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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 朱元璋筆伐嚴子陵

期數:2002年第12期欄目:隨筆·札記 作者:謝謙

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卷1錄張以寧《嚴陵釣台》,詩曰:

故人已乘赤龍去,君獨羊裘釣月明。

魯國高名懸宇宙,漢家小吏待公卿。

天回御榻星辰動,人去空台山水清。

我欲長竿數千尺,坐來東海看潮生。

嚴陵即嚴光,字子陵,少有高名,曾與漢光武帝同學。光武即位,乃變名姓,披羊裘釣澤中。帝遣使征至洛陽,與敘舊,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翌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卧耳。」帝拜為諫議大夫,不就,歸耕富春山,卒於家。事見《後漢書·逸民傳》。

嚴光不屑攀龍附鳳,光武不忘少年故舊,便成為千古相傳的佳話;尤其是嚴光,更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徵,在古典詩歌中,被人反覆歌頌,反覆詠嘆。明人張以寧的這首詩,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引起我興趣的倒是沈德潛的評語:「明人詠嚴陵,以此章為最。如『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台。不有雲台諸將力,釣台亦在戰爭中』,皆風雅之魔道也。」沈氏在這裡斥為「風雅魔道」的詩,不知何許人所作,倒是不同凡響的「翻案文章」:「不有雲台諸將力,釣台亦在戰爭中。」今日之太平,是開國將士流血犧牲換來的,你嚴光一個臭文人,有什麼資格傲視新王朝?這種議論,也許我們並不陌生,但在五百多年前,卻是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千古文人的精神偶像,一舉被推翻。偶翻《明太祖文集》,才發現這並非什麼千古卓識,而是迎合聖意之作。否定嚴光,否定知識分子不合作精神的始作俑者,乃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文集》卷10有一篇《嚴光論》:

昔漢之嚴光,當國家中興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為君者慮德薄才疏,致生民之受患,禮賢之心甚切,是致嚴光、周黨於朝。何期至而大禮茫無所知,故縱之飄然而往。卻乃棲岩濱水,以為自樂。吁!當時舉者果何人歟?以斯人聞上,及至不仕而往,古今以為奇哉!在朕則不然。且名爵者,民之寶器,國之賞罰,亘古今而奔走天下豪傑者是也。《禮記》曰:「君命賜,則拜而受之。」其雲古矣。聘士於朝,加以顯爵,拒而弗受,何其侮哉!朕觀此等之徒,受君恩罔知所報,稟天地而生,頗鍾靈秀,故不濟人利物。愚者雖不知斯人之奸詭,其如鬼神何!且彼樂釣於水際,將以為自能乎?不然,非君恩之曠漠,何如是耶?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輩混殽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當時挈家草莽,求食顧命之不暇,安得優遊樂釣歟?今之所以獲釣者,君恩也。假使當時聘於朝,拒命而弗仕,去此而終無人用,天子才疏而德薄,民受其害,天下荒荒,若果如是,樂釣歟?優遊歟?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不止忘恩,終無補報,可不恨歟?

朱皇帝不愧是「千古一帝」,能將顛倒了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儘管朱皇帝出身文盲,戎馬倥傯之際才粗通文墨,僅憑著他的帝王之氣,便能一掃千古迷霧,指明是非,真要令那些滿腹經綸、飽讀聖賢之書的文人學士感戴「天王聖明」了。按照朱皇帝的理論,他一統江山,是天下百姓的「救命恩人」,普天之下皆應感恩戴德,知恩圖報。嚴光這樣拒絕帝王徵召的人,是忘恩負義之輩,罪不容赦,死有餘辜,怎能被奉為「精神偶像」,受人景仰?

朱皇帝當然想不通。但中國文人知識分子自古有隱居避世的傳統,原因各有不同,或激流勇退以保全性命者如西漢之張良,或憤世嫉俗而絕意仕進者如東漢之梁鴻,或討厭官場應酬而追求精神自由者如東晉之陶淵明,當然也少不了沽名釣譽之徒,將隱居視作「終南捷徑」。但都能為最高統治者所容。不僅如此,東漢以後的正史還要為這些隱士立傳,以表彰他們淡泊名利的精神。至於像嚴光這樣開國皇帝的故舊,謝絕皇帝的高官厚祿,而以布衣終其身,被後人崇仰,正是情理中事。事實上,入世或出世,不過是個人生存的方式,個人應有選擇的自由,孔子也曾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朱皇帝卻第一次公開剝奪了知識分子的這份自由,而且連嚴光這樣絕無反骨的古代高士也不放過,竟在百廢待舉、日理萬機之時,親自加以口誅筆伐,定其為「歷史罪人」。張以寧《嚴陵釣台》這樣的詩,恐怕就不可能是在朱皇帝時代所作,這位由元入明的文臣豈敢唱反調?倘若嚴光晚生千餘年,趕上朱皇帝時代,定然身死家亡,哪能優遊林泉,終其天年?《明史·刑法志》引朱皇帝欽定的《大誥》稱,「寰中士夫不為君用者」,「罪至抄劄」。洪武十九年頒布的《大誥三編》即載有一例:蘇州士人姚叔閏、王諤被舉薦於朝,二人不從,罪至梟首,藉沒其家。朱皇帝批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成說其來遠矣。寰中士夫不為君用,是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對不合作者的這種殘暴,不說是絕後,至少也是空前。

按理,朱皇帝驅逐元蒙,光復漢家江山,漢族知識分子應歡欣鼓舞,揚眉吐氣,樂於仕進,但事實恰好相反。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明初文人多不仕」條所舉,不過是最著名者而已。讀《明史》和野史筆記,常令人不寒而慄。郎瑛《七修類稿》載,太祖私游一寺,見廟壁題詩:「大千世界何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散,放寬些子又何妨?」詠的是布袋和尚(彌勒佛),也可能寓有諷喻時政之意,太祖竟將寺僧全部處死。趙翼說「明祖行事多仿漢高」。漢高不過屠戮幾個手握重兵、心懷叵測的功臣而已,朱皇帝的屠戮對象,豈止文武功臣?這位出身微賤的皇帝,對任何人都懷有一種非常陰暗的心理。連劉基這樣急流勇退的謀臣都必置之死地,宋濂這樣溫柔敦厚的文臣都不得善終,其他文人的命運可想而知。世人都說秦皇漢高殘忍,比起朱皇帝來,他們又算什麼?

令人感嘆的是,古今人都患有歷史健忘症。無論如何,朱皇帝都是一位歷史偉人,所謂「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後人在評價朱皇帝時,也總是一分為二,功是功,過是過,功大於過。這就是歷史的結論。朱皇帝的殘忍,不過是為了消滅政敵,鞏固江山,可以理解;而當時人的冤屈和血淚,隨著時間的流逝,早已化為一縷煙雲。朱皇帝真是看透了歷史,驅逐胡虜,創業開國,這就是千秋功勛,殺幾個文人算個什麼事?古今歷史總是忽略細節的,時過境遷,除了幾個鑽故紙堆的專家學者偶爾發思古之幽情,對朱皇帝的濫殺無辜憤憤不平外,還能有誰為那些歷史上的冤魂灑一掬同情之淚?歷史學家甚至還會說,朱皇帝治下,國家空前統一,社會空前穩定,政治清明,官吏廉潔,百姓安居樂業。但這是靠血腥的恐怖來達到的,是靠千百萬無辜者的生命來維持的。這樣一個時代,無論如何說,都稱不上「太平盛世」。但這種時代往往又被後人美化甚至神化,連絕世獨立、狂放不羈的晚明才子徐渭在拜謁孝陵時,也自嘆生不逢時,未能趕上轟轟烈烈的太祖時代:「亭長一抔終黃土,橋山萬歲始龍迎。當時事業難身遇,憑仗中官說與聽。」明末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回憶拜謁孝陵的情景,緬懷之情更是溢於言表。他們難道真沒有想到,如果生當太祖時代,他們的命運也許將會更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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