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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文化的精髓

一個演講,聽書記說說復旦 來源: 夏天怡的日誌

大學文化的精髓

秦 紹 德 (2006年6月17日)

各位朋友:

今天,我很高興能夠回到解放日報,出席文化講壇。在這裡有我的師長和同事,用一句過去常用現在不用了的語言,就是「我們一起共同戰鬥了很多個不眠之夜!」 幾天前,全社會關注的高考剛剛降下帷幕。考生們如臨戰場,家長們牽心掛腸,眾媒體報道不遺餘力,這一切都傳遞著一個信號:大學處於當今社會生活的中心。對於大學工作者,也傳遞著一種壓力:你怎樣培育好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用什麼樣的文化熏陶他們。  大學文化是一個很大的題目。這方面的文章很多,很多人在探討。它主要包含三層:一是大學的物質文化,如大學的校園、建築,這個確實各校都不一樣;二是大學的制度文化,指它的體制、機制等等;三是大學的精神文化。大學文化的核心是精神文化,也就是大學的精神。

世界上的大學究竟有多少?沒人統計過。中國有兩千多所,美國有六千多所。各國的大學形形色色,不同的規模、不同的層次、不同的特色。要探討那麼多大學共同的大學文化,很難。所以,我們能講出來的,都是自己所在大學的視野裡面的大學精神和文化。比如,北大講出來的是北大文化,清華講出來的是清華文化,那麼我作為復旦的管理者講出來的很多思考,很可能就是復旦的文化。但是,世界上許多很優秀的大學,或者用一句很時髦的話叫做「頂層的大學」,也有很多共同的大學文化和精神。我今天主要想探討一下,一些比較優秀的綜合性大學的文化精神裡面共同的東西。或者說,從文化的角度看,大學究竟是什麼?

一、大學是天空和海洋

這裡說的是大學文化的包容性。「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大概是所有大學都想追求的一種境界。韓正市長去年在復旦大學舉行的「上海論壇」上說得好,他說:「大學的內涵在於『大』,這不是面積上的大,而是精神上的大。」

大學從創立起就體現這種精神。大學創立於中世紀,大學(University)來自拉丁文名詞「universitas」,意思是「整體」、「社會」、「世界」、「宇宙」。因此,大學從詞源上就已經蘊含了包容萬象的特性。這種包容性在大學數百年歷史中不斷發展豐富,使大學成了一塊包容不同學派、觀點、人才,能夠自由開展各種學術研究和探討的領地。這種包容性已經成為大學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的大學在創辦之初就秉承了這種精神。上世紀初,馬相伯老人在創辦復旦公學的時候,提出12個字,叫「囊括大典,網羅眾學,兼容並收」。此時的馬相伯已經67歲,但是老人一點也不守舊。在復旦創辦之初,就吸納了十幾個留洋的學有專長的教師,使開設的課程令人耳目一新。今天我們鼓勵從國外引進,其實在一百多年前,老祖宗早就做了。 這個時期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1902年,34歲的蔡元培為進一步研究歐洲文化,登門拜馬相伯為師,再三懇求長自己30歲的馬相伯,像當年初教梁啟超那樣教自己拉丁文。馬相伯被蔡元培執著的求知精神所打動,同意收他為弟子。從此,蔡元培每日清晨步行五里,從任教的南洋公學趕至徐家匯天文台馬相伯住地學習,風雨無阻。南洋公學也就是交大的前身,看來這幾所大學在創建時都有點關係。

15年後,蔡元培當了北大校長,他提出了「兼容並包、學術自由」的辦學思想,北大不僅包容了舊學代表和拖長辮、著異服的前清遺老,更包容了接受傳播新文化、新思想的進步青年教授。從馬相伯的「兼容並收」到蔡元培的「兼容並包」,這不是偶然的,它反映出這些教育先賢們對大學辦學思想的共同理解。

外國的大學也是這種思想。大家知道,韓國人說,他們有三所最好的大學:首爾大學(Seoul University)、高麗大學(Korea University)、延世大學(Yonsei University)。他們把這三所大學的英文第一個字母來起來,叫做「SKY」,也就是天空,寓意無比遼闊,包容天下。今天,我要做一個小小的文字遊戲。我把演講台上的三所學校——復旦、清華和北大(Fudan、Tsinghua、Peking)——的首個英文字母連起來,就是「FTP」。對不起,把復旦放在第一位,純粹是為了遊戲需要。「FTP」是IT專用術語,指一種目前使用較廣泛的文件傳輸協議。只要你按照一定的規則,你就可以獲得各種豐富的電子資源,同樣也可以貢獻資源。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大學就像「FTP」一樣,它超越了時空,有著更大的包容性。

我們把大學比作天空、海洋是非常貼切的。大學胸懷寬廣,包羅萬象,求真、求善、求美。對學術而言,有不受約束的天地;對學子而言,有廣闊的發展空間;對學校本身而言,百川匯入大海,擁有豐富的資源。大學的影響,吸引力即在於此。

二、大學是深深的水,靜靜地流

這裡比喻大學追求學術和真理的一種精神。大學對學術和真理的追求是永恆的,這種追求表現在始終堅定地前行,始終不懈地努力,表現在不盲從,不輕棄,不屈服,不張揚。這種追求就像深深的水,靜靜地流。雖然默默無語,但靜默之中卻蘊含著巨大的決心、執著和勇毅。這種追求是大學裡最令人欽佩的特質。

有這樣一個故事。我們公共衛生學院有個血吸蟲病防治專家,叫蘇德隆。1957年初夏,毛主席到上海,接見文藝界和學術界的專家時,特意走到他面前請他談談對「三年預防、五年根除」的目標的看法。毛主席問:「三年能否預防血吸蟲病?」蘇德隆教授說:「不能。」毛主席又問:「五年呢?」蘇教授說:「也不能。」毛主席此時面色有些緊張,又問道:「那七八年呢?」旁邊的同志見毛主席臉色已經有些不對,就杵了杵教授,蘇教授也察覺到了毛主席情緒變化,就緩了緩語氣說:「試試看吧!」他彙報了當前血吸蟲病疫情的現狀,向毛主席提出預防和消滅血吸蟲病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依靠中國當時的人力和物力,短期內不可能見效,《農業發展綱要》中規定五年消滅血吸蟲病是沒有根據的。毛主席大為震驚,後來採納了蘇德隆的意見。在外人看來,這個教授有點迂。是的,大學裡有許多教授就是這樣迂,在科學的問題上不趨炎附勢,不說假話,不肯讓步。這種精神是十分可貴的。唯有如此,學術才能繁榮,科學才能進步。

大學對學術的追求,特別表現在對學術自由的追求。大家都知道復旦有個中英文造詣深湛的陸谷孫教授。當年他可是個「白專典型」。陸教授1959年被下放到農村去勞動,捨不得丟下學術,就在田埂上背誦普希金的詩。被人發現以後,就禁止他背。禁止背,他就在心裡背,從普希金到莎士比亞,從中文到英文。他後來自嘲為是「田埂上的小布爾喬亞」,也就是田埂上的小資產階級。但正因為有了「田埂上的小布爾喬亞」堅持學術研究,才有了後來得了大獎的《英漢大詞典》。這本詞典被列為聯合國翻譯文件的指定工具書。

有的時候,教授們對學術的追求,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即使環境不容許,他們也不是那麼在意。「文革」期間,學術研究飽經摧殘,我們的一批教授飽經風霜。有一次,批鬥復旦黨委的王零書記,谷超豪教授、章培恆教授和後來任復旦校長的華中一教授作為「白專道路」的標兵被勒令陪斗。王零書記站中間,谷超豪、華中一、章培恆三人分立兩廂。後來谷先生和章先生遇到,回憶當時的情景。章培恆教授說,他當時想的是:「再有一個人陪斗就頗有舊戲舞台上的架勢了,中間一個主帥,旁邊四員大將。」谷超豪先生說他當時在想:「中國的重理輕文真是到了無孔不入、無可救藥的地步,連分配白專道路的代表名額,也是理科兩個,文科只有一個。」你瞧,在遭批鬥的場合,文學教授想的是戲劇,數學大師關注文理平衡,他們的思想已自由地馳騁于禁錮的天地之外。

三、大學是傳統的,也是創新的。

現在出現了一種尊重傳統的傾向。房子是老的好,被列為保護性建築;物品是老的好,叫古董文物;人也是老的好,「姜還是老的辣」。這對於文化建設未見得是壞事。大學也是一種老事物,壽命遠超過一般的機構。有人做過統計,自從1530年以來,西方世界只有85個機構存活至今,其中就有70所大學。

大學也是老的好。中國的大學誕生也就一百多年,與歐洲的大學相比只能算是後輩。但各校都在挖掘歷史,籌備百年、八十年、六十年校慶。因為大家都懂得,一所大學的歷史底蘊對學校發展,對提高社會聲譽,對團聚人心影響都很大。最近幾年,很多大學建了新校區。搬遷中最大的難題不是交通的不便、辦學成本的提高,而是無法將老校區的歷史文化氛圍整體搬遷到新校區去,沒法克隆。

大學為什麼能夠長久生存,永葆活力呢?

傳統是大學發展的基礎,文化底蘊是大學的土壤。一代又一代新人就根植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大學是傳統的守護者。大家都知道清華國學院的著名學者陳寅恪。他是復旦早年的畢業生,中文系著名的教授蔣天樞是他的學生。陳寅恪教授晚年的時候十分凄涼,臨終時是蔣一直守護著他。陳先生去世的時候,蔣先生自己也已是晚年。他整理好陳先生所有的著作,交給古籍出版社出版;編了陳寅恪年譜,年譜編完以後,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列上去;出版社給他稿費,被悉數退回。他說:「學生給老師整理遺稿,怎麼可以收錢呢?」後來,陳先生突然紅了起來,很多人都跑出來自認是弟子,但蔣先生卻從來沒有出來說過一句話。學生繼承老師,學生守護老師,守護大學的傳統,這就是大學的傳統精神。

如果把歷史悠久的大學比作一顆老樹的話,那麼老樹枝繁葉茂,是因為它的根深深地扎到社會的土壤里,吸收水份養料。大學的傳統基礎學科就是老根,文史哲、數理化,新芽幾乎都是在老根上長出來的。老根是不能受到傷害的。

時代在前進,老枝也要長出新芽。大學之所以具有活力,還因為它在本質上是創新的。魯迅先生曾說:「北大是常新的。」我們也可以說:「大學是常新的」。大學具有不斷創新的內在動力,這是由大學對於知識無止境的探索所決定的,也是由大學需要不斷培養青年學生決定的。大學文化的這種創新性,對社會文化有引領的作用,使大學成為社會的思想高原和文化的輻射源。我們的大學應該擔負起這樣的責任。

大家都知道,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發祥地,對於推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發動「五四」運動、促進中國共產黨誕生,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們斗膽說一句,呼應在復旦。在上海,復旦是呼應新文化、新思想的陣地。復旦的青年教員劭力子,在民國日報社獲悉北平學生遊行的消息,深夜返回復旦,敲響了上海「五四」運動的第一鍾。復旦的老校長、當時的國文教員陳望道,翻譯了我國出版的《共產黨宣言》第一種中譯本。

大學的創新不僅在社會思潮,在科學研究方面也始終走在社會的前列。創新需要積累,創新需要勇氣,甚至犧牲。有一個例子大家都很熟悉,就是關於中國遺傳學的問題。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生物學界照搬蘇聯的米丘林學說,錯誤地把遺傳學批判為資產階級的科學,各大學停止基因遺傳方面的課程,停止遺傳課題研究,甚至要有關科學家檢討。復旦的談家楨教授是摩爾根的弟子。他頂住這些批判,繼續廣泛介紹遺傳學說,帶領師生進行多方面研究,取得豐碩成果。他是第一個將分子生物學介紹到中國的科學家,他所領導的遺傳研究所成為中國基因遺傳研究的重要基地。毛澤東主席四次單獨接見他,鼓勵他大膽將遺傳學搞上去。倘若沒有當年談家禎教授的堅定、執著,就不會有今天生命學界的多樣化和繁榮,中國人就不可能參與人類基因圖譜的測試工作。

大學成為創新的發源地,還因為大學裡面提倡創新思維的路徑和方法。有輔導員曾經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他說有位同學在畢業的時候跟他講,讀了四年書,老是把復旦校訓反過來念。復旦的校訓是「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而那位同學老是反著讀,叫「思近而問切,志篤而學博」。這個學生說,雖然他現在知道他讀的不對,但他認為他一樣從中感受到了復旦的文化和精神,並且更因此認識到復旦的自由,那就是:「不強調認同他人而否定自己,不努力否定他人而標新立異,只是把握好自己,認同自己。」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大學裡流行的就是求異思維,或者是逆向思維;大學裡欣賞的就是標新立異、與眾不同,不欣賞從眾行為,讚賞批判精神。正是在這樣的氛圍里,創新才有可能。

四、大學是世界的,更是民族的

改革開放以來,和我們國家一樣,大學也日益開放。國際學術交流頻繁,中國學生出國留學和外國學生來華學習人數劇增,中外大學合作交流方興未艾。以復旦為例,每年舉行的國際學術會議有八十到一百個,派遣出國交流學習的學生有八百多人,在校的各國留學生有五千多人,佔全校學生總數17%左右。國內很多大學也紛紛將國際化定為自己的奮鬥目標和戰略決策,而世界上有許多一流大學更是以全球性的大學自居。

為什麼大學都要追求全球性、國際化呢?各類學校的目的是不一樣的。發達國家的一流大學在「全球化」的旗幟下,要網羅各國的優秀人才;而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的大學則要通過國際交流和學習,實現跨越式發展。

撇開這些不談,從大學文化的角度看,恐怕所有教育者都看到,多元文化的交融有利於國際化人才的培養。當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輕人在同一個校園裡學習交往的時候,觀念的碰撞、思想的交流、文化的相互影響,會產生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如此說來,世界各國的大學會走趨同化的道路嗎?有人確實有這樣的擔心,並且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經過若干年的努力之後,北大成為哈佛了,清華成為MIT了,復旦成為耶魯了,那北大還是北大?清華還是清華?復旦還是復旦么?

是的,北大還是北大,清華還是清華,復旦還是復旦。因為大學是民族的,大學深深紮根於民族文化的土壤。中國的大學不僅根植於具有五千年的華夏文明之中,而且從中國大學的發展史來看,大學的命運和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民族危亡則大學艱難,國運昌盛則大學興旺。

一個有力的見證是,北大、清華、復旦都分別誕生在中國近代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北大創建於1898年。這一年,「戊戌變法」失敗,意味著中國封建王朝的自改革運動不可行,要尋找新學之路。復旦創建於1905年。這一年,延續了1300年之久的科舉制度被宣告廢除,中國教育乃至中國文化,從此開始了新舊分野。清華誕生於1911年。這一年,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正式退出歷史舞台,中國由此進入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新階段。

因此,北大、清華、復旦從創校起就背負著民族興旺的歷史重任,由此也就形成了愛國榮校的共同文化傳統。在民族危亡的歷史關頭,在爭取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的隊伍里,在建設繁榮祖國的重要崗位上,到處都有北大人、清華人、復旦人的身影。

民族性和世界性並不是完全對立、相互排斥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復旦有個著名的歷史學家花了三十年,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他帶領二、三十位教師,從黑頭工作到白髮,編纂了《中國歷史地圖集》。他就是譚其驤。這項成果不僅在我國外交、國防、邊界邊疆問題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迄今為止,延伸到為人口環境、規劃建設、災害氣候、行政改革等多領域工作提供了重要依據。這項成果在國內被譽為新中國社會科學最重要的兩項成果,也被國際學術界公認是在中國歷史地理領域最權威的成就,哈佛大學因此和我校合作開發「中國歷史地理信息系統」。

由此可見,民族的瑰寶一定也是世界優秀文化的共同財富。大學作為傳承文化的機構,也一定要成為民族文化的守護者。民族文化的寶庫在這裡得到挖掘,民族文化的傳統、道德在這裡得到揚棄,民族文化的最新成果在這裡播撒社會,走向世界。

各位朋友。

大學文化對學子的影響是永生的。母校這個神聖的名字總是學子們魂牽夢繞的所在。學子回到母校,到生活過、學習過的地方去看一下,實際上是感受一下內心的召喚,感受一下曾經孕育過自己的文化。

復旦新聞系有位老校友馬克任先生,在北美辦了一家有影響的報紙——《世界日報》。1948年,他離開母校,2004年時隔56年後,終於再次回到母校。他在《世界周刊》上寫了一篇題為「復旦大學一百年校慶前夕做夢般再踏上新聞館的台階」的長篇文章。在文章最後,他說:「在這樣的長時間流逝與空間轉換中,全靠復旦大學新聞系孕育了我堅毅奮鬥精神,培育了我專業智慧和敏銳的新聞嗅覺和觸角,得以在順境時游刃自如,在逆境中永不絕望,也從來不對惡勢力低頭或對壓力屈服。」

請大家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上的老人也是一位復旦人。這天是2005年9月24日,復旦大學舉行建校一百周年的慶典儀式。早晨7點左右,在復旦大學物理系前面,這位57屆物理系的學長拿著大大的毛筆,蘸水寫下自己對母校的祝福。用水寫下的字,很快就會消失,但留在我們心中的印象卻是永遠也不會消失。這張照片貼在了學校校園網的討論版上,學生們都說,這就是真正的復旦人。

我想大學文化的魅力,大概也就在這裡。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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