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政院:晚清憲政史的那段往事

成慶(上海大學歷史系)在近代憲政史上,晚清的預備立憲雖算得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因革命史學之故,談預備立憲以及國會請願,大多只是為了鋪墊辛亥革命的大勢所趨,對於預備立憲期間成立的中國第一個國會——資政院,一般只是當作歷史轉型期的曇花一現,輕描淡寫過去,就如史家李劍龍的名著《中國近百年政治史》里,資政院的作用與當時的影響幾乎未置一言,這顯然與資政院當時的真實面貌並不符合。在短短三個多月的資政院院會期間,民選議員的表現顯然超過今日國人對政治運作的想像,不僅當時媒體輿論多有報道,且有所謂「資政院三傑」的說法。三位民選議員,江蘇的雷奮、湖南的易宗夔與羅傑在資政院里表現亮眼,並且大出風頭。據統計,雷奮在院會期間共發言146次,易宗夔發言則高達419次,而羅傑也有138次,相比大多數欽選議員幾乎空白的發言記錄,民選議員的表現無疑令人刮目相看。在資政院的短暫議政史里,影響最大、意義最為深遠的,應以彈劾軍機一案為首。因為在傳統的政治權力架構里,皇權及其衍生出來的權力機關,其權威毋庸置疑,雖在皇權及士大夫官僚之間存在權力分配與相互制約的歷史現實,但就整體而言,皇權與相權仍隸屬在一個大的壟斷體系當中,要想從外部挑戰閣揆乃至皇帝的權力,只有農民起義一途,資政院的設立在這種絕對權力的系統里,顯然開闢了一條前所未有的通道。從當時的歷史語境來看,對於當時立憲派而言,資政院的設立一方面讓他們看到了立憲的希望,但他們一方面又無法接受九年的預備期,此時各地督撫也開始附議立憲派的呼聲,要求成立內閣國會,緩解中央集權對地方的壓力。因此在1909年和1910年,全國爆發了兩次大規模的國會請願活動,甚至部分滿漢督撫也開始聯名電奏,要求速開國會,組建「責任內閣」。此時,攝政王載灃的軟弱性格再次表現出來,他先試答應提前召開國會,並在這之前組織內閣,但一方面他根本無法妥善處理軍機處與資政院之間的矛盾,因為此時資政院的議員們一反往日的溫順與服從,公開挑戰軍機大臣的權威,著名傳教士李提摩太對此十分震驚,「吾輩居中國四十年,一旦得目睹此景象,殊堪驚訝。吾輩今日所見者,與前日所想者,有過之而無不及。土爾基、葡萄牙之兩大革命尚不能比。蓋今日之有資政院,一若滿人權利遞交人民,彷彿二十國同時革命而不流一滴血云云。」可見資政院對於當時政治格局,非但未流於附庸,反而有直搗黃龍之效用。1910年10月3日,北京資政院開院,根據當時議場紀錄,「軍機大臣、大學士、各部尚書及議長、副議長、議員、秘書長、秘書官等均向御座行三跪九叩首禮」,以表達對君權的服膺,但不大為人所注意的一個歷史細節則是,當攝政王載灃致辭時,議員們並未行跪拜禮,而是站立聆聽。這無疑透露出資政院與攝政王不再是等級分明的上下隸屬權力關係,而是平起平坐共謀國事。之後,資政院的常年會討論中,首先關注的就是其目標以及與內閣軍機之間的權責關係,力圖釐清資政院的職責與權力,這顯然與清廷的初衷有所差異。比如在第七號議場紀錄中,民選議員易宗夔就不滿議場大談細枝末節之事,與大局無涉,「現在我們資政院開院已有半月,政府交議之案及核議各省之案,均是枝葉上之問題,不是根本上的問題。至於根本上的問題,就是速開國會。當此存亡危急之秋,惟國會可以救亡。」此番言論,雖是易宗夔一人所為,無疑代表了諸多民選議員的真實願望,從身份上來看,欽選議員出身宗室官僚,基本無留洋背景,而民選議員中,留日者眾多,且大多出身日本法政大學,如議員孟昭常,晚清著名法學家,其兄是大名鼎鼎的史學家孟森,昭常就是留學日本法政大學而深得現代政治精髓,並且早在光緒年間就曾編撰《公民讀本》,在公眾中傳播現代政治觀念。有此背景,民選議員自然不會安於內閣軍機的議案,而是試圖推進政治的轉型,孟昭常就曾在議場有這樣一段發言,「大家說現在世界各國沒有不負責任的政府,若政府不負責任,就是沒有政府,沒有政府就是沒有國家。我人民不幸而生長在無政府之國,恐不久而為無國家之人。」如此簡單明確的「責任政府」觀念,從根本上顛覆了傳統皇權官僚體系下自上而下的權力安排習慣,認為民眾(儘管是間接代表)有權力監督政府的責任履行,這無疑透露出資政院彈劾軍機的觀念端倪。彈劾軍機一事,源於湖南巡撫不經省咨議局的統一而簽發公債,資政院以投票形式支持咨議局的反對意見,但攝政王一方面責備巡撫楊文鼎,一方面卻仍要通過此項公債協議,這使得資政院諸位議員大為不滿,甚至提出要軍機處大臣來院問責。此後雲南與廣西也都發生類似地方大員與咨議局之間的矛盾,儘管資政院仍支持地方咨議局,但朝廷卻根本無視資政院的請求,這最終導致資政院發動了近代憲政史上破天荒的內閣彈劾事件。11月22日,因為對諭旨中將資政院的議案交付行政部門審查不滿,易宗夔率先發炮,認為這與立憲政體的三權分立違背,要求彈劾軍機,得到議員的鼓掌響應,緊接著民選議員陶鎔、陶峻、羅傑相繼發言,直斥內閣軍機不負責任,激進之語甚多,「本院議事現在毫無效力,我們議員還是要在這個地方做什麼事?軍機大臣把資政院推倒之後,試問軍機大臣能否把中國鬧到不亡?試問中國亡了,軍機大臣身家何在?富貴何在?」如此種種激烈話語,充斥在當日的議場中。拋卻言辭的不滿情緒,議員的核心要求其實在於軍機處應對皇上與議會負責,建立起現代的內閣責任制度,資政院這樣才能實現立法與監督的作用,否則根本無法挽救國事的危急。不過一到彈劾軍機處的議題,資政院內即開始劇烈分化,民選議員與欽選議員的立場顯然有別,議員陶峻就說:「議院責任在於維持國家的安寧,軍機大臣不負責任,置國家安寧於不問,我們百姓就危險的很,所以民選議員要彈劾他。但如果國家亡了的時候,試問欽選議員還能坐在這個地方嗎?」對於民選議員而言,儘管他們深知國家與人民的直接關聯,但他們也試圖讓欽選議員們認識到,亡國對於他們的利益百害而無一利,因此不能以袒護的心態去看待彈劾軍機的議案,而是要督促內閣責任制的形成。不過,彈劾一事雖讓議員們群情激奮,但權柄畢竟操控於攝政王為首的宗室內閣手中,最終也只是落到「雷聲大,雨點小」的尷尬境地。但從資政院的前後表現來看,無論欽選、民選,其實對於立憲、內閣,均無大的異議,政府應要負責等等現代政治觀念,也算不得什麼石破天驚的想法,如有分歧,也只是或激進、或漸進的些許差別。到了宣統年間,立憲已不再是觀念上的傳播,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局面。而且以當時資政院的議政記錄來看,議員們的發言、辯論、議事,其公開程度、對議事規則的把握,專業的水準,都可稱為一時之美,遠非今人所能想像。1911年5月,攝政王載灃宣布推出新的責任內閣,基本維持了舊體制的人選,儘管內閣中有多達五位王公成員,被譽為「皇族內閣」,但立憲派顯然更在意的是擔任總理大臣的慶親王奕劻,這意味著原本可以緩衝皇室與立憲派之間矛盾的責任內閣,反而成為君權的延伸。不久,資政院聯合會就發表聲明,認為新的責任內閣實質上仍然是軍機處,「名義上是憲政體制,實質上還是君主政體」,要求皇室宗親不能入閣,但是載灃在政治上的「短視」使得他一如既往地拒絕了資政院的要求,認為這是朝廷權力,不容改變。如此一拖,辛亥革命接踵而來,當年資政院尋求立憲的種種努力,也從此進入歷史的故紙堆中,以致今日讀來,仍讓人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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