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時想到了它……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元宵之夜,元春差人從宮中送出一個燈謎,請大家猜謎賞玩。燈謎詩作「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猜到謎底後暗忖:「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以前讀這段,往往就跟著文中的思路讀下去,不會跳出語境想別的,但這次重讀時我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從通俗的意義上講,春節期間的爆竹不就該是喜慶的嗎?為什麼元宵之夕的爆竹燈謎是不祥之物?當然,在《紅樓夢》的語境中,元春的燈謎和賈政的憂慮都隱喻著個人和家族的命運,所以曹雪芹選取了爆竹一響而散、不得長久的文學意味。而選擇爆竹,或許說明在他所處的時代甚至更早之前,爆竹已被賦予這一面。
對這樣的細節比以往更加敏感,是因為最近參與編輯一本講傳統節慶風俗的書,名為《古代風俗百圖》,作者王弘力,開篇就講燃爆竹的來歷:
據《神異經》載,西方山中有山臊,犯之則令人寒熱,但它怕竹子爆聲,於是人們燒竹來驅趕。
左頁為介紹燃爆竹習俗的文字,右頁為宋代元日燃爆竹的場面。
怪誕不經的《神異經》據傳是西漢東方朔所作,後人對此多持懷疑態度,可以再來看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的記載(順便一提,此書在《古代風俗百圖》中出現的頻率極高):
正月一日……雞鳴而起,先於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
上述兩段記載和其他諸多相關傳說一樣,都首先指向爆竹的實用功能——驅逐疫鬼、山鬼、野獸等。依靠竹節爆開的霹靂聲響,恐嚇、驅趕那些對人們造成威脅的事物,以確保安然度過新年應該是其主要的,可能也是最初唯一的功能。
久而久之,燃爆竹這個行為與除夕、元日之間形成密切關聯,「爆竹聲中一歲除」成為常態,即便後來竹節被炮仗、煙花所取代,除夕子夜的爆竹聲卻也流傳至今。元春燈謎中的四句皆為事實,是人們對爆竹的共識,放在除夕或元日則無可厚非,但與元宵佳節的氛圍不貼合,是因為在實用價值之外,它不可避免地被人為賦予了不吉利的文化意義。
至《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過除夕,又是「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可見,在被賦予意義與價值,成為更加豐富複雜的意義符號時,爆竹的實用功能和文化功能並不衝突,而且還會繼續此消彼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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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只是一例,在編輯《古代風俗百圖》的過程中,時刻誘發我從以往的閱讀經驗中尋找關聯的還有很多細節,遠的不說,仍說開篇提到的猜燈謎。
元春的爆竹燈謎是寫在一盞謎燈上的,曹雪芹描述這個燈說,「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很好地解釋了「燈謎」的形制。《古代風俗百圖》中共介紹五個元宵節的習俗,其中之一就是打燈謎:
《武林舊事》等載:「以絹燈剪寫詩詞,時寓譏笑,及畫人物,藏頭隱語,及舊京諢語,戲弄行人。」
謎燈有四面,三面貼題籤,一面貼壁,又名彈壁燈。猜中者揭簽,獲小禮品留念。
以上記載中提到絹燈,元春用的是更為精緻的紗燈;元春的謎燈上僅一個燈謎,而彈壁燈三面都貼燈謎,這種不同與猜謎的場合有關。
《古代風俗百圖》所介紹,是市井之中供出門賞燈的百姓猜度的,因此這些謎燈大多貼在牆壁上,三面均貼燈謎也算是物盡其用。一家人如果不出門,只在家中自製燈謎賞玩,《紅樓夢》又有更為詳細的描述,即將燈謎寫出來粘在一架小巧精緻的圍屏燈上。如此一關聯,室內室外的打燈謎方式就更為生動具體,可供今人想像。
清代元宵打燈謎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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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兩種風俗事項,都是我們相對熟悉的,儘管它們的內涵、形式都發生了變化,但今日仍有傳承。《古代風俗百圖》記述的風俗之中,還有一些是已失傳或式微的。
《紅樓夢》六十二回後半部分,題為「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香菱弄髒了新石榴裙,寶玉恰好碰見,便拿襲人的同款裙子換給她。以前讀這段,重點始終放在他們二人的對話和換裙子部分,幾乎沒有留意前因。重讀到這一回目時,《古代風俗百圖》已經付印,我對其中的內容已很熟悉,當下跳起來:「啊呀!原來是這個!」
來看《紅樓夢》原段: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
鬥草是什麼呢?鬥雞、鬥蟋蟀都好理解,鬥草是怎麼個鬥法?在我看來這絕對是個偏門的習俗了,但《古代風俗百圖》照樣有介紹:
明瞿佑《四時宜忌》載:「《荊楚記》曰,三月三日,四民踏百草。時有鬥百草之戲,亦祖此耳。」明高啟《鬥草》詩曰:「摘拾遍叢叢,鋪茵曲檻東。眾家誰勝得?獨有並頭紅。」
前一段記載只說上巳節這天有鬥百草之戲,後一首詩則涉及具體的玩法,即從園中摘拾一些有特點的花草來,互相爭奇鬥豔,最終得勝的是並頭的花。那再來看香菱她們如何鬥草:
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
香菱有並頭的花,所以贏了眾人,荳官不服氣,便嘲笑香菱「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之類,兩人打鬧間滾在草地上,於是才有後話。
明代仕女鬥百草場景。
不獨女孩子們鬥草,小孩子也聚在一起鬥草,只是玩法不同。
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歸。
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鬥草來。
蓋江南歲早,立春草長,兒童互相用草角力,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古代風俗百圖》所引范成大的這首詩,描述的正是兒童鬥草情形,作者另外補充說明了具體玩法。以此為線索查找相關的史料,會發現唐宋詩詞和明清小說中有不少兒童、仕女鬥草的記載。比如,柳永的《木蘭花慢》一詞中就有「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等句,記述清明時節的鬥草活動,而且恰如前面《四時宜忌》提到的,鬥草與踏青並行。
幫助我審校這本書的樊老師是南方人,說他小時候就和夥伴們斗過草,長在西北的我卻從未聽聞這種遊戲。大概是個地域性較強的習俗,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小孩玩這個。
宋代兒童春社日鬥草場景。
上述種種,僅僅是將編輯過的一本書和《紅樓夢》聯繫起來而已,類似的細節還有很多。如果再從《古代風俗百圖》涉及到的七十來本典籍、七十多首詩和竹枝詞出發,去尋找關聯,估計會串出個蜘蛛網一樣的系統,這也正是我編輯本書最大的樂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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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介紹一下《古代風俗百圖》。
它是隨《讀庫1801》發出的小冊子,作者是連環畫大師王弘力先生。書中所收百幅插圖,最早是繪於1992年的黑白插畫,十多年後重新彩繪而成;又有風俗竹枝詞百首、風俗源流考述文字百篇,每篇長則三百多字,短則幾十字。
內容以我國古代逢四時節令則慶賀祈願的習俗為主,具有時代特色的生活場面為輔,呈現古人生活的百種細節。其中有的至今仍有傳承,有的則已散佚在典籍史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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