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是何物？金庸早給出了答案

06-16

文：鮑先生公眾號（baoxiansheng8）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摘自李白《秋風詞》

這是來自「詩仙」李白的三五七言詩，李白一生狂放自由，少有被世事牽絆的心境，而這首詩是一個大大的例外。詩體自由隨性，更像是一篇詞，一首歌，含著眼淚淡淡的吟唱出多情之殤，相思之苦，絆心之痛。

詩的前半段，金老摘到《神鵰俠侶》的結尾處，而我此處摘錄其中的後半段，留給本篇的主人公——公孫綠萼。

一

綠萼清逸飄然，自小在世外桃源般的絕情谷長大，十足的秀雅脫俗，自有一股清靈之氣。

楊過道：「你這麼美麗，他們卻不稱讚你，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綠萼聽到楊過的讚賞，甜到心裡，咯咯嬌笑。笑容瀰漫在臉上，春天盛開在心間。

幾分鐘，幾句話，有人用來吹簫撫琴，有人用來感悟修行，綠萼卻用來一見鍾情。

像是歐陽修所說——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二

楊過設身處地的為綠萼排憂解難，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意示安慰。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頭來，突然滿臉紅暈。

「一見楊過誤終身」，說的是郭襄，而其實郭襄漂泊二十四年，終於成就武林中長青不倒的峨眉派，如果沒有之前的耽誤，那如何有後來的大徹大悟，從這個角度，郭襄一見楊過不是誤終身，而是成就終身了。

可是對於綠萼，十足的被楊過的聲聲情語而牽絆終生，情根深種，不能自拔了。

像是柳永所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而後，在絕情谷中，楊過見到小龍女，小龍女卻不與他相認，楊過滿臉脹得通紅，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綠萼見他痛楚神情，甚有憐惜之意，眼光始終不離他的臉龐。

這個世界上有三樣東西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貧窮，還有愛。越想掩埋，越欲蓋彌彰。情之流露，自然而然，渾不自覺的便愛上，便不停了。

憐惜這個詞實在是太傳神了，「我愛你」這樣的表述是來自外來文化的熏陶，而中華文化講究——「憐惜」。憐你的一聲輕嘆，惜你的一滴眼淚，憐惜就是我心裡悠悠開出一扇窗，讓你輕輕的住了進來。

三

楊龍二人相認，谷主醋意大發，化為一團殺氣，想要將楊過除之而後快，綠萼雖見父親臉帶嚴霜，神色極怒，還是鼓足勇氣，站出來向楊過說「楊公子，你在這多耽無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語氣溫柔，充滿了關懷之意。

吃醋是人的天性，公孫谷主醋海生波，綠萼卻全是關懷，父女倆的愛情觀大相徑庭，判若天淵。綠萼的愛純凈唯美，總是淡淡的，不煩己，不擾人。

愛情，無關乎時間，無關乎擁有，無關乎未來。它是一種信仰。

公孫谷主結漁網大陣想要擒住楊過，轉瞬間危機四伏，又是綠萼。綠萼拼著收到父親的責罰，裝作受傷，故意放開陣法一腳，讓楊過逃脫。楊過心中歉仄，暗道：「這番盛情厚意，只怕我今生難以補報了。」

真正的愛是在付出一切後不期待任何回報的。真愛就是沒有任何自私的動機，甚至不要求對方的感謝，並且覺得能夠去愛就已經是很幸福了，這就是愛，是發自本能的奮不顧身。

像是龔自珍所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四

公孫谷主大敗楊龍之後，將楊過關在石室，受盡情花毒的煎熬，綠萼冒死，來到丹方為楊過偷葯，誰知谷主竟然狠心殺害親生女兒，說著抽出黑劍，舉在半空，柔聲道：「唉，萼兒，你若是從此不代那姓楊的小子求情，我便饒你。我只能饒一個人，饒你還是饒他？」公孫綠萼低聲道：「饒他！」

每每讀至此處，都是掩卷一嘆，愛到深處，才會有這般的毫不猶豫，視死如歸。若是真愛，哪會有那般的精心算計，這般的斤斤計較，死都不怕，還有什麼畏懼。

當你走在一條路上，可能會有很多人來告訴你，這是一條死路，應該早點回頭，但是你堅信這是你自己選的路，於是再苦也想要走下去，不敢放棄。這就是愛情吧。

所幸綠萼的深情相付，總算換來楊過的挺身赴難，與子同死。

像是李之儀所說——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愛情只是泛起幾點波瀾，便如此驚心動魄，至死不悔。

五

跌落丹房，兩人竟然未死，而後又遭遇群鱷的襲擊，死在頃刻。綠萼低聲道：「楊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

綠萼遇楊過前平靜如水，遇到楊過後熱情如火，可是她真正歡欣如意的時光卻也太過短暫，如白駒過隙，曇花一現，好在這些時光，都有她情牽夢縈的楊郎陪伴著。

本就不需要什麼海誓山盟，愛情就是無論一剎那或是一光年，與你相伴的每一個明天，即使已經沒有了明天。

丹房下別有洞天，公孫姑娘見到了以為早已死去的媽媽，她看出了公孫姑娘對楊過的濃濃情意，想要促成這對好事。綠萼又是好笑，又是傷感，心道：「媽真是一廂情願，人家那有半點將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紅，轉過了頭。

明知道自己毫無機會，明知道半點沒有放在心上，卻仍然，毅然決然的去愛了，我愛你，與你無關，與是否能在一起無關，只和你的平安喜樂脈脈相連。

在這些漆黑淡然的谷底時光，生死兩茫茫，天涯的兩端，當你的眼神透過凄然的陽光，緩緩而來，是否滿滿的都是我的身影？就像我看你時一樣。

像是徐再思所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六

出得谷底，楊龍二人又和公孫谷主斗做一團，公孫姑娘站在身旁觀斗，眼見小龍女儘力守護楊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不禁自問：「若是換作了我，當此生死之際，也能不顧自身而護他么？」輕輕嘆了口氣，心道：「我定能如龍姑娘這般待他，只是他卻萬萬不肯如此等我。」

一番深情全在字裡行間，我對你痴心一片，生死不顧，你可願意為我稍作流連。

這輕輕一嘆，多少真心不撒手，多少執念不回頭。

愛情，有時候，是一件令人沉淪的事情，所有的理智和決心，不過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的話。

愛情從來都是一種束縛，追求愛情並不等於追求自由。因為愛一個人，明知會失去自由，也甘願如此。

像是李商隱所說——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七

脫得危難，楊龍二人將要離谷而去，公孫姑娘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

那件破爛長衫，鱷潭遇險時，楊過為公孫姑娘披上，曾經讓她倍感溫馨，可這是小龍女為楊過縫的，即使破破爛爛，楊過依然視為珍寶。公孫姑娘心中凄然，可是卻明白愛不是佔有，而是成全。眼睛為他下著雨，心卻為他打著傘。

因為愛，所以懂得，然後說服自己對你慈悲，再用慈悲去成全愛。你的無悔付出，就是你的歸宿。

楊龍再來到絕情谷，已經成婚，公孫姑娘自見楊過，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此刻聽了這番話，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鬱鬱寡歡，今日萬念俱灰，決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她神不守舍，信步所至，渾不知身在何處，心中一個聲音只是說：「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最深的悲傷不是你的夢想你終究難以企及，而是心裡沒有了任何期望。

其實，最難放下的是一些你從沒真正擁有過的事。佛語說放下，不但很難，也很殘忍，心中至真至貴的，怎麼去割捨，怎麼去遺忘。

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想得卻不可得，情愛里無智者。

像是劉禹錫所說——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八

為了相救楊過，綠萼捨身墜入情花叢中，遍嘗情花劇毒，然後探知真正的絕情丹解藥，取出真葯相救楊過，決心舍卻自己的姓名，「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葯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罷？」

情花劇毒，只要無愛之人，便可以不受折磨。不知那偏要世人割捨真情，放棄真愛的情花，今日嘗到綠萼至真至誠的鮮血，是什麼感觸？

愛情里也是需要勇敢的。勇敢是，當你還未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會輸，可你依然會去做，而且無論如何都要把它堅持到底。你很少能贏，但你並不在意。

綠萼，一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湧上心頭，暗道：「我捨身為你取丹之事，決不能讓你知曉。過了幾年，你子孫滿堂，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為了此事，使你終生耿耿於懷？」

愛情里的付出，有人尚可做到，可是這樣的悄無聲息的付出有幾個人可以做到？每每讀到此處，心頭大振，淚水不禁汩汩而出。

如果我愛你，只要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健康，知道這份感情並沒增加負擔，知道你平安喜樂，子孫滿堂，就可以了。如果我愛你，就按照你認為安全舒服的方式，擁有你。

像是元稹所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九

綠萼身在父親手中，動彈不得，一個圈子轉過來時，陡然見到楊過跳躍相避，讓開了去路，眼光中充滿著關懷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為了我，寧可不要解藥！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雖不能動，頭頸卻能轉動，低聲叫道：「楊郎，楊郎！」額頭撞向公孫止挺起的黑劍。黑劍鋒銳異常，公孫綠萼登時香消玉殞，死在父親手裡！

絕情丹可以醫治情花之毒，但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解藥可以救治愛情之毒。愛情到來時，如同一場瘟疫，要麼萬劫不復，要麼千迴百轉；愛情離去時，如同一場劫難，要麼柔腸寸斷，要麼死去活來。

像是李商隱所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如詩如花的芳華中，綠萼在純凈花瓣中綻放她的真心，盛開出一片攝人心魄的燦爛情花。雖然悄無聲息，可也有人憐惜，而她的甜甜一夢，終究停在恍如仙境，稱絕情卻多情的人間仙境，終究停在那年十八的無悔青春。

綠萼曾對楊過說：「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氣難聞，中人慾嘔。」情花的果實象徵著愛情的歸宿。

綠萼告訴楊過這情花的果實是吃不得的，但是最終她還是含笑吃下了這愛情的果實。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可是綠萼的相思不是苦澀的，一定是一種甜蜜，那一年郎君俊美如玉，妙語連珠，瀟洒風度。

當你無所求時，才會無所不有，苦惱往往是來自心中執念。無所求，亦無所失；無所盼，亦無所念；無所痴，亦無所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用來評點入骨痴情的柳夢梅，可是用在綠萼身上，也是恰如其分。

如果再讓綠萼重新選擇一回，她必然還是願意遇到楊過，愛上楊過，因為她就是這麼一片為愛而生的飄然浮萍，他愛的無私，愛的令人敬佩，愛的讓人動容，但為君故，痴心不改。

像張愛玲所說，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問世間情是何物？

「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

楊過如是，綠萼也如是。

（引用的金庸小說原文均來自三聯版或明報連載版，新修版不取，圖片來自網路）

文：鮑先生（原創不易，務請尊重，轉載請註明出處）

鮑先生微信：baoxiansheng8 （鮑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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