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日常生活

古往今來,領袖人物的政治生活總是吸引著作家和歷史學家,同時也深深吸引著億萬讀者。一次重大政治事件,一場大的社會變革,領袖人物往往會在挑戰面前充分顯示才華膽魄。這時,人們也容易評論這個領袖人物的品格,衡量他的功過得失。

  然而,需要領導人物最大限度地發揮才能去應付挑戰的機會並不是很多。他們更多的時候只能像普通人一樣去面對日常生活中瑣碎事情的纏繞,去應付這種煩人的無休止的挑戰。正因其普通,所以不大引人注目。

  我在本書中所要記述的就是這種不大引人注目的日常生活。從衣食住行到生活情趣,從工作學習到吃喝遊玩及喜怒哀樂。雖然缺少叱吒風雲、驚心動魄,卻也有血有肉,生動活潑。

  本書各文取第一人稱敘述,旨在從我的採訪對象中選出曾經生活在毛澤東身邊的李銀橋、傅連璋、尹荊山、韓桂馨、姚淑賢、李連成、王學文、田雲玉八位同志,對他們所見所聞作一客觀記錄。去除那些「個人迷信」之色彩,還其血肉真情,以便人們更加全面真實地了解和認識毛澤東。

  毛澤東曾對他的衛士長說:「我活著的時候你們不要寫我,我死了之後你們可以寫,寫出我的真實。」他還對那些生活在他身邊的人說:「我和我的親人見面不多,只有你們和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的情況你們最了解。」

  這個「你們」,主要包括了四個系統的人:衛士、警衛、醫護和秘書。其中以衛士最近,真正是朝夕相處,吃穿住行,不離左右。所以本書以衛士們的敘述為主,也有醫生、保育員和專列工作人員的敘述。

  1949年3月23日,毛澤東離開了西柏坡,乘吉普車進京。他將此行稱為「進京趕考」。一腳車上一腳地下,他扭頭望著周恩來:「進京趕考去!」風度瀟洒的周恩來微笑點頭:「我們應當都能考試及格,不要退回來」。

  毛澤東向東凝視良久,忽然深吸一口氣,自信地笑道:「我們決不當李自成,我們會考個好成績!」

  3月25日,毛澤東抵達北平,住香山雙清別墅。5月,遷入中南海,住豐澤園裡面的菊香書屋院內。

  「翡翠層樓浮樹林,芙蓉小殿出波心。」

  這是前人對中南海園景的描寫。中南海位於北京故宮西側。與北海舊稱「三海」,又名「西苑」、「太液池」,有800畝土地700畝水面。始建於遼金,歷經元、明、清各朝,是封建帝王的行宮和宴遊之地。民國時這裡曾設立過「總統府」、「大元帥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是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的辦公處所。中央人民政府設在這裡,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等同志也住在這裡。那時至今,行人只要路經這裡,便忍不住朝那一圍高大厚實的紅牆凝視。肅然、神秘。那裡面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其實,毛澤東並非總是生活在紅牆內,他的足跡遍全國。所以,我的這本書叫《紅牆深處》。 他面孔略顯瘦削。瘦削的臉型出稜角,男子氣足。單是相貌剽悍倒也罷,偏偏他又穿警服,腰上常佩槍,某種人見了不免心裡要犯嘀咕。但我們見面親,可以隨便「侃大山」。

  你看銀幕上的「毛主席」表演得像嗎?

  貌合神離,少了血肉和性格。

  作為衛士,你曾經很接近毛主席啦?

  吃穿住行,形影不離。

  談話多了,便不能平靜。感覺毛澤東是人不是神。但他確確實實是偉人,極偉大的人。

  衛士長李銀橋回來了。拿起我寫好的決心書:我西生自己也要保護好毛主席。

  「哈哈,你還能寫出一句話么。一句話錯兩個字。」衛士長難得一笑,將滿頭黑髮那麼一甩:「走吧,跟我去見毛主席。」

  走進毛澤東書房,我一下子張大嘴巴:天哪,這麼多書!比我認識的字還要多千百倍,滿屋書架都要脹裂一般。毛澤東坐在一張藤椅上伏案閱讀。燈光炫目,他全身閃耀出麥芒一樣長短不齊的光,我不知是淚水折射的緣故,以為毛澤東真是全身放光芒。

  「主席,他來了。」衛士長小聲報告。

  「唔,你叫什麼名字啊?」毛澤東仍在看書。連問兩遍沒聽見回答,便緩緩扭回頭。

  我痴痴僵立,無聲無息。淚水像小河一樣淌。

  毛澤東起身來到我身邊。大手輕輕按在我的頭頂上,將頭髮揉搓,就那麼隨隨便便一拍:「嘿,還是個娃娃呢。」

  於是,我醒了,光芒斂去,看清一張早已熟悉的面孔,本能地叫出一聲:「毛主席!」

  「嗯,」毛澤東點頭,「你叫什麼名字啊?」

  「封耀松。」

  「噢,那你是不是河南開封市那個封?」

  「不是的。是一封信兩封信的封。」

  「哈哈哈。」毛澤東開心大笑,手指頭按在我胸前第二顆鈕扣上,「不管你有幾封信,不開封你就看不見信噢。那是一個字,懂了嗎?」

  我眨眨眼,不懂裝懂地點點頭。

  「今年多大了?」

  「十六。」

  「爸爸媽媽幹什麼?」

  「爸爸拉黃包車,媽媽在家裡。」

  「又是一個駱駝祥子么。你自己過去幹什麼?」

  「在點心鋪學徒。去年工會把我送到省公安廳警衛處學習。後來,廳長王芳帶我來到北京……」

  「我是為人民服務,要考慮處理許多國家大事,自己的一些事就顧不過來,想請你幫幫忙。你幫助我,也是間接為人民服務,我們是分工不同。這樣分工你願意嗎?」

  我用力點點頭:「願意。」

  「嗯,那就看看我們誰服務得好。」毛澤東握住我手,輕輕搖。從此,我便留在了他身邊。

  又該我值正班了。衛士張仙鵬囑咐:毛主席沒睡覺,你要注意呢。

  我便有些緊張。衛士長說過,每逢大事,毛澤東常常幾天幾夜不睡,緊張疲勞過度,情緒容易起伏。衛士既要勸他吃飯睡覺,又不能影響他思考和工作。不但需要忠誠,還必須足夠機靈。否則,主席也有發脾氣的時候。這天,毛澤東是在書房辦公,兩堆文件都疊有一尺高。他左手夾煙,右手抓筆,閱讀文件時眉頭稍稍聚攏,全神貫注。落筆批示前,有時要吮兩下嘴唇。

  我輕輕走到主席辦公桌旁,捧走煙灰缸。好傢夥!光是煙頭也足夠我們四名衛士抽一天。那時,我不懂尼古丁,可也知道煙抽多了愛咳嗽,嗓子疼。便照衛士長教的辦法,將主席的煙掰斷幾支,半支半支地插入煙嘴。

  我的目光落到茶杯上。照規律,一個小時左右續一次水……可是毛澤東已經端起茶杯。糟糕,沒水了。主席放茶杯的同時,眼皮掀了掀,目光在我臉上一觸即離,茶杯落桌有聲。我的心便跟著一震。忙去拿杯子。

  「嗯。」毛主席咳一聲,我的手一抖,縮回來。主席已經抓過去茶杯,眼皮耷拉著,目光順鼻樑而下,朝杯子里望。放下那支改變山河的紅藍鉛筆,忽將三根指頭插入水杯,一摳,殘茶進了嘴巴,順勢用手背擦一下沾濕的嘴角,動作自然熟練,像老農民。

  我目瞪口呆。

  主席一邊咀嚼,一邊輕晃輕磕茶杯,一邊繼續看文件。喉嚨里咕嚕嚕響過一道吞咽聲。目光剛離開文件,手指又進了杯子,把最後一點殘茶摳進嘴裡,茶杯便帶聲帶響放回桌上。

  我趕緊拿起空杯出來換茶。

  毛澤東喜歡喝龍井茶,一天至少換兩次新茶。我小聲報告衛士長:「主席吃茶葉了,是不是嫌茶水不濃?」

  李銀橋毫不當回事:「吃茶怎麼了?在陝北就吃。既然能提神,扔掉不是浪費?」

  天漸漸黑下來。我注意到毛澤東穿了圓口黑布鞋的腳時而拍拍地。開始以為他坐久了活動活動血脈,次數多了,忽然想起什麼,忙去看看溫度計。真糟糕,才13度。

  那時,中南海的暖氣供應不好,室溫常常保證不了20度。我望著黑下來的天悄悄琢磨,便琢磨出一個法子,出去灌了兩隻暖水袋。我在毛澤東的辦公桌旁蹲下,輕輕地、輕輕地將暖水袋捂到主席腳面上。那隻腳不再拍打地面,安靜了。我將主席的雙腿按摩一遍,然後撤身抬頭。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停住了。

  在我的頭頂上,探出一張親切的面孔,紅紅的。目光像冬天的陽光一樣溫暖,望著我,望著我……忽然,那嘴角抽動兩下,眼睛變濕潤了:「好,很好。謝謝,謝謝你。」

  我的眼圈頓時也濕了,輕輕退去一邊。

  該給暖水袋換水時,我藉機提醒他:「主席,你該吃飯了。」

  毛澤東正在批寫什麼。頭也不抬說:「怎麼又吃飯了?」我說:「你已經快10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有這麼長時間了?」毛澤東把最後幾個字寫完,抬頭望望我,又望望窗外,想了想說:「嗯,那就搞點飯吧。」

  毛澤東多數時間是一個人吃飯,或在書房,或在卧室。由我用食盒提來,兩菜一湯,一碗二米飯(大米小米蒸在一起)。兩個小碟,辣椒和霉豆腐。除非有客,毛澤東吃飯手不離卷。他斜坐木椅,兩眼盯著報紙。大概是看到一篇好文章,那天的吃飯便生出特色:兩目有神,神色朝著報紙起伏變化。嘴巴無滋無味,單調地重複咀嚼動作。右手像一隻機械手,在菜盤和嘴之間運動,筷子始終落在一個盤子的一個位置上。結果,一盤炒空心菜只夾走少半邊,筷子便夾不著菜了。

  我悄悄轉動菜盤,讓主席的筷子落在有菜的位置,又及時將葷素兩盤菜換個位置。

  「嗯?」毛澤東嚼了幾口,突然一怔,目光轉向飯桌,露出警惕之色,似乎在說:「味道不對呀!」他想吐掉嘴裡的菜,我忙說:「是我把兩盤菜掉了個個兒。」「嗯。」毛澤東鬆口氣,咽下嘴裡的菜。「我說不對勁么。剛才還咯吱咯吱的,一下子變那麼綿軟呢……」他的目光又轉向報紙。

  「主席,吃飯的時候不要看了,影響消化。」我這點知識是保健醫生教的。主席倒聽勸,放下報紙端起碗,三扒兩劃將飯送入口,便撂了筷子,拿著報紙朝辦公桌走去。我一把拉住他袖子:「主席,請你跟我出去走走。」

  毛澤東盯住我,用鼻音長長嗯了一聲: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毛澤東在院子里散步喜歡深呼吸,一呼一吸都帶了長長的聲響,有時胸腔里也要哼出一道龍吟似的長音。他感覺這樣舒服。

  「幾分鐘了?」毛澤東問。

  「別急,才五分鐘。」

  「小封啊,動物里什麼飛得最快?」

  「大概……雁?天鵝!」

  「不對,不對。告訴你吧,是一種雨燕,又叫山燕子。」

  「那我知道了,尾巴毛尖尖的像針。」

  「那麼你說什麼動物飛得最高?」

  「老鷹。」

  「你是鷹鷲不分哪。飛最高的是鷲,這麼寫。」毛澤東抓住我一隻手,在掌心裡寫。我痒痒,忍也忍不住想笑。毛澤東便索性抓住不放,多寫幾遍,「別光笑,會寫了嗎?鷲,鷲,能在珠穆朗瑪峰上空飛,在世界最高峰的上空飛……」他一邊說一邊故意撓我的痒痒。

  「鷲,鷲,我會寫了,會寫了。」我手心痒痒得拚命往回抽。

  「現在幾分鐘了?」

  「八分鐘了。」

  「我有一種感覺,你的表犯了路線錯誤,在倒退,在走回頭路。」

  「沒有。主席,我的表從來不會倒著走。」

  「1、2、3、4……」,毛澤東開始散步,數到120下,準備踏入書房的門,「現在10分鐘了。」

  我說:「主席,你該休息了。」

  「不能睡喲。」毛澤東手指敲敲桌上的文件,「你服務得很好,我不把這些文件看完,就該輸給你了。」

  交班時,我囑咐衛士田雲玉:注意點,主席還沒睡覺。

  毛澤東這幾天心情愉快,與容國團奪回一項世界冠軍不無關係。恰好國內外沒什麼大事,高興了,他也玩幾下乒乓球。

  那天下午,毛澤東在院子里散步,我們三個值副班的衛士打乒乓球。毛澤東看見了,便走進來參加:「我也來玩玩小球吧。」

  平心而論,我球藝雖然差,若認真較量,未必會輸給毛澤東。可是,我怎麼好意思贏他老人家呢?便規規矩矩把球送過主席那邊。

  毛澤東打球可不規矩,像他指揮游擊戰、運動戰一樣,冒著出界和落網的危險,竭力將球打出變化:那球落得忽近忽遠,忽左忽右。我便奔跑不迭,應接不暇,流下汗來。

  我送過去一個高球。毛澤東忽然瞪大眼,虛張聲勢盯住我的右案角。以毛澤東的球藝,能把球打在右案角並不容易,但我還是做好了萬一落案的接球準備。毛澤東的球拍揮動一半,忽然抽回胸前。一推,只輕輕一推。乒乓球便奔我的左案角落來。球速很慢,可我的重心已經右傾,急切里扭轉,便失去平衡,差點滑一跤,踉蹌著後退兩步,眼睜睜看著球落在左案角上,接著又不慌不忙彈起來,朝地面墜落。

  毛澤東哈哈笑,吮一吮下唇,眉目活躍出生動的表情:「聲東擊西,殺你個顧頭不顧尾。」

  於是,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能使毛澤東高興,鬆弛一下過度疲勞的腦筋,始終是我們衛士的心愿。

  一盤球打完,李銀橋來了,招呼我們去搬沙發。

  毛澤東書房裡的大沙發,準備搬去另一個房間。李銀橋指揮我們幾個衛士搬。沙發大門小,試過幾次搬不出門,只好又放回原處。

  毛澤東進來了,問:「怎麼沒搬出去?」

  我說:「門太小,出不去。主席,乾脆就留在屋裡吧?」

  毛澤東看著我們,在沙發左右踱步。時而望沙發,時而環顧書房,時而瞥一眼門,終於停住步,作嚴肅思考狀。我們有些不安。不知誰小聲嘀咕:「主席,要不然……」

  毛澤東用手勢打斷,慢條斯理問:「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你們說說,是先蓋這間房子後搬來沙發呢?還是先擺好沙發再蓋這所房子?」

  我們立刻赧顏地低了頭。

  寂靜中,有人吃吃竊笑,小聲說:「蓋這所房子的時候,中國大概還沒有沙發呢。」

  毛澤東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出去繼續散他的步。

  「還愣什麼?搬吧。」李銀橋招呼一聲,我們便又幹起來。這次動了腦筋,不時變換方式,終於把沙發立起來,先出沙發靠背,在某一角度及時轉彎,將沙發搬出了門。

  毛澤東在院子里散步,不時笑著望望我們。沙發一出門,他便走過來問:「怎麼樣啊,有什麼感想?」

  我說:「沒錯,是先蓋房子後搬來沙發。」

  毛澤東笑著說:「我也受到一個啟發,有一點感想。世界上幹什麼事都怕認真兩個字,共產黨就最講究認真。」後來,毛澤東去莫斯科訪問,表揚李銀橋的工作時,將這句話精練為: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當天,他在會見我國留學生和實習生時,公開發表了這一言論。

  毛澤東帶我們去游泳池學游泳。他說:「中國那麼多大江大河大海大湖,你們都是旱鴨子可不行。」

  毛澤東站在池水中,讓我們衛士環繞他四周。老人家興緻很高,下操一樣大聲喝令:「憋氣!」

  我們衛士立刻都憋了氣。有的鼓嘴,有的瞪眼。

  「聽口令紮下頭去,別害怕--下去!」毛澤東一聲令下,撲通,率先將頭扎入水。

  撲通通,我們跟著將頭扎入水。

  片刻,毛澤東唿隆一聲冒出頭,見我們跟著冒出頭,便喊:「喘氣!再下去!」

  可是,我嗆水了。吭吭直咳便想朝岸上爬。

  「浙江人不去游水,該打屁股。」毛澤東並沒有打我屁股,大手不輕不重打在我背上。我便咳得更歡,還夾帶著笑。只聽毛澤東喊:「莫用鼻子,用嘴喘氣。聽命令。憋氣!下去!」

  撲通通,我們又隨毛澤東將頭扎入水中。工夫不大又唿隆隆冒出水面……

  就這麼「撲通」「嗯隆」一番,我們幾個衛士竟都學會了游泳。真快!後來,我們隨他老人家游邕江、游長江、游湘江……毛澤東遊到哪裡,我們便跟到哪裡。

  每次游過泳,無論室內室外,春夏秋冬,毛澤東必要晒晒太陽。老人家酷愛陽光。他說:「一個人哪,還是要多見光。曬太陽就是身體上的消毒,增強抵抗能力。」毛澤東要開會去了,朝我吩咐:「你把鞋子給我弄來。」他老人家湖南口音濃,鞋子不叫鞋子,聽音是「孩子」。偏我又是浙江人,不知怎麼搞的就聽成了「桃子」。

  我撒腿就跑,跑到廚房。

  「快,侯師傅,桃子,快找個桃子。主席要吃桃子。」

  「桃子?桃子……」侯師傅急得團團轉,一拍大膽,想起什麼似地跑出去。真行,很快找來一個大桃子。

  我捧著桃子跑到主席書房,氣喘吁吁。停步平息一下,才進去……

  「主席,給。我把桃子遞過去。」

  毛澤東放下手中那本《楚辭》,望著我發愣。

  我捧著桃子也跟著主席發愣。

  忽然,毛澤東撲哧一笑。看看桃子又看看我,越笑越開心。

  於是,我也嘿嘿窘笑。笑得很僵硬。

  「鞋子,我讓你弄鞋子來。」毛澤東提起右腳,左手指著腳說。接著又忍不住笑。這一來,我也笑出了聲。笑得自然輕鬆了。

  我給主席拎來那雙棕色大頭皮鞋。至於那個紅白水嫩的大桃子,自然落進我的肚皮。

  會議剛開一半,李銀橋便皺緊了眉頭:「這麼說,主席已經兩天沒睡覺,只吃了一頓正經飯?」

  「還喝過兩茶缸麥片粥。」有人小聲補充。

  李銀橋的目光從幾名衛士臉上划過,最後落在我身上:「小封,下一班是你吧?」

  「嗯。」我眉毛攢緊,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正是毛澤東發表《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和召開最高國務會議的前夕。每逢大事,主席那沒有規律的生活規律便被破壞得更無規律可言。

  人們都知道,毛澤東有上午睡覺、下午和夜裡工作的習慣。其實不盡然。稍遇大事,主席的睡眠便不以時間為準,只依腦筋疲勞程度來決定了。全國全世界能有哪月哪周不出點大事呢?所以我們從來不統計毛澤東每天睡多少小時,那樣算不清。我們只計算毛澤東一星期睡多少小時。我的記憶中,毛澤東一星期睡眠不超過30小時。有次睡了35小時,大家還高興得喝了酒。

  毛澤東的飲食既隨便,又艱苦。簡直是太艱苦了!好了么,四菜一湯。差了么,一碗麵條。很多時候只是用搪瓷缸子在電爐上燒一缸麥片粥,就著生活秘書葉子龍做的霉豆腐喝下去,便算吃了一餐飯。24小時,他吃兩餐時候多,也有吃三餐或一餐的時候。這情況如今講給周圍人聽,他們多數不信。他們習慣拿身邊的某局長某書記或某某縣太爺作比較。他們就忘了,若是這某局長某書記或某某縣太爺真能以主席為榜樣,豈不是也可以變得偉大一點嗎?我們在毛主席身邊,他老人家入口的東西是必經我們之手的。在我跟隨毛澤東身邊的十來年中,他沒吃過任何補品。若一定說他吃什麼補品也可以:當他腦力消耗過度,飢餓感強烈時,必要吩咐一聲:「來碗紅燒肉吧?肥點的,補補腦子」。我來到主席身邊時,衛士長告訴了主席這個習慣。我離開主席身邊時,他仍是這個習慣。衛士中有個小李,現在在某公司任副經理,與外商少不了飯桌上的交道。他曾感嘆:「唉,我經常一頓飯就吃掉主席一年半的伙食費喲……我是沒臉見他老人家了!」李銀橋還在望著我,目光憂慮、焦急、沉重。嘴角嚅動,半天只喃喃出一句:「想想辦法,要想想辦法。」

  怎麼想辦法啊?難道強迫主席吃飯睡覺?那樣主席是會發脾氣的,會把我趕走……

  夜深了,我陪伴著主席,心裡一個勁咕噥。老人家已是三天兩夜了……

  忽然,主席將頭朝上仰去,以手加額,揉著、捏著、張開嘴,深深地、深深地吸氣。我抓住時機,幾步趕到主席桌旁,小聲勸:「主席,您已經很長時間沒吃飯了。給您搞點吃的來吧?」

  毛澤東放下手,布滿紅絲的眼睛望住我,倦容已是無法掩飾。他沉重地嘆口氣,搖搖頭又點點頭,勉強說:「不用搞了。你給我烤幾個芋頭來就行。」

  我張了張嘴,毛澤東將手輕輕一揮,低頭又看又寫。我不敢說話了。經驗告訴我,這個時候多說一個字也會引得主席發脾氣。

  我來到廚房,自己動手烤芋頭,不料還是驚動了侯師傅。他眨著兩隻焦急的眼,朝我嚷:「你胡鬧!主席一天沒吃飯了,你怎麼就烤幾個芋頭?我苦笑搖頭:「主席說讓烤兩個芋頭么。你不胡鬧,你做飯你送。」侯師傅閉口無言。他也不敢惹主席生氣。

  我烤熟了6個小芋頭,放在一個碟子里端去。一進門,聽到鼾聲響亮。毛澤東睡覺打呼嚕很響。他斜靠著床上的靠墊,左手拿文件,右手抓筆,就那麼睡著了。這種情況我過去不少遇上,不敢叫醒他。毛澤東睡覺極少極輕,一旦入睡,不容驚醒,驚醒了必定發脾氣。我把碟子放在暖氣上。防止芋頭涼。然後退到門口坐等。剛坐下眼皮就發沉,忙又站起來。站著不會誤事。

  十幾分鐘後,毛澤東咳嗽一聲。我忙進去,雙手捧了碟子,小聲說:「主席,芋頭烤好了。」

  毛澤東放下筆和文件,雙手搓搓臉,說:「噢,想吃了,拿來吧。」

  我將碟子放在辦公桌上,毛澤東過來坐好,拿起一個芋頭認真剝皮。輕輕搖晃著身子,吟誦他過去作的一首詞: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我朝窗外望望。可不是嗎?天快亮了。他老人家剝出半個芋頭,便咬下一口,邊咀嚼,邊繼續剝皮,嘴裡嘟嘟囔囔還在吟。見他自得其樂,我便悄悄退出屋,立在門口等候。我太困了,吹吹涼風可以保持清醒。

  大約又過了十幾分鐘,隱隱聽到呼嚕聲復起,我輕手輕腳走進屋。碟子里只剩一個芋頭了,老人家頭歪在右肩一側已經睡著。

  我踮著腳走過去,端起碟子準備退出。忽然感覺呼嚕聲與往常有異。探過頭去仔細打量,接著又揉一揉眼。天哪,毛澤東嘴裡嵌著半個芋頭,另外半個還拿在手裡,嘴裡那半個芋頭隨著呼嚕聲微微戰慄著!我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忙再揉揉眼。放下碟子,輕輕地、輕輕地去摳主席嘴裡的芋頭。

  芋頭摳出來了,毛澤東也驚醒了。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瞪住我,氣沖沖大聲問:「怎麼回事?」

  「主席!」我叫了一聲,哭了。手裡捧著那摳出來的半個芋頭,一句話也講不出。

  「唉,」毛澤東嘆了一口氣,「我不該跟你發火。」

  「不,不是的,主席,不是因為你……這芋頭是從你嘴裡摳出來的。你必須睡覺,必須休息了。我求求你了……」

  毛澤東勉強笑笑,抬起右手,手指在頭頂上劃兩個圈:「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啰。」他望著我說,「好吧,小封,我休息吧。」

  為了使主席睡好,依照慣例,睡前我先攙他上過廁所,再幫他擦一遍澡。

  毛澤東太疲倦,由於久坐血液不得流通,全身難受。我幫他擦背,他哼哼著說:「用點勁,好,再用點勁。」

  大概是在外面灌了冷風,我感覺肚裡有股冷氣亂竄,便儘力往回憋。可是給主席搓背也須用力,於是,那股冷氣便失控了。

  我放了一個屁,聲音很大,臉也立刻跟著燒起來。在主席面前放這麼響的屁多不好意思啊?

  果然。毛澤東緩緩扭頭,慢聲慢氣問:「小封哪,你在那裡搞什麼小動作啊?」「對不起,主席。我,我放了一個……屁。」

  「哎。不是屁吧?那是氣。折騰你們休息不好,應該我說對不起么。」

  「不、不是的。主席,是屁,不是氣。」

  「不是屁,是放了氣。有氣放出來好。寧在主席面前丟醜。莫讓冷氣攻心么。」

  我撲哧一聲笑了。緊張局促全消失,聲音也變得自然:「主席真幽默。你說是氣就是氣吧……

  毛澤東也笑了,說:「活人哪個不放屁?屁者氣也,五穀雜糧之味也……」

  從這一天起,我跟毛澤東就像家裡人一樣親近隨便了。

  值班室的電鈴響了。我丟下手中的語文書,忙朝主席卧室趕去。

  進城後,毛澤東和江青分居兩室,很少在一起。老人家的起居生活由我們衛士具體照料。

  正如人們參觀中南海見到的那樣。毛澤東始終睡一張木板床。雖有五尺寬,大部分卻被書籍佔據了。後來我從電影中再見到那張床時,淚水便止不住流。床上的一切都和我30年前第一次走進毛澤東卧室時見到的一樣。那裡外白布的被褥,用塊布包起來的蕎麥皮枕頭,補了又補的睡衣和毛巾被……

  老人家躺在床上,斜倚一個靠枕,正在讀報。全國性大報自不必說,各省市自治區的報紙,主席每天都要過目一遍,看不完便在起床後接著看。在我的印象中,毛澤東的生活除了開會、接見、外出視察,剩下來的內容基本可以概括為看書、讀報、著書、批閱文件,就連理髮的一點時間他也不浪費。他規定,理髮只能用10分鐘,剃鬚只許用5分鐘。理髮的10分鐘他也拿了書報閱讀,只有剃鬚的時候才釋卷。

  我替主席涮一條毛巾遞過去。他放下報紙。用濕毛巾擦擦手臉。有時也隨心所欲地用這條毛巾擦擦身體的其他部位。他丟下毛巾,便繼續看報,直到看完那份報紙,仍然躺在床上不動,淡漠的目光凝視著前方某一點,石雕一般。

  他在思考。他總是思考、思考、思考……

  忽然,他眸子里閃出一道光亮,眼球輕輕轉動,深深呼出一口氣:「嗯,我起床吧。」

  我幫主席穿衣。老人家喜歡穿舊衣服布衣服,穿著軟和。他的內衣褲由我們衛士縫補漿洗,外衣制服送王府井洗衣店洗。不經主席同意,沒人敢扔他一件舊衣褲,哪怕破得補不住。也沒人敢擅自替主席買新衣,買來會挨批。從1953年底到1962年底。主席沒添一件新衣。制服袖子磨破兩次,都是送王府井織補好後繼續穿。

  毛澤東喜歡穿長筒線襪。穿到腳上,我才發現腳背上又磨破一個洞。我幫他脫下補,勁用大了些,一個洞變成了三個洞。

  「主席,換雙新的吧?」我抬起頭問。

  「嫌補著麻煩了?」

  「這襪子都糟了。」

  「我穿幾天磨破一個洞,你動一動手就弄破兩個洞,看來不能全怪我的襪子糟。」

  真拿他老人家沒辦法,越老越固執。我只好取針線將那破口吊幾針,重新幫他穿好。並且半認真半玩笑地提醒:「主席,接見外賓坐就坐,別老往前伸腳。」

  「為什麼?」

  「一伸就露出襪子了。家醜不能外揚。」

  毛澤東笑了:「小鬼,就數你聰明!」我把他的圓口黑布鞋拿過來:「走路也要小心,這鞋底磨得不比紙厚,踩了釘子就糟了。」

  毛澤東不笑了,望著我認真地說:「講吧,都是老話。不講吧,還真不行。這比紅軍時候強多了,比延安時期也強多了。艱難時期節約,可以說是逼的。富了還講節約,沒人逼就要靠自覺了。要靠思想覺悟呢。」

  我不免愧疚,赧顏地垂了頭。

  我照顧主席洗臉刷牙。我在他身邊的十來年,老人家總是用清水洗臉,從未用過一塊香皂。手染了墨或油污洗不掉,使用洗衣服的肥皂洗。他也從未抹過什麼「霜」什麼「膏」什麼「油」之類。刷牙的牙刷也是用到幾乎沒毛才換。而且不用牙膏,只用牙粉。老人家說:「我不反對用牙膏、用高級牙膏,生產出來就是為了用,都不用生產還發展不發展?不過,牙粉也可以用。在延安就是用牙粉,我用慣了。」

  毛澤東吃飯,我侍立一旁觀察。老人家不吃牛奶麵包,吃豆粥小菜。一雙毛竹筷子不時戳向辣椒和霉豆腐。每逢看到毛竹筷子,我總想起一個故事。

  毛澤東外出,我們總要為他帶上毛竹筷子。有次去廣東,我忘了帶。住賓館,那裡全是象牙筷子。要吃飯了,我跑去廚房要竹筷子。服務員笑道:「竹筷子?我們大飯店哪能用竹筷子?我們全是象牙筷子。」無奈,那就用象牙筷子吧。可是,毛澤東不高興了,說:「我們不用這麼高級的筷子」。我忙又找服務員,從服務員家裡弄來雙毛竹筷子,一長一短一粗一細,不配套。我不安地將筷子交給毛澤東。毛澤東一邊使用一邊說:「不錯。用著很好。象牙筷子太重,還是竹筷子好。」

  飯後,毛澤東開始辦公。我替他沏好一杯龍井茶,又將兩支煙掰作四截,插入煙嘴。

  毛澤東剛坐下,忽然想起什麼,右手抬起來,由里向外輕輕一揮:「你去吧,上課去。」

  我心裡一陣熱。毛澤東這幾天正忙,仍然沒忘記我們上課的事!

  那是1954年,毛澤東把葉子龍和李銀橋叫去,提議辦中南海機關業餘學校。他說:沒有文化沒有知識建設不好社會主義。我身邊的人文化程度都太低,不學習不行。教育不普及,文化不提高,國家就富強不起來。他讓李銀橋從他工資中拿錢,由張管理員買來書包、筆墨、字典、作業本和課本,給負責他的警衛工作的一中隊和我們一組的衛士每人一套,並且以他的名義請來老師為我們上課。從1954年到1957年,我們都達到了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

  現在是我值正班,怎麼好離開主席?我說:「現在我值班,不去了,回頭可以找人補。」毛澤東說:「你去吧,把暖瓶放這裡就行。你們年輕,不要把年輕的時間荒廢掉。」

  還能說什麼呢?毛澤東極看重學習,他要求我們的事情他自己總是首先做到。那麼大年紀,為接見外賓需要,仍堅持學英語。他湖南口音重,普通話都講不好,學英語更困難。英文版的《北京周報》他每期必讀,一定要讀出聲,請老師幫助糾正口音。反覆練習。我勸他:「休息吧?」他總說:「學一點總比不學好。」

  上課回來,我徑直趕到毛澤東卧室。主席辦公有時在書房。有時就在卧室。

  第一件事就是給主席倒煙灰缸、換茶水。

  毛澤東抬起頭,隨即伸出左手:「拿來我看看吧?」毛澤東經常檢查我的作業本。我早有準備,忙將本子遞過去。毛主席先看了分數,喜形於色:「嗯,好。又進步了。」

  我也高興,面有得意之色。作業本上,老師用紅筆給我打了一個大大的「5」。

  可是,毛澤東還在看我的作業,看得很仔細。笑容漸漸消失,「嘿」了一聲說:「你們那個老師也是馬大哈呀。」

  我緊張了,把臉湊過去看。那是我默寫的白居易的詩《賣炭翁》。毛澤東用手指甲在其中一行的下邊劃道:「這句怎麼念。」

  「心憂炭賤願天寒。」

  「你寫的是憂嗎?哪裡伸出來一隻手?你寫的是擾,擾亂的擾。怪不得炭賤賣不出價錢,有你擾亂么。」

  我臉紅了,抓撓頭皮窘笑。

  「這句怎麼念?」

  「曉駕炭車碾冰轍。」

  「這是轍嗎?到處插手,炭還沒賣就大撤退,逃跑主義。這是撤退的撤。」毛澤東抓起筆給我改作業,「虛有5分,名不副實。」

  於是,我的5分變成了3分。

  機關業餘學校有5位老師,其實我還有第6位老師,就是毛澤東。那5位老師每人只教我一門功課,毛澤東哪門功課都教過我。從查字典、四則運算、到地理、歷史、時事,他老人家都為我花了很大心血。即便平日里寫家信,也常幫我改正錯別字。那個「的、地、得」的用法,毛澤東就給我講過不止三遍。

  這次來杭州,毛澤東住在劉庄賓館。據說這裡又叫水竹居,原為晚清劉學詢別墅。背山瀕水,環境幽靜。1954年以來經過著名建築師精心設計改建之後,夢香閣、望山樓、湖山春曉諸樓台水榭,尤具東方園林特色,被譽為西湖第一名園。

  平日,老人家常詢問我爸爸媽媽怎樣?問我給家裡寫信沒有?這次來杭州,毛澤東便說:「小封啊,你回家看看吧。」他專門委託羅秘書買了東西陪我去探望父母。

  從父母那裡回來,我立刻趕去主席休息的房間。因為又輪我值班了。何況,今天是1958年6月30日,明天是黨的生日。毛澤東要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今晚應該勸他睡一覺。

  毛澤東坐一張藤椅上,正在看報。我輕步走近,那是當天的《人民日報》。

  「主席,我回來了。」

  「唔。爸爸媽媽都好吧?」

  「都很好。他們……」

  我沒有講下去。因為毛澤東只瞟了我一眼便又將目光轉向報紙。他的神色告訴我,他正在思考,全部精力都聚集在那張報紙上,嘴唇嚅動著,像是念念有詞。聽不出念什麼,是一串串綿長而抑揚頓挫的哼哼聲,頭也不時輕晃幾下。工夫大了,我便有些困惑。主席雖然用兩手張開報紙,目光卻並未在上面流連。淡漠的目光始終對著一個位置。莫非出了什麼大事?我悄悄望報。張開的兩版,既沒有套紅,又沒有大塊黑體字,似乎全是一些「豆腐塊」。

  然而,那報紙肯定有名堂。毛澤東將報紙精心折兩折,起身踱到窗前,停步深吸一口氣,又踱回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抬起手中的報紙看,很快又站起來走到床邊,躺下去,上身靠著靠枕。眼望天花板。接著又站起來踱步……

  他顯出激動,且時時寬慰地舒口長氣。他回到床上,半躺半坐,斜靠著靠枕。他又拿起那張報紙看,頭也不抬說:「你把筆和紙拿來。」

  毛澤東有躺在床上看書批閱文件的習慣。我拿了一張白紙一支鉛筆交給他。他將報紙墊在白紙下邊,鼻子里唱歌似地哼哼兩聲,便落下筆去。不曾寫得四五個字,立刻塗掉。搖晃著頭又哼,哼過又落筆。

  我從來不曾見主席這種辦公法,大為詫異,卻無論如何聽不出他哼什麼。

  就這樣,毛澤東寫了塗,塗了哼,哼過又寫。塗塗寫寫,哼來哼去,精神頭越來越大。終於,我聽清這樣兩句: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莫非是做詩?我仍然不敢肯定。

  毛澤東忽然欠起身,用手拍拍身後的靠枕。長期生活在主席身邊,我已善解他的意圖,忙過去抱被子,將他的靠枕墊高些。扶他重新躺好。於是,我看清了那張塗抹成一團的紙。字很草,天書一樣看不懂。

  「主席,你哼哼啥呀?天快亮了,明天你還要開會呢。」我藉機提醒老人家。「

  「睡不著呀。」毛澤東撤開稿紙,指點下面的報紙:「江西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不容易啊!如果全國農村都消滅了血吸蟲,那該多好呀。」

  我低下頭去看,那條消息是很小一塊「豆腐塊」。就是這樣一塊「小豆腐」主席也沒丟掉。看到了,激動了,睡不著覺,做詩了!

  毛澤東繼續哼了寫,寫了塗,塗了又哼,哼過又寫。折騰有兩個多小時,輕輕一拍大腿,說:「小封哪,你聽聽怎麼樣?--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說實話,這兩首七律詩放我面前讀十遍,沒有註解我也未必能說出多少道道兒。但是,我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美感。「日行八萬里」、「遙看一千河」、「紅雨隨心」、「青山著意」、「天連五嶺」、「地動三河」這樣的句子,經主席那湖南口音抑揚頓挫地誦出,竟然使我著迷。朦朧中像在聽一首美妙動人的抒情曲,而像漫遊在神秘的童話世界中。我真心誠意他說:「真好。大好了!」

  毛澤東望著我:「什麼地方好?」

  我張了張嘴;說:「句句都好。」

  「那你明白意思嗎?」

  「我……反正我聽著就是好。」

  「告訴你吧,是我們的人民真好,太好了。」

  我說:「人民好,詩也好。」

  「嗯。」毛澤東欣然下床,轉轉腰,晃晃頭,做幾個擴胸動作,然後上廁所。

  我說:「主席睡覺吧?下午還要開會呢。」

  毛澤東不語,眼睛閃閃發亮,在房間里走了走,走到窗前。嘩啦!拉開了窗帘。一邊朝外張望,一邊自言自語:「天是亮了么?亮了!」

  我也朝外望。東方的天際,火紅的朝霞像山一般踴躍,浪一般翻騰。

  毛澤東沒有睡,走到辦公桌旁,抓起毛筆,蘸了墨又寫那兩首詩,並且再修改一番。說:「你去把秘書叫來。」

  我叫來秘書。毛澤東交代:「你把這個拿去謄謄。」

  秘書拿走詩稿。毛澤東重又拿起6月30日《人民日報》,重又讀那條豆腐塊大小的消息。他一上午又沒睡,接著便去參加下午的會議。

  夜深了,韶山賓館裡,毛澤東的卧室仍然亮著燈。一般外出視察,主席往往改變上午睡覺,下午和晚上辦公的習慣。這天上午他就是七八點鐘起來繞村轉一圈,轉著轉著就上了村子對面的小山頭。山上有座孤零零的墳。毛澤東在墳前肅立,垂下頭去。我們才明白這是老人家父母合葬的墳。

  也許是思念父母?毛澤東吃過兩次安眠藥仍然不能入睡。他靠在被子上吩咐:「小封,你把紙和筆拿來。」

  毛澤東又要做詩了。仍然是墊著報紙,用鉛筆在白紙上寫了塗,塗了寫,不時哼哼出聲。當哼聲停止,凝神默想時,我發現主席眼圈有些紅,濕漉漉的,老人家動感情了。我彷彿又看到他手指水塘說:「我小時候就在這個塘子里游泳,那時候還沒有見過長江。」

  毛澤東輕輕合上眼。我看到他的胸脯在微微起伏,裡面像有什麼東西在咕噥。良久,他抬起眼皮,粗粗地呼口氣,繼續寫,繼續塗,繼續哼。像上次做詩一樣,反覆很久。

  「小封哪,我起來吧。」毛澤東望著詩稿說。

  我扶主席下床。老人家在屋裡走來走去,小聲吟誦:「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紅旗捲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

  這一次,我感覺自己全聽懂了。彷彿32年的人民革命史,波瀾壯闊地從眼前掠過……隨即又消失,面前只立著凝思默想的毛澤東。

  「主席,該休息了。」我小聲說。

  毛澤東抓起毛筆,重新寫好詩稿,交秘書拿走後,又服一次安眠藥,然後才上床。

  我便替主席按摩兩腿。每次睡前按摩,都是主席和我們拉家常的時候。大事小事隨便聊,發牢騷罵娘也可以。毛澤東常說:我需要一些這種隨便的生活,越隨便越好,總把我當主席我受不了。

  「唉,人生易老啊。」毛澤東嘆氣,「你已經不是娃娃了。銀橋肚皮都起來了。」

  我撲哧一笑,在小水庫游泳時,毛澤東拍打李銀橋肚皮說:「你也有肚子了,快朝我看齊了。」為此,李銀橋揉著肚皮直犯愁。

  我說:「人總歸是要老的么。銀橋不想老,我也不高興總當娃娃的呀。」

  「你自然不高興總當娃娃,總當娃娃便討不了老婆了。」

  我紅了臉低下頭。在中南海跳舞時,我認識了戰友文工團一位漂亮的女演員,談了一段戀愛,剛吹了。這件事毛澤東全知道,曾多次關心詢問。

  「我的衛士不發愁,要有信心么。」毛主席輕輕拍打我的頭。

  我說:「不發愁么也不是什麼高興事了。」

  毛澤東放低聲音,像父親開導兒子那樣慢條斯理地對我說:「老婆不是花瓶,不是為了擺著看。討老婆不能光挑長相,還是找溫柔賢惠的好。自己進步,又能支持丈夫進步,那多好啊!家裡和和睦睦,出去干工作也有勁。你說呢?」

  我赧顏地悶聲不響。

  毛澤東笑了:「當然,挺精神的小夥子么,硬塞給你個麻子當老婆。也是不行的。總要自己看著舒服才好。而且,彼此都要看著舒服。」

  我撲哧又笑。毛澤東也笑,笑得很開心。

  毛澤東收住笑,換了一種嚴肅的口氣說:「一定要先看思想,看性格,其次才是長相。思想一致,性格合得來,婚後才會幸福。要不然的話……」老人家稍稍停頓一下,眼神變得黯淡,嘆了一聲,「唉,是要背包袱的。」

  我沒有做聲。聽衛士長講,毛澤東說過江青是他的一個「政治包袱」。

  到了合肥,在省委組織的舞會上,我又認識了一位姑娘。看來我是到了該討老婆的年齡了。跳舞時心裡總發熱,渾身細胞充血膨脹,精力多得用不完似的。我從前不像這麼熱情活潑,現在卻被一致認為是「活躍分子」。很快我便同那位姑娘「談」上了。她是安徽省話劇團的一位演員。

  我們幾名衛士間是無密可保的。小張、小田還有衛士長都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事情是我自己鬧到了主席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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