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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山:假如唐宋文只讓我挑一篇

假如唐宋文只讓我挑一篇我有個片面的想法:假如唐宋文只選一篇,讓我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挑選蘇東坡《前赤壁賦》。千百年來人們都說「唐宋八大家」,可是唐代的兩位,論為人,韓愈太世故,柳宗元太脆弱。韓愈的文章,誰也不能說水平不高,可是他的古文中,關乎山水、表現點逸興的,幾乎沒有——此子有點不關山水。他在古文里只想「原道」的事。在這點上,就不如柳宗元了。可是,柳文的山水,著名的《永州八記》,特別是「小石潭記」,寫「皆若空游無所依」的游魚,漂亮死了。然而就是光景太孤峭幽冷。《八記》所表,主要就是發現這些被忽視拋閑的美境。問題是,連作者自己也說,在這樣的境界里,他實在是呆不住。這就要出麻煩了。看著好的地方不能棲居,現實熱鬧的世界又容不下自己。這樣「擰巴」下去,誰也長不了。這就是說他脆弱的理由,是說他的精神缺少自救的彈力。實際的情況也是這樣,他四十幾歲就被那個不容他的世道折磨死了,反不如總說自己牙齒要掉、家族多命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自覺遺傳基因不妙的韓文公長壽。為什麼蘇軾文章以《前赤壁賦》為最佳北宋諸大文章家,當然以蘇軾的文章最好,而蘇東坡最好的文章,如上所說,又當以《前赤壁賦》為最佳。怎麼就「為最佳」呢?不妨拿北宋同類文章比較一下。這裡所謂的「同類」,是指三篇逆境中特見士大夫神情的文章。蘇公之外的另兩篇,就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醉翁亭記》。範文正《岳陽樓記》言逆境,高標一個「憂」字,進亦憂,退亦憂;歐陽公的文章則獨顯一個「樂」字,身處逆境,則與民同樂。一個憂,一個樂,都是表現自己的精神不倒,都很挺立,卻各有姿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范仲淹《岳陽樓記》)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歐陽修《醉翁亭記》)那蘇東坡呢?則是不憂亦不樂,一切掃平,縱情大化之中,神契於天地之美。篇中沒有「憂」?有。「客有吹洞簫者」的一大段,不就是憂嗎?篇中也有「樂」,「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不正是「樂」?然而在蘇公,此「樂」固可生悲,而悲亦可以化除。歷來人們都說《前赤壁賦》融寫景、抒情和哲理為一爐,水乳交融,玲瓏剔透。是的,文章確實如此。但這樣解釋此篇,還缺一點層次,沒有深入其精神世界的底里。因為三者交融的背後,是儒、道、佛三家智慧水乳交融的圓融無礙。有此精神上的圓融無礙,才能一切放下,把心境放平,如此才能與造化之美洒然相遇,耳得之為聲,目遇之成色。照此再看看範文正的「憂」,歐陽公的「樂」,就難免讓人感覺姿態性偏強,像是松柏對抗著風勢的樣子。蘇文與范、歐兩大文章比較,就像大廟中佛祖與兩旁的菩薩,佛祖端坐正中,包容一切,旁邊則凈是各有姿勢的大菩薩,佛祖的平淡,反而是大境地才有的音容。

蘇軾書《前赤壁賦》《前赤壁賦》儒道佛的融合具體是什麼?那麼,《前赤壁賦》儒道佛的融合具體是什麼?文章有佛、道,是很明顯的。文中言「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就是道,也是佛。《老子》言「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馬一浮先生嘗言此同於佛教空、有兩觀。由此而來,就有後來所謂「以我觀物」和「以物觀物」之別。(此語出北宋儒家人物邵雍,見其《皇極經世書》。然此說的根底,細究起來,還是《莊子》「以道觀之,萬物並貴」說的影響。)蘇東坡上面的「自其變」、「自其不變」觀世界,就既是道家的,也是佛家的。在道家是「以物觀物」,在佛家則有所謂的「兩邊法」。什麼是兩邊法?《壇經》載,神會和尚初見六祖,問六祖,老和尚您閉眼打坐,還見不見這個世界?六祖說:「見,也不見。」說話之間,六祖用棒打神會的頭,問:「小和尚,打你,疼不疼?」小和尚照貓畫虎,說:「也疼,也不疼。」六祖聽罷,斷喝一聲:「小和尚,錯了!打你必疼,這是因緣法;見與不見,是兩邊法!」因緣法就是因果關係,因到果必到,就是佛祖挨打,也疼,也不能例外。可是,看不看這個世界,怎麼看這個世界,卻是由「我」來定。這是兩邊法。《前赤壁賦》中,「愀然」的「蘇子」,不正是用「兩邊法」開導「吹簫客」(其實是蘇軾自己一曲心情的化身),從而物我兩忘、與清風明月融為一體,以致「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了嗎?

武元直《赤壁賦圖》說《前赤壁賦》里有佛、道,容易。可是,說此文中有「儒」,或許會覺得費解,找遍了字句,哪有「儒」?這可不能單從字面求解,應從此文自身所顯示的一場精神自救來理解。黃州貶謫,是蘇東坡最苦的時期,讀一讀《寒食帖》上「今年又苦雨」的句子,就可以領略了。皇帝富於春秋,王安石變法方興未艾,自己身處壯年之期,卻被拋擲到這偏遠潮濕之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長此以往,功名利祿不全泡湯?這樣的念頭一起,主宰了心思,一切的鄙吝的念頭都會找各種理由冒出,於是放棄操守、品格的各種糗事、糗行徑,就難免上演了。

說到儒,又得說韓愈幾句這裡,對不起,又得說韓愈幾句。他那篇大文章《諫佛骨表》,其實是藏著滑頭的。唐憲宗是崇奉道教的長生術的,平定淮西的割據勢力後,他派柳泌做台州刺史為他找仙藥就是明證。「諫佛骨」卻說信佛短命,本來是從「皇帝是道教信徒」這一點精心落筆的。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韓愈沒有想到的是,凡怕死鬼,都忌諱說一個「死」字。於是,地雷被踩響,韓愈被發配。一開始,韓文公還能有「一封朝奏九重天」的范兒,可是再走遠一點,到鄧州,有詩為證,當他見到從南方被朝廷遣返回家的吐蕃人,就開始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了。再走,到了韶關,一聽當地人說,此地距潮州尚有千百里的路,一下子就全垮了。這也有詩為證。他開始借詩篇的對話,責備自己不懂事,說皇帝那麼大功勛,求個長生有什麼錯?「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的言語,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寫的。更糟糕的是,到了潮州,馬上給皇帝上奏摺,說我韓愈百無一用,可是皇帝若是東封泰山,我還是有用的,可以寫封禪文。為求得一己脫困,招數上就無所不用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這話用在這裡雖難聽,卻也頗為對景。這就是韓愈。皇帝看了奏摺說韓愈還「大是愛朕」,只是當初不該總說「死」、「死」的話。這也是史有明文,恰可證明上面我說韓愈是聰明誤、踩地雷,沒有大差。人家會問,你這樣掰扯韓愈幹什麼?不是我要故意跟韓文公過不去。韓文好,筆者沒異見。但是,他韓愈不是自居「道統」的接續者嗎?既然這樣自居,就可以檢討一下他的言和行是否一致,是否合乎一個儒者的標準。說實在的,韓愈的平生,除了文章弘道自有其思想的價值外,他的言與行,實在與真儒的風範相去太遠。而且,掰扯韓文公的言行不一,還對於了解古代士大夫精神的歷史有點用處。畢竟由唐至宋,中古士大夫正經歷品格的轉型。在這一長時段的轉型期中,韓愈是站在開始地段的,他表現上有點「風俗不純」,也是自然的。這是應當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待的。到北宋,總體上就好得多。韓愈承的是六朝才子「文人無行」的老統緒,所以才有他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窘促之態。到北宋蘇軾的時代,范仲淹等所倡導的做人要有廉恥、要有人格,已蔚然成了大氣候。這就有蘇軾「歸於審美」的擺脫精神困頓苦悶的自救方式。在蘇公《前赤壁賦》里,你看不到他關於儒家的任何言說,可是身處近乎絕望的境地,不是去找路子,不是做文章向皇帝或其他誰狗搖尾巴,這不正是「君子固窮」,講究人格操守的寫照嗎?

大才成大文更高的是,蘇軾又不是柳宗元,他放達曠觀,可以抓道家、佛家的仙藥來鎮痛,讓靈魂在清風明月中得到疏放,得到慰藉,所以才能有這樣的「最好」大文章。誠然單有胸懷的灑落,也未必就有好文學,幸運的是蘇東坡是千百年間一等一的大才,所以他的精神圓融,可以成就一等一的高妙大文。上述,就是筆者不避片面之嫌推《前赤壁賦》為唐宋文首選的原由。

本文作者:李山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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