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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中自有黃金屋,善中自有顏如玉

南宋初,臨安城(今浙江杭州)的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了一個兒子,那孩子是汴京(今河南開封)逃難來的,姓秦,名重。秦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迫於逃難,把十三歲的孩子賣了,自己去了臨安城西部的上天竺寺做香火和尚。

朱十老因為年老而沒有子嗣,又剛死了老婆,就把秦重當親生兒子看待,給他改名朱重,在店裡學做賣油生意。剛開始父子坐店很好,後來因為朱十老得了腰痛的毛病,不是躺下就是坐著,不能累著,看著缺少人手,於是另外招了一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裡幫忙。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四年多了。朱重已經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在那時候可以成家了,但是還沒有娶媳婦。朱十老家裡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齡已經二十多歲了,看上了朱重,好幾次主動勾引他。

朱重是個老實人,而且蘭花長相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所以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蘭花見勾搭不上朱重,只好尋找新的資源,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

邢權是快四十歲的人了,高山頂上豎旗杆,光棍一條,本就是水深火熱,所以一拍就上。蘭花、邢權兩個暗地裡偷情,不止一次,覺得朱重礙眼,整天想著趕他出門。

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挑撥離間,說:「朱重經常調戲我,一邊說下流話一邊動手動腳!」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腿,聽後不免吃醋。

邢權又將店中賣油所得的銀子藏起來一些,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重在外面賭博,不長進,櫃里的銀子丟了不少,都是他偷去了。」

第一次這樣說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慢慢信以為真,就把朱重責罵了一頓。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經知道是邢權與蘭花用詭計陷害,一時空口難辯,於是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現在店中生意少了不少,不需要兩個人幹活。不如讓邢權坐店,我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不管賣多少,每天都上繳,這不就有了兩重生意?」

朱十老心裡有許可的打算,可是邢權在一邊說道:「他不是想要挑擔子出去賣油,而是幾年來偷銀子做私房,現在積攢不少了,又怪你不給他定親娶媳婦,心裡怨恨,所以不願在這裡幫你,他是要自立門戶,自己去成家立業。」

朱十老嘆口氣說道:「我把他當做親兒子看待,他卻恩將仇報,老天爺會報應他的!算了,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到底和自己不貼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於是拿來三兩銀子給朱重,打發他出門,冬天夏天的衣服和被褥都教他拿去,朱重知道義父是不肯收留自己了,就拜了四拜,大哭著離開。

朱重出了原來的家,在眾安橋下租了一間小屋,放下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買了一個大鎖兒鎖了門,便去大街小巷,到處打聽親生父親。一連打聽了幾天,沒有一點消息,沒奈何,只得暫時放下尋找父親的心思。

朱重在朱十老家四年,忠心耿耿,自己並沒有一點私蓄,離開時義父給的只有這三兩銀子,怎麼辦?左思右想,決定還是挑擔子賣油吧,當下置辦了油擔家什,剩下的銀兩,都交付給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的人都知道朱重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是坐店,現在挑擔上街,都是因為邢權挑撥,才被趕出家門的,大家心中都為秦重感到不平,所以有心扶持他,只揀上好的凈油賣給他,價格上又明讓他一些。

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給別人,價格上也便宜一些,所以他的的油比別人賣得快。他心中只是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於是又改姓為秦。

他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地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兩個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看就知道。從此臨安城街市上都知道了他的本姓,稱呼他為秦賣油。

當時正是二月天氣,不暖不寒,一天秦重在昭覺寺里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走了一會兒,覺得身子睏倦,就轉到昭慶寺右邊,找了個寬闊的地方,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歇腳。

看見近側有個人家,面對著湖水,金漆籬笆門,裡面的朱欄內長著一叢細竹。只見裡面有三四個戴頭巾的讀書人從房子里走出來,一個女孩在後面相送。到了門口,雙方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孩又進房中去了。

秦重盯著女孩使勁看,這女孩容顏嬌麗,體態輕盈,以前從沒看過這等美女,秦重不覺呆了,身子都酥麻了,魂也沒了。

正神魂顛倒的時候,只見門內又走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垂著頭髮的丫頭,那婦女一眼看見油擔,便說道:「哎呀!剛才我家沒有油了,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為什麼不買一些?」

那丫鬟同那婦女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喊了一聲:「賣油的!」秦重方才回過神來,如同大夢初醒,急忙說道:「沒有油了!要用油的話,我明天給送過來。」

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了個「秦」字,就對那婦女說道:「賣油的姓秦。」那婦女也聽人閑講,說有個秦賣油,做生意非常忠厚。於是吩咐秦重道:「我家每天都要用油,你若是肯挑來,我們就與你做個固定客戶。」秦重說道:「那太好了,我一定挑來,不敢有誤。」

那婦女與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婦女不知是那女孩的什麼人?我每天到她家賣油,先不說賺錢,就圖能飽看那女孩,也是前生修來的福分。」

正打算挑擔子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這家門口,停下轎子,那兩個小廝走進裡面去了。一會兒,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給轎夫,放在轎座之下。

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手腕上掛著一枝碧玉簫,跟著原先的那個女孩出來。女孩上了轎子,轎夫抬起沿著來時的路走去。丫鬟小廝都跟著轎子步行。

秦重一直盯看到轎子沒了影,身子酥麻了半天,回過神來,心中有一種失落感,同時更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懶洋洋離開。走了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家酒館。

秦重平常不喝酒,今天見了這女孩,心裡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喝酒。酒保斟酒的時候,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笆門內是什麼人家?」

酒保回答:「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是老鴇王九媽住在那裡。」秦重又問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

酒保回答:「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她原來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她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十兩銀子才能包一夜哩!」

講故事的人這裡交代一下,這花魁娘子本名叫做莘瑤琴,父親莘善,母親阮氏,一家人原來住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因為金兵南下,攻破了汴梁城,一家人向南方逃命。逃跑中,莘瑤琴與父母失散,又被奸人欺騙,被賣到王九娘家為妓,成了花魁娘子王美娘。

秦重喝了幾杯酒,付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胡思亂想:「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流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想道:「若不是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

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自言自語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著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自言自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里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

又想一回自言自語道:「她交往的都是公子王孫。我一個賣油的,縱然有了銀子,料她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自言自語道:「我聽說做老鴇的,眼裡只有錢財,就是個乞丐,有了銀子,她也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她不接!只是哪裡有這幾兩銀子?」一路上這樣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呵呵,天地間竟然有這等痴人,一個做小生意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拿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

他想道:「從明天開始,每天將本錢扣出來,餘下的積攢下來,一天積得一分,一年也能積攢三兩六錢銀子,這樣只用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天積得二分,只用年半就成了;若再多積攢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這樣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進門。只因為一路上想著許多心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沒有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那裡睡得著,正是: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口氣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叫聲:「王媽媽!」

九媽往外一看,見是秦賣油,笑著說道:「好忠厚的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說道:「這瓶油,只夠我家兩天用的。以後只要隔一天,你便送油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

秦重答應,挑擔走出來,心裡暗暗遺憾不曾見到花魁娘子。從這一天開始,只要是單日,秦重就到別的街道上做買賣;凡是雙日,就到錢塘門這一路賣油,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時會見到,也有時見不到,見不到時心裡增添了一份想念,見到了更增添了無數想念。

秦重這樣到了王九媽家多次,慢慢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多了,秦重終於積攢了十六兩銀子,於是買下新鞋新襪和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

秦重選了個晴朗的好日子,一大早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在袖子里,把房門鎖了,高高興興地去王九媽家。

王九媽那老鴇兒見秦重裝束整齊,又不說有事情,心裡想到:「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者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大主顧,俗話說搭在籃里便是菜,捉在籃里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

王九媽說道:「我家的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說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說話沒有分寸,是不是和老娘開玩笑?」秦重說道:「我是個老實人,不會隨便說假話。」

王九媽說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難道不曉得我家美娘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宿半夜的花銷哩!不如將就揀一個合適的吧。」

秦重把頭一縮,舌頭一伸,說道:「說得好嚇人!不知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住宿錢要幾千兩銀子?」王九媽見他說玩笑話,就笑著說道:「那裡需要那麼多?只要十兩紋銀,再加上一點東道雜費就可以了。」

秦重說道:「原來如此,不是難辦的事。」從袖子中摸出銀子,遞給老鴇兒,又說道:「望媽媽成全我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還有孝敬。」王九媽見了這錠大銀,樂得眉開眼笑,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便勸了一句:「這十兩銀子,你做小生意的人,積攢起來不容易,這個你還要三思而後行。」秦重說道:「我主意已定,不用你老人家費心。」

王九媽把銀子收在袖子里,又說道:「你到大後天來看看。這幾天你先不要來我家賣油,還有,你穿著一身的布衣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給你裝謊。」

秦重回去停了三天的生意,不去賣油,到典鋪里買了一件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里閑走,學習讀書人的斯文模樣。

到了第四天,秦重大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王九媽告訴他花魁娘子接待的人太多,要他耐心等待。秦重說道:「只怕媽媽不作成這事。如果僅僅是等待,只要事能成,就是一萬年,我也情願等著。」

王九媽又說道:「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問信,不要來早了,約莫傍晚時分最好,有客沒客,老身給你個實信。」以後秦重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花魁娘子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個多月。

到了臘月十五那天,天氣寒冷。秦重做了大半天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美娘在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他是不行了,原來說過到黃昏把美娘送來。你先到她的房裡,喝杯熱酒,慢慢等她。」

王九媽引著秦重到一個地方,平房三間,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右一間是花魁娘子卧室,中間客房,房中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銅爐里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上擺設些古玩,牆壁上貼著許多詩稿。

秦重慚愧自己不是文人,不敢細看,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

一直等到一更時分,只聽得外面熱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只見美娘醉醺醺的,侍女扶將進來,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見秦重,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間叫不出名字,便說道:「娘,這個人我認識,不是有名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

王九媽說道:「我兒,這是涌金門內開綢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想你也曾見過,所以面善,你肯定認錯人了。做娘的見他真心實意,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天再給你陪禮。」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在耳朵里,假裝沒聽見。王美娘萬福過了,坐在一邊,仔細看著秦重,心裡很不高興,默默無言,一會兒喚丫鬟拿熱酒來,一連喝了十幾杯,已經是醉得站不住,喚丫鬟開了卧房,和衣上床,倒頭就睡。

王九媽把秦重送入卧房,在他耳邊囑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地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老鴇只得走了。

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裡,關上房門,自己去耳房中睡了。秦重去看王美娘,她面對里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在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見闌幹上還放著一床大紅錦被,輕輕地取下,蓋在美娘身上,又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那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身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

美娘睡到半夜醒過來,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乾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道她要吐,就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她的背。片刻後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弄髒了被窩,把自己的衣袍袖子張開,罩在她嘴上。美娘吐完了,閉著眼睛要茶嗽口。秦重下床,將衣袍輕輕脫下,放在地上,用手摸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碗香噴噴的濃茶,遞給美娘。

美娘連喝兩碗,仍舊倒下,向里睡了。秦重上床,像最初那樣擁抱著美娘。美娘一覺直睡到天亮才醒,問了昨夜的事,不好意思地說道:「可惜弄髒了你的一件衣服。」秦重說道:「這是我的衣服,非常榮幸能受到小娘子吐出的美味的垂青。」美娘心想:「竟然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裡對秦重已經有四五分喜歡了。

這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他就是秦賣油,於是問道:「你實話對我說,你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到這裡?」

秦重說道:「既然花魁娘子來問,我不敢說假話,我確實是經常來這裡賣油的秦重。」於是將初次看見美娘送客,又看見美娘上轎,就此天天思念,以及積攢嫖錢的事,詳細說了一遍,最後說:「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王美娘聽他說完,更加可憐他,說道:「我昨夜喝醉了酒,不曾招待你。你乾折了許多銀子,你不後悔嗎?」秦重說道:「小娘子是天上神仙,我惟恐侍候不周到,沒被你責備,已經是萬分榮幸,哪裡還敢有非分之想!」

王美娘說道:「你做小生意的人,積攢下一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這裡不是你應該來往的。」秦重說道:「我單身一人,並沒有妻小。」美娘頓了一頓,說道:「你今日走了,他日還來么?」秦重說道:「和你在一起一夜,平生心愿已經滿足,不敢再有妄想!」

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這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讀書人,我情願以身相許。」

秦重要告別。美娘說道:「再等一會沒關係,我還有話說。」秦重說道:「我仰慕花魁娘子,能在你身邊多站片刻,也是好的。但是人怎麼能沒有自知之明?夜裡我來這裡,實在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損小娘子的名聲,我還是早點走了安穩。」

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取來二十兩銀子,送給秦重說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給你,不要對別人說。」秦重推辭不了,只得收了。秦重走後,美娘把這秦重整整地想了一天。

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打得火熱,又趕上朱十老重病,躺在床上,於是他們全無顧忌,一天夜裡將店中資本席捲,一起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才知道,非常後悔當日不該被邢權欺騙,趕走了秦重,如今是日久見人心,聽說秦重在眾安橋下租房居住,挑擔賣油,心想不如仍舊招他回來,自己老死還有個靠。

朱十老擔心秦重記恨,請鄰舍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聽這話,立刻收拾一番,搬回朱十老家裡。二人見面,痛哭了一場。不到一個月,朱十老病逝。

秦重捶著胸脯大哭,像對待親生父親一樣,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舍都稱讚他的德行。

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不錯,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跑了不少。現在看朱重掌柜,大家都來捧場,所以生意比以前更好。秦重一個人忙不過來,找了個幫手,卻正是那莘善,原來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跑到南方,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現在夫妻兩個來臨安城尋找女兒。

秦重收拾一間空房,安頓莘善、阮氏夫妻住下。老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光陰似箭,不覺又一年多了。有人見秦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實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

秦重因為見了花魁娘子的容貌,等閑的都不看在眼,決心要找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因此日復一日,擔擱下去。正是: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而王美娘在九媽家,每遇到不如意的時候,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心疼,就想起秦重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聞得花魁娘子的名聲,想要嫖她。王美娘聽說他脾氣不好,不願接待他,託故推辭了好幾次。

清明節那天,家家掃墓,處處踏青。吳八公子領著十幾個兇悍的僕人,來接美娘游湖,一直鬧到美娘房前,分付僕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教兩個僕人,左右牽手,從房內把王美娘拖出房外來。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眾人,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僕人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她弓鞋窄小,拖著她在街上飛跑。吳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拉上湖船,方才放手。

王美娘對著船頭,掩面大哭。船到了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讓美娘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那裡肯去,只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得沒興緻,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己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更高。

吳八公子大怒,教僕人拔去她的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拉住。公子說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箇住了哭。

吳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了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一般,教僕人拖她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己走回家,我卻沒有人送你回去。」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王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放聲大哭。事有偶然,卻好秦重那天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祭掃過了,步行回去,從這裡經過,聽到哭聲,上前一看吃了一驚,問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

王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耳熟,停下啼哭去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重!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秦重心中十分疼痛,也為她流淚。

秦重從袖中拿出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從中間扯開,成為兩塊,給美娘裹腳,親手給她拭淚,又給她挽起青絲,再三好言勸解。

等待美娘不再哭了,秦重忙去喚來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王九媽見秦重送女兒回來,又聽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闊綽,體面又比以前不同,自然刮目相看,於是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看看天色晚了,秦重喝了幾杯酒,起身告別。美娘如何肯放,說道:「我一向有心於你,恨不得與你見面。今天定然不能放你走!」當天夜裡,美娘吹彈歌舞,討秦重歡心。秦重如同做了一個遊仙大夢,一個勁地傻笑,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

歡愛過後,美娘說道:「我有句心腹之言給你說,你不要推託。」秦重說道:「小娘子若用得著我時,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怎麼會推託呢?」王美娘嬌羞說道:「我要嫁給你!」秦重笑著說道:「小娘子就是嫁一萬個,也還輪不到我頭上,不要取笑我了。」

王美娘說道:「我這話確實是真心,怎能說取笑二字!我相處的人雖多,但是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只知道買笑追歡,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且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棄我是煙花女子,我情願舉案齊眉,與你白頭到老。你若不願意,我就用三尺白布,死在你的面前,表白我的一片誠心,也比昨日死在村俗之人的手裡要好!」說罷,嗚嗚地哭起來。

秦重說道:「小娘子不要悲傷。我承小娘子錯愛,本來就求之不得,怎麼敢推託?只是小娘子千金身價,我家貧力薄,如何給你贖身。」美娘說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預先積攢了一些財寶,寄存在別人家裡,贖身的錢,你不用擔心。」

秦重說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常住慣了高樓大廈,享用慣了錦衣玉食,到我家後,能忍受得了粗茶淡飯嗎?」美娘說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二人一直說到天亮。

王美娘把寄存在別人家的財寶取來,讓秦重收在家裡,又找來王九媽的好友劉四媽出面,給自己贖了身,擇了吉日,秦重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洞房花燭,歡喜無限!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一見面吃了一驚,互相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痛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們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

從這以後,秦重有賢妻和岳父母相助,慢慢地買房置產,整頓家當,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越來越大,驅奴使婢,家和萬事興!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去各個寺廟喜舍合殿香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結果在上天竺寺與父親秦公相認,與親人團聚,了卻了人生一大遺憾。

秦重和莘氏夫妻白頭到老,生下兩個孩子,都讀書成名。至今風月場中閑話,凡夸人善於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編者按:本故事出自馮夢龍《醒世恆言》第三卷《賣油郎獨佔花魁》

儒風大家原創,轉載須註明

*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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