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不願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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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矯　發爹娘同庚,古稀又五。身體雖說健壯,但腿腳大不靈便,像表面堅挺、超期服役的龐大機器,零件已發生質變。風景旖旎的湖濱花園,遠離鬧市的繁華和喧囂,偏安一隅,絕好的靜居之所。經不住朋友攛掇,我掏空積蓄購得一套闊綽舒適的樓房——五樓帶閣樓,冬暖夏涼。生活器具,一應俱全。雖不高檔,但乾淨實用。我經年在外,房屋閑置。我不止一次遊說爹娘搬家,讓他們享受城裡人的生活。兩人粲然婉拒,推三阻四有一萬個理由。姊妹們煽風點火,欲竭力促成此事,儘管跑細了大腿,磨破了嘴皮,咽幹了唾沫,爹娘還是一點面子也不給,「高家屋子修河——堅決(家鄉歇後語)!」爹娘離不開故鄉的小院,那也是我生命的原點。在那裡的早春二月,我呱呱落地發出了第一聲咿咿呀呀的歌唱；在那裡的小河田壟,我留下了童年或辛酸或甜蜜的記憶。長大後,不管走到哪裡,故鄉,小院,爹娘,一直是我的牽掛,成為我的精神家園和堅強後方。我難忘故鄉小院的冬天,敬畏天寒地凍里的爹娘。三九隆冬,滴水成冰,冬晨凜冽肅殺。爹娘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生爐取暖。他們天天如此,不厭其煩地重複那些古老笨拙、程序雜沓、斷斷續續的動作。父親掏爐灰時刷拉刷拉的聲音起伏,煙塵霧散,爐鉤和爐底盤嘎吱嘎吱發出凄厲的碰撞摩擦聲。母親高舉明晃晃的斧頭,弧線飄逸,白光閃爍,木柴咔嚓咔嚓一分為二。父親揮舞鐵鎚,嘣咚嘣咚虎虎生風,金星四射,碩大的炭塊瞬間分崩離析,大如地瓜,小如鵝卵,粗如檁棒,細如齏粉。這些準備工作完成後,爐底放置麥秸、茅草一類的引火草或廢舊報紙,引火草之上稀疏地放置棒子骨頭,棒子骨頭之上放置劈柴,待柴草噼噼啪啪燃燒後再引燃煤塊,再然後蹾上燎壺。頃刻,陰霾散盡,爐火熊熊,屋裡溫暖亮堂起來,燎壺裡滾燙的水滋滋地悠唱。父親沒有閑著,一會兒踢踢踏踏踱來踱去,一會兒坐著板凳圍在爐前嗞嗞地抽煙。塵灰暴土,洇黑了牆角屋檐下的蜘蛛網。父親的帽子、臉、睫毛、髭鬚均鍍上了一層黑茸茸的顏色,灰濛濛的指甲藏污納垢。燎壺嗤嗤地冒著熱氣,沒了聲響——響水不開,開水不響。母親提溜下燎壺,倒進鑲嵌蝴蝶圖案的竹篾暖瓶。從黑色矩形的煤盒子用小炭杴加煤,然後放上雙耳雙層鋁鍋。不到半個時辰,小米粥的香氣、陳饅頭的餿味和咸鮁魚燉豆腐的腥臭氣瀰漫交織,沿著透風撒氣的門窗罅隙,飄滿庭院。北風吹,雪花飄。熊熊的爐火,常常提不起室內的溫度,爹娘手腳鼓起了癩蛤蟆般的凍瘡。門廳里矗立的空調也成了繡花枕頭。農村電價便宜了,爹娘仍改不了吃苦受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犟脾氣,習慣了過清苦日子。只有我們春節回家,他們才會「奢侈」地開啟溫暖一回。去年國慶假期,家屬費事巴力,說通了老人家同意搬到城裡住,但元旦就反悔了——那天,我們兄弟姊妹、老婆孩子都在場,爹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他深思熟慮,鄭重其事。說,往城裡搬家這事,以後誰也不要再提。你們的好意,我們心裡錚明錚白。我們老倆商議了,哪裡也不去。城裡再好,不如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好,老婆孩子熱炕頭,東鄰西舍皆朋友。俗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到了城裡,一切都好,就是沒熟人不好。有話說,無人聽,兩眼墨黑,憋愁也能憋出病來。長了病又花錢又陪床,還不是你們的累贅?再者好家不頂搬,破家值萬貫。我們都這把年紀了,有幸趕上好社會,還想多享幾天福,經不住來回折騰。爹滿臉嚴肅悲壯。爹說,醜話說在先,我們老倆不管誰先走,不管剩下誰,都不到兒女家輪流轉圈,這家一月,那家一周。東輪西臨,好身體也成了蟹里黃,何況土埋半截的老骨頭。我們管哪裡不去,你們輪著回家伺候。我們唯唯諾諾,淚不自抑。……故鄉的小院,大門耳屋裡搓麻將的鄉鄰陸續聚集,不知誰大喊著父親的綽號:「快來啊,三缺一!」父親一掃臉上蔭翳,綻開笑容,匆匆赴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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