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敞 | 張愛玲的涼薄
本 文 約 7300 字
閱 讀 需 要
13min
丘彥明女士新出的書《人情之美》,有一篇是寫張愛玲的,文辭相當溫婉恰當,表達了對張愛玲的敬慕懷念之意。不過有一段文字,也許倒「坐實了」張愛玲的涼薄,覺得她不近人情。
「張愛玲與我因工作需要而通信……工作中,我們的信件永遠有去有回;我離開工作後,給她去信沒有迴音,遂明白這就是張愛玲。尊重她選擇簡單純粹的生活態度,不願有多餘的交流牽掛,不再去信打攪。」
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引了這句話,還引了其他作家對作者的態度做對照。其實文章作者在文末以極大的善意對張愛玲報以深刻的理解,只是也許被讀的人自動忽略了——或者沒讀完?
張愛玲的一生——她的傳奇和特立獨行——自然會引來很多的「誤讀」。時間愈久,名聲愈遠播,「誤讀」也就愈多。(魯迅是另一個被「誤讀」得厲害的現代作家。)「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誤讀大概才是人生常態。要不怎麼說「知音世所稀」?或者說,一切「解讀」都是「誤讀」?
看了關於別人的隻言片語,或者知道了張愛玲的一點兒經歷,就大談特談、鄙夷有之的人,從來不少。一些著名的文字和事件,更起到推波助瀾的效果,是她涼薄的「鐵證」。
它們的有趣性猶如「陽光射進多稜鏡」。不妨在下面大抄一下。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里的寫:「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份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學校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而且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他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於五倫五常,並不是人屬於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以數千年來不被革命革掉,是因為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愛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
弟弟張子靜的回憶錄,也提供了張愛玲「冷麵冷心」的例子。1943年,23歲的張愛玲寫文章聲名大噪之後,弟弟為了自己和同學辦的刊物《飆》去向她約稿。張愛玲回說:「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後來張愛玲只給了弟弟一張素描,作為插圖。
1989年,張愛玲晚年拒絕給弟弟經濟援助的信,是又一個證據。
「消息阻塞,有些話就是這樣離奇。傳說我發了財,又有一說是赤貧。其實我勉強夠過,等以後大陸再開放了些,你會知道這都是實話。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惟有祝安好。」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也可以尋出一些「確鑿」的線索。
散文《燼餘錄》里,她描寫港戰爆發,自己在「大學堂臨時醫院」里做看護,有一個「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的病人,整夜叫喚「姑娘啊,姑娘啊」要開水,她很不耐煩。後來這個人死了,她寫道:「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裡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的活下去了。」
另一段她又寫:「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蔔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屍首。」言語間,真是令人聳動。
看一個作者在文中如此清醒、殘忍地解剖自己,寫自己作為凡人的「絕情」 ,我們並沒有很多經驗。而這戰爭背後驚人的生活真實和人的麻木,這種毫不粉飾的作派,真是令人感到既刺激又記憶深刻。可是這些若比起她在《小團圓》中寫戀愛中的自己的沉浮顛倒,委屈自抑,根本算不得什麼。她經常用的對自己的一個比喻是「只有長度闊度厚度,而沒有地位」,用來形容自己戀愛身份的尷尬。
「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踏著翠藍的一大塊,全是體積,狼犺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承認失敗,甘於失敗,寫出失敗。後來她寫《少帥》中的周四小姐,大概也是因為有著共情之處:「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愛著一個浪子」。她用了同一個意象:「他拉著她的手向沙發走去,彷彿是長程,兩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線,讓她落後了幾步。她發現自己走在一列裹著頭的女性隊伍里。他的妻子以及別的人?但是她們對於她沒有身分。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們就是人類。」
張愛玲在給宋淇鄺文美的信中提到:「終身拘禁成全了趙四。」她說的應該是愛情。她也一定想到過,和胡蘭成一起,她便沒有這樣的來自外力的「安全」。也許她也希望有?那樣她不至於在第一段愛情里這麼一敗塗地?
上海還有個張愛玲同時代的作家叫潘柳黛的,一度算得上是張的朋友,後來對方聲名鵲起,她心中大概不服,寫了幾篇文章,以鄙薄胡蘭成張愛玲為樂。潘柳黛的文格頗為低下,又因為在汪偽媒體做過事,一度被稱為「文妖」。她下筆處常令我心中驚呼「可怕」。
她的文章《論張愛玲》,刻薄的、挑釁的詞語很多,我不想拿來舉例。無事的人可以找來一看,那真印證了柯靈和魏紹昌嘴裡所說的「下層品味的作家」。單提她文中講的張愛玲的性情,語雖譏誚過度,然而也可算是一個「病人」眼中的張愛玲。
「她(張愛玲)不像丁芝那麼念舊,也不像張宛青那麼通俗,更不像蘇青的人情味那麼濃厚,說她像關露,但她卻比關露更矜持,更孤芳自賞。關露還肯手捧鮮花,將花比人,希望能夠表現得相得益彰。張愛玲的自標高格,不要說鮮花,就是清風明月,她覺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襯她似的。」
「後來她在上海時,又一度攻讀於聖約翰大學,雖然沒有畢業,但教會學校的神髓被她領會到了。所以在處事待人的手法上,有時雖不合與中國人的習慣,但是卻頗合乎『外國人』脾氣。比方與人約會,她會和你約定的是下午三點鐘倒她家裡來,不巧你若時間沒有把握準確,兩點三刻就到了的話,那麼即使她來為你應門,還是照樣會把臉一板,對你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然後把門嘭得一聲關上,請你暫時嘗一嘗閉門羹的滋味。萬一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去呢,那她更會振振有詞的告訴你說;『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她的時間觀念,是比飛機開航還要準確的。不能早一點,也不能晚一點,早晚都不會被她通融。所以雖然她是中國人卻已經養成了標準的外國人脾氣。」
潘柳黛後來在她三十三歲時嫁給了蔣經國的侄輩遠親蔣孝忠,前段時間無意中看到一個小視頻,是蔣家一個稱呼潘柳黛為七嫂的叫做蔣孝良的,在深情談張愛玲的小說,並念誦胡蘭成寫初識張愛玲的話。我想潘柳黛若活著,一定不開心。
早年張愛玲寫散文,把父親、繼母的形象都寫在《私語》、《童言無忌》里。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這是《私語》中的一段,他的父親心再硬,看到此句也應該是痛的吧?畢竟是自己的女兒。
據張子靜的記述,《金鎖記》的故事和人物,原型在李鴻章次子李經述家裡。《花凋》則影射了舅舅一家,後來搞到本來很疼愛張愛玲的舅舅暴跳如雷。「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
最末這十一個字稱得上「精到又奇詭」,用筆之狠,語不驚人死不休。類似這樣重的句子還有一些。小說人物是藝術創造,但就害怕有人非要對號入座,何況人物原型是親戚!二十三歲的張愛玲,對於自己的觀察就是如此誠實,如此坦白,有著藝術家的悲觀冷眼,又下筆如「太上無情」,也難怪凡人會覺得驚詫,因為自己做不到。
《雷峰塔》是張愛玲自傳體小說的其中一部。(另外兩本是《易經》和《小團圓》)。這部書寫於上世界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彼時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還生活在大陸。在書的結尾,琵琶的弟弟「陵」得了後母傳給他的肺結核死掉了。而真實的情況是,張子靜一九九七年去世,《雷峰塔》的中文版二零一零年出版。為什麼要把他寫死?當然這是作家的超人視角。我只是在想,幸好張子靜沒有讀過這本書!
人是複雜的,某方面看似拿得起放得下,但其實未必如是。不寫作的人不大懂寫作的人,正如廟裡的佛像儘管悲憫慈祥,你看他還是要仰視。你們沒有在一個視角上看過人間。他的視角與人不同。好的作品就是這種視角的創造。
「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一些了不起的人,不過也是常人。他們偶爾參透「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的話,凡人也參透過,然而沒機會說出來,或說出來你沒有渠道聽見。
是時候用文章幫張愛玲說一點話。鄺文美在1957年《我認識的張愛玲》中寫過一段話,是為張愛玲做辯白。
「十五年來,我一直是她的忠實讀者。她的作品我都細細讀過,直到現在,還擺滿案頭,不時翻閱。但是老實說,在認識她以前,儘管我萬分傾倒於她的才華,我也曾經同一般讀者一樣,從報紙和雜誌上得到一個錯誤的印象,以為她是個性情怪僻的女子,所以不免存著『見面不如聞名』之心。直到幾年前我們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中相識,一見如故,後來時常往來,終於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我才知道她是多麼的風趣可愛,韻味無窮。照我猜想,外面傳說她『孤芳自賞』,『行止隱秘』,『拒人於千里之外』……很可能是由於誤解。例如,她患近視頗深,又不喜歡戴眼鏡,有時在馬路上與相識的人迎面而過,她沒有看出是誰,別人卻怪她故作矜持,不理睬人。再者,她有輕性敏感症,飲食要特別小心,所以不能隨便出外赴宴。不明白這一點的人,往往以為她『架子很大』。再加上她常在夜間寫作,日間睡覺,與一般人的生活習慣迥異,根本沒法參加各種社交活動,這也是事實。我相信『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種感覺是任何人都有過的。在陌生人面前,她似乎沉默寡言,不擅辭令;可是遇到只有二三知己時,他就恍如變成另一個人,談笑風生,妙語如珠,不是說出令人難忘的警句來。她認為『真正互相了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鏡子,把對方天性中最優美的部分反映出來。』」
單看一面就論定一個人,忽略了一個人作為「人」的複雜性。
張愛玲的散文《愛憎表》中,她提到小時候帶自己的何干在家裡幹活的場景:「女傭工資通行每月五元,粗做三元。何干因為是從前老太太的人,一直都是十元,後母當家降為五元,而且我後母說我現在住讀,何干改帶我弟弟,男孩比較簡單,沒什麼事做,可以洗衣服。頭髮雪白還要洗被單,我放月假回來,聽見隔壁裝著水龍頭的小房間里洗衣板在木盆中咯噔咯噔地響,響一下心裡抽搐一下。」
這是異常的敏感和同情。《雷峰塔》的結尾,她寫到何乾的離開,更讓人內心慘痛。
「琵琶立在月台上,一簾熱淚落在臉上。剛才怎麼不哭?別的地方幫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她一定懂。我真恨透了你的虛假的笑和空洞的承諾。這會子她走了,不會回來了。琵琶把條手絹整個壓在臉上,悶住哭聲,滅火一樣。她順著車廂走,望進車窗里。走道上擠滿了人,可是她還許能擠進去,找到何干,再說一次再見。她回頭朝車廂門走,心裡業已悵然若失。寬敞半黑暗的火車站裡水門汀回蕩著人聲足聲,混亂匆促,與她意念中的佛教地獄倒頗類似。那個地下工廠,營營地織造著命運的錦繡。前頭遠遠的地方汽笛嗚嗚響,一股風吹開了向外的道路。火車動了。」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箇不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納蘭性德的詞里寫過。
同樣是寫弟弟,在散文《私語》中她如此寫:「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隻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節是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隻籃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淡綠鴕鳥毛摺扇,因為年代久了,一煽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雷峰塔》中她又寫:「弟弟死了,琵琶心裡發慌,彷彿看著什麼東西從排水道往下掉,還撈得回來。」「梅雨季開始了。走半個城去上課,在濛濛細雨中想著陵死了。在街上這一年總覺得兩樣,雖然並不會更真實。她喜歡街衢,如同其他孤獨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觸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來。噴在臉上的細雨,過往雨傘滴下來的水,汽車濺上她腳踝的水,濕淋淋的雨衣拂過,在在都是一驚。這一刻她感覺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麼不同。」
「這一刻她感覺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麼不同」?這句話什麼意思?她對弟弟的死無所謂?我想這是更深的悲痛。弟弟去了,然而人世還是這樣,可是只剩了她了。後文也證實這是無人可對的孤獨,她說自己和弟弟,「他們曾是現世最古老的土著。他們一起經驗過很多事。」
有緣得見張愛玲的夏志清、水晶、林式同、庄信正、王禎和、陳若曦、白先勇以及採訪過張愛玲的外國記者,都對她印象極佳。
瘦,羞怯,認真,和藹,周到,教養良好,舉止得當,衣著講究,好奇心,像孩子……這幾乎是他們的普遍印象。
詹姆士·萊昂(James K. Lyon)在《善隱世的張愛玲與不知情的美國客》中,寫起過他的「奇遇」。當年他因為賴雅的事採訪張愛玲,彼時他尚不知道張愛玲是何許人也,只知道是賴雅的第二任妻子。在聯絡和拜訪之後,受到張愛玲極為和善與細緻的對待,並且兩人還有工作書信來往。
「我回了封謝函給她(張愛玲),感謝她對我的協助,心想這大約是我們最後一次聯絡了。出乎意料的是,兩個月後我收到她寄來的包裹,裡面除了一本書還附上信函,署名日期是一九七一年三月十日,信依舊打在見了熟悉的洋蔥紙上。那本書就是賴雅的小說《我聽到他們歌唱》(I Heard Them Sing,一九四五)。這是他為數稀少的小說作品之一,可能還是他嚴肅作品之中最傑出的。可見她還記得我曾說過因為找不到書,而無緣一睹賴雅的小說,因此一直引以為憾的話。」
「有趣的是,在我們訪談過後兩個月,間中她完成了許多工作,又幾次感冒,而張女士仍舊可以詳記我們會晤當天她所說的一切,當然還有後來書信中的話,我自己卻都忘了,尤其是抱怨找不到賴雅寫的《我聽到他們歌唱》那件事。也許是因為她較少跟人接觸,誇大了我們的相晤對她心理的衝擊——因此她感到有責任要為她所說所寫的一切作更進一步的澄清。承她記得我想找賴雅的書,並特地寄來給我。這樣的親切無疑有效地打破她孤僻難纏的惡名;相反地,她的行徑說明了一種與人為善,有高度社交經驗的人方有的慷慨。」
可見她是一個知冷知熱,並且重情重義的人。只是她的表達方式不同。她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了對她好的,她感恩的親戚和朋友。
胡蘭成流亡溫州時,她千里迢迢去找他,這些被寫進散文《異鄉記》。她和胡分手後,又把《不了情》與《太太萬歲》兩個電影劇本的30萬稿費全數寄給他,助他度過艱難的時期;晚年,她將自己在大陸的著作版權給了姑姑張茂淵和姑父李開第;寫遺囑時,她又將自己30萬美元遺產全部留給宋淇鄺文美夫婦……
水晶在他的《蟬——夜訪張愛玲》中提到一句,我記憶深刻:「……她(張愛玲)接著又指出,每當她讀到宋蕙蓮、以及李瓶兒臨終兩段,都要大哭一場。」她絕情,也深情。
人生這本大書,天天上演的都是「羅生門」,千人眼中的千個哈姆雷特。所謂的「客觀解讀」,其實都是「主觀以為的客觀」,是「薛定諤的貓」,當你看它、解讀它的時候,它已經喪失了未關注前的不確定性,它已經變了。
歷史上的中國人大概一直過得苦,被各種禮教壓著,性情因而養得曲折,千年下來,竟成為了生存之道,甚至被寫進了遺傳因子。我們的園林,總是要「山重水複疑無路」,重在那個「疑」字;這樣的遮掩,這樣的「猶抱琵琶」,才讓我們的傳統小說發展得比外國小說更完美。
金聖嘆深恨宋江,張竹坡討厭吳月娘。因為他們認為自己讀出了書中作者潛藏的態度。雖然對張竹坡的這個解讀我完全不能同意。清朝同為批者的文龍,見了張竹坡的批語,甚至氣得說:「作者決無偏袒,閱者何必吹毛。彼深惡月娘者,或有傷於其正室,亦未可知也。」「批者與月娘想是前生冤孽,何至百割方快!」兩批同看,宛若看古人打架,令人絕倒。
愛情的專家常說,當女人說「不要」的時候,其實真正的意思是「要」。而女人說,我們說「不要」的時候,就是「不要」。所謂的「讀出弦外之音」,有時候和「自作多情」是同義詞。
張愛玲最後幾年的生活狀況,從宋以朗出版的《張愛玲私語錄》中可以得窺一斑。離群索居的她,除了如她早年《天才夢》中寫的原因「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外,都是因為「時間不夠用」。
1989年3月6日張愛玲寫信給宋淇鄺文美:「我想我們都應當珍惜剩下的這點時間,我一天寫不出東西就一天生活沒上軌道。還是少寫信。有事就寫便條。」
1993年10月17日,寫道:「我寫了長信給KD(李開第——姑姑張茂淵的丈夫)詳細解釋,他來了兩封回信,我這些時一直收到信只拆看賬單,他的信跟志清庄信正各有兩封信都迄未開拆。想著你不是等回信,就沒寫,同時也是怕寫了你又要騰出時間來回信。我自己是要我再額外多花點時間就像割肉一樣心疼。」
記得梵高在信里曾經寫過:「昨天有人在背後議論我,瞧瞧,這算什麼畫家啊,居然畫馬的背面而不畫正面。真是笑死我了。」六七十歲沒有應酬,「祖師奶奶」——作為一個名人——沒有到處演講,沒有參與很多商業活動,也沒有到街上去跳廣場舞,沒有帶孫子孫女(當然她也沒有),說寫信沒時間?分明是個借口!分明是個怪人!——當然有人會這樣想吧?沒法說,人和人的差別就是這樣大。
劉伶《酒德頌》:「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縉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攮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於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這篇文章大掉書袋,可是也不得不掉。事實都在文章里。最後這一個書袋,是真的書袋,就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值班主編 | 董嘯 值班編輯 | 小窗
這是第83篇文章
- END -
? Copyright
推薦閱讀:
※張愛玲:花開一次,竟自萎謝
※焦媛:我只尊重導演和劇本,無法滿足每一個張愛玲的讀者
※再看張愛玲
※賞析:愛——張愛玲
TAG:張愛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