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需要什麼樣的美國?
美國證券交易所
張宇燕
等待進入紐約招聘會的失業者(攝於2009年12月)
中國需要什麼樣的美國?
——專訪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所長張宇燕
對於美國是否在衰敗,張宇燕更願意謹慎地將之形容為「頂峰平台期的向下傾斜」。美國主導的金融政策保障了強盛的新型霸權,卻也將自己送入了一波波危機。新格局會呼喚新的強國模式嗎?中國又該怎樣參與這場新的博弈?
主筆◎吳琪 實習記者◎張冉
美國的「頂峰平台期」
三聯生活周刊:這次美國主權信用評級的降低,在你看來,標誌意義或者轉折意義大嗎?
張宇燕:我覺得這還是一個標誌意義的事件,但影響可能比我們想像的要小。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說,歷史有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短時段主要是歷史事件。信用評級的降低,就是一個歷史事件,但它也是有標誌性的。美國作為一種世界貨幣自開始評級以來,一直都是AAA。但評級降低並不意味著美元很快會垮掉,或者美國在短期內就會有特別明顯的衰敗,我認為這種概率非常小。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可以說美國經濟已經進入一個下行通道嗎,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嗎?
張宇燕:我用了一個詞,叫做頂峰平台期。美國的全球實力在頂峰的平台期,但是這個平台期在向下傾斜。它還是世界最強大的國家,到了頂峰不是「刷」地就下來了。這個平台有多長,有多陡,一方面取決於它自己,一方面取決於競爭對手,是相對的。
三聯生活周刊:它的向下傾斜是不可逆的嗎?
張宇燕:這是個好問題。答案在於兩方面,既取決於美國自己,也取決於其他大國的表現。大家注意,我們在談到國際問題的時候,一切都是相對的。什麼叫做國際政治?就是我努力發展自己壯大自己,同時限制敵對國家的持續努力。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今天講美元的衰敗,在歷史上有一個時間起點嗎?「9·11」事件是嗎?
張宇燕:美元的往下走,不是一兩天,是很長的歷史過程。「9·11」肯定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但這點還沒有共識性的說法,取決於個人怎麼看待歷史進程。
美元貶值的原因在我看來主要有以下三點。首當其衝的就是,人們反覆闡明的美元貶值的另一種表述是以美元計價的商品價格的普遍上漲,也就是美元的通貨膨脹。當然,美國超量發行美元也是有理由的:既然可以通過讓全球持有美元來獲取鑄幣收入,那為什麼不做?外國人持有的美元如果永遠在美國經濟體外流通,那麼這部分美元便成為美國的鑄幣收入。如果它們有朝一日還可能被用來購買美國產品與服務,那麼這部分美元便是一種對美國的債權。如此一來,作為獲取鑄幣收入結果的美元貶值,同時也意味著美國對外債務的縮水。換言之,只要美國鑄幣收入的絕對量沒有減少,美國對外債務可以大幅縮水,並能夠給自己的主要國際競爭對手造成損害,那麼美元貶值對美國而言,不啻為一筆一石三鳥的好買賣。
恐怖主義對美國的襲擊是美元貶值的一個直接的、帶有突發性質的原因。「9·11」事件之後的10天,我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到,此次事件將會對美元未來國際地位產生嚴重的消極影響。人們一直把美國看做是投資天堂,把持有美元資產視為保值的最佳途徑,因為美國實力強大,市場開放。然而這一切轉瞬間被「9·11」的爆炸所摧毀。隨之而來的反恐戰爭很快變成了一場持久戰,所有這一切都讓美元持有者心存疑慮、忐忑不安,接下來的投資結構調整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過去十幾年美元貶值的第三個原因在於歐元的創立。在歐元創立前,歐洲各國的貨幣雖然也都做到了完全可兌換,甚至德國馬克也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儲備貨幣的角色,但就整體而言,歐洲各國的貨幣影響力過於分散,不足以對美元構成挑戰。在全球範圍內分享更大份額的鑄幣稅,應該是歐元產生的一個關鍵因素。歐元的創立對美元的衝擊是巨大的。在這之前,對美元的霸道和毛病大家是可以、或不得不容忍的,比如美元因超量發行而引起的幣值不穩等等,因為舍此之外別無選擇。而一旦有了歐元這一美元的競爭者或替代品,美元的脆弱性就不再為人們所能完全容忍和遷就了。無疑這些舉措都將在全球範圍內減少對美元的需求,並損害美元的霸權地位。
三聯生活周刊:說到中國、巴西這些新興市場,還有歐洲經濟體,美國目前的危機會對我們產生什麼影響?
張宇燕:我覺得短期看,是經濟增長受到負面影響。美國寬鬆的貨幣政策,利率已經這麼低,最後要解決問題貨幣政策已經沒有空間了。進一步擴大財政支出的空間也已經沒有了,所以QE3、QE4便現實起來,這樣全球流動性增加,由於利差以及各國增長預期的差異,美國的政策可能造成全球流動性增加,導致物價上漲。當然,如果美國經濟能好起來,繼續進口,擴大需求,大家也樂於見到。
可是美國對GDP貢獻最大的就是消費,佔了2/3。消費的增長對美國的影響很大,現在問題是消費增長強度不夠。什麼情況下會消費?收入增加了,就業很穩定,社保醫療穩定。當時奧巴馬醫保改革方案以後,大家以為心裡安定了,以後就願意花錢。但是這一弄企業的成本增加了,所以效果非常複雜。
房地產市場一直不景氣,現在狀況仍不好,失業率又高,所以大家的消費積極性就不高。投資呢,也不好,經濟狀況不好的情況下,誰會去投資呢?政府赤字這麼大,擔當這個角色很困難。很多因素卡在一起,綜合看來,美國經濟的基本面不看好。
三聯生活周刊:美國目前面臨的困境,他們自己有沒有什麼說法?
張宇燕:美國人自己也說,美國正在經曆日本的失去的十年。從「9·11」開始,經歷了失去的十年。
美國的衰落,我和你討論的時候,是一種感覺、判斷。真正的要做嚴謹研究,還有一大堆指標,這裡爭議會非常大。首先,美國還在增長,原先說是3%,可能現在是2.5%。第二,所謂變化是相對的變化,主要是它的競爭對手經濟在快速增長。
非中性規則
三聯生活周刊:美國一直從它建立的貨幣金融霸權中獲利,今天大家都深刻地意識到了這點,但是這個遊戲剛開始的時候,並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張宇燕:為了說明的方便,我在這裡引入一個概念,叫鑄幣稅。在金屬貨幣時代,西歐各國金幣或銀幣的鑄造權掌握在國王手中。在鑄幣過程中,他們常常利用降低金銀成色的辦法獲取額外好處。進入紙幣時代,由於紙幣印刷成本大大低於金銀價值,鑄幣稅的獲利前景極度拓展。不過用收取鑄幣稅的方法牟利也是有條件的,其中基本條件是別人願意持有你發行的貨幣,並且持有者的數量不斷增加。
隱蔽地,似乎又是在自願基礎上的讓別國持有美元,是美國以徵收鑄幣稅的方式佔有別國資源或財富的一個重要手段,而這無疑加劇了世界範圍內的貧富不均。
哈佛大學已經去世的教授金德爾伯格,是研究經濟史金融史的,專門說為什麼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以後美元仍然能夠做大,主要因為德國、日本這些國家,心甘情願持有美國國債,他們來承擔匯率風險。第二,願意用美元而不是本國貨幣來借貸,這樣等於是支持了美國。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點,當時「冷戰」還沒有結束。全球的貨幣金融問題,一定是和大的政治經濟格局聯繫在一起的,沒辦法孤立地說,一定有政治考慮。
美國的確在以往的和現行的國際貨幣體中獲取了巨大利益,但如果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當擁有美國那樣的權勢時,恐怕也會像美國那樣行事的。古人講「人無釁焉,妖不妄作」。那些讓美國或歐洲憑藉貨幣佔了很大便宜的國家或地區,其自身的貨幣金融體系的脆弱性和不當政策是要負一定責任的,儘管有些弱點帶有宿命的色彩,比如國小,再比如經濟落後。
三聯生活周刊:你提到過「貨幣流通域」的概念,說國家之間的競爭,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貨幣在流通域的競爭。
張宇燕:對。流通域涉及的問題是,從鑄幣稅的角度,和貨幣的便利性帶來的。使用你的貨幣的人和國家越多,佔有它的資源就越多。
比如柬埔寨,流通的貨幣90%是美元。它哪裡來的美元?靠出口一些紡織品、服務業,好不容易掙了點美元,本來應該到美國去買東西的,它不去,留在柬埔寨流通,這就是美國典型的收入。美國用一把一把的紙,換取財富和資源。這種國家越多,美國收益越大,錢永遠不回來,用爛了扔在那兒最好,而且流通中的貨幣都是美元,這個國家的貨幣政策就等於是沒有。
國家間的競爭在貨幣領域,就是儘可能讓別的國家使用我的貨幣。
三聯生活周刊:從一個比較長的歷史時期來看,美國通過「一戰」、「二戰」幾個歷史機會來確立自己世界霸主的地位、建立美元霸權,貨幣政策對其樹立霸權地位,起了什麼樣的作用?最初美國依靠貨幣來控制世界的想法的形成過程是長期的政策選擇嗎?
張宇燕:這個分兩類。通過貨幣政策來主導或者掌控世界一開始可能是市場的過程,還有一個是政策設計的結果,都有可能。
對一個國家貨幣的信任,是建立在多方面基礎上的。從制度層面上看,司法體系、開放市場,還有經濟實力、經濟規模、貿易量,再有一個因素是軍事力量。今天的世界,美國的軍費支出佔全球的將近40%多。
從霸權的角度來講,其支點有幾個,軍事、科技、經濟規模、貨幣等等。規模很重要,這也就是為什麼今天我們人均收入很低,但是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因為你規模大。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今天提到的美國霸權的建立,與過去舊殖民體系的霸權,已經不是一種模式了吧?
張宇燕:今天的殖民方式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靠軍事征服、文官治理和商業掠奪這麼一套模式。今天的世界本質上講,是一個規則體系,我不用派人過去,你接受了對我有利的非中性規則,我就贏了。同樣的規則,對我和對你意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規則面前人人平等,並不意味著規則是公正的。我們簽訂了一個條約,這是規則我們都遵守,但是掙了錢以後我拿95%,你拿5%,公正嗎?不一定。
今天的世界發達國家很清楚,原有的殖民方式比如派兵,成本很高。讓你接受我定的對我有利的規則,本身就意味著我贏了。咱倆比賽,你總能設計一個比賽肯定你贏,我也能設計出來一個我贏的。所以大家競爭的是規則的制定權,而貨幣本身就是一套規則體系,所以在貨幣領域,大家也在爭奪規則制定權。因為貨幣能給一個國家帶來巨大的好處。
鑄幣稅是其中的一個。印美元的權力在美國,而和別國的貿易是以美國的貨幣計價結算,同時美元也是最主要的國際儲備貨幣,所以在貨幣政策、匯率政策爭端中美國都有主動權。這裡面有一系列的好處,與國家總體的實力密切相關。
三聯生活周刊:你提到從美元信用危機的角度來看,1971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其實已經是美國對全世界的一種大的信用違約。
張宇燕:美元在歷史上面臨的危機,上世紀60年代就有過表現。在1971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前,美元按固定的比價與黃金掛鉤,同時各國貨幣與美元掛鉤。顯然,布雷頓森林體系意味著美元等同於黃金,持有美元就等同於持有黃金。為了進行貿易,各國必須持有一定量的美元。而為了擁有美元,這些國家就必須保持對美國大量出口,這種為美國向全世界攫取利益提供方便的機制,其可持續性是有疑問的。
上個世紀60年代初,美國經濟學家特里芬寫過一部題為《黃金與美元危機》的書。正是在這本書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特里芬兩難抉擇」,其含義是靠美國國際收支赤字為全球提供世界貨幣,很可能會遇到兩個局面:或是因為美國國際收支赤字不足而導致「美元荒」並最終殃及全球貿易與經濟增長,或是因為美國國際收支赤字過大而引起美元過剩並遲早危及美元與黃金比價。歷史實際進程吻合了特里芬的預言。由於歐洲各國紛紛用手中的過剩美元按固定比價向美國兌換黃金,這使得美國黃金儲備大幅度減少,1971年尼克松總統宣布美元脫離黃金自由浮動。
三聯生活周刊:當時美國宣布,美元和黃金脫鉤的時候,沒有遭受到特別大的阻力嗎?
張宇燕:美國國內也有爭議,但一個現實問題是美元已經走到了維持不下去的境地。如果繼續按照35美元一盎司的話,黃金就枯竭了,如果走到那一步再說沒法兌現的話,它就遇到大麻煩了。所以布雷德森林體系的瓦解,是美國向全世界做了一次大的違約。
三聯生活周刊:今天的信用危機和當時有可比性嗎?
張宇燕:我覺得可比性不大,性質不太一樣。當時美國是世界最大的黃金儲備國,它欠各國的是貴金屬黃金,或者是別國用美元兌換黃金的權利。今天美國欠的是紙幣美元,償還紙幣美元債務的最終主導權掌握在美國手裡。也正是如此,美國當時違約了,因為它沒有那麼多黃金。
但是當我們在比較貨幣的時候,其實不是在好和壞之間選擇,絕大多數都是在壞和更壞之間進行選擇。美元相對於其他貨幣來說,可能更穩定,畢竟美國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經濟開放,有著比較公平公正的司法體系,資本市場比較有效,規模巨大,不像小國家,一開放一衝擊馬上就垮掉了。這些因素對一個國家的貨幣成為世界貨幣非常重要。
從這幾個標準來看,這次雖然美國經歷債務危機、信用評級危機,但是放眼看去,世界很難說有哪一個國家或者經濟體的貨幣能對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地位提出挑戰。
三聯生活周刊:但是1971年與黃金徹底脫鉤之後的美元開始了超量發行的歷史,並且美國過去這幾十年來的繁榮,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它的美元霸權的建立。
張宇燕:現在看來,美國確實收益很大,這是和大的背景有關,美元成為世界貨幣了。
「冷戰」結束後,中國改革開放,柏林牆倒塌,東歐一批國家進入國際市場,市場規模一大,就意味著對美元的需求增加。以前中國的外匯儲備只有幾十億,現在幾萬億美元,其中大部分是以美元計價的儲備,俄羅斯也是這樣。我們說的是官方的外匯儲備,俄羅斯企業也有很多的外匯,這就增大了對美元的市場需求。
凡是在機場免稅店買過商品的人大概都有這樣的印象,那裡出售的商品中電子產品是日本和韓國製造的,手錶主要是瑞士的,香水和威士忌酒等主要產自法國,皮革製品和太陽鏡等則分別由法國、英國和義大利等國生產,除了一些品牌香煙外,幾乎見不到美國商品。我也曾感到納悶,在這樣一個競爭性的大市場上,「美國製造」怎麼會如此之少?仔細再一想,我就明白了,在這個市場上,美國提供的最有競爭力的產品是美元。
這就應了好像是克魯格曼講過那句話,大意是說「二戰」後到今天的全球經濟格局,大致可以被描述成為:全世界都在努力生產美元能夠購買的商品,而美國生產美元。但美元超發是把雙刃劍,今天它就品嘗到了苦澀的一面。
中國需要什麼樣的美國?
三聯生活周刊:美國現在的經濟形勢,特別不容樂觀,它最大的問題在哪裡?
張宇燕:美國的CPI是3點多,意味著現在進入了所謂的「流動性陷阱」。聯邦基金利率是0.25%,CPI是3點多,這意味著美國的實際利率為負,這麼往裡注入資金,市場也起不來,所以大家的看法非常悲觀。
負利率說明貨幣政策幾乎沒有空間了,再降低利率往哪裡降呢?如果第三期甚至第四期的量化寬鬆,再寬鬆下去,意味著流動性越來越多,通貨膨脹就會起來,而經濟能否起來,誰也說不清楚。出現通脹意味著很多問題,比如養老基金,一系列問題都跟著。通脹高了以後,債權人的利益就受到損失,公眾也不滿,一系列的問題都攪和在一起,又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美國經濟處在非常艱難的時期。我們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也很同情美國的決策者,不知道該怎麼辦。
美國經濟我覺得可能進入到第二次衰退,衰退就是連續兩個季度的負增長,這個可能性越來越大了。當然,危機取決於怎麼定義,大家對美國還債能力的前景不看好,這是一種擔心。
這次危機特別的一點是,這次顯示美國國內的政治「極化」現象,民主黨和共和黨之間不妥協,雙方死守自己的立場。不像以前,美國的政治經濟不管在具體的問題上爭執多大,頂層這些人,對國家的發展方向、基本理念,國家應該是什麼樣的國家,往什麼方向走,用什麼手段實現目標,大致是有一個共識的。現在看來,這些共識比較脆弱,這是今後面臨的一個大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政治派別的極化,是因為在經濟危機面前,大家都沒有好的選擇嗎?
張宇燕:我覺得這是因為美國之前都比較順,即使在「冷戰」期間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是往上走的。美國建國以來沒有真正遇到過多極化的世界,這是大的背景。蘇聯最強大的時候,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也沒有今天中國佔美國GDP的比重大,我估計今年這個比重可能要超過2/3,去年可能就已經到了2/3。
我同意保羅·肯尼迪在《大國的興衰》里的結論,財政撐不起了,遊戲玩不起了,儘管以前在主宰遊戲,最後還是衰亡。現在看來,美國走到今天已經感到有點力不從心,這是大的背景。在這種情況下,要形成共識,比較難。
美國人開始尋找原因,比如亨廷頓,他的書《我們是誰》是從美國社會內部來解釋的。美國已經有8個州的年輕白人在當地屬於少數民族。這麼走下去,在未來少則二三十年,多則三四十年,美國可能成為白人是少數族裔的國家了。美國人從人口結構、年齡結構、種族結構等等來考慮這個問題,提供了比較有意思的觀察。
幾個月前,我們和美國一位著名的經濟學家討論,他是諾貝爾獎獲得者。他通過研究發現了一個問題,最近20年,幾乎重大的科技創新都源自美國,但是美國的勞動生產率卻是建國以來表現最差的20年。創新和生產力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當然結論可能和中國有關,但也有人找替罪羊。
美國在很多問題的看法,已經分裂了。包括他們講中美關係是最重要的雙邊關係,但是怎麼對待中國,分歧可能非常大。所以我想,這個國家在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國運面前,怎麼形成共識是真正的挑戰。
這次兩黨在國會就這個問題的爭議,包括茶黨的興起就是分歧的體現。茶黨一個很重要的政治訴求就是要平衡預算,有那麼多人的支持。政治上的分歧也是市場比較擔心的。
三聯生活周刊:美國的變化對中國的直接影響是什麼?
張宇燕:中短期看,美國的經濟增長乏力,會直接影響到世界。它向全世界輸出流動性,也會推高我國的物價水平,大宗商品價格波動將更加撲朔迷離。國際規則的制定和協調上,可能也有變化。現在貿易還是不平衡,順差還是很大,這些方面在規則制定的雙邊和多邊談判過程中,中美之間的博弈可能更加複雜和艱難。
三聯生活周刊:中國話語權會增加嗎?
張宇燕:這是肯定的。但是話語權增加有幾個方面,一個是給你機會讓你說話,另一個是聽你說話的人能有多少,第三,這個講話產生的影響能否影響規則的制定。
中國,得想好什麼樣的美國對你有利。中國現在已經是世界第二的經濟體了,要有真正的大國戰略。以前的戰略是建立在中美關係、中歐關係這些和大國的關係之上,現在要轉變,你在強大,那麼怎麼理解這個世界,什麼樣的世界格局對中國是最有利的。老實講,這個問題我也沒想好。
費正清晚年的時候說:也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一直想用我們的概念和思維方式來描述中國,中國可能壓根兒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的生命。美國現有的模式,也未必適合中國。同時我覺得我們也有必要同樣去審視一下,我們理解外部世界的思路和方式。
三聯生活周刊:就是中國要把自己作為一個獨立體來考慮。
張宇燕:對,以自己為中心來考慮這個世界,什麼樣是對我最有利的,但是最有利不是漫無邊際的,一定要考慮到政治上的可行性,考慮到一切博弈都是在動態中進行的。我覺得是我們現在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要理解霸權,一個國家在全球的地位,決定性因素至少有7個,經濟實力是最基礎的,接下來的是科技實力、軍事實力和貨幣,第5個是和人口、國土面積與自然資源密切相關的國家規模。第6個是你在制定規則、解釋規則、執行規則方面的能力。最後就是價值理念能被多少人接受,就是你輸出價值觀。
美國的霸權就是建立在上述7個要素之上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剛才提的問題非常好,對中國來說,什麼樣的世界格局什麼樣的美國對自己最有利,可能是中國最需要從戰略上考慮的問題。
張宇燕:中國需要比較穩定的美國。從我的角度來看,全球秩序的維持是一個公共產品,但是又沒有世界政府,只能靠霸主來提供。提供公共產品是需要花錢的,霸主來提供一定得對霸主的成本有所補償,一定得對它有好處。從這個角度來說,世界秩序通常是不公正的。要公正的秩序,誰來提供呢?
要想承擔責任,得付錢做貢獻,中國這個時候,一個穩定的、相對強大的、對中國友好的、開放的、真正負責任的美國,是符合中國利益的。其實說句實在話,世界的霸主並不好當。
規則體系我們是要的,具體要什麼呢?說白了,就是和平和發展的大環境。具體說,未來的10年,中國的政策取向主要有以下5點。首先,中國需要穩定的國際環境,來保障資源、能源供給順暢。第二,出口市場安全要得到保障,大量的貿易保護主義對中國肯定不利。儘管「十二五」規劃強調內需,強調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強調創新,但是外部市場還是很重要。第三,要保證領土的完整,這是傳統安全的內容,其中祖國統一是很重要的目標。哪個實現了偉大復興的國家是分裂的?沒有。第四,實現國際貨幣體系的多元化,其中包括人民幣的國際化。最後,在全球規則確立過程中,中國不僅有發言權、話語權,而且在規則的制定上能夠有一席之地。比如G20,中國在裡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博弈者,中國正在開始從一個簡單說「不」的參與者,向建言獻策、最終成為規則制定者身份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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