享受一點藝術的美感,就得弄明白以下兩個問題。而要弄明白這兩個問題,就得遵循諸因互解律以文解文。
一詩中所說的床到底是什麼東西?睡床?井欄?馬扎?
二詩人只說舉頭望明月,那他這時思故鄉了嗎?他為什麼要低頭?是因為舉頭太久,脖子累了嗎?
第一個問題,有人問,卧室的床前怎麼可能下霜呢?詩人既在床前,卧床應在室內,又如何能舉頭望月呢?於是設法把詩人的立足點移到室外,其辦法就是說床不是卧床而是井床,水井四周的欄杆。金用唐宋詩詞三百首對此床字的注釋就是卧床,古義又作井欄。並肯定此處床前指井欄前,其後從此說者不乏其人,彭漪漣古詩詞中的邏輯說,詩人正是站在院子里看到井旁的月光才懷疑是地上下了霜,馬未都先生在央視百家講壇講座時說床應為胡床,即口語的馬扎,其用意當然還是要把詩人移到室外而不能讓他在室內這樣似乎解決了問題,但馬上就會引出另一個問題,受到另一句詩的制約。詩人既在室外,那就意味著不管坐在馬紮上也好,站在井欄之前也好,他始終是在月光之下的,既如此,無論月光的初現還是月光的變化,都應該在他的視覺之內,那又怎麼會有疑是地上霜的錯覺呢?這種疑是的心理,只有恍惚之間才會發生。詩人居於客館,深秋夜際,寒氣侵人,夢醒後恍惚間見到床前月光,遂有地上霜之疑。詩人說疑是,只是一種心理活動,並非是說室內真的下了霜,所以詩人的立足點還應是在室內,那麼既在室內,何以一舉頭就可望明月呢?又有人在室字上設想,拿莫高窟壁畫描繪的宮廷深院說事,說那裡的廳堂房舍,或前楹開敞,或三面高懸半卷或低垂的簾幕云云,意思是在這樣的室內也許舉頭望明月就沒什麼困難了。但詩人所居乃是客舍,決不會前楹開敞,更不會有什麼簾幕低垂,其實問題並不難解決,詩人旅居客館,夜寒而醒,恍惚間,疑月為霜,但這疑只是瞬間之事,隨即清醒披衣出戶,舉頭望月,徘徊思鄉。這只是個時空變換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望月而思鄉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共有信息,月作為一個意象,在漢語中已成為故鄉的代碼,而且這一聯詩上下互解,互相闡發。下句的思故鄉,管著上句;上句的望明月,管著下句。舉頭望月時,是在思故鄉;低頭思故鄉時,心中依然有那一輪明月在。為什麼要低頭?絕不是生理原因而是表達了一個複雜的心理過程:舉頭望月,愈望而鄉情愈重;愈重而心愈苦,於是想解脫,想忘卻。低頭就是為了解脫,為了忘卻。然而頭是低了,那一輪明月卻依然在心頭,思鄉之情依然濃烈,看到這一層才能真正理解這首小詩的內涵和境界。
說教材註解中一個可疑的例子。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第2冊孔雀東南飛有句曰: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教材注,舉手告別,憂傷不止,古人以至今人告別緻意,從來不說舉手,而曰揮手。晉劉琨扶風歌: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唐李白送友人: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宋張耒離黃州:扁舟發孤城,揮手謝送者。清納蘭性德摸魚兒送座主德清蔡先生酬知有:願頻揮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瞿秋白餓鄉紀程三:我現在是萬緣俱寂,一心另有歸向了,一揮手,決然就走。這是常識且不說它,僅從文本自身就有根據判斷此舉手不是彼舉手,我們來看看相關的情節,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注意,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是府吏進入了新婦的車中,兩人低頭耳語,是在寫完耳語的內容之後,來的舉手長勞勞,此舉手顯然對應著低頭,二者相互制約,相互闡發,可知手即首的通假,舉手者,抬頭也,這也符合當時的情境:二人尚在車中,耳語之後不忍即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何須把手舉起來?同詩中還有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之句,此舉手亦當訓舉首,有意者不妨試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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