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壽:藝術必須有獨特的風格,否則最終淪為平庸之輩

在近現代中國畫發展的歷史上,潘天壽先生以「強其骨」「一味霸悍」的雄強氣概,獨辟途徑,剛健為宗,立奇達和,以「不入時」的抗爭,鑄就了一種使人驚動的大力和大和諧,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

潘先生說,「藝術必須有獨特的風格」,而「風格之難者,在於特別高,特別顯」。獨特風格的形成,是一件不簡單的事,一要不同於西方繪畫而有民族風格,二要不同於前人面目而有新的創穫,三要經得起社會的評判和歷史的考驗而非一時嘩眾取寵。這三條,潘先生都實現了,並且高格調地「成其奇異」。

潘天壽(攝於20世紀50年代)

對潘天壽先生藝術的高度加以分析,是涉及他整個藝術人生和藝術成就的大問題,下面僅從識高、手高、品高三個方面,略述一二。

識高

潘天壽先生志向高遠,識見超人。他的藝術成就,首先建立在「高峰意識」上。他那種過人的識見、高超的格趣和謹嚴寬宏的治學態度,感人至深。潘先生認為:「一藝術品,須能代表一民族、一時代、一地域、一作家,方為合格。」而中國的繪畫,「處於東方繪畫系統中最高水平的地位」,與西方的繪畫系統雙峰並峙。

中國人從事中國畫,更須有「新新不已」的精神,如無「絲毫推陳出新,足以光宗耀祖者,是一笨子孫」「倘固步自封,安於已有,誠所謂無雄心壯志之庸俗懶漢」(《聽天閣畫談隨筆》)。這就是說,既要繼承傳統,能夠代表固有的成就,又要推陳出新。這是縱向言,從橫向來說,「外來的傳統,亦須細心吸取,豐富營養,使學術之進步,更為快速,更為茁壯」;然須堅持一個原則:不可「減去自己的高闊」(《談談中國傳統繪畫的風格》)。為高峰增高闊,這是潘天壽先生「高峰意識」學術思想的具體主張。

1963年潘天壽在杭州與何香凝、傅抱石合作繪畫

潘先生的識見、魄力和毅力,論之者多矣,這裡只是強調:志高矣,言論不得不高,作品不得不高。潘先生的作品、言論與志趣,實實在在,翕然如一。

落實到具體實踐層面,潘先生超人的見識,從他如何師法前人中可見一斑。

張彥遠說:「書畫同體。」趙孟頫詩:「六法還與八法通。」潘先生的繪畫與書法有緊密的關聯,談潘先生的繪畫可以從他的書法入手。 潘先生的書法淵源,論之者已多,謂甲骨、鐘鼎、《瘞鶴銘》《石門頌》、「二爨」等漢魏碑刻以及鍾繇、顏真卿,以至宋代黃山谷,明季黃道周、倪元璐,以及近人康有為等。以我管見,還有蘇東坡、高鳳翰、鄭孝胥。

潘先生早年行書,吸收了高鳳翰左筆的意趣,如 1929 年的《黃菊圖》《玉蜀黍圖》,1930 年的《片帆夕陽圖》等題識。與鄭孝胥書法的關係,是我個人拜訪潘先生時得知的,談到書法,他特別提到鄭孝胥出於蘇東坡。他的關注說明自己有體味,有研究。從潘先生的行書如《天一閣》《聽天閣》《閑來且讀書》(橫批)以及《天飛之水白,雨過石門青》(對聯)和《楷書 「世人談山水」 四條屏》中,可體會鄭的意致。

古人說「師心不襲跡」,學精神不學面貌,潘先生的大本領就在於得各家之特點,抓住某種意趣,推至極點,但不失他自己的個性。

潘先生繪畫的特點和他的書法一樣,可謂奇異不拘—奇異而有高致,不流俗、不從眾,超逸,不拘於宗派門戶、工筆或意筆,不拘於成法,再加上他 「徒以不下人,倔強撐一肚」 的個性,最後達到方剛靜凝、警奇古厚、超豁高雄的意趣與境界。

潘先生走的是「以奇取勝」「立奇達和」之路,即不局促於規矩,遂形成具有方、簡、健、奇、重、大的強烈特色的風神體制。潘先生說過:「我想以奇取勝,一看使人驚動。」然而對創奇的認識,潘先生是極為清醒的:

繪事往往在背戾無理中而有至理,怪僻險絕中而有至情。

畫事以奇取勝易,以平取勝難。然以奇取勝,須先有奇異之稟賦,奇異之懷抱,奇異之學養,奇異之環境,然後能啟發其奇異而成其奇異。如張璪、王墨、牧溪僧、青藤道士、八大山人是也,世豈易得哉?(以上《聽天閣畫談隨筆》)

鄧椿在《畫繼》中認為牧溪的畫不入雅格,但潘先生卻不囿於這種認識,反而稱讚他。他還說: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是門戶之見,不是學術的態度。古人也有偏見,尚南貶北,不光是畫,文學、醫術、拳術,總是尚南貶北……我們不要有南北的見解。各有特點、弱點,取強點,去弱點。(講課談話筆記)

法自畫生,畫自法立。無法非也。終於有法亦非也。故曰:畫事在有法無法間。(《聽天閣畫談隨筆》)

潘先生追求的正是「有法無法間」。我們可以在他讚譽、心儀的畫家中得到證明:

張璪? 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遠也,若極天之盡,蓋神品也。

王洽? 落筆有奇趣。

徐渭? 畫則自成一家,山水、人物、花鳥、竹石靡不超逸……初不經意,涉筆瀟洒,天趣燦發。

石谿? 奧境奇辟,綿邈幽深……筆墨高古……沉穆幽雅,洒脫謹嚴。

八大? 筆簡而勁,無獷悍之氣。

石濤? 孤高奇逸,縱橫排奡,筆潛氣斂,不事矜張,其奇肆處,有靜默之氣存焉。(《中國繪畫史》)

潘先生看八大畫展時,猶贊:「畫不過他,畫不過他!八大山人表現事物深刻之極,以虛求實,古無二得,落落疏疏,妙處難及,畫不過他呀!」潘先生於表現對象,最重 「神情骨氣」,落落疏疏,大方洒脫。十分明顯,潘先生是以青藤、八大等自期自許的。

1960年潘天壽在杭州景雲村寓所止止室作畫

潘先生於以上各家,多有會心。當然,於畫「師心不襲跡」,為人處世也不必盡如上面這些畫家。他所追求的是「登峰造極」,包括品德、抱負、識見、學問、學術之心,而非一般所謂文人、才子,或者無羈的畫家:

畫事須有高尚之品德,宏遠之抱負,超越之見識,厚重淵博之學問,廣闊深入之生活,然後能登峰造極。豈僅如董華亭所謂「但讀萬卷書,但行萬里路」而已哉?(《聽天閣畫談隨筆》)

畫的過程有「即興」(不經意)或「經意」(包含「偶然」,隨機應變)兩種,在作品中,兩者實際上很難嚴格區分。潘先生是「經意而不經意」,謹嚴處恰到好處(尤其是 20 世紀 50 年代後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然而這種高度的謹嚴來之不易。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做人之道,亦治學作畫之道。」潘先生早年自學,不由流派師承(但非指某派某家),沒有任何制約。20 世紀 20 年代,吳昌碩見潘先生的畫「天驚地怪見落筆」,驚嘆之下提出告誡:「只恐荊棘叢中行太速,一跌須防墮深谷,壽乎壽乎愁爾獨!」(《讀潘阿壽山水障子》)「荊棘叢中行太速」指「行不由徑」,甚至是走投無路。潘先生也曾困惑:大道何在?

世人談山水,舉手輒四王,筆筆窮殊相,功力深莫當。我懶不可葯,四王非所長。偶然睡醒抹破紙,墨沈滯宿任驅使。……莫言一點一畫不憑規矩中,不足相尋(繩)丑與美。嗚呼!即今畫人走滿市,誰是我師人姓李?雪個阿長均已死。(1927 年《楷書「世人談山水」四條屏》)

讀到此段,可注意者有二:一、奔放不羈的個性;二、對「大道」的識見。「不足相尋(繩)丑與美」,不但四王,就是雪個、阿長之跡亦不足相繩。大道無名,「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無為而無不為」「道法自然」,真正的根本法則是「自然」。所以,潘先生在此所表明的是「自主」的精神,藝術要表現自性,不能固守為某家某派或某人。

潘先生早年靠自學,早期作品受宋人、浙派、青藤、石濤、揚州八怪等影響,但他善學,學了不失個性。「文以拙進,道以拙成,一『拙』字有無限意味……禪宗曰:飢來吃飯倦來眠;詩旨曰:眼前景緻口頭語……」(1919 年《行書菜根譚四條屏》), 這就是真性情(無心)。潘先生說:「畫事須有天資、功力、學養、品德四者兼備,不可有高低先後」,所以要自強不息,「盡其極」「登峰造極」「為高峰增高闊」。

他對功力極為重視,「多方接受,拚命下死功夫……頂討厭的是沒有毅力」。潘先生雖「自以為天分不差」,但也深知自己可能的缺失,所以一直牢記早歲吳昌碩對他的勸勉,直到 20 世紀 60 年代初,還對八大的花鳥、黃賓虹的山水臨寫不輟。既葆其不受拘束的性情,又知己知彼,「道古循今,極力鍛煉」。這種志趣和功夫,使他由用筆的率性恣肆轉變為沉凝老辣。

潘天壽先生才高識超,用所長,濟不及,而後大成。

手高

「技藝」(技巧)必須與「畫藝」區別開來。技藝是一般的。西方學者科林伍德說:「技巧是可以從倉庫里取出來的工具,人人能用。」畫藝則是獨特的,有創造性。沒有技藝,成不了第一流的畫家。第一流的畫家,必有超出於一般技藝的東西。所以想要更好地欣賞和理解潘先生的作品,不能不知一般性的「技藝」,即中國畫的藝術表現,其特徵主要在「筆墨」和「章法」。筆墨在中國畫的表現中,是「常」,我雖已多次談過,此處仍需一提。所謂知常達變,不知常何來變?

筆墨由「筆·墨」(用筆·用墨)和「結體方式」兩方面構成。寫文章稱「謀篇」,需要選詞、造句、成段、成篇,畫之猶如寫文章,作畫的一點一畫,成局部,連成全體,都是「筆墨」。「筆墨」作為概念,有一發展過程:用筆—「筆·墨」(用筆·用墨)—「筆墨」。

畫要寫「形」,點畫的關係結合以成形。寫形要有一種結體的方式,所以筆墨的含義包含筆、墨以及結體方式。所謂結體就是結構,比如如何畫一塊石頭,一組石頭,一棵樹,一組樹,等等。個體如何結成局部的小體,再到局部,最後再成為大體。結構是「筆墨」,結體也是「筆墨」。

只視用筆用墨為筆墨,是不完整的。書法家有好的用筆,但未必能畫出好畫。這就涉及如何結構、如何結體的問題,包括一石一樹(小體)以至結成局部、全部;如何勾勒、點皴,靈動還是迫塞,其中氣機大有不同。結體方式中有枯濕、斷連、撞讓、完破、承接、繁簡、疏密,等等,不僅是形(大小、高下、正側等)的問題。所以同一構圖,畫手就有高下之分。

1962年潘天壽(中)與浙江省美協同志探討畫藝

中國畫體(筆墨之體)由 「筆·墨」(「出於形象之表者」)和形(形·象及結體方式)兩方面構成。筆墨是一般中見個性,結體方式是個性寓於一般。潘先生有自家面目,主要在於其結體有別於他人和前人,因而個人面貌特強。

王原祁在評論宋代惠崇的《江南春》和趙大年(大年出於惠崇)時說:「學者須味其筆墨,勿但於柳暗花明中求之。」柳暗花明不過是一種形式、形跡,一定要體會筆墨。什麼是筆墨的標準,即什麼樣的用筆用墨好。

用筆用墨,行跡難定,重在審美規範。黃賓虹總結「筆法五種」「墨法七種」,五筆:平、留、圓、重、變。七墨:濃、淡、破、潑、積(漬)、焦、宿。五筆是筆的使用及效果,所以既是「用功的方法」,又是筆在紙上的行跡,即點、畫(劃)和點畫所以為美的條件;而七種墨法,則是墨的材料和墨的運用。「五筆」「七墨」,概念範疇不盡相合。

所以,我曾總結前人所論,歸為「五墨」:清、潤、沉、和、活。清者,用筆用墨,筆路清澈,層層相積,無渾濁相;潤者滋潤,雖渴亦潤;沉者,骨氣沉厚,沉則厚,不浮脹;和者不寡,墨色有變化,相濟相成,渾然和洽;活者,自然一氣。和與活,相近又有區別,活更有生命氣化的意蘊。「五墨」是墨的審美要求。用筆用墨,形跡變態不一,凡達到「五筆」「五墨」的,就叫用筆好用墨好。在作品中,「筆」可以抽出為一筆(一點一畫),墨則必待通幅觀之。

潘先生的用筆,取南宋水墨蒼勁和浙派的健拔,而去其率直頹放、單薄躁硬;得書法用筆的「留」、「縮」、凝重,而無文人畫末流的庸弱瑣碎,故大刀闊斧(潘先生多次說畫面要注意大體,要大刀闊斧),形態方折,而機趣圓融,寓圓於方,厚重清警,「沉著暢快」。如果說董其昌的筆墨,堪稱「筆精墨妙」,為「溫柔敦厚」偏於秀美的典型,那麼,潘天壽先生的筆墨,不愧是剛健清新的壯美的模範。潘先生的用筆是「剛而和」的。

中國畫的基點和高度,可歸結為「超越」二字,就是說,「超越」為其質性。有了平、留、圓、重、變和清、潤、沉、和、活,還只是筆墨在第一層(對物質材料)的超越。縱觀畫史,宋代之前的畫已能達到平、留、圓、重、變的要求,至元代,元人提出以書入畫,增加了用筆的書法意味,出現「屋漏痕、折釵股、如錐劃沙、飛鳥出林、驚蛇入草、銀鉤蠶尾」等情味。宋人「無我」,主意境;元人「有我」,重意興,以書入畫,筆墨趣味多。宋人達到第一層要求,元人達到第二層要求,所以說中國畫以宋元為最高。

但這依然不夠,後來又加入境界和格調,和人生境界有關。比如我們常說倪雲林比其他人高,就高在境界和格調。人生境界,按馮友蘭先生的理解,由自然境界,到功利境界,再到道德境界,進而到天地境界。潘先生說:「藝術之高下,終在境界。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論畫殘稿》)如倪雲林有「荒寒」之氣,這就是氣象、情致、意境、格調。潘先生的畫中有段題跋:

閑似文君春鬢影,清如冰雪藐姑仙。應從風格推王者,豈僅幽香足以傳。

畫蘭花不光要畫出幽香,還要講品格,又高一層。所以對筆墨的理解要一層一層往上推。潘先生對前人的境界和格調感悟尤多,如對於倪雲林、石谿、八大、石濤等,在題跋和隨筆中多有體現。除了筆墨,在形(形·象及結體方式)的層面,也對應著「品」。

唐代張彥遠提出「自然、神、妙、精、謹細」五品。自然、神、妙是上品,精、謹細是中品。後來朱景玄提出「神、妙、能、逸」四品,「逸」就是在法度之外。所以作為筆墨的形象和表現,既要看用筆用墨的好壞,又要看作品的品格如何,這又是一層一層的關係。

潘先生早年的《水墨山水圖》曾題:

畫事能得筆外之筆,墨外之墨,意外之意,即臻上乘禪矣……

潘天壽 水墨山水圖軸

「外」即超越。筆外之筆,前者是用筆的痕迹,後者是運用各種筆法而能出各樣姿致者。平留圓重變,是形跡;形跡之外有情致,有趣味,為重、拙、大……同樣,墨有濃淡枯濕,材料有鮮墨、宿墨,運用有潑、積、破、漬等,而墨外之「墨」即運用之而有融渾、清空、淡宕、縹緲等情趣者。如黃公望淡而有力,有虛和之致;程邃渴筆,淡而厚,所謂「乾裂秋風」;黃賓虹「渾厚華滋」。意外之意,即畫以意命筆,如詩意(旨意),而旨意之外,仍有一層一層的提升,有境,更有志趣所在,如清奇純雅,如高華、高古、荒寒等風味。所以潘先生說:

畫者,畫也。即以線為界,而成其畫也。筆為骨,墨與彩色為血肉,氣息神情為靈魂。風韻格趣為意態,能具此,活矣。

可見「外」除了「象外」,還有「意外」,即畫面意境之外的東西—境界、氣象、格調,終能體現出畫家的品性修為。

潘先生稱石濤(引張庚語)「孤高奇逸,縱橫排奡,筆潛氣斂,不事矜張,其奇肆處,有靜默之氣存焉」,又說石谿「洒脫謹嚴」。他說石濤、石谿,其實也是在說自己。他的指墨《無限風光圖》《松石梅月圖》《梅月圖》……他的題畫詩「氣結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和論畫隨筆「看荒村水際之老梅,矮屋疏籬之寒菊,其情致之清超絕俗,恐非宮廷中畫人所能領略」,讀者從中可以領會其格調與境界。潘先生的指頭畫有老澀沉凝之趣,畫多短接、折轉,如韓愈詩「山石犖确」,又如《尚書》「佶屈聱牙」「如同裂帛,似睹碎錦」,十分高古,誠可謂「清超絕俗」。此幀可與 1953 年的《焦墨山水圖》合看,其題跋為:

個山僧曾題其所畫焦墨松石曰:此快雪時晴圖也。今予偶作山水,山間樹間寒白似積太古雪,亦可以個山僧松石語題之,然畫材意境則全不同矣。原畫事須在不同間求同,黑白間求致,此意個山僧已早知之矣。

潘天壽 焦墨山水圖

這裡講的也是意外之意。八大以圓筆為主。潘先生用方折拗轉,加切、削、鑿,山石水流以按為主,凝重清勁;樹葉苔草則用提筆,流動有聲。又如《松石圖》的題跋:

偶然落筆,輒思古人屋漏痕、折釵股。石積太古雪,樹飛鐵鑄青者,不勝悁悁。……

潘天壽 松石圖

再如《靈岩澗一角圖》的題跋:

畫事以積墨為難,茲試寫之,仍未得雁山厚重之致。

潘天壽 靈岩澗一角圖

潘先生以小見大,只畫靈岩澗一角,卻要用積墨法表現雁盪山的厚重。苔草上濃淡點擢,積墨多者四層;筆筆見筆,層次分明。沉厚通透,苔草之郁密,襯出山花之妖艷。再用「疏處用疏,密處加密」,使「極塞實處愈見虛靈」,且設色沉古。「青綠重色,為穠厚易,為淺淡難,為淺淡而愈見穠厚為尤難」,此幅石青、石綠,淺淡而穠厚沉深,大都用筆點擢,不以平塗故,畫出了郁密沉古的味道。

同時,從此段題跋也可看出潘先生志存高華。畫須有所寄託,不只反映現實。「實境」與「實景」的區別蓋在此。而潘先生更以極致為標的,故作品的氣象超逸高雄(當前的中國畫大都平庸、凡猥)。《聽天閣畫談隨筆》中的一段話,最可見出他的用心:

古人作花鳥,間有採取山水中之山石為搭配,以輔助巨幅花卉意境者……予喜游山,尤愛看深山絕壑中之山花野卉,亂草叢篁……其姿致之天然荒率,其意趣之清奇純雅,其品質之高華絕俗……故予近年來,多作近景山水……有異於古人舊樣,亦合個人偏好耳……

聽天閣畫談隨筆 手稿

故看潘先生的作品,更有超出一般「意境」之外者——荒率、清奇、高華。有「意外之意」,作品必然異於舊樣。1959 年所作《百丈岩古松圖》可為代表。「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南田畫跋》)。自古至今,中國畫逸格之兩端,我以為倪雲林與潘天壽為代表。作於 1961 年的《小亭枯樹》的題跋云:

曾見天池生擬倪高士小亭枯樹軸,筆意奔放,格趣高華,蘊荒寒於古簡之外,至為難得,茲再擬之,不識落誰家面目耳。

從中可見潘先生的志趣。

品 高

潘先生的識高和手高,終究與他的品高有關。

中國文化注重的是倫理。投射到文藝中便有「道德文章」之說,在繪畫中則有「人品畫品」之論。我一直認為,這一傳統是中國文化之本,也是中國繪畫之本。他注重的是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畫的關係,同時也包含了人與自然的關係。

黃賓虹一再強調「講書畫不能不講品格。有了為人之道,才可講書畫之道,直達向上,以至於至善。『真、善、美』三字為近代論畫之要旨,與古聖賢言論相合」。潘先生更是極為注重人品,他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說:

吾師弘一法師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可與唐書「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一語相印證。

有至大,至剛,至中,至正之氣,蘊蓄於胸中,為學必盡其極,為事必得其全,旁及藝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極。

他相信,人品與畫品是一致的:

松樹每個人都會畫,而八大畫起來調子高,朱夢廬(偁)調子低。這就是意境。有的人先天品格不高,而修養也不大高,那麼,松樹的夭矯不群、高華、挺拔的味道就抓不到……內心裡有意趣,(畫)才能有意趣出來……八大山人的畫,看到後內心都能提高几尺。

品格不高,落墨無法。鑽小眼子的人,布局不會廓大,萎靡不振的人,畫不出勁健的意趣。所以人要養剛勁的意趣,這樣,他的畫必然會高的。(以上講課談話筆記)

1962年與吳茀之在黃山合影

我曾有幸聆聽潘先生的教誨,並十餘年目睹他的處世為人,每一回憶,一位最有原則的謙謙君子,剛正敦厚,儒家的高尚風範,學者的宏大謹嚴氣象,就清晰地浮現出來。劉熙載論書法曰: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藝概》)這可以移來論畫。「畫如其人」,於潘天壽先生得到充分的證明。正如他的《論畫殘稿》所說:

品格高,落墨自超。此乃天授,不可強成。

結語

總而言之,潘先生的藝術,其特徵和意趣可概括為「超逸高雄,警奇古厚」,達到了一種極高的境界和格調。

超,即識超和境超。他認為中西繪畫這兩座高峰要拉開距離,為高峰增高闊,眼光非常遠,識見超人。周昌谷先生在文章中寫到,有一次跟潘先生一起看書畫,看到一張康有為的書法,昌谷先生說:「哎呀,過癮!」結果潘先生說:「你的癮是不是小了一點?」他吸取唐宋至近代各大家的精華,而不襲跡,得其精神,遺其面目。

境超,即不止而「止止」, 進進不止,止於所當止。不止,謂自強不息,從對八大、石濤等的讚賞可見,潘先生一直在進步。他的作品早年外張多,內斂少,方筆多有肆氣的成分,後逐漸轉為方中含圓,張而不肆。止止,即「為道日損」,藝事必須圍繞自己的真性情,應自主,非他主。

「逸」,引用牟宗三先生的話,「開始必須有魄,才無一切陳套」。不拘於一切規矩,不限於一切表面形式的牽制。「逸」是表現真性情,而不陷溺,「洒脫而謹嚴」。

「高」,境界高,他所追求的就是天地境界。他的清、閑、靜、荒率、高寒等,是極其高古的境界。

「雄」,力大,一筆過去,雄健,有骨趣。他和我們說顧愷之畫論時,總是講骨趣,有奇骨。

「警」,指一見使人驚動,就如他講八大的畫時,說一見使人驚動。另外,「警」就是謹嚴,不能多一筆,不能少一筆,潘先生的畫嚴謹至極。

「奇」,指章法的奇險。「章法」是中國畫的結體原則(一般),「構圖」則千變萬化(個別)。大畫要「放得開手,團結得住」,小畫要「會心四遠,小中見大」,又都要「得奇趣於畫外」。潘先生有一套「邊角學問」,善於經營邊角的出入和虛實。

「古」,趙孟頫說「作畫貴有古意」, 「古意」不是復古。《春秋·穀梁傳》中說「達心則其言略」。古意,即是「簡」和「真」。

「厚」,力大氣舉。他的為人和作品都有一股「剛方直大之氣」,朱熹以此來評論東漢時那些有氣節的士大夫。剛方直大之氣的另一個特點是「明豁」,不拖泥帶水,不顢頇。

此外,他對藝術、做人都有一條「學術之心」,終身不輟。所以,潘天壽先生的藝術誠可謂「蒙養高而堂廡大」(《 石濤畫語錄》)。

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

主辦單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浙江省人民政府

承辦單位:中國美術館、中國美術家協會、浙江省文化廳、中國美術學院

執行單位:浙江美術館

協辦單位:潘天壽基金會

鳴謝單位:寧海縣人民政府、西泠印社

展覽時間:2017年12月1日—2018年1月14日

展覽地點:浙江美術館 4、5、6、9、10號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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