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李叔同
李叔同何許人也?弘一法師何許人也?很多人對此都是茫然不知。但說起先生那首《送別》,卻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聽!聽!那縹緲的歌聲又從遠方傳來,又在耳畔響起。酒壺已空,余歡將盡,惟剩蒼涼別夢,其中還殘留下多少回憶的溫馨?該上路的終歸要上路,該告別的終歸要告別。人生是一段不長不短的夜行,惟獨智慧才是我們心中的長明燈,所以要覺悟,所以要修智慧。極少數人修持了慧業,經歷這段夜行之後,便能抵達光明的彼岸。李叔同先生無疑便是這極少數成就者中的一個: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這是先生辭世前在致生平至友夏丏尊、弟子劉質平和性願法師的遺書中附錄的四句詩偈。前兩句是警勸他們勿要執迷於人生表象,後兩句是對自己靈魂得到美好歸宿頗感欣慰。大智者的告別儀式的確有些與眾不同,弘一法師大慈大悲的臨終關懷留給今天的人們的,依然是至為深切的感動。 弘一法師李叔同,俗家姓李,幼名成蹊,字息霜,法名演音,號弘一,晚號晚晴老人。清光緒六年(1880)生於天津,卒於民國三十一年(1942)。出家之前三十九年,以傲世之才浪跡江湖。先生不僅精詣詩、詞、文、畫,還能演劇彈琴,金、石、書法也得心應手。這樣的大才子總使人好一陣納罕,他的宿慧何以得天獨厚? 在弘一法師身上,有許多個「想不到」,這樣一位奇人和畸人(他和蘇曼殊被稱為「南社兩畸人」),居然會不小心投胎世間,可能連造物主也感覺意外吧。想不到,他是第一個將西洋油畫、音樂和話劇引入國內的人;想不到,他在東京的舞台上演出過《茶花女》,扮演的不是阿芒,而是女主角瑪格麗特;想不到,他是才子,是藝術家,本該落拓不羈,卻偏偏是個最嚴肅、最認真、最恪守信約的人;想不到,他在盛年,三十九歲,日子過得天好地好,卻決意去杭州虎跑寺削髮為僧…… 太多的「想不到」拼貼在一起,仍舊是不完整的,是模糊的。真實的那個人,有血有肉有靈有性的弘一法師,他隨時都可能穿著芒鞋從天梯上下來,讓我們一睹想像中所不曾有過的另一番風采。讀了他的新詩新詞,我們笑了,他卻不笑;我們憂傷了,他卻不憂傷;我們等著他說話,他卻悄悄地轉過身,背影融入霞光,飄然而去,無跡可尋。 素心人夏丏尊對李叔同有一個簡明的評價,即「做一樣,像一樣」。果然全是做的嗎?當然啦,行者常至,為者常成,總須用心用力去植一棵樹,才可望開花結果。但對於造化的助力,即天才,絕對不可低估。 俞平伯也如是說:「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又豈止「像」,活脫脫就「是」。樣樣都能從一個「真」(真性情、真學識、真才具)字中抽繹出人之為人的神韻——是真公子自翩翩、真名士自風流、真高僧自莊重。 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門,經營鹽業。李叔同五歲失怙(父親去世),十八歲時遵奉母命與俞氏(津門茶商之女)結婚。百日維新時,他贊同康、梁「老大中華非變法無以圖存」的主張,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師。因此在當局者眼中,李叔同乃是不折不扣的逆黨中人,他被迫攜眷奉母,避禍於滬上。 「我自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這正是李叔同「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時期。他參加「城南文社」的集會,與江灣蔡小香、寶山袁希濂、江陰張小廔、華亭許幻園義結金蘭,號稱「天涯五友」,個個才華出眾。 辛丑年(1901),李叔同二十二歲,考入上海南洋公學特班,與黃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學。有趣的是,這個特班中舉人、秀才居多,普通資格的教師根本鎮不住,結果總辦(即校長)何梅笙專誠請來翰林學士蔡元培做國文教授,用意自然是一物降一物,名師出高徒了。 1905年,李叔同決意告別故里,留學東瀛。他特意賦就一闕《金縷曲——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其壯志奇情半點也未消磨: 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凄風眠不得,度眾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母親棄世後,李叔同改名為李哀,自號哀公。他既哀自身孤煢,也哀萬方多難。次年,他在日本感慨故國民氣不振,人心已死,揮筆賦七絕以明志: 故國荒涼劇可哀, 千年舊學半塵埃。 沉沉風雨雞鳴夜, 可有男兒奮袂來? 同年秋天,李叔同考入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改名李岸。而其留學生涯中最值得稱道的舉動是,他與同窗學友創立了春柳社演藝部。翌年(1907),祖國徐、淮地區受災,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遺事》募集賑資,日人驚為創舉,讚歎不絕。 東京美術學校為五年學制,李叔同畢業時已是1911年春,三十二歲。這一年,他家中遭到了兩次票號倒閉的池魚之災,百萬資產蕩然無存。對此他處之泰然,不以為意,倒是對於辛亥革命成功,大好河山得以光復,感到異常歡喜。 李叔同學成歸國後,起初任教於上海城東女校,參與了南社的各項活動,旋即出任《太平洋報》主編,刊發了許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如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畫報停辦後,他欣然接受舊友經亨頤之聘赴杭州出任浙江兩級師範學校(1913年改為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圖畫音樂教員,但他提出了一個苛刻的條件,即必須給每位學生配備一架風琴。校長以經費拮据、市面缺貨為由,想打折扣,李叔同則答以「你難辦到,我怕遵命」,硬是逼經亨頤乖乖就範。美學家朱光潛曾稱讚李叔同「以出世的態度做人,以入世的態度做事」,此語贊得十分到位。李叔同的教學方法頗為別緻,其弟子吳夢非曾回憶道:「弘一法師的誨人,少說話,是行不言之教。凡受過他的教誨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雖平時十分頑皮的一見了他老人家,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會嚴肅恭敬起來。但他對學生並不嚴厲,卻是非常和藹的,這真可說是人格感化了。」 李叔同教得用心,弟子也學得上勁,身邊有豐子愷和劉質平那樣的高足,還有夏丏尊那樣的真朋友,日子應該不會過得太鬱悶。但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認真的人決不會讓任何一個日子變得骨質疏鬆。姚鵷雛對李叔同的評價頗為切當: 李子博學多藝,能詩能書,能繪事,能為魏晉六朝之文,能篆刻。顧平居接人,衝然夷然,若舉所不屑。氣宇簡穆,稠人廣眾之間,若不能一言;而一室蕭然,圖書環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嘆古之君子,擅絕學而垂來今者,其必有收視反聽、凝神專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紛,而融古若冶,蓋斯事大抵然也。 戲劇家歐陽予倩曾領教過李叔同的認真守信,在他筆下,李叔同惜時如金: 自從他演過《茶花女》以後,有許多人以為他是個很風流蘊藉有趣的人,誰知他的脾氣,卻是異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約我早晨八點鐘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遠,總不免趕電車有些個耽誤。及至我到了他那裡,名片遞進去,不多時,他開開樓窗,對我說:「我和你約的是八點鐘,可是你已經過了五分鐘,我現在沒有功夫了,我們改天再約罷。」說完他便一點頭,關起窗門進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頭就走。 說起來,李叔同出家的原因,竟是由於夏丏尊無意間所說的一句玩笑話。有一次,學校里請一位名人來演講,李叔同與夏丏尊卻躲到湖心亭去吃茶。夏丏尊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李叔同內心受到很大的觸動。民國五年(1916),李叔同讀到日本有關斷食的文章,認為值得一試,便在十一月間擇定虎跑寺為試驗地點,斷食二十餘日,不但毫無痛苦,而且身心反覺輕快,有飄飄欲仙之象,好似脫胎換骨過了,尤其不可思議的是,他竟因此治好了糾纏多年的神經衰弱症。這無疑使他佛心大增。實際上,李叔同體弱多病,自認不能長壽,也是他決意出家、早證菩提的一個隱由。而且,遠離濁世,尋找凈土,這與其清高的性格也恰相吻合。 然而,真要出家,李叔同仍有不少掛礙,他的髮妻俞氏和兩個兒子李准、李端在津門還好安排,而他的日籍夫人福基則不好打發。福基曾求過,哭過,或許還鬧過,但李叔同心如盤石,志定不奪。民國七年(1918)農曆正月十五日,李叔同皈依三寶,法名演音,法號弘一。當年七月,他正式出家。出家前,他將油畫美術書籍送給北京美術學校,將朱惠百、李蘋香所贈詩畫扇裝成捲軸送給好友夏丏尊,將音樂書和部分書法作品送給最器重的高足劉質平,將雜書零物送給豐子愷,將印章送給西泠印社。 李叔同的突然出家引起了外界不少猜測和評議。豐子愷的猜測是「(他)嫌藝術的力道薄弱,過不來他的精神生活的癮」。南社詩人柳亞子對故友弘一法師的苦行精修更是從未表示過理解,他認為,一位奇芬古艷、冠絕東南的風流才子幹什麼不好?卻「無端出世復入世」,偏要「逃禪」,是不可理喻的。缺少宗教情懷的人總歸這樣看不明白,何況是純粹詩人性情的柳亞子。柳亞子深深惋惜這位大才子過早收卷了風流倜儻的懷抱,使中國文藝蒙受了巨大的損失,殊不知,作為智者,追尋靈魂和生命的深層意義自是高於一切之上。柳亞子迷戀紅塵,終未參透此中的玄奧,也就不奇怪了。 李叔同出家後,謝絕俗緣,尤其不喜歡接觸官場中人。四十六歲那年,他在溫州慶福寺閉關靜修,溫州道尹張宗祥前來拜望。弘一法師的師傅寂山法師拿著張的名片代為求情,弘一法師垂淚道:「師父慈悲,師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謀衣食,純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拋棄,況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見客可也。」張宗祥自然只吃到了一道好不掃興的閉門羹。弘一法師五十八歲那年,居青島湛山寺,市長沈鴻烈要宴請他,他徵引北宋惟正禪師的偈句婉言謝絕:「昨日曾將今日期,出門倚仗又思惟。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這一回,市長的面子倒還有地方好擱。 弘一法師深恐墮入名聞利養的陷阱,他律己極嚴,從不輕易接受善男信女的禮拜供養,以免自己變成個「應酬的和尚」,因此每到一處,必定先立三約: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噓。他日食一餐,過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筍、香菇,理由是它們的價格比其他素菜要貴幾倍。除卻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他身無長物,一向不受人施捨。摯友和弟子供養凈資,也全都用來印佛經。夏丏尊曾贈給他一架美國產的真白金水晶眼鏡,他也送給泉州開元寺,以拍賣所得的五百元購買齋糧。弘一法師對重病視若無睹,每天照常工作,並曾對前往探病的廣洽法師說:「你不要問我病好沒有,你要問我有沒有念佛。」他這樣虔敬的宗教情懷豈是普通僧人可及? 「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這是弘一法師所書的偈句,其光風霽月的胸懷歷歷可見。他歲晚駐錫閩南,為期十四年之久,弘法的地點主要在泉州。泉州相傳為八仙之一李鐵拐的居地,風俗純古,有如世外桃源。弘一法師弘揚律法,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僧徒,訓導他們「惜福、習勞、持戒、自尊」,使東土八百年來湮沒無傳的南山律宗得以重新光大,同時也使相對閉塞的閩南人文氣象蔚然一新。大師就是大師,如蕙風朗月煦日酥雨,能使天地間生機盎然。 五十六歲時,弘一法師即對自己的後事做了明確的安排,其弟子傳貫有傳神的描述:「師當大病中,曾付遺囑一紙予貫云:『命終前請在布帳外助念佛號,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終後勿動身體,鎖門歷八小時。八小時後,萬不可擦體洗面。即以隨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夾被,卷好送往樓後之山坳中。歷三日有虎食則善,否則三日後就地焚化。焚化後再通知他位,萬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終前後,諸事極為簡單,必須依行,否則是逆子也。」及至1942年10月10日,弘一法師手書「悲欣交集」四字贈送給侍者妙蓮,是為絕筆。這四個字完整地表達了他告別人世前的心境:「悲」的是世間苦人多,仍未逃脫人生苦難的火坑;「欣」的是自己的靈魂如蛻,即將告別娑婆世界,遠赴西方凈土。三日後示寂。 在紛爭不息的亂世,在名韁利鎖的紅塵,堪稱為佛門一代龍象的弘一法師究竟開解了多少沉溺在迷流中的心靈,這個基數應該是不小吧。他涅盤了,靈魂卻久久盤旋於大地之上,遲遲不肯飛向天國,依然滿懷著悲憫,俯瞰這不完美的人世,為苦苦掙扎在火坑中的眾生默默祈福。 人生是一場為了告別的宴會,先生終於回到自己心靈的凈土。由大師偈語中體悟到從李叔同到弘一,這其中的糾葛,是一段生命歷程的自覺與自省。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他以慈悲喜舍悲憫渡世,護生護國。而圓寂前最後四字「悲欣交集」猶如他一生深邃高潔的總結。最後,把李叔同先生的人生箴言送給各位朋友: 以冰霜之操自勵,則品日清高; 以穹窿之量容人,則德日廣大; 以切磋之誼取友,則學問日精; 以慎重之行利生,則道風日遠; 只是,芳草依舊碧連天,長亭古道今安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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