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操守

06-16

曾國藩的操守

◆劉誠龍

曾國藩有一雅號，叫一品宰相。此處所謂一品，不是一品官階，而是菜肴一品。曾國藩已算位極人臣，官本一品，不在話下；曾國藩「飲食起居，尚守寒素作風」，比如每餐用膳，或魚或肉，或雞或鴨，蔬菜幾大碗，葷菜單一碟，曾國藩處滿漢朝廷，然則其家裡，是見不到也見不得滿漢全席的，往他家做客人，見曾領導每餐都是一樣葷腥，上了泥鰍不上黃鱔，上了臘肉不上臘腸，客人既驚又敬，給曾國藩起了個雅號，謂一品宰相。

曾國藩之寒素作風，不是作秀，而是作則。他從政始到從政終，都是善始善終，儉始儉終，早也求操守，晚也持操守，一生都自秉操守。周玉柳先生所著的《向曾國藩學領導藝術》里講了曾家一件生活小事，曾國藩小女兒曾紀芬回憶，當年其家安在江南總督署機關院內，曾國藩高徒李鴻章請客，曾氏姐妹也在邀請之列，要去做客，要穿一件新衣服嘛，新衣服只有一件，姐妹倆都爭，爭得哭兮兮的，曾國藩將曾紀芬拉到一邊，叫她讓給姐姐穿，再給她許諾：「明年若繼續任總督，必為爾添置綢褲一條。」

曾國藩管家屬，實堪大紀。夫貴本妻榮，丈夫做了那麼大官，夫人當天天去按摩，夜夜去搓麻，去美容院塗羊脂素，但曾夫人從沒享受過這般富貴生活，曾夫人的生活白天當老媽子，夜裡當紡織工，每日紡紗到深夜；曾國藩對媳婦，要求甚嚴，「教以勤儉，紡績以事縫紉，下廚以議酒席」，立了一個家規，三姑一嫂，每年必須做一雙鞋給他，以此檢驗其是否耕織；「後輩諸兒須走路，不可坐轎騎馬；諸女莫太懶，宜學燒茶煮菜。」

曾國藩修身齊家，算個封建范兒了。然則，其平天下呢？還算范兒否？此處所謂平天下，非指建功立業，單指官德吏操。曾國藩平了「洪逆之亂」，功業上是平了天下的，但在官風上是不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很難說。曾國藩飲食起居，自家簡樸，無可置喙，自家之外，比如公家，他就建樹不多，不曾「再使風俗淳」了。比如說吧，他在總督任上，曾到揚州去「視察工作」，揚州地方，看到那麼大的領導來了，當地方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喜事與盛事，住，尋五星級賓館；行，紅地毯鋪路；吃呢，揀最好的上，揀最貴的上，天上飛的，水裡游的，山裡跑的，山珍海味，熊掌鮑魚，洛陽水席，滿漢全席，流水成席，一桌飯何止一頭牛？差不多一棟樓了。曾國藩坐在上席，臉色不開花也沒結霜，行禮如儀，吃喝了這一頓公款。當時沒發氣，回來記日記：「一食千金，吾不忍食，且不忍睹。」

這也難說曾國藩假醋虛文，難說其人格虛偽。曾國藩是理學名臣，理學十分講操守，然則理學所謂操守，更強調的是獨善其身。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貪我獨廉，眾人皆惡我獨善。大家養二奶，我不養；大家公款大吃喝，我不大吃大喝；大家收紅包，要收你們收，我不收，也不管你收與不收；「工作餐」之後，諸位要去洗腳去按摩去K歌去搓麻去娛樂場館娛樂娛樂，放鬆放鬆，既不反對也不支持，既不參與也不揭發……明哲保身，潔身自好，「總之，愛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風而已」。

自風好，修了身；家風好，齊了家？天下官風好沒？平天下官風，怕是沒怎麼去平了吧。

曾國藩齊家，叫自己妻兒子女，勤儉持家，他當然有這個權力，領導幹部管好身邊人，他可以有而且應該有這個義務；自然別人家妻兒子女，他就管不著了，他沒插手人家家務事，沒要求李鴻章家屬去紡紗，這是對的，但揚州地方官，花那麼多民脂民膏搞接待，這可不是別人家的家務事，已屬平天下事，也不是單記日記事，而是應發文件事了——看到滿滿一桌公款案，不掀桌子，也當拂袖子，然後，針對三公消費，發文件，搞整風，改制度，抓落實，這才算完全意義上的修身齊家平天下。

儒家理學有一句廣告語曰：「其身正，不令而從；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廣告語終究只是廣告語，廣告與實效，差一大截呢；對於權力者而言，這話準確度多高？實堪懷疑，其身不正，令下，誰敢不從？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古來皇帝身歪得很，何嘗身正過？但不很影響其下聖旨；曾國藩其身正了，對公款吃喝，不令，誰從了？他不大吃大喝，不影響諸輩山吃海喝，頂多是，知道他個性了，以後接待曾領導，不上大魚大肉就是了；左宗棠喜歡衣著樸素者，別人要向他來跑官，脫下世界名牌換一身土布衣裳，僅此而已，背了左宗棠眼，全是金縷衣鑽石戒；官場惡風濫習，即使「下令」，都未必相從，何況不下令？

還說曾國藩吧，他身正了，相從的有幾？曾國藩之修身，沒得話說，曾國藩之齊家呢，究竟也只是齊了幾個婦道人家。他家姐姐做鞋，妹妹學了樣，而曾國藩哥哥垂廉儉范，弟弟沒跟著學樣，其中緣故是，姐妹們本身沒權力，若當年其妻其女其媳婦當了官，掌了權，沒制度約束，她們會不會相從，真是未知數；曾國藩弟弟們有權，有權就來錢，那廉儉兩字，就不成則了。1856年，曾家修建富厚堂，算是江南大廈了，費銀三千兩，他弟弟們修建的，曾國藩曉得了，很不高興，發誓此生決不進新屋，也確實沒進過。1867年，家人花費7000銀兩搞裝修，曾國藩著急卻莫奈何：「富坨修理舊屋，何以花錢至七千串之多？即新造一屋，亦不應費錢許多。餘生平以大官之家買田起屋為可愧之事，不料我家竟爾行之。」

若我看來，這不是曾國藩人格破產，而是曾國藩垂範失敗，以身作則，專做個人人格高則，不將高則轉為公家權力規則，沒有不失敗的。大清官員隊伍龐大，有幾人學了曾國藩？曾國藩高足李鴻章，早先天天呆在曾國藩身邊，權力傳幫帶，倒是帶身傳承下來了，廉潔方面卻是幾乎沒以曾國藩為師。曾國藩死時，幾無遺產，李鴻章身後，金山銀山，富貴滿堂。「其身正，不令而從」，若改為「其制正，不令而從」，可能更靠譜些……

以身作則，是上則，非上上則；獨善其身，是上善，非上上善；單講以身作則，單講獨善其身，即使做了聖人，也未免只是鄉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