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版《紅樓夢》: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下)

(本文刊載於澎湃新聞「有戲」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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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少

前文提要:87版《紅樓夢》: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上)

四 千紅一窟

1984年3月31日,對少女李紅紅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她在那一天,即將加入位於圓明園的《紅樓夢》演員培訓班——而那一天,正好是她十七歲的生日。

為了紀念這一刻,她特意抱了一個生日蛋糕,前去劇組報到。許多年後,這一幕永遠留存在了她的腦海里。

李紅紅飾演邢岫煙,後改名李伊

現今,十七歲在很多人的記憶里,是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他們大多還在校園裡讀書,為著遙遠的未來學習——或許,很多人並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模樣,他們也不為世俗瑣碎操心,他們可能只惦念著書本的某道題目、試卷的某次成績,或者,坐在不遠處的某個人。

在《紅樓夢》劇組的時光,又何嘗不是如此?

1983年,劇組從上萬封自薦信中和全國二十餘省市數千人中,選拔了數十名演員,分別於1984年春夏在圓明園、香山舉辦了兩期的演員培訓班。

大家正值芳齡,鬥草階前初見,此後耳鬢廝磨、嬉遊醉眠,像極了無憂無慮的大觀園生活,像極了我們回不去的學生時代。

實際上,他們要做的事,也跟學生彷彿。他們要研讀《紅樓夢》作品,研讀小說的故事情節及人物形象,而他們的老師與課程,則是許多人夢寐難求的——

編劇周雷總起「紅學概論」,胡文彬續講「國內外紅學研究概況」,朱家溍講述「《紅樓夢》中的北方生活習俗」,鄧雲鄉則講「南方生活習俗」,周汝昌辨析「《紅樓夢》原著的優與續書的劣」,王朝聞分析「怎樣正確理解《紅樓夢》的角色」,李希凡描繪「《紅樓夢》的歷史背景」,編劇劉耕路賞析「《紅樓夢》的詩詞歌賦」,編劇周嶺講解「《紅樓夢》的主要人物」……此外還有古代遊戲、詩詞格律的授課,老師們還包括馮其庸、張畢來、蔣和森……

除了大師授課,他們還要學習琴棋書畫,融入古人生活陶冶情操,此外,身段、表演的專業培訓自然必不可少。

待到角色確定之後,則要為所扮演的人物寫「小傳」,作角色和人物關係的分析,並反覆進行所擔任角色的化妝小品,類似舞台劇的綵排。

培訓班場景

看到這裡,你也注意到了,演員進入培訓班時,絕大多數角色都還沒有確定。他們既可能當金陵十二釵、賈家貴公子,也可能成為丫鬟姨娘、陪房小廝,而判斷的依據,除了容貌扮相,還包括培訓期間展現出的性格特質、表演才能等等。

我們現在在電視上看到他們,還原度極高,如從書卷里走出。殊不知要走到這一步,劇組和演員們可謂歷盡坎坷,一波三折。

最初的選角導演,原叫潘欣欣,後來她去中戲讀書,則由「尤氏」王貴娥、「邢夫人」夏明輝、「賈赦」李頡及「賈珍」李志新等人共同負責。演員的挑選方式,包括從上萬封自薦信中挑揀,其他領導、專家等人推薦,以及劇組奔赴二十個省市實地走訪尋覓。

夏明輝(後排左一),李頡(右二)

最不靠譜的,當屬自薦信。這些來信的青少年,大部分有一種激情澎湃的謎之自信:

「我覺得我非常符合、我跟你們要求的一模一樣。」

「你們千萬莫失良機!趕快坐飛機來看看我……」

「我長得跟女孩子一模一樣……有時我也愛抹口紅……我是真正的賈寶玉。」

有寄自己漫畫自畫像的,有寄財物通融的,有不入選就要挾自殺的……登門自薦的,更是魚龍混雜,歪瓜裂棗應有盡有。有些人壓根沒看過《紅樓夢》,以為刻薄小氣就是林黛玉,以為長得像女的就是賈寶玉,各色人等,千奇百怪。

然而萬千自薦信中,還是有一封引起了劇組的注意。

這封信很厚,字跡娟秀,文筆流暢,她在信中不卑不亢,直截了當表明自己想演林黛玉的心愿,同時在信中還仔細作了黛玉的角色分析。

信封里除了信,還有一張畫報封面、幾張不同角度的照片,以及她發表過的兩首小詩:《我是一朵柳絮》和《小麻雀》。

我是一朵柳絮/長大在美麗的春天裡/因為父母過早地將我遺棄/我便和春風結成了知己……

這封極具誠意的自薦信打動了劇組,六天後王扶林便與信的主人約見面談,而半年多以後培訓班報到,圓明園裡終於迎來了這位文秀安靜的姑娘——來自鞍山市話劇團的陳曉旭。

陳曉旭是遼寧人,出身藝術家庭,父親是鞍山京劇團的導演,母親是一名舞蹈老師,14歲的時候,她就加入了鞍山市話劇團擔任報幕員,兼演一些配角。

《紅樓夢》海選消息公開後,在男友畢彥君的鼓勵下,她便勇敢報了名。不同於其他漫無目的的學員,陳曉旭從始至終,都只想演林黛玉這個角色。

然而黛玉之路並非那麼一帆風順,因為很快,陳曉旭就發現了同樣出身不凡的競爭對手們。

東北人沈璐亦是文藝世家,外公是趙麗蓉的師傅馬金貴,母親馬銀珠曾演繹過評劇版本的林黛玉,在當地家喻戶曉。

沈璐自小就有藝術天賦,學過芭蕾舞,當時在黑龍江藝術學院,被劇組相中。奈何沈璐在一次聯歡會上過早放飛自我大跳迪斯科,加上與鄧婕的王熙鳳小品對戲時,將迫害尤二姐的秋桐演繹得活靈活現,最終一演成讖,早早便退出了林黛玉的角逐,果真成了秋桐。

沈璐(原試妝林黛玉,最終扮演秋桐)

另一個來自浙江杭州的胡澤紅則是越劇出身,父親就是著名劇作家、浙江省戲劇協會副主席胡小孩。而她本人,則師從越劇版林黛玉的扮演者王文娟。當時得所在的北京紅旗越劇團老師推薦,前往劇組。初時,一度作為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候選人,後來卻扮演了孤僻冷漠的賈惜春。

胡澤紅(飾演賈惜春)

天津人張靜林同樣頗有來歷,書香門第,十歲起跟隨大師張君秋學京劇,後來在老師的推薦下,成為林黛玉的候選人。可惜她性格活潑,最終成了「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的小妖精晴雯。

張靜林(飾演晴雯)

第十四集中「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一場戲,不同扇子不同手法,若合鼓點節拍,宛然便是京劇表演的底子(「晴雯撕扇」同樣是京劇名段)。

演過晴雯之後,為紀念此事,她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安雯」。

同樣因《紅樓夢》改名的,還有姬培傑,她原是北京市皮鞋廠的臨時工,一次在北影製片廠附近被潘欣欣發現。

因眼神幽怨,姬培傑扮演了櫳翠庵帶髮修行的女尼妙玉,而原擬妙玉的沈琳則出演平兒。

姬培傑(飾演妙玉)

此後姬培傑因妙玉一角,成了佛教徒,更改名字為「姬玉」。

後來因性格不符等原因,以上對手盡皆被淘汰,黛玉之爭,幾乎集中在張蕾和陳曉旭兩人身上。

張蕾畢業於河北省藝校,畢業後分配進入河北省話劇院,之後又調到鐵道兵文工團,同陳曉旭一樣,是一名話劇演員。當時她報名參選,劇組人員認為她像女星林芳兵,經過試戲、錄像後,她成為了第一期學員。

張蕾的相貌脫俗,雙眉天然若蹙,自有一股病西子的風度,直到最後,她一直是專家踟躕再三、糾結不已的黛玉候選人。

對這兩個女孩子,劇組各有顧慮,張蕾的相貌,似是更符合大眾的美,但是她皮膚質感較弱,且上鏡顯老。而陳曉旭鼻子偏大,身量發育又小,彷彿更適合惜春。

反覆商榷後,劇組還是否決了張蕾,最終她扮演了「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秦可卿,可惜出演「淫喪天香樓」重要戲份後不久,張蕾便出國求學,劇組只得另尋了一個舞蹈演員夏麗蓉補拍秦可卿餘下的戲份。

張蕾並不是個例,畢竟那會兒,演員們基本要進組花費三年時光,總有人不肯冒險耽誤大好青春,扮演二木頭迎春的金莉莉同是如此。

她在拍戲中途,違背劇組規定偷偷報考中戲,不意果真中選,可是劇組要東奔西走,哪能容她半工半讀?但中戲讀書卻事關終身,又能解決農村戶口,前程遠大,儘管是她違約在先,王扶林顧慮到演員前途,不得不忍痛割愛,放由她離開。

金莉莉(第一任賈迎春扮演者)

金莉莉在中戲,與同學鞏俐、史可、伍宇娟、陳煒被稱為中戲89屆的「五朵金花」,那便是後話了。

而迎春走了,這可是大事,因為接下來還有「懦小姐不問累金鳳」、「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等重頭戲亟待拍攝,當時劇組正好輾轉到四川平湖,只好就地取材,選角的邢夫人夏明輝幾乎走遍成都,終於在街頭看到一個鎖自行車的女孩子,她的側臉依稀與金莉莉相似,那個女孩子就是第二個迎春牟一。

牟一當時在汽車運輸公司勞資科,從未有演戲經驗,但拍戲迫在眉睫,王扶林又對表演老師、「賈赦」李頡下了個死命令,務必三天內教會牟一演戲。

李頡花了三天三夜,幾乎不眠不休,手把手教牟一,如何走位,如何運用眼神,如何念白,終於在三天後的一場戲,牟一沒有辜負老師的指教,順利過關,王導對她豎起了大拇指,李頡熱淚當場便滾落了下來。

言歸正傳。黛玉之選,張蕾暫時被否決,又有一個候選人王曉潔。她是一個拉小提琴的安徽姑娘,同樣是文質彬彬,但演戲感覺較差,最終只客串了秦可卿的丫鬟寶珠。

陳曉旭當選林黛玉,最主要的原因,或許不是她演技如何高明,表現如何突出,而是她的性格氣質,與林妹妹實在太過接近——聰穎靈慧,孤高出塵,有些刻薄頑皮,有些敏感多心,還有詩人的浪漫氣質,端的天造地設。

這也是為什麼,她塑造的林黛玉,同《西遊記》里六小齡童的孫悟空,《三國演義》里唐國強的諸葛亮,《水滸傳》里李雪健的宋江等人一起,成為了四大名著電視劇里的不朽經典。

陳曉旭扮演林黛玉

林黛玉雖然選得艱難,好歹從候選人里挑出了,但寶姐姐就不一樣,當真是縹緲不定,因為寶釵組的幾個候選人,竟通通被否決了。

對於薛寶釵,起初劇組較屬意的人選是演過《胭脂》的新人演員朱碧雲,但當時朱碧雲要出國,直接婉拒,劇組只好另覓他人。後來經層層篩選,寶釵組候選人,集中於成梅、袁玫及郭宵珍三個。

成梅原本是南京新街口百貨商店文體部的售貨員,之前在揚州劇團待過,在百貨商店時,也常被別的劇組「租用」,拍過幾部電影,小有名氣。

之所以被《紅樓夢》劇組看中,是由於她的面相豐潤,落落大方,與「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寶釵十分合襯。

可惜同張蕾一樣,成梅也因上鏡顯老,而與寶釵擦肩而過,最終扮演了大姐賈元春的角色。

成梅飾演賈元春

那個時候劇組嚴禁一心兩用同時拍其他戲,成梅卻是例外,她拍攝間隙,就有電影《孫中山與宋慶齡》請她出演宋慶齡。

王導考慮到元妃這個角色高貴大氣,宋慶齡一角於她氣質提升,有很大臂助,便破例點頭首肯。

我們在熒屏上看到元妃省親時,雍容持重,因成梅已花了一年時間做足了功課,持續磨練所致。

袁玫和郭宵珍都是安徽人,一個來自蕪湖,一個來自安慶,均是黃梅戲出身。

安徽黃梅戲界也有「五朵金花」,包括馬蘭、袁玫、吳亞玲、吳瓊、楊俊。馬蘭是作家余秋雨的妻子,曾在《西遊記》中出演唐僧的母親殷溫嬌。吳亞玲也曾在黃梅戲中扮演林黛玉,但是因為要結婚,並沒有進組選拔,五朵金花中,唯有袁玫應邀而來。

袁玫(原試妝薛寶釵,最終扮演花襲人)

而郭宵珍畢業不久,初出茅廬,她剛主演了一部黃梅戲《杜鵑女》,導演僅憑她一張甜美純真的劇照,便召喚入組。

郭宵珍(史湘雲扮演者)

不過幾番培訓試戲,劇組對袁玫和郭宵珍飾演薛寶釵卻都不甚滿意,最後應了脂硯齋的批語「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如同黛玉候選張靜林演了晴雯,袁玫和郭宵珍也退而求次。

但是,薛寶釵該由誰演,仍然是一個大難題。

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提議——不如,讓張莉來試試?

張莉?分量不夠吧?她一直以來,都試演紫鵑啊!

陳曉旭和張莉(右)

張莉是王貴娥夏明輝一行從四川成都選來的,她出自公務員家庭,從小學習舞蹈,是成都戰旗歌舞團的文藝兵,1983年陪好友去參加紅樓夢海選,意外被相中,但因為沉默寡言,神情木訥,原本擬作迎春之位,進組之後,金莉莉首選迎春,她又試紫鵑一角。

之所以提議張莉,同樣是因為她的性格與寶釵契合度較高——她家教極嚴,從小就在軍隊里,擅長自我保護,對什麼事都合而不露,對什麼人都有分寸感。

當年文藝兵要調動頗費周折,夏明輝為隱瞞她參選《紅樓夢》中人一事,謊稱是劇組自個從一次跳舞演出里看中,卻被歌舞團團長發現端倪,質問張莉跳舞的排位,全靠張莉不動神色地暗示,才助得夏明輝圓謊。

張莉扮演薛寶釵

曹公寫薛寶釵,道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最能代表其性格的典型事件,莫過於「滴翠亭楊妃戲彩蝶」一節:她特意避開寶黛以免惹人猜忌,撲蝶時恰好碰到紅玉墜兒敘述曖昧情事,又謊稱尋找黛玉、使得金蟬脫殼抽身,這份溫文爾雅、大智若愚的特點,張莉實不用拿捏就能表現到位。

有一次與人對戲,當時鏡頭全在張莉身上,照不到對手,對方趁機使怪搗亂,張莉明知用意,竟也波瀾不驚,完全不受影響地將台詞慢條斯理念了下來。

而袁玫在試過襲人、鴛鴦後,最終落定寶玉首席丫鬟花襲人一角,郭宵珍則因為相貌姣好可愛,適逢原定史湘雲的張玉屏考上了鐵路文工團棄演,她便取而代之,扮演了史大姑娘。

張玉屏試妝照(原史湘雲第一人選)

已經定下了角色,卻在開拍前罷演而去的,實不止那位張玉屏姑娘,鳳姐組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說起王熙鳳,那可是除了寶釵黛玉外,金陵十二釵里戲份最重的人物,競演之激烈,可想而知。

那麼,當時的人選都有誰呢?

首先,是來自上海的樂韻,天生麗質,而且貴氣洋氣,雖然大家熒屏表演經驗都不多,但樂韻進組之前,也算是拍了幾部影視作品的前輩。她還是尤三姐的有力競爭者。

樂韻(原王熙鳳第一人選)

以及來自昆明市話劇團的周月,性格豪爽張揚,時髦靚麗。

周月(尤三姐扮演者)

原著里描寫王熙鳳「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樂韻有天生的丹鳳眼,她跟周月都是身材苗條高挑,於是劇組裡很多演職人員都覺得,王熙鳳應該會在這兩人裡頭產生了,因此,誰也不會去留意,還有第三個候選人——鄧婕。

鄧婕跟張莉是四川成都老鄉,劇組裡很多演員都是戲曲出身,她也不例外,從小學川劇,以演技見長。她在畢業大戲裡飾《西廂記》名段「拷紅」里的紅娘,嫻熟流暢的表演,曾叫台下一個叫歐陽奮強的川劇團小學員咋舌不已。

《紅樓夢》劇組預先看過她演尤三姐的錄像帶,妝容嬌俏,而且川妹子的潑辣個性勁道十足,使得工作人員交口稱讚,預留了王熙鳳的位置,大家都想見識真人會是何方神聖。

可是等到培訓班報到那天,負責接應的製片主任任大惠看到素顏的真人,卻傻眼了——那時候的鄧婕,個頭不足一米六,而且面色黝黑,眼角還有疤痕,哪裡有錄像里飛揚的風采?哪裡撐得起王熙鳳的氣場?

不少人勸鄧婕,別跟樂韻、周月爭了,你先天不足,不是對手。試試其他角色吧,不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大家越是質疑,鄧婕越不服氣,她既然試了高高在上的王熙鳳,心氣再也下不來,就一心執拗地撲向鳳姐,她比別人加倍努力,讀透原著,分析人物,將王熙鳳的戲份熟稔於胸。她反覆排演小品,哪怕沒有人對戲也無所謂,圓明園的石頭就是她的對手。

她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原本王熙鳳一角幾乎已落入樂韻囊中,樂韻卻因為母親討厭這個角色,加上自己的出國計劃,跟張玉屏一樣,棄演離開劇組了。

走了一個樂韻,李頡老師又請來了一個東北的於蘭,她京劇出身,身高一米六九。

但是,鄧婕的努力與成效大家都有目共睹,終於,再也沒有人能動搖她的位置。

為了拍王熙鳳,她實在吃足了苦頭,除了反覆排演的禮儀動作和小品片段,為了演出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鳳姐「忙欲起身,猶未起身」的慵懶神態,她四處尋找模特、電影,在《飄》裡面找到了郝思嘉的貴婦派頭,在《垂簾聽政》的慈禧身上尋找威嚴與陰險,在其他同事身上尋找圓滑世故,她將各式藝術作品、生活點滴融入到璉二奶奶的一言一行中,而且敬業非常,最後「鳳姐之死」時,衙役要在東北雪地里拖運王熙鳳的屍體,鄧婕硬是親自輕裝上陣,反覆一條又一條,直到被凍暈昏厥……

最終,我們在熒屏上看到這麼一個王熙鳳,眉眼過處儘是狠毒算計,談吐之間不失玲瓏精明,毒設相思局(第五集),弄權鐵檻寺,協理寧國府(第六集),鳳姐潑醋(第十七集)……鄧婕將書中經典的一幕幕還原到位,原本最不被看好的角色,結果贏得了專家的一致認可,她也憑藉王熙鳳一角,榮膺金鷹獎和飛天獎最佳女配角。

而另一個候選人周月本來待定了李紈,但因為性格外放剛烈,她覺得不太適合,於是自我推薦,推翻李紈一角,成了尤三姐。

王熙鳳、尤三姐都定了,好極,一切看似有條不紊、水到渠成了。

這時候的劇組,其實卻比誰都心急如焚——黛玉有了,寶釵有了,金陵十二釵大都有了,開機時間也確認了,兩期培訓都要結束了,演職人員到齊,可謂萬事俱備。

然而,最關鍵的男一號賈寶玉,卻遲遲沒有現身。

早在顧問團成立大會的時候,吳祖光先生就先潑了一把冷水:「我覺得賈寶玉是最難找的,他是理想人物,現實生活中上哪兒去找?你們萬一拍不成,就是因為這個寶玉找不著。」

賈寶玉這個人物,「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素喜廝混內帷,有脂粉氣,卻崇尚美,不扭捏做作。而且出身賈府,自然氣度高貴,然不脫些許紈絝作風。他個性痴頑乖張,又有赤子之心。金庸《天龍八部》里的段譽,就參考了賈寶玉的設定。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高大硬朗,又不能太娘太油膩,從閱盡繁華到歷經變幻,也不能讓一個舞勺頑童來演。茫茫人海,哪裡去找?

過往許多《紅樓夢》作品,賈寶玉多由女性反串出演,這次也有人這麼提議,培訓班的女學員張玉屏更多次請纓上陣,但王扶林堅持尊重原著,非找到這麼一個男演員不可。

全國範圍里,有數以萬計自願出演賈寶玉的男孩子,但曾經列入候選的,不過三兩。

侯長榮來自江蘇揚劇團,與後來扮演平兒的沈琳一起被推薦參加海選。他相貌極其標緻,王扶林看到錄像時當即眼前一亮——這個男孩子叫什麼,他就是我要的寶玉了!

可惜這個男孩子足足有一米八,缺少少年稚氣,若跟姐妹們打成一片實在不協調,只好作罷。後來李少紅《紅樓夢》中幼年寶玉扮演者于小彤就因為身高竄得太快,一度令劇組困擾不已。

柳湘蓮(侯長榮飾演)及賈璉(高宏亮飾演)

最終侯長榮同時演了冷麵二郎柳湘蓮及北靜王兩個角色,而覬覦柳湘蓮許久的高宏亮,只得演了男二號賈璉。

但賈芸的扮演者吳曉東原本有機會出演賈璉,卻因為長了粉刺錯失,只好飾戲份不多的芸二爺(吳曉東還演了《三國演義》里的孫權)。

左一高宏亮,右上侯長榮(飾演北靜王),右下吳曉東(飾演賈芸)

在安徽安慶黃梅劇團的時候,王貴娥一行不只找到了郭宵珍,還找到了馬廣儒。他是當地頗有名氣的黃梅小生,又酷愛《紅樓夢》,安慶文化局極力推薦他出演賈寶玉一角,但是由於他臉上還有青春痘,扮相又不太適合,只得悻悻而返,離開之前,樂韻的王熙鳳恰要試演片段,信手逮住了他,請他協助配「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一場戲,最終歪打正著,馬廣儒成了賈瑞的扮演者,既是幸,也是不幸。

馬廣儒(飾演賈瑞)

王導曾經鐘意的賈寶玉人選,還有中國戲曲學院的一個學生黃大年,他是浙江杭州人,曾經得導演青眼,不意一年後再去看,他的個頭居然也竄到了一米八——又一個候選人因為身高,就這麼與寶玉失之交臂。

劇組不得不再通過媒體廣發帖子,於全國範圍內徵集賈寶玉。彼時,已從川劇團輾轉至峨眉電影製片廠當龍套小演員的歐陽奮強,卻始終淡然處之,視若無睹。

歐陽奮強是鄧婕、張莉的老鄉,從小是川劇團的隨團學員,有戲曲底子,後來加入峨影廠成為演員劇團的第五名學員,曾經跟張玉屏、高宏亮搭檔拍攝電影《虹》,待了四五年直到二十歲,他都是一張娃娃臉,身材也不高,戲路不廣,只能當一名特型演員。

聽到《紅樓夢》選演員的消息,他是很沮喪的,峨影廠里有潘虹、張豐毅、祝延平等明星,長期供他仰視。想想自己資歷雖早吧,平時演出大戲的機會卻不多,沒什麼太大氣候,《紅樓夢》選秀轟動全國,一眼望去,好大陣仗,俊采星馳,又哪能輪得到自己呢?熱鬧是他們的,而我什麼也沒有。

就這麼退縮著沉寂了數月,機遇卻悄然降臨而至。

經侯長榮提醒,張玉屏想起了那個在《虹》里出演自己弟弟的搭檔,反正目下廣撒網也是海里撈針,權且試試。

於是她向王扶林推薦了歐陽奮強。

除了《虹》,歐陽在當時,還主演過韓三平導演的《楊小亮》,王導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恰巧不久劇組去四川峨眉山尋找片頭的補天巨石,鄧婕便受託前往歐陽家,留了張字條通知了這個消息。

歐陽奮強出門歸來,得知此事,又是驚喜,又是手足無措,他當夜匆匆趕往王扶林所在賓館面談,王導看了他的面相——的確飽滿,「若中秋之月」,不太硬朗,身材也小,這樣的臉蛋與姐妹們廝混,恰好可以消解觀眾對男女之間的風月幻想。況且有戲曲功底,又有熒屏經驗,可以省去不少培訓時間,於是令他前往北京劇組試戲。

出演賈寶玉時的歐陽奮強

當時的歐陽奮強,氣質與賈寶玉著實還有些差距,他初出茅廬,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前往劇組的時候,更是隨便踩著拖鞋就去了,如何像一個俊秀的貴公子?所以很多人冷眼旁觀,紛紛對這個寶玉不以為然,任誰都可以挑出不少刺。

但是選角便是如此,不可能得到一個完美答案,只能尋一個最優解,從最接近角色的地方,去深入挖掘,遮掩其他不足,好比鄧婕釋放出的殺伐決斷。歐陽最契合寶玉的地方,或許在於混世魔王的感覺,他稚氣未脫,玩性難改,初生牛犢不怕虎。而且有鏡頭感,拍過戲,騰挪走位,對戲念白,都不至太緊張。試戲的時候,是與張玉屏合作的「寶黛共讀西廂」,彼此合作過,更是自然流暢,很快就壓倒其他競爭者,得到了王導的賞識,一舉拿下這個角色。

賈寶玉雖然定了,歐陽奮強與王扶林的考驗這才剛剛開始。

畢竟當時猶然非議紛紛——「找歐陽奮強演賈寶玉是個歷史錯誤」,顧問團也是意見不一,攝像李耀宗還覺得他下巴太短,種種壓力驟降,劇組決定,讓寶玉正式拍一場戲試試。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王扶林讓歐陽奮強拍的第一場戲,正好是與王熙鳳探訪病可卿的一段(第四集)。秦可卿在太虛幻境中,稱得上是賈寶玉的性啟蒙,所以兩人相見,寶玉還帶著些許不安與靦腆——這恰巧與歐陽奮強當時的心境吻合,為了能觸景傷情順利落淚,歐陽還裹挾了一絲狡黠的小伎倆——他事先在眼睛周圍塗上了風油精。

第一場戲小試牛刀後,歐陽奮強初步得到了認可。

他得到賈寶玉一角,既有時運,也有天分與努力。為了演好寶二爺,他的付出不比別人少,拍戲之前的間隙,同樣要像培訓班的學員一樣,聽課、身段訓練、琴棋書畫、寫人物小傳、角色分析,好在本有基礎,倒也不至於太過局促。攝影師說下巴短,那便去做手術墊。

歐陽奮強在川劇團的功底也派上了用場,探訪可卿後,便是「寶黛初會榮慶堂」的大戲(第二集)。他仔細琢磨,賈寶玉的出場,不適合太威風的大步流星,又不能小跑,他嘗試用上了戲曲里類似蓮花步的小碎步,輕飄飄帶動頭上的帶子和披風,既帥氣,又不失可愛。這一創舉立時得到了劇組的一致好評。

歐陽奮強、張靜林等戲曲演員的聰明之處也在此,電視與戲曲舞台究竟不同,不能給表演留太多斧鑿之痕,他們懂得取捨,會適當將戲曲的技巧生活化,巧妙地融入到日常拍攝中,而不是簡單生硬地將唱念做打流於形式。

歐陽奮強與陳曉旭

考慮到歐陽進組較晚,彼此還不太熟悉,為了讓他儘早擺脫拘謹、漸入佳境,王扶林訓導演員也極有一手。他營造一種眾星拱月的氛圍,讓歐陽奮強放開膽子,在合理的分寸內,儘管與女演員耳鬢廝磨、嬉弄玩笑,為了深入開發他的頑劣,竟還向他布置了日常任務:做惡作劇。此後歐陽跟陳曉旭聯合起來,用盡手段,欺騙同伴,鬧得劇組雞犬不寧,像極了寶哥哥林妹妹該有的相處模式。

最終歐陽奮強呈現給觀眾的賈寶玉,面傅粉,唇施脂,雖不能說十分俊美,但眼神靈動純真,聰明狡獪而不帶侵略性,「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遊走於羅裙香露中又不顯腌臢,從寶黛釵初會,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九集),到共讀西廂(第十集),痴公子杜撰芙蓉誄(第二十九集)……歐陽奮強用他的痴狂演繹,為大家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歐陽奮強飾演賈寶玉

選拔的新人演員們,是否個個符合原著人物,當然見仁見智,但整體來說,還原了不少真味。筆者認為,由新人出演《紅樓夢》,固是劇組極具爭議的地方,卻也是最高明的地方。

他們召集這麼一群年輕人,桃笑李妍,又以紅學教化,耳濡目染古人的生活習俗,重新雕琢璞玉的同時,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他們的真善美。

他們並不是去演《紅樓夢》,而是「像《紅樓夢》中人那樣去生活」,這是一份嘔心瀝血的誠意。

曾經有人評論,《紅樓夢》的小說,猶如一群天才導演和一群天才演員的演出,不論主次,哪怕是幾個動作,幾句台詞,也必定演得有聲有色,有情有味。

電視劇的成功亦是如此,導演是天才的,演員也是天才的——而演員的「天才」,倒不一定全是智商天分有多高,演技悟性有多超凡入聖,他們的天才,發乎質樸純良的真情實感,源於純白無暇的天性流露。

之後這群演員的遭遇不同,命運不同,不過是各有緣法,很多人說是沉浸紅樓一夢,「入戲太深」,倒未免是觀眾的一廂情願了。

五歸結紅樓

《紅樓夢》電視劇,從1984年2月試拍,9月正式開機,在安徽黃山拍下了第一組鏡頭,至1986年9月底全部完成,期間先後到10個省市的41個地區的219個景點,共拍攝了近一萬個鏡頭。

雖說拍攝用了兩年零八個月,其實從籌備到1987年播出,已歷時五年有餘。

1987年春節試播六集,便已反響熱烈,而5月正式播出後,更是舉國轟動,收視率高達65%-75%,街頭巷陌,莫不議論,一度引起全民讀紅樓的狂熱浪潮,彷彿數百年前的境況重演——「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清·得輿《京都竹枝詞》)。

我們知道了劇組成立團隊之艱苦,選角之辛酸,那都只是前期籌備工作,真正著手改編攝製時,才更進一步地體會到,肩負壓力之重,重如泰山,拍戲之難,難於青天。而破除一個個難關,是87版《紅樓夢》的藝術價值所在,也是它所以遺澤後世,為人津津樂道的原因。

想將《紅樓夢》文本鏡像化,本身就近乎天方夜譚。

因為小說不像《西遊記》、《水滸傳》等作,以曲折離奇、跌宕起伏的劇情取勝——要麼上天入地,要麼殺人落草,具有強烈的感官衝擊。事實上《紅樓夢》電視劇的重播頻率,也遠不如老少皆宜的《西遊記》。

歸根到底,《紅樓夢》寫了太多真實的家庭瑣事、雞毛蒜皮,「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馮其庸教授甚至不客氣地評論道:「它沒有強烈吸引人的情節,你看《紅樓夢》本身每回結束時的『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話雖如此說,但它卻缺少強烈的懸念。」

其次,儘管情節不夠引人,但偏偏平淡如水的家事之中,又「須得見人、見趣兒、見哲理」。而且《紅樓夢》的文學技法十分高明,明齋主人總評說:「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閑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後面渲染出來。中有點綴,有剪裁,有安放。或後回之事先為提掣,或前回之事閑中補點。筆臻靈妙,使人莫測。總須領其筆外之深情,言時之景狀。」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若能通過鏡頭語言,啟發觀眾,領會個中深意,那便極見功力了。

那麼,如何將《紅樓夢》的文字具化在熒屏上,並最大限度地向普羅大眾呈現名著魅力呢?

原著中,賈府的興衰為重要主線,而故事開頭,卻以甄士隱家中的衰敗為引——這是「樂極生悲」的小小縮影。此後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牽出重要的背景設定。

原先劇本共二十八集,每集均按一個小時來創作,第一集連同第二集開頭,單陳甄士隱、賈雨村、嬌杏及冷子興軼事(實際也拍攝了),後廣電總局限定每集時長不得超過四十五分鐘,《紅樓夢》電視劇不得不再進行刪減、重新剪輯。

流行至今的三十六集版本,跟最初固有差別,而相較原著平穩的敘事節奏,倒算是做了一定的改良。

最終呈現給我們的電視劇,已無意對無關緊要的角色逗留太久,為免觀眾生出拖沓之嫌,它這麼處理:將甄士隱等劇情大幅濃縮,英蓮失蹤後通過倒敘閃回,女主林黛玉隨即登場,直接通過她的視野,一步一步,描摹出榮國府這座龐然大物的輪廓。這樣觀眾可迅速進入主人公視角,產生代入感和共鳴。

其次,每集結尾處,也不同於原著淡然處之,而是最大限度地去營造懸念,調動觀賞興趣,譬如第一集末,正好是賈寶玉甫歸,林妹妹翹首以盼,便戛然而止。作為觀眾,你一定也很想看到,男主角出場了,他是何模樣?

第二集末,則是重要人物薛寶釵剛剛入府,便即收尾,這時候賈寶玉滿臉堆笑向前,黛玉幽怨凝望,寶玉卻突然握起了黛玉的手,寶釵則似笑非笑,三人之間的分鏡,形成奇妙的化學反應。

第三集,止於焦大醉罵,令人平生疑心——何以要醉罵,扒灰又是什麼意思?

第四集末,賈瑞嬉皮笑臉唐突佳人,驀地擋在王熙鳳面前……

第五集收尾,小高潮,秦可卿突然懸樑自縊了,並託夢王熙鳳,充滿森森詭異。凡此種種,導演都在儘可能挖掘平淡情節中的不平淡之處。

而書中「無一閑筆」,電視劇的運鏡也是如此,可謂「無一廢鏡」。

書里寫林黛玉進京,不過「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一句,鏡頭裡則出現王嬤嬤、雪雁服侍,黛玉吃藥一節,既交代了雪雁、王嬤嬤角色,又暗示了黛玉體弱多病。

黛玉剛進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如何表現,則重點交代了迎、探、惜「先漱口再洗手後喝茶」一組鏡頭,黛玉隨後效仿,以示其小心謹慎。

第五十回「暖香塢雅制春燈謎」對應電視劇第二十一集。原著中,湘雲編了一支《點絳唇》謎語:「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書中說,「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而電視劇里稍作改動,特意給了惜春一個鏡頭一句台詞,她猜「或者是尼姑」,湘雲逗趣回應:「敢是你想當尼姑了吧?」此處有心暗示了惜春的結局。

再有,如第二十九集寶玉杜撰《芙蓉女兒誄》祭悼晴雯時,與黛玉探討後,對悼詞幾番改動,最終將「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相繼抹去公子、丫鬟的措辭稱謂,此時,鏡頭突然給了寶玉和黛玉一個意味深長的特寫及大特寫,都說「晴為黛影」,那麼「我本無緣、卿何薄命」幾個字影射了什麼,就可想而知了。

電視劇得紅學大師顧問,很多鏡頭,都有不少耐人尋味的東西可供挖掘。

除了敘事節奏鏡頭語言,要吸引人,還得有視覺效果。

《紅樓夢》原著有神怪,以致有時候虛虛實實,捉摸不定,電視劇因經費原因,不得已捨去了太虛幻境的場景,最終則採用了更現實的手法,儘可能削弱神話色彩,譬如絳珠仙子、神瑛侍者前塵舊事(然而,缺失了警幻仙子一節劇情,也幾曾遭專家詬病),前八十回近二十個夢境,也只截取了個別呈現。

少了虛幻元素,劇組便著力於寫實的場景道具,引人入勝。譬如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十二集),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第十九集),每一集色彩,或淡雅或斑斕,也都各有特點。

為了展現原著中宏大的社會風情,劇組也不遺餘力,親建一座大觀園榮國府,構造或磅礴或華麗的視覺效果,江南風光,京城民俗,貴族的繁文縟節,莫不面面俱到。

劇中最大的場面,當屬秦可卿喪禮(第六集)和元妃省親(第八集),以喪禮為例,幾乎所有顧問傾巢出動,劇組輾轉三個地方,上祭哭靈在上海大觀園,道士經棚在白雲觀,出殯則往寧榮街,出動六十四個杠夫抬那架「雙龍搶珠七彩雲牙排穗大棺轎」,上千名群眾演員,「對壇按七作法事的」和尚、尼姑、道士,還有打執事、捧香、趕車,服裝各異。

原著寫喪禮「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劇組參考明清喪禮風俗,請了北影廠美工馬強指導,數十名工人,花了數月時間,製作了大量紙紮(燒活)——方相、方辟、開路鬼、打路判……林林總總,琳琅滿目。

一部電視劇,能下這樣大的血本考據、鋪排,不讓觀眾嘆為觀止都難。

除了場景上炫人耳目,要普及給世人大開眼界,劇本上還得下狠功夫。

書中有四百多個人物,不可能一應呈現,避免觀眾混淆,劇本將大量小廝、侍女名字隱去,又刪去無關緊要的枝幹人物,再將版本流傳中出現的異名合一,如「焙茗」、「茗煙」統稱「茗煙」。

小說對白,有晦澀的文言,還夾雜了不少江南、北京方言,在處理這些台詞的時候,自然要在考慮說話人的身份基礎上,適當淺白化口語化,卻不能摻入現代辭藻,以免貽笑大方。

而大量的詩詞歌賦,還是有些曲高和寡了,自也不可能全部在劇中體現,要麼在劇中吟誦時,摘取名句,如《芙蓉女兒誄》,要麼將其中幾首化為曲目,穿插在相應主題的情節中。如《紅豆曲》、《葬花吟》、《秋窗風雨夕》、《分骨肉》等。

最讓人側目的,當屬故事情節了。

現今流行的三十六集版本,前二十九集基本遵循曹公前八十回,不再單薄地圍繞寶黛釵三角戀,儘可能體現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的種種細節。而後七集出自周嶺之手,根據脂硯齋批註、曹公判詞及《紅樓夢》探佚學多年研究成果所作,也是紅學界中爭議聲最大的改編。

這還得從《紅樓夢》的版本談起。

當年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期間有不少人抄錄流傳市面,自然衍生出了許多版本,這些版本大體情節相仿,但許多細節仍有不少差異,流傳到後世,最出名的,當屬帶有脂硯齋評語的抄本及程偉元高鶚整理補綴的印本兩種系統,又稱「脂本」及「程高本」。紅學中有一個「版本學」,就是最熱衷於分析各版本間的差異,以及哪個版本是最符合曹公本意的。

「脂本」里的評點者,包括脂硯齋、畸笏叟、杏齋等人,我們以「脂硯齋」統稱。他跟小說創作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一些版本里,他曾被寫入小說正文,從一些批註中,似乎又有刪削文段的決定權,對於書中難懂的典故,脂硯齋也常常批語解惑,對書中一些伏筆寓意,更有不少獨到見解,令後人閱讀時茅塞頓開。

經許多專家考證,通常視脂硯齋為曹雪芹親友,「脂本」也被視作《紅樓夢》研究中最符合曹公原意的版本,是胡適以來新紅學的基礎。

脂本是一個系統,根據抄閱的年份及收藏地,又分為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列寧格勒藏本、戚本、蒙府本、夢覺本等,多為前八十回的殘本。其中庚辰本存七十八回,較為完整,也被不少人認為是脂本之冠。現今最盛行的、1982年馮其庸主編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校注版,前八十回就是以庚辰本為底本。

在許多年的時間裡,坊間都以脂本流傳,但終究不過八十回,許多人說「書未完,芹淚盡而亡」,不少人引以為恨,直到「程高本」的出現。

「程高本」印本系統分為程甲本、程乙本、藤花榭本、王評本等等,其中1791年先有程甲本百二十回,由程偉元、高鶚補綴整理,第二年他們又做了一些「補遺訂訛」、「略為修輯」的工作,重新排印,號稱「程乙本」。這兩版也是最知名的程高本。

總而言之,此後《紅樓夢》終於得以完整的形態流傳後世。

其實,百年來《紅樓夢》的續集本有不少,但藝術價值均不高,或為大團圓的情節,或為下流情色,甚至有讓黛玉學會道術、行軍打仗的,十分離譜。而程高本一出,其餘續本當即失色,它雖有賈府中興的劇情,但基本延續了悲劇基調——黛玉焚稿魂歸離恨天、迎春受虐而死、妙玉遭劫、寶玉出家。百年間長盛不衰,甚至有不少人將它視為曹雪芹原作。

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刊印的版本,便是以「程乙本」為底本,而1982年人文新校注版,前面是脂本(庚辰本),後四十回則採納「程甲本」。

但也有不少人越看越不對勁,畢竟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抵牾之處甚多。

文筆差異、措辭習慣差異、詩詞文賦的缺失就不必多言。我們只談劇情。

在前面的情節里,曹公埋下了許多伏筆——秦可卿喪禮動用壞了事的老千歲的棺木,這是僭越了。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害了人命。元春省親時點了《一捧雪》中的《豪宴》,脂硯齋批註「伏賈家之敗」,再點《長生殿》之《乞巧》戲,脂本又批「伏元妃之死」。賈赦為謀玉扇墜,害了石獃子。更有賈府大肆鋪張,驕奢淫逸,欺詐放貸,無所不為……

及至八十回末,抄檢大觀園、晴雯歸天、迎春誤嫁中山狼……魯迅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曹公蓄足了勢,前面的伏筆將逐一爆發。但八十一回開始,這口氣卻泄了,畫風陡轉,一會兒「四美釣游魚」,一會兒「兩番入家塾」,渾若無事。而且疼愛黛玉的賈母忽然變心,寶黛居然大談起烈女仕途,最終還有家道中興、蘭桂齊芳,實在匪夷所思。

許多人的結局,也跟脂硯齋的批註不符、跟前面的判詞不合。譬如香菱本應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被夏金桂欺負致死,但後四十回也還是好好的。探春遠嫁後,還能隨意回訪賈府,削弱了悲劇色彩。脂硯齋批語暗示,賈芸在結尾有幫助賈府「仗義探庵」的劇情,程高本中他卻淪為品行卑劣的花花公子。

甚至於,程高本還有削足適履的嫌疑——為了使得後四十回邏輯自洽,對前八十回一些諸如仕途經濟的地方擅加改動刪減。

經胡適考證,這是高鶚自行續寫,周汝昌也認為,是高鶚得官方授意、歪曲原著以達到其政治目的。多年以後,馮其庸駁斥了高鶚偽續的說法,認為證據不足,當為無名氏續寫,但他也承認,後四十回在生活、思想、文筆上都嚴重不足。張愛玲甚至惡評續寫是「附骨之疽」,直言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於是在領導的批准下,電視劇《紅樓夢》劇組大膽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在顧問團及編劇組等各路專家的研討之後,遵照前八十回中第五回的十二釵判詞、圖畫和十四支《紅樓夢曲》、脂硯齋等人評語透露的有關後幾十回情節和人物結局的文字,同時也參考了曹雪芹同時和稍後一些詩文筆記,以及近二百年來紅學研究中的探佚成果,放棄流行百年的一百二十回程高本,重新對後面進行大刀闊斧地改編,包括補完脂本里提到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劇情(賈珍與兒媳秦可卿亂倫,致使秦自殺而死,這一段劇情曹公原已刪除,但小說還保留了許多痕迹,如賈珍哭得如喪考妣,瑞珠觸柱而亡,寶珠離府守靈)。

於是我們看到,後七集里,王扶林密集地放出一個又一個炸彈,什麼熱衷功名、家道中興統統沒了,香菱還是死了,黛玉也焚稿魂歸,探春遠嫁和番再未歸來,史湘雲墮入風塵,王熙鳳草席裹屍,賈芸仗義探庵,劉姥姥搭救巧姐,寶玉懸崖撒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但是這個改編,從誕生到實施,質疑與抨擊都從未消失。

儘管探春遠嫁的橋段得到一致讚揚,但史湘雲、王熙鳳的結局卻飽嘗爭議,黛玉之死更是廣受詬病。

眾所周知,在程高本里,寶玉丟掉通靈玉後變得痴痴獃獃,賈母與王熙鳳便使了掉包計,將寶釵嫁與寶玉。黛玉誤以為寶哥哥變心,悲慟之下,焚稿斷痴情,魂歸離恨天。

這個橋段,將林黛玉精神生命的幻滅與呆寶玉虛假浮華的喜慶婚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使得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衝突被推到極致處爆發,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及鮮明的悲劇色彩,一直是程高本里最閃耀的篇章——儘管周汝昌等專家不以為然,認為那只是李代桃僵的愛情小悲劇。

而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里:元妃賜婚寶釵,寶玉卻在海難中下落不明,林黛玉雙重打擊之下,病入膏肓,最終在焚稿中死去。但事實上,《紅樓夢》上映後的三十年來,屢遭刪減調整,「黛玉之死」重新經過潤色了,電視劇儘可能折中地,將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再次對立起來。

也就是說,最初的版本並非如此,當時劇作里,黛玉並未聽到「元妃賜婚」一事。

首播時連環畫(黛玉並未聽到元妃賜婚一事便即病死)

所以最初版本剛問世的時候,這一節劇情也成了最集火的靶子。

李希凡先生表示:是否尊重曹公原意,關鍵在於「黛玉之死」的處理,而劇中黛玉相思至死太過淺薄;副監製胡文彬先生也承認,這裡「削弱了全劇的悲劇氣氛」,「令人十分遺憾」;丁維忠先生言語更重——此處改編失當,直接導致了全劇性失敗。

這也是為什麼,多年後,王扶林導演回想此劇上映後的輿論評價,也只能以「褒貶參半」來概括。

筆者認為,87版《紅樓夢》放著現有程高本不用,捨近求遠,其改編的勇氣及精神都是難能可貴的,但並非沒有瑕疵。譬如在黛玉之死的處理上,的確不太高明,弱化了顰兒與世俗對立的形象,更將封建社會的典型悲劇矮化為事故性的悲劇。

其次,由於經費原因,原先劇本里的情節也無法全部拍攝完整,導致不少地方太過倉促(如未交代好妙玉這一重要角色的戲份)。但是,若僅因為這一點,就全盤否認這劇,而無視種種細究考據精雕細琢,無視對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直至「樹倒猢猻散」的呈現,則未免過於偏激了。

紅學歷來是唇槍舌劍的修羅場,百家爭鳴,各有見地,難免齟齬,胡適就曾經與蔡元培代表的索隱派有過著名的論戰。而到了五十年代,僅因俞平伯先生談《紅樓夢》的思想未提封建批判,又曾掀起過一陣風波,一段時間內,各路專家出於各種目的,紛紛倒俞倒胡。

之後,紅學衍生出不同支脈,曹學、脂學、版本學、探佚學……光曹雪芹是什麼來歷,就可以吵個天昏地暗。馮其庸與周汝昌兩位先生堪稱一時瑜亮,在《紅樓夢》許多問題上,就有過不少的爭論。

也是87版《紅樓夢》合該遭劫,電視劇上映後,三位編劇曾經將後續七集劇本出版成書:《紅樓夢——根據曹雪芹原意新續》,序言則由周汝昌先生背書,字裡行間,通盤摒棄高鶚續作。編劇周雷撰文解釋改掉「掉包計」原因,更是振振有詞,口口聲聲曹公本意。總而言之,「根據曹雪芹原意」七個大字烙上,無疑是引戰的導火索。

一開始打著這個旗號,不引人痛罵才怪,當代紅學家,誰敢理直氣壯說自己悟透了曹雪芹原意?

程高一百二十回版本雖然不如曹公文筆,卻禁得住兩百年時代考驗流傳至今。幾個顧問幾個編劇的見解,都未必能折服紅學會諸位,又怎麼能代表曹公?很多專家在學術上有潔癖,他們批評的並不是這部劇,所針對的,不過是「雪芹原意」幾個字,不過是不滿所謂的「探佚學」。

這種學派間的爭端,無疑影響到了當時對87版《紅樓夢》的公允評價。

平心靜氣想想,電視劇的後七集,難道就沒有高鶚的影子?黛玉焚稿病死,迎春被孫紹祖虐待而亡,巧姐也被劉姥姥所救,寶玉同樣懸崖撒手,這是高鶚捕捉到的曹公伏筆,也是劇組所認可的橋段——明明並非是對高鶚的全盤否定啊!

好在,時間檢驗了一切。

1989年,謝鐵驪導演開拍《紅樓夢》電影,吸取電視劇的教訓,用了名導,用了明星大腕,用了程高本的一百二十回故事。固然也是精品,可惜生不逢時,已有珠玉在前,觀眾漸漸地,將87版《紅樓夢》推向神壇。

2010年李少紅版《紅樓夢》,依然沿用了程高本結局,整體風格卻十分詭異,引得非議不訾。

而在眾多「程高結局」的洪流里,87版的改編依然沒有被湮沒,反而光彩彌絢。

必須得強調,它的改編並不完美,即便是在顧問團里,也莫衷一是。很多人喜歡將周汝昌與1987版劃等號,將馮其庸與其顧問的2010版劃等號,並將兩者強行對立起來,搞各種誇大的陰謀論,其實只是無稽之談。

如果看過周老的著作,就會發現,87版的結局改編與周老部分觀點相悖(譬如史湘雲的結局),即便是播出後,周老對它的評價,也只是「首尾全龍第一功」,包括他替劇本的序言背書,都只是否決高續、認可改編舉措的勇氣和意義,卻從未對改編的質量作出正面評價。

而馮其庸先生,反而對87版電視劇大加讚賞,他說主要方面是「極大的成功」。某些人試圖區分陣營,刻意通過兩版電視劇來互揭互貶,其實是十分不道德的。好像電視劇的成敗全賴一兩個顧問一樣,對劇組的主創也不公平。

程高結局之所以流傳坊間百年,並不是唯他獨尊、非他不可。只因從未有這麼一部作品,能群策群力,融諸多大師見解於一爐,鍛造出一個青出於藍、更理想化的結晶,這些大師,是脂硯齋,也是程偉元、高鶚,是胡適、俞平伯,是王崑崙、周汝昌等顧問,也是馮其庸、李希凡、胡文彬等參與到電視劇製作的紅學會專家——再加上諸位劇組演職人員,正是他們的曾經付出,才有了不朽的87版《紅樓夢》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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