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遊《臨安春雨初霽》賞析
【原文】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譯文】
入世做官的興味,近年來已淡薄如紗;誰叫我騎馬辭家,作客在紛擾的京華?清寒的小樓上,聽得下了一夜的春雨;深巷黎明,就有人在叫賣杏花。閑居無聊,在短紙上斜寫著草書;晴日窗前,又試著品味名茶。不要慨嘆了,潔白的衣服已被京師的塵土污染,但還來得及在清明節前,回到我清靜的家園。
【評論】
清·弘曆:「頷聯團轉,脫口而出,一涉湊泊,失此語妙。」(《唐宋詩醇》卷47)
今·吳熊和:「陸遊除愛國詩歌外,還以善於細膩地描寫日常生活中的景物和情趣著稱。這首詩中的『小樓』一聯,向為名句,典型地表現了江南二月的都市之春。小樓聽雨,是一詩境;春雨如絲,杏花繁麗,是一詩境;深巷賣花,又是一詩境。從今夜的雨聲到明朝的賣花聲,正寫出杏花春雨之間的『消息』,寫得形象生動,富於韻味。清舒位《書劍南詩集後》:『小樓深巷賣花聲,七字春愁隔夜生』,指出詩的背後還暗寓對春事的關懷和惜花傷春之念。這一聯不著意於對偶,十四字一氣貫注,自然圓轉,常受人稱道。……『閑』字、『戲』字,都言外寄慨。」(《唐宋詩詞探勝》第349頁)
今·王鎮遠:「小樓」一聯「語言清新雋永」,「寫得形象而有深致」,「雖然用了比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還是要表達自己的鬱悶與惆悵」。(《宋詩鑒賞辭典》第978頁)
今·金性堯:「三四兩句為傳誦名句,五六嫌湊泊,七八亦覺生吞,且小樓、深巷明明是寫京華風物之可愛,瞿佑《歸田詩話》卷中以『小樓』一聯與陳與義《懷天經智老因訪之》的『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並稱佳句,可惜和全篇不相稱,所以有人說陸遊可能是先得好句,後足成之。這亦恐怕不止陸遊一個人。紀昀在《瀛奎律髓》卷十七中則連這一聯都覺得『格調殊卑,人以諧俗而誦之』,不為無見。對前人詩的鑒賞,只要有主見而又有道理,那亦不妨『立異名高』。」(《宋詩三百首》第275頁)
【賞析】 陸遊的這首《臨安春雨初霽》寫於淳熙十三年(士186),此時他已六十二歲,在家鄉山陰(今浙江紹興)賦閑了五年。詩人少年時的意氣風發與壯年時的裘馬清狂,都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雖然他光復中原的壯志未衰,但對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軟弱與黑暗,是日益見得明白了。這一年春天,陸遊又被起用為嚴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在百無聊賴中,寫下了這首廣泛傳誦的名作。自淳熙五年孝宗召見了陸遊以來,他並未得到重用,只是在福建、江西做了兩任提舉常平茶鹽公事;家居五年,更是遠離政界,但對於政治舞台上的傾軋變幻,對於世態炎涼,他是體會得更深了。所以詩的開頭就用了一個獨具匠心的巧譬,感嘆世態人情薄得就像半透明的紗。世情既然如此澆薄,何必出來做官?所以下句說:為什麼騎了馬到京城裡來,過這客居寂寞與無聊的生活呢?
「小樓」一聯是陸遊的名句,語言清新雋永。詩人隻身住在小樓上,徹夜聽著春雨的淅瀝;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傳來了叫賣杏花的聲音,告訴人們春已深了。綿綿的春雨,由詩人的聽覺中寫出;而淡盪的春光,則在賣花聲里透出。寫得形象而有深致。傳說這兩句詩後來傳入宮中,深為孝宗所稱賞,可見一時傳誦之廣。歷來評此詩的人都以為這兩句細緻貼切,描繪了一幅明艷生動的春光圖,但沒有注意到它在全詩中的作用不僅在於刻畫春光,而是與前後詩意渾然一體的。其實,「小樓一夜聽春雨」,正是說綿綿春雨如愁人的思緒。在讀這一句詩時,對「一夜」兩字不可輕輕放過,它正暗示了詩人一夜未曾入睡,國事家愁,伴著這雨聲而湧上了眉間心頭。李商隱的「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是以枯荷聽雨暗寓懷友之相思。晁君誠「小雨愔愔人不寐,卧聽贏馬乾殘芻」,是以卧聽馬吃草的聲音來刻劃作者徹夜不能入眠的情景。陸遊這裡寫得更為含蓄深蘊,他雖然用了比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還是要表達自己的鬱悶與惆悵,而且正是用明媚的春光作為背景,才與自己落寞情懷構成了鮮明的對照。在這明艷的春光中,詩人在作什麼呢?於是有了五六兩句。
「矮紙」就是短紙、小紙,「草」就是草書。陸遊擅長行草,從現存的陸遊手跡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風韻瀟洒。這一句實是暗用了張芝的典故。據說張芝擅草書,但平時都寫楷字,人問其故,回答說,「匆匆不暇草書」,意即寫草書太花時間,所以沒功夫寫。陸遊客居京華,閑極無聊,所以以草書消遣。因為是小雨初霽,所以說「睛窗」,「細乳」即是沏茶時水面呈白色的小泡沫。「分茶」指鑒別茶的等級,這裡就是品茶的意思。無事而作草書,睛窗下品著清茗,表面上看,是極閑適恬靜的境界,然而在這背後,正藏著詩人無限的感慨與牢騷。陸遊素來有為國家作一番轟轟烈烈事業的宏願,而嚴州知府的職位本與他的素志不合,何況覲見一次皇帝,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國家正是多事之秋,而詩人卻在以作書品茶消磨時光,真是無聊而可悲!於是再也捺不住心頭的怨憤,寫下了結尾兩句。
陸機的《為顧彥先贈婦》詩中云:「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不僅指羈旅風霜之苦,又寓有京中惡濁,久居為其所化的意思。陸遊這裡反用其意,其實是自我解嘲。「莫起風塵嘆」,是因為不等到清明就可以回家了,然回家本非詩人之願。因京中閑居無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鄉躬耕。「猶及清明可到家」實為激楚之言。偌大一個杭州城,竟然容不得詩人有所作為,悲憤之情見於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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