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語與文言詩語的分野(2)|詩歌|北京文藝網
三、「月亮」的古今比照
古典詠月的篇章可謂恆河沙數,「春江花夜月」首屈一指,「明月幾時有」力壓群芳,「對影成三人」獨出機樞,「遙望齊州九點煙」天馬行空……它們都無愧於中華民族藝術的瑰寶。月亮擁有強大的文化象徵功能,是愛情、懷鄉、時間、陰性、自我鑒照的極好喻指,是最富親和力的題材,從《月出》詩經到晚清《月殞》,千百年來經久不衰:
月出皓兮,佼人瀏兮,舒憂受兮。勞心蚤兮。
——先秦·《陳風·月出》
照之有餘輝 攬之不盈手
——晉·陸機《擬明月何皎皎》
上弦如半璧,初魂似峨眉
——北周·王褒《詠月贈人詩》
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唐·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
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午影
——宋·張先《木蘭花》
映水有鉤魚怯鉤,銜山無箭鶴疑弓
——明·朱元璋《新月》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清·曹雪芹《香菱詠月·其一》
上乘的詠月詩跟隨著自然山水詩,把中國美學標高和審美情趣推到極致,月亮特有的神性色彩、柔美樣態,使她在同類競爭中一直處於領銜地位,在數量和技法上屢保優勢。渾成的境界,穠麗的辭章,常常讓後人在月亮的陰影下躊躇止步,甚至有山窮水盡的絕望。也因此,人們常常仗恃月亮優渥的文化資源,睥睨現代詩,不可能有什麼大作為。可是,就在母題幾乎寫濫的老地方,現代詩硬是鑿出一條新路。同是詠月,少了陳舊經驗和農耕時代的田園意象,更多是現代意緒體驗、現代想像。下面舉證幾例,完全與古詩大相徑庭。忍不住要為現代詩辯護,這樣迥然有別的詩寫與詩語,為何不能與古人平分秋色?難道因為資歷短淺、積澱不夠就打入另冊?看張健《敲門的月光》:
敲門敲了半小時
我才讓月光進來
她婀娜多姿
向我訴說山背後的
煙火和情景
一杯龍井茶
喝下去,月光
睡成了我的白被單
將月光擬人,並不稀罕,但將之從擬人(敲門、訴說、喝茶)到擬物(變成被單)的動態化過程,實在奇巧。而這一跌宕過程充滿了始於最先婉拒,後演變為和解陶醉的情趣。古人能夠寫出其中的情趣,大有人在,但將月光出沒的軌跡設計成一個戲劇性場景,實屬少見。
羅門《月思》:
月深/月亮把一塊光/縫貼在地板上/母親仍為我過年的新衣/在老家的燈下/趕縫著最後的一個口袋//我走近窗前/身上那個口袋/竟然是那塊月光/手摸袋裡的壓歲錢/那枚發亮的銀元/千里外的月/母親,我如何去拿呢/你的手在那麼多舉起的槍支中/又永遠的縮了回去//你走後/誰也沒有告訴我/你的臉與你給我壓歲的銀元/仍一直存在月里
月思的題材要多少有多少,月下縫補的情感要多深有多深(所有人都會背誦「臨行密密縫」)。此詩的獨特處是將月光做三度時空轉換:先是月光作為補丁縫貼,繼而幻化成口袋裡的壓歲錢,最後是母親的臉與口袋的銀元疊加一起,共同留存於遙相仰望的月里。其間款款深情溢於言表。月亮——銀元——母親的臉,這樣的「近取譬」原來並不怎麼可取,但經由詩人詩語的出色轉換,終究擺脫窠臼,想必李白讀到了也會給出高分吧。
余光中《月光光》:
月光光
月是冰過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誰的傷口上?
月光向來是和祥柔媚之物,是人們高頻率的審美對象。余光中故意採用「反常之道」,不顧人們長期培育的美學情趣,一改溫柔敦厚之風,破天荒撒一把化學劇毒,塑造出一個恐月症和戀月狂混合的「怪物」,這在古今中外詩歌史上堪稱一絕,聞所未聞。
張健《月下》:
月球的許多銅銹
恣意地向我飄落——
一剎那間,我變成
頭皮屑最多的人
是月光從樹蔭間篩下來的獨特感覺?還是霧濛濛中抓癢的幻覺?反正聊算是一次地道的審丑:月光——銅銹——頭皮屑。古今中外沒有人會把月光的紛揚狀同頭皮屑聯繫起來,也沒有見過詩人是這樣戲謔月光的。張健的想像力不會遜於李賀吧?
方莘《月升》:
在奔跑著紅髮雀斑頑童的屋頂上
被踢起來的月亮
是一隻剛吃光的鳳梨罐頭
鏘然作響
二十多年我讀這段詩時,好一陣驚嘆:超脫日常的透視,把屋頂與月亮壓縮在同一平面,讓(幻象中?)頑皮的孩子把審美對象踢將起來,經由通感完成連續性的、可愛的動態串接;不僅僅是個吃光的鳳梨罐頭,那麼富於質感,而且迅速銜接著踢的結果「鏘然作響」,一氣呵成地勾勒出多面體月亮,與孩童構成一幅生動的畫面。色彩、動態、音響、質感,四者渾成一體,真是現代詩史上詠月的一絕。張若虛睇視這個古怪的「鳳梨罐頭」不知作何感想呢?
秦松的《九十六種月亮》一不小心則變成月亮的文化辭典,他用近百個喻體來打比方,令人乍舌:鴉片、酒精、煙灰缸、吸塵器、白瓷痰盂、杏仁豆腐、香草冰淇淋、咽不下的乳酪、塑膠的烙餅、釣餌、竊聽器、打瞌睡的老掛表、失落的一隻耳環、老花眼鏡、唱不完的長恨歌、沒有日期的郵戳、透支的賬單……月亮成了現代超市琳琅滿目的物品和現代經驗的倉庫。這在古詩里是很難做到的。
傷水《相看兩不厭》:
那個縴手剝著蛋殼的人
輕得像蛋清外那層薄膜
那個和透明對話的人
聽得見蛋內的孵化聲
那個後仰入元宵月的人
濺起了滿天冰涼的蛋清
《相看兩不厭》同樣再次改寫了人與月亮的關係。月亮是薄殼的蛋,人看蛋,蛋看人。離奇的是,人竟然剝著月亮的「外衣」,而且還能聽得見蛋內的孵化聲,最後是濺起滿天蛋清,覆蓋了人。薄明的感覺,澄涼的詩緒,全息性融化在人和月亮的關係中。而李白與月亮的關係,是「對影成三人」,主客體分得很清。相信李白活到現在,也會向今人的現代思維學習呢。
更有後現代的寫法,故意無視月亮的鑽石光彩。在《星期天夜間的事件》中,伊沙創設了一個低俗意象:「月牙——上帝剪下的腳趾甲」。胡續冬臆想把大半個月亮「拆卸下來,組裝成/一個機器貓,幫我備課、寫專欄」 「最後/在我的枕頭上尿出一片十五的月圓。(《月亮》)。還有多多的怪誕「明月像鷹遺忘的一片兔子肉」(《明月松間照》),以及《看海》中的「審丑」:「一定會有一個月亮亮得像一口痰。」,這些都是古詩里絕無僅有的。
更損的是祁國的《中秋》:
月亮/你這個老處女/自從被老美上過後//就成了一個寡婦/但今晚/仍有十三人/把你仰望//我還分到了/一塊月餅
該詩已經脫逸出審丑範圍了,簡直就是以毒克美。作者在反諷中大大消遣了一把國人的文化意識。也由此感受到犬儒話語對詩歌的滲透,並成為後現代詩歌寫作中一種質素。這在古人以及懷抱古典標準的人那裡,簡直是十惡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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