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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試過這樣做農民嗎?

第一次去台灣是2011年9月,公事間有些空隙,友人問我們想去哪裡,脫口:「筠園」。

四十分鐘捷運(地鐵)到淡水,坐上開往金山鄉公所的長途汽車,破舊的大巴搖搖晃晃地開出去,前後的阿婆阿公在一個個荒涼小站消失。不知不覺,大海湧現在路邊,陰天,海水灰藍,浪奔起大塊的白,黑色防波堤肅立其中,勾勒點線,猶如一幅黑白畫卷。對於阿婆阿公,這是看慣的景象,或打盹或聊天,只有我凝視這一路的黑白線條,它一直不變,我一直不厭。有一個叫「草里」的小站,紅磚蓋的三面小亭,橫一條藍色塑料長凳供人歇腳,亭後就是海水。車站空無一人,海水兀自動蕩,這候車室美到奢侈。

大巴天荒地老地開了一個多小時,經過基隆,到達金山。金山的金包里老街都是各色台灣小吃、紅花百草膏、鳳梨乾、乾貝醬,有一家廟口小吃店生意火爆,客人點米粉小菜,自己端到隔壁,吃完自行結賬,我們研究半天,會不會有人吃完跑單。我弄明白台灣電影里經常出現的「廟口小吃」,顧名思義就是開在廟門口的小吃檔。廟是一條街最繁華地段,能在這裡生存下去,都是久經考驗。果然,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米粉。

穿過滾滾紅塵的老街,叫計程車,上金寶山。

「去哪裡?」司機師傅懶洋洋問。

「去看鄧麗君。」師傅坐挺了背。

「筠園」背山面海,秀麗靜謐。黑色大理石墓石,黑墓碑,墓碑上她枕著自己右手,彷彿沉睡。墓石上擺滿鮮花。踩上去就會響的黑白琴鍵下,循環放她的歌曲,空谷回音,蕩氣迴腸。我們去的那天一直是日文版。為什麼不是中文版?呆一下午,來的大半是日本人,一車遊客,拿著相機黑壓壓地走過來。心想要糟。誰想,既沒有導遊拿高音喇叭喊「這裡這裡」,也沒有此起彼伏的「快來快來」,他們安靜地輪流站在墓前拍照,默默離去,毫不驚擾。真是令人尊敬的民族。

鄧麗君的「筠園」一直回蕩著她的歌聲

同去的樂評人邱大立說:墓地後面是楓樹,我們撿幾片楓葉回去。又說:我們在這裡多呆一會兒,反正也不趕時間。離去時他發現了墓志銘,我們逐字讀一遍。他撫摸著墓志銘後的小樹:這樹長得真結實(其實就是普通灌木叢)。又說:樹上結的小果子真好看。我提議幫他和鄧姐姐合影,他小心翼翼地將頭靠在她的一側香肩,害羞又肅穆。同塊墓志銘,後來也被民謠歌手小河萬曉利逐字逐句讀過,那是半年後,同樣害羞肅穆地合影,同樣小心翼翼畢恭畢敬,這兩個來自邯鄲的歌手蹲在地上讀得如此專註,猶如孤兒凝視遠方的孤兒院。

小河萬曉利讀鄧麗君墓志銘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精神荒漠中,鄧麗君柔情的歌聲滋潤了無數大陸少年的心房。是性啟蒙,也是人性的啟蒙。原來歌,還可以這樣唱,原來,人並不都是殺氣騰騰,還可這般柔情,純真善美;就像復旦中文系教授嚴鋒少時讀禁書《牛虻》,獄中的牛虻突然抓住主教手臂,低聲說:「把手給我……快……只要一會兒……」,儘管茫茫然不知這個革命者要反動派的手幹什麼,他還是被觸動了。柔弱的人性,通過歌聲、透過禁書,霧氣般打濕覆蓋在少年心靈上、由革命辭彙組成的硬殼。

回到台北,朋友推薦去溫州街永康街。永康街一帶許多小咖啡館、茶館、書店,據說許多作家長期盤踞於此寫作,比如唐諾及朱家姐妹。這附近都是老街舊屋,住房風格是日式,矮牆小樓,植物探出牆頭,綠影扶疏。明白了台灣為什麼出小清新,是這樣的小門小戶小花小草。找張鐵志推薦的「青康藏」書店,一兩個小時,找到發現沒開門。旁邊茶館?也不開。真任性。不知是文化如此,還是因為房租成本不同,我看到的香港小店普遍比台灣小店勤奮。大陸飯館一般只做兩餐生意:中飯、晚飯。而許多香港茶餐廳是從早餐開始,洗刷燉炒直到深夜關門。台灣小店則較為隨意,朋友推薦的「小隱」,門口黑板以流麗的書法寫著:店小二外出,午餐暫停供應一個月。

香港的滾梯恨不得讓人摔倒,即使這麼快,年輕人還都從急行道「噔噔噔」地跑上去,一座奔跑的城市;第一次去台北,地鐵滾梯旁嚴陣以待地刷著大字:抓緊扶手!高速喔!我心驚膽戰地攥緊扶手,一個踉蹌—太慢了,超乎所料地慢。

台灣,它滿街的獨特小書店,悠然的小飯館小茶館,就在這慢節奏下慢慢生存。我不知道哪個城市的居民更富裕,但台灣的生活節奏,更讓人好整以暇,活得不那麼面紅耳赤。如果讓我選,我更願意在台灣久居。

大陸人初到台北街頭會覺得陳舊,沒有嶄新的高樓群,街道並不寬闊,摩托車驚險穿梭於機動車與行人之間。台北朋友抱怨人車不分流,我說,北京的馬路倒是寬,可是行人過馬路並不方便。窄街道,舊建築,說明有一個「小政權」,破土動工需要老百姓同意,它不能想怎樣就怎樣。陳舊市容的背後,是普通人的安居樂業。

第二次去台灣,是和大陸民謠歌手一同「走江湖」。台北演完首場,第二天帶著宿醉,「走江湖」拔營開赴台東。送別時,歌手曾淑勤殷殷贈言:台東的酒很兇,大家多保重。

台東鐵花村

台東的演出地點在「鐵花村」,此地原是台東市台鐵的廢棄宿舍及倉庫,從村長豐政發拿著榔頭進去敲敲打打開始,到「角頭音樂」總監鄭捷任設計音響效果,慢慢地,這裡有了常態的音樂演出。環繞表演區又有「慢市集」,展售台東藝術作品、特色農產品。被馬英九推薦之後,「沒有去過鐵花村,就不算來過台東」已成為地方名言。

為什麼選中音樂作為「鐵花村」的靈魂?

「走江湖」的台灣主辦方是「野火樂集」,那一趟台灣行,野火歌手陳永龍是演出時的嘉賓、下台後的導遊。在台北他甚少飲酒,雖然他是以酒風浩蕩著稱的原住民。只有回到故鄉台東,他才會放鬆拼酒。台東演出前,他開車帶我們參觀他的南王部落。原住民的音樂基因在此彈丸之地爆發,國內早已熟悉的金曲獎常客陳建年、紀曉君與陳永龍都有著血緣關係,而永龍姐姐參與的「南王姊妹花」則是2009年金曲獎「最佳演唱組合」得主。邊開車邊指點兩側民居,陳永龍微笑地:這條街,是金曲獎一條街。

台東是少數民族聚集地,有阿美族、卑南族、魯凱族、布農族、排灣族、達悟族等民族,原住民能歌善舞,此地被稱為「歌鄉」。以前,愛唱歌的年輕人,如陳永龍,都必須北上台北才有演出機會,鐵花村則給他們提供一個本地的舞台,讓大家來唱歌。

有這樣的底蘊,鐵花村才能驕傲說出:「音樂是鐵花村的根。」

鐵花村的舞台在露天,兩棵大樹合圍,2月份的天氣,穿件厚外套就能在室外久坐。傍晚時,市集上燈光一盞接一盞亮起來,觀眾陸陸續續往裡走。和大陸音樂節上市集不同,「慢市集」除了展售台東藝術家作品,還有許多當地農產品,鳳梨香蕉枇杷的旁邊,是南瓜番茄小油菜,洗得乾乾淨淨擺在這小清新的氛圍中,看演出順手買了明天的菜。這是有心的設計。「農產品最大的問題是銷售」,幫台灣農產品找渠道,已成為農民、農會、知識分子共同關心的問題,市集是渠道之一。在市集里賣農產品不用交稅。

鐵花村慢市集

舞台下有椅子,也有人坐在後面草坪上,中間鋪塊布,擺上啤酒小吃。跟內地民謠演出比,觀眾不算多。不過這裡不是台北,而是台灣人口密度最低的區域,台東縣人口只有二十多萬,且以農業人口為主,在現代社會,這意味著該地經濟落後。事實上,和大陸的農村一樣,台東縣的年輕人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已紛紛外流到大城市,但近二三十年,台東市的人口開始回升,這和台灣這些年的社區建設、發揚「在地文化」運動密不可分。台下這些年輕人,也許本來只能是一個「台北漂」「高雄漂」,如今卻可以坐在故鄉的草坪,在下班後看一場演出,今天是大陸歌手,明天或許是歐洲民謠。將此舞台及觀眾放在農業衰退的大背景下,這些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這個舞台就顯得彌足珍貴。

演出前,「野火樂集」總監熊姐預告:台上唱完,當地部落會來唱歌酬答。「他們可以連唱幾個小時」,有次她實在撐不住睡著了,一覺醒來還在唱。果然,第二晚演出結束,送歌的人到了。開場獻唱的是「南王姊妹花」,彈吉他的是永龍的姐夫汪智博,一個奢侈的金曲獎陣容,她們剛剛出專輯《巴力瓦格斯》,在台灣交響樂團伴奏下,重唱卑南族音樂靈魂陸森寶的經典作品。生於1910 年的陸森寶有感於年輕族人不再唱卑南老歌,而寫下大量卑南語歌曲,期望族人能回鄉相聚,到會所跳舞,參加年祭,「當我一再一再地唱著那些來自部落的歌,不管我在何地,我都知道,那是我美麗的家」,他的歌成為卑南族的心之歸依處。

鐵花村演出

不像漢族的害羞含蓄,無需準備,張口即歌,甩手便舞,村長和姊妹花們早已載歌載舞,神態豪邁,舞姿是傳統的,有著明顯的祭典的痕迹,原來卑南族的「大獵祭」「猴祭」「年祭」均有盛大歌舞活動,這一傳統保留至今。

那天喝的似乎是小米酒?喝酒加唱歌,這註定是一個難捨難分的夜晚,有人勸酒,怎能不喝,連夜歌舞,怎能不醉。散場時,每個人走出來都哼著剛剛學會的花蓮的「太巴塱之歌」。半年後,在淡江,「台灣文學營」演出結束後聚餐,酒過三巡,張瑋瑋唱起此歌,胡德夫老師微笑點頭:一聽就知道你去過台東!頓一頓,又說:這歌唱起來你們走得了嗎?這是首一人領唱、眾人應和的歌,唱和不休,聲聲不息,簡直可以無休無止。好不容易結束了夜飲痛歌,智博送行,登上巴士對我們又高唱此曲,一車人合唱得熱血沸騰。

酒過三巡,唱歌

我聽不懂歌詞,但聽得懂歌聲里的泥土的根系。這是他們的故鄉,他們的部落,他們的語言。這歌聲因此如被土地賜福,一詠三嘆,豐厚壯美。

如果說鐵花村送歌的人是專業歌者,第二天的達魯瑪克部落則讓我們見識到什麼叫「歌鄉」。「達魯瑪克部落位於卑南鄉的東興村,也是台東縣內唯一的魯凱族生活區,生活在山上,號稱山林之子」,不要被網上這樣的介紹迷惑,認為自己會看到原始部落族群。事實上,部落通車,山下就有7-11便利店,年輕人越來越多地搬下山,各種生活設施都更方便。但他們仍然保持了許多傳統習俗。進村時,我們被帶至村口紀念碑下,長老舉行祭山神儀式,準備簡單的食物,指頭蘸水酒灑向天空,逐一念出我們的名字,祈求山神驅走不吉之物,保佑大家平安,並叮囑離開時記得念三遍自己名字,將靈魂帶走。

我們趕上小米播種日,是極簡單的播種技術,在地上刨坑,後面一人跟著播種。遂一同勞動。因為這個舉動,我們不再是遊客,而是客人。之後被帶到茶棚休息,燒火的大嬸手邊放著礦泉水瓶,裡面是淡黃色的酒漿,喝水一樣痛飲。我們也人手一瓶,這不是市面上的放太多糖的軟飲料,而是有些度數的糧食酒漿。幹活的人們,三三兩兩走過來,坐在石頭上樹枝上,呷口酒,放鬆下來,忽然山裡就充滿了高亢明亮的歌聲。山林之子,是要這樣的高亢才能穿透密林。《月光小夜曲》《南海姑娘》……稱不上對歌,但我們也用自己城市裡長出來的沒有穿透力的嗓音努力應和。大嬸喝光了幾瓶酒,我們盡量在醉倒之前告別,走到半山,大嬸又高聲唱起《再會吧心上人》,歌聲一路送我們下山。大家相互提醒叫三遍自己的名字,頭插部落小伙摘來的紅色扶桑花的巫婆,喃喃說如果喊金城武,他會不會附體。

回到有便利店的山下公路,回頭,山腰的村民已被密林遮蔽。從山腰到山下,短短一截路就從傳統走到了現代。這個部落在開發旅遊,但並未因此就放棄外人進村祭山神的儀式。儀式雖簡,但長老的認真讓一干大陸來的無神論者也變得肅穆。最後,是共同勞動讓他們接納我們,繼而拿出酒和音樂招待客人,這時,他們更像一個部落,而非旅遊景點。

我羨慕他們在傳統和現代之間行走的從容。

有人搬下山,也有人往山上搬。

第三次去台灣是去參加2012年7月「台灣文學營」的活動。對熱愛文學的人來說,講師陣容奢侈,走在淡江大學校園,一抬頭就看到駱以軍,旁邊還走著一個張大春。

我去聽了朱天心的講座,主題叫「我的街貓朋友」。講座開始,天心先報上自己的貓數:家裡十八隻,屋外頭四十隻。眾人低呼,她說這算什麼,她們組織里的愛心媽媽,最低都是兩百隻起步,聽說她外面只有四十隻貓,都覺得她好幸福。因為流浪貓數量巨增,收養飽和,愛心組織決定從源頭入手,開展TNR—誘捕、絕育、放回。為了抓貓做手術,朱天心和朱天文,兩位作家分工,姐姐天文是細心的處女座,負責守誘捕籠。沒有誘捕籠時,出發前,天文都要把自己裹成木乃伊,仍不免被抓得傷痕纍纍。

對我,這是一個陌生的話題。定期餵養數量龐大的流浪貓,甚至自己被抓傷,隱含著將流浪貓放至與人平等的地位,在大陸,這樣很容易被譏笑為白蓮花聖母心。是不是我們的生存環境太嚴酷了,如果人還住在群租房裡對付著活,也許就會覺得憑什麼流浪貓可以活得滋潤愜意?我們會不會覺得流浪貓的問題是小事,因為總有更殘酷的、傷害公眾權益的事情發生?

淡水曾有一次針對流浪貓的大規模的安樂死,天心等人趕去已搶救不及,怒找當地官員談判,最後官員保證:淡水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官員居然會對平民認錯,這對我也是匪夷所思。

也許流浪貓並非小事一樁,它折射出人們對生命的態度,以及各種社團在社會中是否都能得到發言權,後者是衡量一個社會是否多元化、民間社團是否有生命力的標準。

十幾歲時看天文天心的文字,如果說鄧麗君啟蒙了大陸一代民謠歌手,朱家姐妹則是我少年文學啟蒙:原來在鏗鏘有力的革命敘事之外,中文還可以這樣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那天最後,女作家朱天心還是談回創作,她說:我喜歡的作家開發的都是人的疆域和邊界,是不被注視的、受折磨的族群。這回到一個老問題:作家必須要關懷弱勢嗎?它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只有你關注到了這些,你的視野才是完整的。

所以,朱家姐妹厭惡政治,天文曾在《巫言》中寫盡台灣選舉時的光怪陸離,一地狼藉。她們也有意和當下保持距離,如今在自媒體上與讀者「晨昏定省」似已是作家標配,唐諾與朱家姐妹不開自媒體,拒絕出書後以自媒體宣傳新書。但她們以一隻只流浪貓和社會保持關聯,並在必要時以其反饋改變社會(淡水官員的認錯)。

你可以說,這不過是台灣的小清新,但我認為它們絕不只是小清新。

文學營結束後,胡德夫老師帶我們上山。是宜蘭山中的泰雅族不老部落,最後一段路需換乘部落開下來的吉普車,顛簸晃過乾涸河床和山路。畢竟是山上,交通不便。我暗想。

七八年前,四十五歲的台北景觀設計師潘今晟厭倦了都市生活,想做一件有挑戰的事情。他妻子是泰雅族姑娘,在宜蘭山中繼承有田地。他們回到山上,遊說相鄰地塊的六戶原住民,試圖重建一個泰雅人部落,真正在裡面生活、生產,找回傳統的族人精神,取得現代與傳統的平衡。

村落在半山,這裡那裡有些三角小木房,並不起眼。建築儘可能就地取材,落地窗帘是不同色塊的蛇皮編織袋縫製,壘院牆的是山中碎石和樹杈,堆疊產生層次豐富的美感。公共用餐處在一個敞開茅草棚,座椅是大木墩,長桌是更為粗獷的原木巨桌。我們參觀時,村民在看不見的地方幹活,午飯時,所有人都來了,生旺篝火烤山豬肉。山豬會來吃小米,所以村民也打山豬吃,這是一個公平的食物鏈。豬肉用小米腌,放在陶瓮里,壓填結實不留空氣,小米持續發酵,肉始終保持在將腐未腐,生吃鮮嫩柔軟。也可烤來吃。小米酒是淡黃色,好喝,很多人據說都是清醒上山,醒來時已在山下。食物雖粗獷,酒器、餐具卻精緻,WiLang說是按照法餐的程序,一道道上菜,飯前和飯後的小米酒也會提供不同口感。

如今叫WiLang的潘今晟是不老部落的長老之一,當初的七個家庭,每個家庭都有一位長老,重要事情共同決定,一起吃飯,一起勞動,部落成員按工作拿工資,男人打獵、種香菇小米,女人按泰雅工藝織布,每天接待遊客不超過三十人,每客兩千多元台幣,提供以自然農法種植的有機食材。觀光收入在部落總收入中佔三分之一,不得超過百分之五十。原來並非交通不便,上山的最後一段路是故意不通,避免無預約遊客突然而至。

台灣鄉村

酒過半巡,有人抄起吉他,歌聲又起。這裡十幾歲的男孩也打赤腳,敏捷行過嶙峋山路,以培養追獵山豬的能力。無人怯場,一雙雙眼睛又黑又亮。這也是為何要控制每日預約遊客人數,人再多,就沒有這樣家人的氛圍。據說有次,受山中氣氛感染,一個男生當場求婚成功。

飯後被帶去午休。同樣不起眼的木頭平房,裡面設施卻是星級酒店,屏風矮牆後有石砌浴池,曬了一下午,水正溫熱。旁邊是落地窗,泡澡時可以與青山對望。盤坐在門口木頭平台上,正對宜蘭叢山,驟然急雨行過,山巒如染,一道彩虹自山巔升起,沒入雲中。

比之更原生態的達魯瑪克部落,不老部落是另一種嘗試,在部落生活已被破壞之處,以現代理念修復,生態耕種、有機食物、預約觀光、法式程序原住民料理,無不是都市營銷概念。看似不起眼的山村,在地下也鋪有排水及電力設施—不老部落,有一個現代化的硬體;但其核心是「部落精神」,比如控制遊客比例,拒絕變成一個徹底的旅遊景點;堅持部落的生活方式:打獵、種小米。流傳無數代的生活方式如一條大河,傳統風俗的靈魂如水草,只有在此河水中方能保鮮。打獵、種地,看似辛苦笨拙,卻塑造了「不老部落」有別於其他地方的靈魂,就像達魯瑪克的禱告山神,你能感到,這些地方是有靈魂的,這,是他們的力量來源,持續生存之道。

他們展示的是,現代與傳統對接的另一種可能。並不是古老的就是落後的,式微的就是過時的,古老傳統經過現代人的發掘,同樣可以煥發魅力,這需要「現代」克服自己的傲慢,「傳統」展示自己的包容。

第四次台灣行,是受《讀庫》委託采寫台灣農業。印象深刻的是,台灣農民雖然也風吹日晒面色黝黑,但並無自卑羞怯之色。這樣說可能很蠢,農民難道就該自卑羞怯?可是我所見的農民,尤其是出現在城市裡的農人,總有倉皇自卑之色,沉默寡言。在台中鄉下,我列席產銷班會議,一個鄉村的微型社會結構呈現眼前,它內部有利益合作、人情往來、技術學習,是血緣結構之外的另一種補充。我請教其中一人姓氏,該長者微微一欠身,「小姓姓黃」,舉止間的優雅矜持難以言喻。看似粗獷的書記,記錄班級活動,竟是一手端麗雋拔書法。七十歲菜農劉勝雄還在大學上農業培訓班,跟教授學習,學著接受田裡長草的新理念,「台灣農民都很聰明的,看一眼別人怎麼做,就會了。」他眨眨眼,又俏皮又自傲。

自傲,這是台灣農人給我的最深印象,不管貧窮富裕,他們都有一種怡然自傲之色。它從何而來,是他們比大陸農民更富裕嗎,不見得,大陸農人許多在城市打工,收入可能比他們還高。我試著分辨其成分,隱約是一種安全感和歸屬感混合的自我認同。生活中按部就班的規則多,遇到事情,你知道自己可以從哪裡得到什麼樣的支持,比如颱風過後的災損補助,有規則可依,生活和行為的邊界划出,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最後,不富裕但殷實的生活也支撐了農人的自傲。我在幾位農人家中吃過飯,印象最深的是稻農王連華家,午飯有五個菜:一條煎魚、炒小白菜、炒空心菜、蒜苗炒肉片、一小桶冬瓜排骨湯。主食米飯。男主人和客人先吃。算上還沒吃飯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只能算不清貧。他們房間,四壁僅以水泥塗刷,通往三哥家的過道乾脆裸露著紅磚,印證了這種並不富裕的印象。但也有嶄新的衣物烘乾機、大屏幕液晶電視、電腦,王連華的三星智能手機。除了大卡車和各種農機,尚有兩個代步工具:一輛小皮卡,王連華用;妻子出行,騎摩托車。他們的生活,乍一看不算富裕,但內里並不匱乏。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詞能準確地形容這種狀態:殷實。

不老部落的山豬肉和小米酒

想起第一次台灣行,我們去台南美濃鎮拜訪歌手林生祥。在美濃的一日三餐,都是健康清淡;因文化生態豐富,美濃也有外來藝術家定居,但沿路所遇,大多穿著樸素,藝術家和農民的區別並不明顯,如北上廣大城市的時尚打扮更加少有。美濃的生活,不能說是富裕的,農業的衰落仍在延續,出於貧窮絕望而染上毒癮的問題這裡也有。包括多次獲得國際音樂大獎的林生祥的家也並不豪華,放CD的擱物板是用水泥磚壘成,放至大陸農村也不算出挑。

令人感到這種生活可貴的是許多細節:生祥岳父家開有一家名為「湖美茵」的民宿,庭院里種有大樹,靠山的水塘中,養魚養鵝,下的蛋變成我們的晚餐。每天上午,太太帶女兒到這邊玩,因為院子大,小孩跑得開。冰箱上貼著磁貼,提醒父母每天要吃的維生素種類。這讓同行者感慨大陸歌手掙錢機會也不少,可總感覺兵荒馬亂的,怎麼就過不上這種生活。

湖美茵民宿,都是主人自己設計,這一代台灣人常出國旅行,眼界豐富,雖是鄉下民宿但都各有風味,絕不簡陋

如今我知道這種生活就是樸素而殷實。並非林生祥是歌手才能過上這樣的生活,而是因為他回到了鄉下。

美濃人口約四萬,以煙草、耕種為主業。從巴士站出來,看到美濃的第一眼,沒有高樓,窄街舊屋,若不是招牌上的繁體字,和內地八十年代的縣城並無不同。痴愛台灣音樂的邱大立,打聽多次舉辦演出的「雙峰公園」,路人一指:喏,就是那個小草坪了。—因為反水庫運動、及因此誕生的經典專輯《我等就來唱山歌》,已變成當代音樂史上「聖地」的美濃,原來如此不起眼。第一眼印象,是微微失望的。後來我發現,對台灣的印象,就在這「微微失望—肅然起敬」之間不斷反轉循環。

此地曾以養豬為主要收入來源。搖滾青年林生祥回到鄉下,一段時間內,台北朋友相互問生祥在幹嗎,「在幫媽媽養豬。」那段時間,大概是林生祥的低谷期。在台北,他只是無數搖滾青年之一,彼時故鄉掀起反對官方築水庫運動,他也想出一份力,為父老鄉親義演,電吉他響起,老鄉一鬨而散。後來的故事許多人都知道了。汲取傳統音樂,回歸民族樂器,以客家語發聲,他和詞作者鍾永豐合作的反映美濃反水庫運動的《我等就來唱山歌》等專輯成為經典。

如今,因污染環境,當局回購養豬場,引導美濃人轉型。岳父家的「湖美茵」前身即是養豬場,荒廢一段時間後改為民宿。林生祥的幾張專輯,都是在美濃的天然環境中錄就。《我等就來唱山歌》是在作家鍾永豐家的煙樓上,控制台上飛著蒼蠅。《大地書房》、《種樹》是在「湖美茵」,樂手累了,就出來坐在視野開闊的池塘邊,對著青山抽煙。他的樂器是月琴,他以客家話唱,唱的都是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失落與掙扎,他合作的樂手來自日本,專輯母帶是在德國慕尼黑混音,多次獲國際音樂大獎。他本人的人生軌跡越來越回歸、縮小到僅有四萬人口的美濃鎮,但他的音樂卻由此獲得了根植於土地帶來的力量,走向更開闊的世界。猶如內地八十年代縣城的美濃是林生祥面對世界的底氣,這裡雖小,但發生的事情並不小,正是農業社會在現代社會裡的凋零與自救。

我問他,會不會悶?大陸的鄉村如今多是老人婦女兒童。美濃也有過類似的趨勢,年輕人返鄉會被視為「在外面混不下去」的失敗者。不過,當初反對築水庫運動聚集起的人,在運動勝利後仍保持聯絡,結伴返鄉,組建「美濃愛鄉促進會」,因為有一批這樣的人回來,美濃成為一個有意思的地方。

比如,始自1995年,以客家古禮舉行,至今已二十屆的「黃蝶祭」,當初是因反水庫而起,如今變成美濃客家文化生態的一部分;比如,台灣農村或城市邊緣地帶男青年娶妻困難,只好迎娶外籍如越南印尼等地女性。生活差異、語言不通、妻子的精神壓力,乃至後代教育都變成社會問題。1995年,美濃開辦「外籍新娘識字班」,教說本地話,融入當地生活,之後,該班聯合其他地區組成「中華民國南洋台灣姐妹會」,為台灣地區的外籍配偶提供服務。林生祥也為此創作《外籍新娘識字班之歌》……在台灣舉辦的村落社區改造網路調查中,因豐富的客家文化和自然生活方式,美濃獲票選第一。

印象中,歌手或者說藝術家,都有狷狂遁世一面,但我見到的林生祥的角色更為入世而複雜。我們到美濃的當天,他在當地有小型演出,面向「美濃愛鄉促進會」聯繫的台北遊客。仍是日常寬鬆衣衫,唱一會兒,聊聊創作背景,大多與美濃的生活相關。看得出來,他早已習慣這樣的場合。大陸歌手「唱出來」後,都更願意進劇場、體育場,在專業的演出環境唱給專程而來的聽眾,所以,我稍稍有點吃驚:就像沒把八座金曲獎獎盃放心上,林生祥似乎也放下了一個專業歌手的虛榮和驕傲。只有在夜晚獨處時,和大陸歌手以樂器「手談」,對方彈月琴,他抄起吉他應和,坐在窗前,脊背微弓,嘴邊叼一支煙,吉他意外的洶湧有力,我想起他說自己習慣晚睡。許多夜晚也許都是這樣,有人,就彈給朋友聽。沒人,就彈給自己,彈給窗外美濃清寒的山水聽。只有那一瞬他露出了鋒芒,像一個劍客,夜夜磨著一把劍,鋒芒來自孤獨。

老實說,美濃的山水並不出奇,我去過張家界藏區內蒙古,內地的大山大川更美。美濃舉辦「黃蝶祭」的雙峰山不高,一會兒就能爬完。令人感慨的是,作為旅遊資源並不出奇的雙峰山,可以把「黃蝶祭」做到第二十年,在島內外聲名遠揚。而一路上山,樹上掛的植物標識、環保提醒都讓人感到它的被人呵護。回想我去過的內地的大山,奇觀、壯麗、都不缺,缺的是這種被呵護、被珍視的感覺。

是的,美濃的山水並不出奇,它只是正常的青山綠水,空氣乾淨,河流清潔,有寬敞的院子供小朋友玩耍;台北的朋友說這很正常,只要願意回到鄉下,都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但我的經驗是,大陸的鄉村正快速建起工廠,水和空氣被污染,所謂青山綠水的田園夢更多只是存在於理想中。這樣看似普通的青山綠水、雞犬相聞的鄉下生活,背後是一代人努力結果,是一批年輕人選擇回故鄉、建築當地文化生態、不過度開發,停止污染的養豬業,是在當局威脅到青山綠水時,人們有能力也有渠道反抗並能取得勝利……美濃這貌似普通的平靜生活之下,是不普通的現代政治結構、樸素有力的鄉村建設理念。正如已故美濃精神領袖、作家鍾鐵民所寫:「農村的發展不要再朝向大眾化、都市化的路子去走,農村要享有高層次、精緻的生活品質,就應該設法保持農村的清純的景觀,突顯傳統文化的特色。讓農村永遠是人們心靈中的歸宿、感情中的故鄉」。

美濃沒有綺麗的大山大川,卻有著被愛護的青山綠水,被呵護的田園也反哺人類,回贈以好的空氣,乾淨的水源

在各種「社區建設」案例中,通常是一些外來者、城裡人給農村提供理念和資金技術支持,這樣的建設中,外來者如何能擺脫一種居高臨下的設計感,如何能體會當地人的真正需求而不是將先進理念強加於後者,這當中需要的不是觀念或能力上的高超,而是與當地融合,與當地人形成共生的能力,它通常需要這個外來者在當地居住幾年以上,才能贏得最保守的農民的接納,方能獲得另一種視角—當地人的視角。只有從當地人的角度出發,所有的變革才是適合的、能夠推廣的、不會在城裡人離開後變成一堆廢棄設施。而美濃的意義在於本地人建設故鄉,它顯示出,「社區建設」「重造農村」這些看似精英化的運動,並不只屬於外來的知識分子,而就在每一個熱愛故土的人的手中。它需要團隊協作,而不是單打獨鬥的英雄,最終,看似普通渺小的個人,將在這過程中成長。他們重塑了鄉村,而土地和傳統給予他們力量,就像豬農的兒子林生祥從美濃得到的那樣。

就地取材的山間木屋

作為一名中國人,在台灣旅行是一個愉快的經歷。語言相通,面貌相仿,而遇者多彬彬有禮,其濃厚的人情味在鄉間更有體會;台北的大陸各地美食,可能比北京還要密集,這邊,寫著來自雲南騰衝的胡椒肉餅,那邊的菜肉大餛飩,點明是寧波老店。大到省,小到一個縣,飯館的創建者都會寫出自己的出處,在招牌上。一個出處就是一個長篇故事。這些美食,跟它們的主人一起,走了十萬八千里。每每被街頭漂亮的繁體毛筆字擊中,總會原地迷惑一下,像是穿越進入大陸的另一個平行空間。是以,《讀庫》約寫台灣農業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我想知道,在歷史小徑的分岔口的這一邊,他們經歷過什麼。

必須強調,從一個大陸人的角度看台灣農民,也許會有一個因為是外來者而造成的參照體系的偏頗。如果我對一個台灣農民說你們真幸福,公部門好照顧農民喔,我懷疑我會被打—事實上,在採訪社會運動家楊儒門時,因為我流露出對台灣農人的羨慕之情,楊儒門當場冷下臉來問我是不是拿官方錢了。一個在外人看來不錯的福利體系,生活其中的人仍然要面對自己生活中的痛苦與損失,要為自己的權益激烈地抗爭。並且,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痛苦與抗爭,有了在我看來顯得極端的「楊儒門們」,才有了對農政策的不斷調整—幸福並非從天而降,而是靠民間力量合理爭取而來。這是台灣給我最大的教育。出發前的「台灣農民很幸福,台灣公部門很照顧農民」的印象被改變—台灣當局並不比別的當政者更善良更正義,他們只是屈服於選票,以及媒體。

而相較面目模糊的台灣當局,台灣的鄉村、台灣的農民與知識分子、台灣的社區建設給我更深的印象,他們組成一個個微小但具生命力的單元。台灣的傳統東方之美,鄉下的禮樂風景、歷經現代化沖刷而民主的精神、農民與土地之間的情感、每個地方獨特的美食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旅遊紀念品,最重要的,人們臉上友善的表情,這一切才是台灣的魅力所在。人才是台灣最美的景色。就像台灣的小清新之下,是歷次社會運動打下的結實的民主基礎,台灣的獨特魅力也絕非輕飄飄的美,它的美來自農耕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中,對於傳統的掙扎保留,而不是被行政意志一刀切地推進一個嶄新光滑的現代化。人們對此過程的輾轉消化,像蚌殼裡的沙粒,磨亮痛苦後的光芒。這些有異於歐洲或美國的小而美的細節,讓台灣正是台灣。

何其有幸,我看過台灣最美的表情,聽過它動聽的音樂。

本文摘自《如果可以這樣做農民 》

作者: 綠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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