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鐐銬的舞者——薛寶釵形象探析
摘要:薛寶釵是《紅樓夢》中一個頗具爭議又令人難忘的人物。她的性格特徵中既有維護封建禮教、遵從世俗禮儀的消極方面,也有堅強獨立、積極樂觀的一面。本文試從寶釵的家庭背景來分析其性格的形成過程,並針對她與寶玉、黛玉二人的感情糾葛分析這一形象的藝術魅力及其典型意義。
關鍵詞:《紅樓夢》、薛寶釵、性格特徵、愛情悲劇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值得人們探究的問題很多。單是要理清其中紛繁複雜的人物關係就頗費精力。本文只談談蘅蕪苑裡的薛寶釵。
在《紅樓夢》所堅持的「好人不完全好,壞人不完全壞」的宗旨之下,人們對於薛寶釵的評價也各有不同。有人認為她野心勃勃、城府太深、心機太重,是封建禮教的維護者;也有人認為她獨立樂觀自信堅強,是完美女性的典型。不論出於哪種觀點,無可非議,她是令人難忘的一個女性形象。不同於林黛玉的弱不禁風,不同於王熙鳳的潑辣精幹,薛寶釵有其獨特之處。下面談談我對這一人物形象的理解。
(一)寶釵的家庭背景造就她的性格特徵
1.寶釵出生於一個豪富的皇商家庭,薛家是商人與貴族的結合,既有注重實利的商人市儈習氣,又有崇奉禮教、維護封建統治的傾向。因此,寶釵的性格特徵中必定有世俗化、正統化的一面。
古語云:「女子無才便是德。」似乎才與德是完全對立的兩面。《紅樓夢》中寶釵黛玉的判詞:「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⑴兩人各佔一字。誠然,黛玉是一個以詩為心、以花為魂的奇女子。她的美飽含著感性和詩意。但寶釵就真的只是個有德無才的俗人嗎?曹雪芹在《紅樓夢》曲子《終身誤》中,稱寶釵為「山中高士晶瑩雪」⑵。堪配「晶瑩」二字,可見寶釵在作者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寶釵並非無才,她自幼博覽群書,才思敏捷。然而她和黛玉生活的環境卻是不同的。黛玉雖乃出生官宦家庭的大家閨秀。但她自幼是在比較自由寬鬆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其父林如海乃前科探花,官任巡鹽御史。如海年已四十,膝下無子,幸黛玉天資聰穎,於是聘賈雨村為師,假充養子之意。因此黛玉雖幼年喪母、身世堪憐,但從小卻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即使後來寄身賈府,仍受到賈母寵愛。在和寶玉一起成長的過程中,也保持了天性的發展。反觀寶釵,雖出生於「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⑶的薛家,但嚴苛的封建禮儀約束著她的真性情。促使她不可能成為黛玉一般隨性而為的「性情中人」。從黛玉酒令失言後,寶釵的一席話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⑷
寶釵這番話真可謂語重心長。「蘭言解疑痴」旨在保護黛玉免受他人謗議。一番女子「識理守分」「德重於才」的說教,令黛玉感激之餘心下嘆服。
然而仔細再讀,卻品出不同的意味。《紅樓夢》中有一段情節素來為人津津樂道。寶玉黛玉二人共讀《西廂》,歷來被看作是兩人志同道合的一種表現。讀《西廂》之舉也被視為是寶黛二人反封建、反傳統的一種標誌。令人意外的是一直被視為「封建淑女典範」的寶釵居然也曾沉迷於《西廂》《琵琶》《元人百種》。而這些傳世佳作在當時是被封建家族視為洪水猛獸的禁書。「從上面寶釵那段話里,我們清楚地看到兒童時代的寶釵和黛玉是一樣的,也是個淘氣的。」①這不禁讓人產生疑問,她是如何從七八歲時難纏的「頑童」演變成十幾歲時滿口「識理守分」「德重於才」的「淑女」的呢?從原文中不難找到答案。「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原來是大人們打罵甚至燒書的激烈反對,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成功的留下了陰影。
這種兒時的陰影,帶給寶釵的影響是不可磨滅的。這促使她與黛玉在對待女子學文的態度上產生了很大的分歧。黛玉以詩為心、以花為魂,每首詩詞皆是發自肺腑,嘔心瀝血之作。所以她不厭其煩的給渴望學詩的香菱指點迷津。反觀寶釵,經史子集、詩詞歌賦樣樣不遜色。甚至畫論藥理、參禪悟道之說也可娓娓道來。但在她心中「女子無才便是德,貞靜為主,女工居次,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在她的整個成長過程中,這種思想逐步根深蒂固。讓她不斷約束自己的天性與渴求,逐漸由七八歲時難纏的「頑童」演變成十幾歲時滿口「識理守分」「德重於才」的「淑女」。
「庚辰本二十二回脂批說,寶釵『天性從禮合節』。說她『從禮合節』準確,只不過天性是不可能從禮合節的,這是後天家庭教育和社會影響所致。」②也就是說,黛玉的天性保持得很好,而寶釵純真的天性卻被封建家族的長輩們改造了。從一個天真活潑、敢於追求自己喜愛的知識的女孩被改造為恪守封建道德規範的少女,甚至自覺動員別人信奉封建禮教。
因此雖同為蕙質蘭心的少女,薛寶釵卻秉承著和林黛玉截然不同的性格特質。黛玉一心追求美好豐富的精神生活,而寶釵卻只能牢牢把握住現實的利益。「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⑸,寶釵的理想雖然大氣,卻也難逃流於世俗正統、缺乏個性色彩的厄運。為了成為一個標準的「淑女」,她幾乎放棄了的所有的個性需求。這是寶釵的悲哀,而這種悲哀正是顯赫的家族賦予她的烙印。
2.薛家雖家世顯赫,但長子薛蟠號稱「呆霸王」,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面對孀居的母親和沒有出息的兄長,寶釵不得不選擇堅強。她不同於賈府眾姐妹,在她柔弱的肩上承擔著維護家族利益的重擔。
與孑然一身、寄人籬下的黛玉不同,寶釵可謂家世顯赫。母親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外祖父曾主管皇家外事貿易,舅舅王子騰從京營節度使做到九省都檢點,是朝中擁有軍權的勢要人物。薛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其財力非常可觀。
從理論上講,寶釵應該過著奢華無憂的生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她幼年喪父。俗話說,長兄如父。但有「呆霸王」美名的薛蟠實在難以擔此重任。作為薛氏家族的長子,薛蟠不僅不能成為寡母幼妹的精神支柱。相反,他多次令家族蒙羞。早在第四回「葫蘆僧胡判葫蘆案」薛蟠就因看中英蓮,縱奴行兇打死馮淵,惹下了人命官司。賈雨村徇私枉法,胡亂斷了此案。「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經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由此可見,薛家雖富卻不貴,薛蟠想要逃脫法網,依靠的還是賈王兩家政治勢力的庇護。
「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消耗。」⑹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後繼乏人卻是一個隱含的危機。縱使有著萬貫家財,若無人善加經營,仍會有家道中落的一天。入賈府,是薛姨媽為約束兒子的權宜之計。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賈府中的紈絝子弟莫不喜與薛蟠來往,竟引誘得他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這浪蕩子是無法指望了,於是寶釵柔弱的肩上過早的承擔起了維護家族利益的重擔。
「初入賈府,眾人就給予她極高的評價「人多謂黛玉所不及」。⑺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來說,要在爾虞我詐的封建家族裡站穩腳跟是不易的。因此,「蓄而不張」是她的性格特徵之一,也是她慣有的行事作風。一句「珍重芳姿晝掩門」寫盡了這位豪門閨秀的蓄雅和自重。素有「冷美人」之稱的她一向是「罕言寡語」的,王熙鳳曾有此評價「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⑻。唯有為寡母分憂,一直是恭順良孝的寶釵十分在意的。「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⑼」
很多時候,寶釵不似薛家幼女,反如薛家軍師。許多棘手的事情都是經過她的冷靜點撥而得以妥善解決的。「呆霸王調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中,薛姨媽眼見兒子挨打,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情急之下竟欲告訴王夫人準備派人尋拿柳湘蓮。沉著冷靜、是非分明的寶釵忙曉之於理、予以勸阻,一場將會給薛家造成「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惡名的風波就此化於無形。
也是一物降一物,這位平日里氣焰囂張的「呆霸王」娶了位「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⑽的夏小姐,竟被她整治得氣概矮了半截。金桂得寸進尺,每每尋釁滋事。「美香菱屈受貪夫棒」⑾中,夏金桂借故找茬兒,薛姨媽氣憤之下,欲將香菱賣了得個太平。金桂卻越加放肆與薛姨媽針鋒相對,哪裡有半點大家閨秀的風範,活脫脫一幅市井潑婦的嘴臉。薛姨媽被氣得「身戰氣咽」,「呆霸王」的威風此時一點不見,「急得說也不好,勸也不好,打也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還是寶釵為人冷靜、行事得體,化解了這場紛爭。香菱從此跟著寶釵,免去了再一次被賣掉的厄運。
若說為香菱解圍、與金桂周旋只是家務瑣事,難登大雅之堂。那麼寶釵入京的原因就足以證明她在薛家擔負著怎樣的責任了。寶釵進京原是為了待選才人贊善。薛家金銀滿箱但勢單力薄。早逝的父親,孀居的母親,沒有出息的兄長都無力承擔起振興薛氏門楣的重任。於是寶釵成為唯一的希望。「正如賈雨村有『求善價』和『待時飛』之志,薛寶釵抱有待選之心。」③寶釵德才兼備,品貌雙全,若有朝一日雀屏中選,薛家難保不出個「賈元春」。到那時,薛氏一門自然也就富貴雙全了。
與賈府眾姐妹不同,薛寶釵很早就被賦予了沉重的振興家族的責任。因此,她看似超越年齡的成熟以及「藏愚守拙」、「蓄而不張」的性格特徵和行事作風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寶釵在寶黛愛情悲劇中所扮演角色
1.寶釵並非處心積慮成為寶黛戀情的第三者。
許多「褒林貶薛」的讀者認為寶釵是個野心勃勃、工於心計的女子。甚至覺得寶釵入京之後不住自己的地方而是寄居賈府,就是處心積慮要成為賈府的二少奶奶。這一說法只要粗讀過紅樓的人就很容易否定。早在第四回作者就明確提出寶釵入京是為了待選才人贊善。而寄居賈府,則是薛姨媽為約束兒子行為的權宜之計。與寶釵扯不上多大關係。
於是又有專家認為,「薛寶釵抱有待選之心,宮中待選不成,退而求其次,便通過金玉良緣與賈氏家族聯姻。這在賈氏家族又正好求之不得,其時該家族正處於勢在而金庫日漸虧空的入不敷出的窘境。這兩大家族之間的勢力和金錢的互缺互補,不僅雙方家長瞭然於胸,即便遠在宮中的賈元春也洞若觀火,她送出的賜物所肯定的不是木石前盟而是金玉良緣。」④這種說法相較前一種而言是比較具有說服力的,然而對此我仍持懷疑態度。
首先我們可以從寶釵與黛玉的關係談起。黛玉自入府後受到賈母萬般憐愛,可忽然來了個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⑿由此可以看出黛玉開始對寶釵的態度是不友好的,甚至是有些敵意的。她多次言語尖刻的「冒犯」過寶釵,而寶釵總是裝沒聽見,不與計較。
後來兩人的關係更是有了很大的轉變。自「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後,黛玉對寶釵的態度轉變是很明顯的。連寶玉也驚喜的問她「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⒀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一回中,黛玉毫不隱晦的承認自己一直以來對寶釵心存敵意。總認為她「待人極好」是「有心藏奸」。但是寶釵體貼入微的一番勸解最終感動了黛玉。
假如寶釵真是處心積慮的要拆散木石前盟,憑黛玉的冰雪聰明,怎麼會與之盡釋前嫌甚至互剖金蘭之語。也許有人會說這正是寶釵精明之處,讓對手完全消除了戒心,然後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擊敗對方。那麼「慈姨媽愛語慰痴顰」中薛姨媽的一番話又怎麼解釋?「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外頭說去,斷不如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若賈薛兩家真的早有金玉良緣的默契,作為長輩的薛姨媽斷然不會說出這番話。
再看寶釵對寶玉的態度。關於三人的感情糾葛,人們往往更多的是指責寶釵,認為她是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始作俑者。說她是處心積慮的討好所有人,一心要坐上「寶二奶奶」的位置。事實真的是如此嗎?若說寶釵想討好所有人,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最應該討好的恐怕應該是寶玉吧。一來,寶玉是她心目中「未來夫婿的不二人選」。二來,寶玉深得賈母寵愛。若得寶玉歡心,成為「寶二奶奶」不就指日可待了嗎?可她是怎麼做的呢?論寶釵的聰明伶俐和善解人意,她不可能不明白寶玉最討厭追逐功名利祿。可是她卻幾次三番、苦口婆心的勸寶玉勤讀書、走仕途。甚至在寶玉多次給她臉色看、讓她下不來台之後,依然故我。寶玉曾說「林妹妹從不說這種混帳話。」這也是他與黛玉情投意合和的原因之一。若寶釵真要存心從中作梗,她大可以順著寶玉的意思說些他愛聽願意聽的話。然而她卻寧願遭人嫌也要說出自己的意見。可見寶釵並非人們想像的那麼工於心計。對待寶玉,她一直是真誠的,更談不上一心拆散寶黛二人。
最後我們從家族角度來看,賈府雖然的確存在財政危機。但是對於寶玉擇偶,賈府的長輩並不是從考慮對方的家世背景出發的。賈母在與張道士談及寶玉婚事時說到「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難得好的。」看來賈府擇媳的標準並非家世顯赫或家財萬貫,而是要找個模樣和性格都好的。那麼「兩大家族之間的勢力和金錢的互缺互補,雙方家長瞭然於胸」的說法自然就不成立了。
所以我認為不但薛寶釵不是處心積慮的要成為寶黛戀情的第三者,而且寶釵和寶玉的婚姻也不是賈薛兩府完全從家族利益出發安排的政治婚姻。
2.從對待寶玉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寶釵欲語還休的真情。
一直以來,對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的感情糾葛頗覺奇怪。寶釵是那麼冰雪聰明的一個大家閨秀,怎麼可能看不出寶黛二人早已情投意合。為什麼還要去淌這渾水呢?難道真的就只為依仗賈府的權勢嗎?憑藉薛家的財力和寶釵的才貌雙全,不愁找不到一門好親事。何必非要嫁給一個心心念念只記掛著黛玉的寶二爺呢?
談起紅樓,多數人都會為寶黛愛情悲劇扼手嘆惋。固然,黛玉的愛是那麼熱烈,那麼堅貞不渝。可以說是為他生,為他死,為他流盡了最後一滴眼淚。於是寶釵受到了眾人的譴責。可是這就真的公平了嗎?其實,寶釵也是真心愛著寶玉的。只是恪守禮教、自持含蓄的她把對寶玉的愛盡量剋制在禮法允許的範圍內。不像天性率真的黛玉可以對心愛的人作執著的表露。
寶釵雖然一向秉持「蓄而不張」的行事風格,然而她畢竟是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因此我們可以從她偶爾的無意流露中看出她對寶玉欲語還休的真情。如第三十四回里,在寶玉「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後寶釵拿著葯去探望時有一段異於平常的表現。「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於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這情景,怎麼可能是一個一心只謀求「寶二奶奶」位置的工於心計之人所為?分明是一個戀愛中少女的微妙情態。只顧為寶玉心疼擔憂的她忘記了傳統禮教的約束,無意中流露出真情摯愛。對於一向穩重自持的她而言,這是多麼可貴呀。難道不足以令人感動嗎?顯然,寶玉也被這綿綿情意打動了,「聽得此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若說這還可以看作是出於姐弟間的情誼,那麼另一件事情就更無法解釋了。「綉鴛鴦夢兆絳芸軒」里,寶釵欲找寶玉聊天以解午倦。不巧,寶玉正在午睡,襲人在旁一邊綉兜肚一邊驅蚊蟲。閑話幾句之後,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按理說寶釵此時應該和襲人一同離開,可是她卻獨自留在了午睡的寶玉身邊。這已經是有違禮數了。更讓人意外的是,「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這兜肚可是寶玉貼身穿戴之物,繡的又是「鴛鴦戲蓮」的圖案。襲人早已是寶玉的房裡人了,所以她綉這東西是很自然正常的。可是寶釵是尚未出閣的大家閨秀,素來又端莊持重。這行為於她而言就太不可思議了。唯一的解釋就是縱是禮網密密縫,掩不住真情一絲絲。
相較於黛玉激烈純真的愛,寶釵的愛是含蓄壓抑的。然而不可否認,自尊自重的她最後之所以可以逆來順受的默許「掉包記」,是因為深深的愛著寶玉。
3.與寶玉的婚姻,對寶釵來說經歷了由「忍辱屈從——飽含希望——幻想破滅」的過程
無庸質疑,由賈府的家長們導演的那個原為沖喜的「掉包記」是一場悲劇。它不僅成為了黛玉的催命符,更開啟了寶釵後半生的辛酸。
寶玉寶釵的婚姻,一開始就被籠上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江湖術士一句「以鎖招玉」就成就了這段可悲可嘆的姻緣。寶玉痴痴傻傻一心以為娶的是林妹妹,黛玉焚稿斷情一縷香魂歸太虛。唯有寶釵清醒的面對著自己角色的尷尬,無奈的接受著命運的折磨。這位德才兼備、品貌雙全的淑媛所有的尊嚴和驕傲都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洞房花燭夜沒有體貼的丈夫,沒有甜蜜的歡笑,有的只是一個痴痴傻傻念著黛玉的寶二爺。新婚期間,驚聞黛玉已亡的寶玉肝腸寸斷,她非但不能怒,還得勸。這是一種怎樣的摧殘?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後來寶玉見她「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⒁寶釵時常勸勉他勤學功課,以仕途為重,將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依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⒂而寶玉也確實有不少讓寶釵欣慰的舉動。他將舊日愛不釋手的一些「雜書」擱置一旁。「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當真靜靜用起功來。」此時此刻寶釵一心盼望丈夫「迷途知返」,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怎奈經過點化後的寶玉「不但厭棄功名仕進,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⒃他假作攻書,一心欲斷塵緣。欲博得一第,從此而止。寶玉考中功名卻出家而去。自此,寶釵對婚姻的所有美好幻想徹底的破滅了,只落得個孤燈獨對、空房白首的凄涼境地。
(三)薛寶釵形象的典型意義
「在人們的形象中,寶釵是個『冷美人』——吃冷香丸,閨房如『雪洞』一般,不喜奢華打扮愛穿家常舊衣,對人不親不疏又有幾分冷漠。」⑤但這只是她的外表。寶釵與她的同齡女孩子一樣有自己對愛情的希望、夢想和追求,她的內心是火熱的。然而這種正常的渴求卻得不到釋放,她一直苦苦的壓抑著自我。特殊的家庭背景讓她不得不對命運妥協,純真的天性一步步被封建禮教吞噬。
寶釵全盤接受了當時社會的規範,努力的「從時守分」。若「摒除『擁林貶薛』的偏見,我們不難看到她後來的雍容大度、渾厚和平乃源自她所處的環境和所受到的傳統婦德教育。她始終把『德』放在第一位,真心實意的認同封建禮法,按照封建正統思想所提供的那樣做」。⑥她不是天生的淑女,卻因為適者生存,無奈的過早泯滅了童心。她無力改變環境也缺乏與命運抗爭的勇氣,於是只好學會適應。為了在賈府立足,她守拙裝愚,隨時俯仰,「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硬是將自己磨成了一枚人見人愛的鵝卵石。雖然因此獲得了眾人的認可,可是喪失了自我,也失去了寶玉的親睞。這是寶釵人格的悲哀。
「滴翠亭外楊妃戲蝶」讓人驚喜於寶釵難得的童心未泯。但這位平日里識大體,顧大局,「為人極好的」老好人卻使出了令人失望的「金蟬脫殼」之法。明哲保身尚還情有可原,她為了自保卻拉了無辜的顰兒替罪。這損人利己的做法豈是大家閨秀應當所為?寶釵一生努力追求完美。時常規勸他人守節識禮、寬厚待人。這情急之下的「嫁禍」卻無情的嘲笑著她的言行不一。
可嘆「山中高士晶瑩雪」終難以免俗。完美人格對於飽受封建禮教摧殘的寶釵而言,宛如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曹雪芹藉助寶釵道盡了封建淑女自身的矛盾和悲哀。
注釋:
⑴「可嘆停機德」一首:薛寶釵和林黛玉判詞。出自《紅樓夢》第五回。停機德,指符合封建道德規範要求的一種婦德。(見《後漢書?列女傳》)詠絮才,指女子敏捷的才思。(見《世說新語?言語》)
⑵出自《紅樓夢》第五回,紅樓夢曲文[終身誤]。
⑶出自《紅樓夢》第四回,此句極言薛家錢財之多。雪,諧音「薛」。
⑷出自《紅樓夢》第四十二回。「琵琶」,即《琵琶記》南戲劇本,元末高則誠作。「元人百種」,即《元曲選》,元代雜劇選集,收納元人雜劇近百種。
⑸出自《紅樓夢》第七十回。
⑹出自《紅樓夢》第四回。
⑺出自《紅樓夢》第五回。
⑻出自《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⑼出自《紅樓夢》第四回。
⑽出自《紅樓夢》第七十九回。
⑾出自《紅樓夢》第七十九回。
⑿出自《紅樓夢》第五回。
⒀出自《紅樓夢》第四十九回。「孟光接了梁鴻案」,語自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這句唱詞在《西廂記》里是比喻鶯鶯接受了張生的愛情。這裡是比喻黛玉接受了寶釵的友情。
⒁出自《紅樓夢》第九十八回。
⒂出自《紅樓夢》第一百一十八回。
⒃出自《紅樓夢》第一百一十六回。
參考文獻:
[1]周思源。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釵中華書局。2006.1(1)。93
[2]周思源。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釵中華書局。2006.1(1)。93
[3]李劼。論紅樓夢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新星出版社2006.2(1)。194
[4]李劼。論紅樓夢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新星出版社2006.2(1)。194
[5]胡適、俞平伯等。細說紅樓夢——紅學專家解讀<紅樓夢> 藍天出版社2006.5(1)。264
[6]何其芳。論紅樓夢轉引自《紅樓夢學刊》1999.4
推薦閱讀:
※如何才能練出「舞感」?
※20張不可思議的舞者運動照:視角太刁鑽
※雷娜塔·波栆史:舞者
※兩束光,一樣的服裝和動作,大小舞者同場表演嗨翻了!
※【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