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耀初:中國畫如何變?往何處變?可以變,但決不能變成西洋畫或東洋畫
沈耀初,(1907—1990)福建省詔安縣人。世居詔安城南士渡鄉,故自號士渡人(七十後改士渡叟)。1974年獲得台灣省畫學會最高榮譽「金爵獎」,20世紀70年代末與張大千等被台灣省遴選為「台灣當代十大名畫家」。1975年後,先後在40多個國家和地區舉辦個展或聯展,作品被國內外諸多博物館收藏。出版有《沈耀初書畫集》、《沈耀初評傳》等。1986年,沈耀初攜多年積蓄的資金和畢生創作的書畫作品悉數帶回福建詔安,1990年在故鄉斥資興建沈耀初美術館,後逝世於故鄉。
余自少年弄筆,黠染丹青,不覺已至暮齒衰年,可謂樂在其中,苦亦在其中也。何以言之,蓋以半個世紀以上的歲月,竟在塗塗染染,輕輕鬆鬆之中渡過,而且樂此不疲,從未有放棄禿筆之念,謂余不樂,其誰信之?然則幾十年來,離鄉背井,浪跡天涯,至今形影相弔,老病交侵,謂余不苦,又其誰信之。唯此究非真苦,大凡苦中仍有樂趣相伴,即非真苦。余之所感受困苦,仍在藝術創作之本身。
此文何以言之?以餘一生體驗,作為一個畫家(或稱為畫工亦可)其內心總有一套自以為是的手法或工夫,這一番執著,便是催促自己願意繼續有所表現的動力。但這一種執著,隨著歲月之推移,功力之加深,或體驗之不同,必然會謀求轉變,只是有人變得快,變得多,有人變得慢,變得少而已,決不至於「一成不變」。
問題是:如何變?往何處變?此則端視個人之功力與天分。有一番孕育,可能就有一番創新。譬如孵小雞小鴨,嘗其啄谷破谷,將出未出,能出不能出之時,最是一大困境,一大考驗。畫家求變亦然。求變而變不出,變不通,變不好,其苦處自不待言。即使摸索有得,變出一個自以為是的境界來,也常常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雖足慰情於一時,但仍然又有一番獨立蒼茫、日暮途遠的壓力迎面而來。好比一人翻山越嶺,過了一山,又見一山,而四顧茫然,日色已昏,其內心景況為何如耶?這是我體會到的繪畫生涯之最大苦處。例如,年來衰病不堪,綴筆已久,而內心反多有啟悟,時想一旦能再作畫,筆墨將要如何如何,必能更合我意,更有進境,卻又苦於不能執筆,徒喚奈何。此一體味,亦可作為此一感想之註腳。
我因生長農村,泥土氣息甚重,一生與富貴熱鬧無緣,從未見過大世面,平日讀書無多,理論基礎不足,即使有若干瑣碎看法,亦純然是「一孔之見」,既蒙見詢,無以藏拙,敢為略提幾點感想如下:
一、中國自古至今,歷代擅變,各有面目,由簡而繁,又由繁而簡,由質樸而工細,又由工細而質樸,幾個大輪迴的軌跡,依稀可尋。但在大輪迴的過程中,仍不斷朝前推進,並無人能夠或願意回到老路上去,變成「今之古人」。其實,傳統正似血統,是源頭活水,是根本,後人應該依恃傳統的力量再向前推進,成就新的一代面目,才算是盡了本分。
二、門戶之見,不可太深。譬如寫字,近人多尊碑而抑帖。其實,中國歷史悠久,帖學源遠流長,書聖草聖,俱是帖界翹楚。無此長久發展,鍾靈毓秀,豈能登峰造極。碑學雄奇厚重,與中國地大物博之本性相合,自是值得尊崇讚美,發揚光大,但決不輕帖以自重。我雖寫字好碑,但從不抑帖只感非性之所近,想學亦學不好,猶若有憾焉。我於書法所見如此,於繪畫所見亦然。千百年來,繪畫代有宗師,或開一代之風氣,或成一派之面目,俱可欽敬。此正如中國之大,多少奇山異水,均需有人到此一游,登其峰,造其極。越是人跡罕至之地,未到之境,越需有心人士去尋幽探勝。倘若大家一窩蜂只往人多之處走去,一路儘是賞花人,而長留許多洪荒世界,無人攀登涉獵,豈不辜負天生的大好山川。
所以我向不存門戶之兒,常能欣賞各家之長,凡有創新之作,無不欽佩讚歎。只惜限於天資,未能一一借鏡獲益,集其大成。唯有退而求其次,主張就本性所近,自尋出路,自辟蹊徑。但有幾點心意,不妨一提:其一,決不能固守自己一隅,以為去此一步便無山,一味否定他人,那是「無肚量」;其二,決不認為眾人至處才是山,一味趨時媚俗,那是「無志氣」;其三,亦不認為人跡未至不是山,一味墨守成法,那是「無膽識」。總之人的性向不同,各有所好,各有所宜,實難相強。何況作畫是一回事,能否成為畫家是另一回事,成為畫家能否流傳於世又是另一回事。在這些方面,我比較少費心思。我因草野味重,迂懶散漫,不慣拘束,不耐工細,故一向只走大寫意的筆路。今隨年由增長,目力體氣日減,天好不斬我歲月,仍希望能在散淡的意境上,自我完成,自我滿足。
三、在求變求新方面,我有一些淺見,曾經與人談過。拙見以為,中國畫可以變,但必須永遠是中國畫,決不能變成西洋畫或東洋畫,或不中不西之畫。中國畫的特色,在其筆墨,所以中國的毛筆,中國的墨彩,決不可失。為承載五千年歷史,為體現千萬里河山所孕育的中國藝術精神,一切筆墨展現,總是寧大勿小,寧拙勿巧,寧重勿輕,寧厚勿薄,寧遲勿速為宜。反之,一切小巧,輕、薄、速的筆墨,我皆力求避免。至於或繁或簡,則不必一概而論,應視題材及構圖而定。但大致而言,則刪繁就簡,當更能體現中國文人畫以及禪道的境界。
四、中國畫自文人畫興,路數加寬,韻味加深,主要是其筆墨展現書卷氣,可以減卻火氣、霸氣。因此很多人主張畫家應多讀書,學問越高越好。這一點不易做到,我不敢多言。但書畫確是同源,互有影響,能多寫字,以增厚筆墨趣味,似乎較易做到,我生平有此體會,但亦未見功力。以近代眼光來看,作為一個畫家,要完成一件拿得出來的作品,除了繪畫本身以外,題字落款乃至印章,都得講究,未見得比任何時代輕鬆。說來容易,做好實在很難,也很苦。我摸索一生,並無成就可言,也只能說說而已,慚愧之至。(摘自《沈耀初研究文集》,2010年9月,浙江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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