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廣波|批判胡適運動中的夏鼐
夏鼐 1948年12月9日,夏鼐在多次拒絕傅斯年請其押運古物赴台的要求後,離南京返溫州故家——他對現政權已沒有絲毫信心。與夏鼐相反,胡適堅決地站在了蔣介石一邊,他受蔣的委派,於次年4月6日搭船赴美,開始了一生中最支持蔣介石的時期。從此,胡適與夏鼐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1949年以後,在大陸已變成批判對象的胡適,遭到了一輪又一輪的缺席批判。1954年10月,毛澤東以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為突破口,又親自發動了一場更大規模的批胡運動。這次運動由中宣部按照毛的指示,領導中國科學院、文化部、高教部等科研、教育機構來具體實施。正是這場運動,使夏鼐與胡適又有了一點瓜葛。 作為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主要負責人,夏鼐無論如何是不能脫離運動的。而且,照當時的政治和學術生態,他還必須要「積极參加」。《夏鼐日記》為我們留下了當時參加運動的一些材料: 1954年12月1日:郭院長至陳夢家君處談石鼓文問題,順便至我處,談及批判胡適思想問題,謂「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應改為「小心地假設,大膽地反證」,使不致落入唯心論的陷阱。 12月25日:赴幹部學校聽潘梓年同志作胡適思想批判報告。 1955年1月7日:下午赴院參加「批判胡適實用主義」討論會,艾思奇報告,發言者有賀麟、胡繩、王子野等同志。 1月19日:上午閱侯外廬所寫《胡適的反動政治思想》。 1月20日:院中開胡適批判會,請黃仲良先生出席……閱馮友蘭批判胡適哲學史對孔、老的評價問題。 3月5日:下午赴院參加史學界批判胡適思想座談會。 3月26日:下午參加批判胡適思想史學部分討論會,由翦伯贊同志主持,發言者頗踴躍。 4月2日:下午赴北京飯店,聽艾思奇同志報告「批判胡適思想」。 4月15日:閱批判胡適思想的論文(侯外廬、胡華等)。 5月1日:為《歷史研究》校閱呂振羽同志《批判胡適派的歷史觀》一文。 5月3日:下午參加社會學部招待蘇聯專家阿斯塔莉葉夫座談會,由潘梓年報告批判胡適思想運動。 應該承認,這些記載對梳理那場批判運動的來龍去脈,分析其中的成敗得失,肯定有參考價值。 當時,夏鼐不但要參加批判會,還要寫批判文章。據《夏鼐日記》可知,他於1955年3月6日至9日完成了批判文章《批判考古學中的胡適派資產階級思想》。這篇文章開首就說:「胡適自己對於考古學是外行的。」這是實事求是的評論。既然外行,又如何影響考古學呢?作者認為:「胡適過去三十年在中國歷史學上是起著統治作用的,……作為歷史科學組成部分的考古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他的惡劣影響。」特別是,以胡適為代表的五四運動的右派,以考古在內的幾個史學刊物為陣地,「因此胡適派思想在中國考古學上的總方向、工作方法、思想作風等各方面的影響,都是深刻的。」作者在文中所舉的例子,也采自史語所發表的考古論文和報告。這表明,文章批判的是考古領域中的胡適派思想,而不是(也不可能是)胡適本人。 文章共分五部分。第一部分,批胡適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以及胡適提倡的整理材料的方法,並舉出「殷墟文化曾是由洪水衝擊而來」等例子。作為造詣高深的考古學家,作者在這兩部分中所舉的例子都是擊中要害,無懈可擊的。但是,所言這些事例和胡適思想的聯繫,似乎有點牽強。 第二部分,作者批判了考古領域中片段搜集材料、孤立看問題的現象,認為這種現象是中了胡適的毒:「胡適以為歷史是一些彼此孤立、不相聯繫的個別事實。」此外,作者從胡適做研究靠別人提供材料(顧頡剛供給其《紅樓夢》的材料,羅爾綱供給其《醒世姻緣傳》的材料)入手,強調考古工作者要親自動手找材料。應該承認,作者之立論,至今亦未過時。不過,所舉胡適的例子卻不合事實。即拿其研究《紅樓夢》來說,他用實驗主義的方法研究《紅樓夢》,把從不被重視的材料,都變成有用的材料,活的材料,這就是前人沒有做過的。曹雪芹的家世材料,都放在那裡,從來沒有被人重視過。他讓顧頡剛幫助搜集材料,但這些材料在顧頡剛手裡仍是一堆死材料,經胡適研究後,就能理出脈絡來,得出有關曹雪芹及其家世的系統判斷。所以,作者所舉例子不恰切。 第三部分,作者指出,用胡適派的方法整理材料,不能得出正確結論。批判了「胡適的庸俗進化論」。 第四部分,批胡適派統治下的考古學學風:學術脫離政治;支離破碎的鑽牛角尖式「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作風;「為考古而考古」;壟斷材料,囤積居奇;宗派林立、學閥霸道。從現在來看,學術是應該遠離政治的,而且越遠越好。「為考古而考古」的提法,也無可指摘。在史語所,確實有大量的材料沒有得到及時整理,但並沒有「壟斷材料,囤積居奇」;只舉傅斯年、董作賓將材料提供給郭沫若一例即可說明問題。 第五部分表態:用馬列主義武裝自己,同胡適的資產階級唯心論作鬥爭。 仔細研究這篇文章,發現作者對考古領域存在的具體問題所作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但與胡適聯繫起來,又極為牽強。這是運動的產物,沒有運動,肯定不會產生這樣的文章。 遠在美國的胡適對這些批判文章非常關注,就是對這篇文章,胡適也用紅筆做了很多勾畫。胡適勾畫的,主要是胡適認為能給他提供學術信息的部分,而不是對他大不敬的話語。確實,胡適從不責怪、怨恨批判他的人,他自己的說法是:這些人既沒有說話的自由,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不管對批判者,還是對胡適本人的態度,我們都還缺乏一種非常深入的研究。但我們應該採取一種「同情的理解」的態度,結合歷史的情境,提出自己的看法。假如單單從字面上的表述,就得出「某某人忘恩負義」,靠批胡適換取進身之階之類的結論,那肯定是膚淺的。 經過1954~1955年的批判運動後,胡適在大陸上已被徹底批倒批臭。不過,這之後,胡適的名字仍偶爾出現在《夏鼐日記》里。比如,胡逝世後,夏在1962年2月27日記道:「閱《參考消息》,知胡適已於24日在台灣逝世。」1964年8月4日在游呼和浩特的抗日烈士公園時,又記道:「乃出來散步,海拉爾路西口路南有抗日烈士公園,乃1933年華北軍第59師傅作義部下在懷來一帶抗日陣亡將士203人之墓,有一紀念碑,胡適撰文,錢玄同書。此公園現已開闢為農田,僅有二三墓碣,尚矗立田間而已。」 「文革」以後,胡適的名字又較多地出現在《夏鼐日記》中。1982年元旦,夏鼐閱讀了《中研院成立五十周年紀念論文集》中胡適與中研院關係的文章。後來又讀了傳記文學社出版的唐德剛《胡適雜憶》,大陸出的《胡適往來書信選》等書。他在讀這些書時常有畫龍點睛的評論,比如他評《胡適雜憶》:「乃胡適評傳性質,作者雖以受歷史訓練者自居,但所論殊未必皆中肯,文章尚流暢活潑。」讀到《胡適往來書信選》之1945~1948年部分,又不由自主想起乃師陳寅恪的詩:「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最有趣的是他讀《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這套10巨冊、300多萬字的大書,他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讀完了。讀的時候,還就有關部分與其日記對勘,寫「補註」。從「補註」的文字看,他一定是懷著興奮和感慨的心情讀這套書的。 此外,無意中的小事,也常常能使他想起胡適。比如,他偕家人游長城時,就想起胡適說的:「我在北京九年,沒有游過長城,我常常笑我自己。」這些,都無關宏旨,實在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他在新時期強調要充分注意人文科學自身的特點和客觀發展規律,反對學術機關行政化、企業化,反對過分強調為政治服務。他還深切贊同嚴濟慈先生的主張:渴望有蔡元培那樣的人來主持學術和教育機構。這恰是與胡適有相通之處的。本文出自《胡適與夏鼐》,有刪節,原文載《胡適研究論叢》(第二輯)。作者宋廣波任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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