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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三昧經》與南宗禪法(張培鋒)

《金剛三昧經》與南宗禪法

張培鋒(南開大學)

  在探討南宗禪法的佛教經典淵源時,人們通常很重視{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對禪宗形成的重要作用,而相對忽視令一部也可以簡稱為{金剛經》的經典《金剛三昧經》在中國禪宗史的價值和意義。本文擬從《金剛三昧經》之流傳過程及其對南宗禪的諸多影響等方面,對此問題做一初步考察,以補以往學術界研究之不足。

  《金剛三昧經》一卷,通常認為是北涼時(397~439)譯,譯者佚名,目前通行本收在《大正藏》第九冊。全經分八晶:第一序品、第二無相法品、第三無生行晶、第四本覺利品、第五入實際晶、第六真性空晶、第七如來藏晶、第八總持品。此經從隋代費長房《歷代三寶紀》卷九起,包括智升《開元釋教錄》卷十二等佛經目錄皆有著錄,但皆謂譯者佚名,其來源相當可疑。道宣曾批評說:「房錄後出,該瞻前聞,然三寶共部,偽真淆亂。」(《大唐內典錄》卷十)智升也說:「長房入藏錄中,事實雜謬,其闕本,疑偽皆編入藏,竊為不可。」智升等人對此前一些疑偽經作過辨析工作,但他們對這部《金剛三昧經》都沒有指認為偽經。後來歷代編刻大藏經,皆收入此經。

  《金剛三昧經》與禪宗有著重要而密切的關係。以往人們討論較多的是《金剛三昧經》與達摩「二入四行」論的關係。在《金剛三昧經·入實際品第五》有一節文字,謂:

  佛言:二入者,一謂理入,二謂行入。理入者,深信眾生不異真性,不一不共,但以客塵之所翳障,不去不來,凝住覺觀,諦觀佛性,不有不無,無己無他,凡聖不二,金剛心地,堅住不移,寂靜無為,無有分別,是名理入。行入者,心不傾倚,影無流易,於所有處,靜念無求,風鼓不動,猶如大地,捐離心我,救度眾生,無生無相,不取不舍。菩薩心無出入,無出入心,入不入故,故名為入。眾所周知,菩提達摩所傳的重要法門之一即「二入四行」,被後人稱為禪門的「修行總綱」,也將修行分為「理入」與「行入」兩類,儘管具體內容並不完全相同,但以往人們多認為達摩之說來源於《金剛三昧經》。近代以來,隨著敦煌本《四行論》的發現,許多學者轉而認為,是達摩之說在先,《金剛三昧經》在後,這樣,對於《金剛三昧經》的來源便發生許多疑問。例如日本學者水野弘元認為《金剛三昧經》乃西元649—665年間,在中國編撰的經典,比達摩年代要晚許多。筆者閱讀此經,見其中有這樣的表述:

  佛言:長者,譬如江河淮海,大小異故,深淺殊故,名文別故。水在江中名為江水,水在淮中名為淮水,水在河中名為河水,俱在海中唯名海水。法亦如是,俱在真如,唯名佛道。

  這一段經文是用來說明佛只以一乘說法,眾生根基不同,便以為有三乘,最終要總歸佛乘的道理。但其所用比喻,是以中國的三條大河——長江、淮河、黃河為喻,這樣的表述方式顯然證明其非自梵本或胡本翻譯而來,也就是說,這無疑是一部中國人造的「偽經」。另外,此經有西藏譯本,乃譯自漢本,也是為中國人所造的間接證據。

  又據{宋高僧傳》卷四《元曉傳》載:新羅國元曉言行狂悖,晦跡塵中,或入酒肆娼家,或持金刀鐵錫,或作疏講華嚴,或撫琴樂祠宇,或宿閭閶,或坐禪山水,恣意隨緣,放浪優遊。當新羅王設百座仁王經大會,遍請碩德時,元曉雖為州所薦舉,但諸德皆惡其為人,故諫王勿納。其後,王夫人病,醫藥無效,廣求靈法,於龍宮中得到《金剛三昧經》。然無人能解,遂命元曉作疏,後成疏五卷,但為人所竊,因此重錄略疏三卷,延遲三日於黃龍寺敷演。王臣道俗雲集,此法遂廣行於國內。《宋高僧傳》此節文字當有所本,但贊寧時可能已不知其詳,故而只能原本照錄,因此顯得非常模糊,也給《金剛三昧經》的出現於世造成一個神異的背景。按,元曉的生年當在公元617年,即隋朝的最後一年,判斷《金剛三昧經》是在此前後形成的,應是大體不錯的。

  然而,為何這樣一部「偽經」卻在歷代佛典著錄中沒有被判為偽經呢?筆者推斷,這同樣源於它與禪宗的密切關係。根據其采入達摩「二入四行」說以及下文將要論述的禪宗的其他重要觀念等來看,它的「偽造」者或許為達摩之後、弘忍之前的某位禪宗祖師。《金剛三昧經》在禪宗中實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但由於禪宗內部是知道它的真實來歷的,因此不便過於張揚,故從弘忍之後,便以另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為顯傳,而以此經為秘傳。換句話說,禪宗有兩部《金剛經》,其中《金剛三昧經》在禪宗中的地位可能遠遠超過以往我們的估價。

  《金剛三昧經》影響於禪宗的,首先是其對大乘佛教「應機說法」觀念的理解問題。敦煌本《壇經》謂:「五祖夜知三更,喚惠能堂內,說《金剛經》。惠能一聞,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盡不知。」這裡只說到說《金剛經》,人們很容易理解成只是一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筆者以為,從當時傳法的神秘氛圍看,很有可能是兩部《金剛經》同時傳授的。接下來,弘忍傳授《金剛經》後所說的一段話,與《金剛三昧經》有密切關係:

  譬如大龍,若下大雨,雨衣閻浮提,如漂草葉,若下大雨,雨放大,不增不減。若大乘者聞說《金剛經》,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知惠觀照,不假文字,譬如其雨水,不從無有,元是龍王於江海中將身引此水,令一切眾生,一切草木,一切有情、無情悉皆像潤,諸水眾流卻入大海,海納眾水,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少根之人,聞說此頓教,猶如大地草木,根性自少者,若被大雨一沃,悉皆自到(倒),不能增長。少根之人亦復如是。有般若之智之與大智之人亦無差別,因何聞法即不悟?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雲蓋覆於日,不得風吹,日無能現。般若之智亦無大小,為一切眾生自有,迷心外修覓佛,來悟自性。即是小根人,聞其頓教不信外修,但於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眾生當時盡悟,猶如大海納於眾流,小水大水合為一體,即是見性。』

  上述這一大段話講的是雖然眾生的根性不同,但佛性無二,所謂「覺悟」就是明了本性自有般若之智即認識「自心」。這並非《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主要觀點,卻在《金剛三昧經》中被反覆宣說:

  梵行長者言:法若如是,我住一味,應攝一切諸味。佛言:如是如是,何以故?一味實義,如一大海,一切眾流,無有不入。長者,一切法味,猶彼眾流,名數雖殊,其水不異。若住大海,則括眾流,住於一味,則攝諸味。梵行長者言;諸法一味,云何三乘道,其智有異?佛言:長者,譬如江河淮海,大小異故,深淺殊故,名文別故。水在江中名為江水,水在淮中名為淮水,水在河中名為河水,俱在海中唯名海水。法亦如是,俱在真如,唯名佛道。

  另外,《金剛三昧經》開篇即說一偈,謂:「當為入實說,隨順皆一乘。無有諸雜味,猶如一雨潤。眾草皆悉榮,隨其性各異。一味之法潤,普充於一切。」可知,這是《金剛三昧經》的重要宗旨。中唐時期,白居易明確地說他鑽研過《金剛三昧經》,並作詩說:「同事空王歲月深,相思遠寄定中吟。遙知清凈中和化,只用金剛三昧心。」在給一位法師的信中,他就幾部佛經的義理提出自己的疑問,請求解釋,顯示了他對佛理的思考是很深入的,其中也包括《金剛三昧經》。茲節引白居易信如下:

  佛以無上大慧,觀一切眾生,知其根性大小不等,而以方便智說方便法,故為闡提說十善法,為小乘說四諦法,為中乘說十二因緣法,為大乘說六波羅蜜法,皆對病根,投以良藥,此蓋方便教中不易之典也。……故《維摩經》總其義云:「為大醫王,應病與葯。」又《首楞嚴三昧經》云:「不先思量,而說何法,隨其所應,而為說法。」正是此義耳。猶恐說法者不隨人之根性也,故又《法華經》戒云:「若但贊佛乘,眾生沒在罪苦,不能信是法,破法不信故。」如此,非獨慮說者不能救病,亦懼聞者不信,沒入罪苦也。則佛之付囑,豈不丁寧耶?何則?《法王經》云:「若定根基,為小乘人說小乘法,為大乘人說大乘法,為闡提人說闡提法,是斷佛性,是滅佛身。是說法人當歷百千萬劫,墮諸地獄,縱佛出世,猶未得出。若生人中缺唇無舌,獲如是報。何以故?眾生之性,即是法性,從本以來,無有增減。云何於中,分別病葯?」又云:「於諸法中,若說高下,即名邪說,其口當破,其舌當裂。何以故?一切眾生,心垢同一垢,心凈同一凈,眾生若病,應同一病,眾生須葯,應同一葯,若說多法,即名顛倒。何以故?為妄分別,析善惡法,破一切法故,隨機說法,斷佛道故。」此又瞭然不壞之義也。又《金剛經》云:「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又《金剛三昧經》云:「皆以一味道終,不以小乘,無有諸雜味,猶如一雨潤。」據此,後三經則與前三經義甚相戾也,其故何哉?若雲依維摩詰謂富樓那云:「先當入定,觀此人心,然後說法。」又云:「不觀人根,不應說法。」夫以富樓那之通慧,又親奉如來為大弟子,尚未能觀知人心,況後五百歲末法中弟子,豈能盡觀知人心而後說法乎?設使觀知人心,若彼發小乘心,而為說大乘法,可乎?若未能觀彼心,而率已意說,又可乎?既未能觀,與默然不說,又可乎?若雲「依義不依語」,則上六經之義,互相違反,其將孰依乎?若雲「依了義經」,則三世諸佛,一切善法,皆從此六經出,孰名為不了義經乎?況諸經中與《維摩》《法華》《首楞嚴》之說同者,非一也,與《法王》《金剛》《三昧》之說同者,亦非一也,不可遍舉,故於二義中,各舉三經。此六經皆上人常所講讀者,今故引以為問,必有甚深之旨焉。今且有人,忽問法於上人,上人或能觀知其心,或未能觀知其心,將應病與葯而為說耶,將同一病一葯而為說耶?若應病與葯,是有高下,是有雜味,即反《法王》等三經之義。豈徒反其義,又獲如上所說之罪報矣。若同一病一葯為說,必當說大乘,大乘即佛乘也,若贊佛乘,且不隨應,且不救病,即反《維摩》等三經之義。豈徒反其義,又使眾生沒在罪苦矣!六者皆如來說,如來是真語、實語、不誑語、不異語者,今隨此則反彼,順彼則逆此,設有問者,上人其將何法以對焉?此其未諭者一也。

  白居易在此所討論的就是《六祖壇經》所說的那個問題。他認為,《維摩詰經》、《首楞嚴經》、《法華經》與《法王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三昧經》這六部經典中的幾段話有矛盾。前三部經認為要根據眾生不同的根基「應病與葯」,即肯定有多種「葯」,法有高下之分:後三部經則認為無論對任何根基眾生,都應給予一種葯——即最上乘法門,因為眾生之法性相同,因此不能產生分別,法無高下。應該說,白居易的眼光很敏銳,這種分歧確實存在於佛教不同的宗派中。這也是主張「漸修」還是「頓悟」的主要出發點。顯然,自六祖慧能以下所傳法門,是傾向於《金剛三昧經》的觀點的。

  其次,是《金剛三昧經》的「無住」、「無相」等觀念對南宗禪的影響。《六祖法寶壇經》謂:「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這句話堪稱南宗禪的要旨。事實上,這個思想也是《金剛三昧經》所反覆-宣說的,從思想到語言都非常一致。值得注意的是,《神會和尚禪話錄》第四十八則引用過四條出自《金剛三昧經》的經文,主要便是闡述這一思想的。神會引用的經文如下:

  解脫菩薩言:世尊,無生之心,有何取捨,住何法相?佛言:無生之心,不取不舍,住於不法。

  又云:心王菩薩言:尊者無生般若,於一切處無住,於一切處無離。心無住處,無處住心。無住無心,心無生住,心即無生。尊者,心無生行,不可思議。又云:心王菩薩言:如無生行,性相空寂,無見無聞,無得無失,無言無說,無知無相,無取無舍。云何取證?若取證者即是諍論。無諍無論,乃無生行。又云:千思萬慮,不益道理。從為動亂,失本心王。若無思慮,則無生滅。如實不起,諸識安寂,流注不生,得法眼凈,是謂大乘。

  神會的引證,等於向世人公開了《六祖壇經》闡發禪宗「宗」、「體」、「本」的經典依據,也是最早公開《金剛三昧經》與南宗禪關係的文獻,但其原文仍沒有標明這些話出自《金剛三昧經》。

  根據「無相」的理念,惠能進一步就「坐禪」、「無相戒」等概念提出自己的見解。這一思想同樣體現在《金剛三昧經》中:

  善男子,修空法者,不依三界,不住戒相,清凈無念,無攝無放,性等金剛。……我所說六波羅蜜者,無相無為。

  菩薩……悉皆寂滅清凈無住,不入三昧,不住坐禪,無生無行。心王菩薩言:禪能攝動,定諸幻亂,云何不禪?佛言:菩薩,禪即是動,不動不禪,是無生禪。禪性無生,離生禪相,禪性無住,離住禪動。若知禪性無有動靜,即得無生。無生般若,亦不依住,心亦不動。以是智故,故得無生般若波羅蜜。

  以此比較《六祖壇經》所說「善知識,何名坐禪?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善知識,何名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凈自定,只為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等等,其間的相承關係非常明顯。白居易還有一首題為《讀禪經》的詩,詩寫到:「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以往多認為這裡的「禪經」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或《六祖壇經》,其實無論從思想還是字面上看,可能還包括《金剛三昧經》。「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確實包含著南宗禪不假修證、不必執著、任運隨緣等觀念。

  要之,惠能大師開創的南宗禪,很多核心性的觀念皆包含在《金剛三昧經》中,此經之思想、文字也與《六祖壇經》最為接近,故筆者推斷,早期南宗禪所言《金剛經》,應包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和《金剛三昧經》,但對後者相當隱諱。認真研究一下《金剛三昧經》的傳播及其思想,對於我們深入理解南宗禪的的真實形成過程,是有重要意義的。

  佛教導航

  《金剛三昧經》,是佛在四十九年說法中對於三十年宣講「般若」智慧的一個概述。佛陀在世間最黃金的生命里,用了大量的精力宣講「般若」智慧,可謂是用心良苦。也可見在佛法中智慧是到彼岸的唯一鑰匙。而金剛三昧經中所涉及的佛的「根本智」,是層次較深的,是與菩薩和大阿羅漢所講。可以說是所有般若類經典的總綱。空性,無相,不可得,不可說,不思議,是所有般若類經典的核心,也是佛智慧的核心。所以經中最後說,受持此經,其他一切經典都用不著看了。意思是若能悟到佛的智慧,一切法平等,一切法無我無別的境界。一切就回到了空寂的狀態。不光是這部經,如金剛經,心經,楞嚴經,等等經典,若能明心見性,則能明白部部經典所講的其實並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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