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年:論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

論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張岱年

  現今時代,做一個中國人,最重要的是具有愛國意識,而愛國意識有一定的思想基礎。只有認識到祖國的可愛,才能具有愛國意識。而要認識到祖國的可愛,又必須對於中國文化的優秀傳統有正確的理解。幾千年來,中國文化長期延續發展,雖曾經走過曲折的道路,而仍能自我更新,繼續前進。這發展更新的思想基礎,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  何謂精神?精神即是思維運動發展的精微的內在動力。中國文化中有一些思想觀念,在歷史上起了推動社會發展的作用,成為歷史發展的內在思想源泉,這就是文化的基本精神。當然,社會發展的基本原因在於生產力的發展,但是思想意識在一定條件下也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文化的基本精神必須具有兩個特點:一是具有廣泛的影響,為大多數人民所接受領會,對於廣大人民具有熏陶作用。二是具有激勵作用、促進發展的積極作用。具有這兩方面的表現,才可以成為文化的基本精神。我認為,中國幾千年來文化傳統的基本精神其主要內涵有思想基本觀念,即:

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即肯定人與自然的統一,亦即認為人與自然不是敵對的關係,而是具有不可割裂的關係。所謂合一是指對立的統一,即兩方面相互依存的關係。天人合一思想在春秋時即已有之。《左傳》記載子產之言說:「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又記鄭大夫子太叔之言說:「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業,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這是認為禮是天經地義,即合與自然界的必然準則,「天經」與「民行」是統一的。應注意,這裡天是對地而言,天地相連並稱,顯然是指自然之天。子產將天經地義與民則統一起來,但也重視天與人的區別,他曾斷言:「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當時占星術利用所謂天道傳播迷信,講天象與人事禍福聯繫起來,子產是予以否定的。孟子將天道與人性聯繫起來,他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認為人性是天賦的,所以知性便能知天。但是孟子並沒有作出明確的論證。《周易大傳》提出「裁成輔相」之說,《象傳》云:「天地交泰,所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繫辭上》云:「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文言》提出「與天地合德」的思想:「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這裡所謂先天指為天之前導,後天即從天而動。與天地合德即與自然界相互適應,相互調諧。

漢代董仲舒講天人合一,宣揚「天副人數」,陷於牽強附會。宋代張載明確提出「天人合一」的四字成語,在所著《西銘》中以形象語言宣示天人合一的原則。《西銘》云:「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渾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所謂天地之塞指氣,所謂天地之帥指氣之本性,就是說:天地猶如父母,人與萬物都是天地所生,人與萬物都是氣構成的,氣的本性也就是人與萬物的本性,人民都是我的兄弟,萬物都是我的朋友。這充分肯定了人與自然界的統一。但張載也承認天與人的區別,他在《易說》中講:「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者,此直謂天也,天則無心……聖人所以有憂者,聖人之仁也。不可以憂言者天也。」天是沒有思慮的,聖人則不能無憂,這是天人之別。所謂天人合一是指人與自然界既有區別,又有統一的關係。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可以認識自然並加以改變調整,但不應破壞自然。這種「天人合一」的觀念與西方所謂「克服自然」、「戰勝自然」有很大區別。在歷史上,中西不同的觀點各有所長,西方近代的科學技術取得了改造自然的輝煌成績,但也破壞了自然界的生態平衡。時至今日,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統一,確實是必要的了。

以人為本

以人為本是相對於宗教家以神為本而言的。孔子雖然承認天命,卻懷疑鬼神。他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是提高道德覺悟,而不必求助於鬼神。孔子更認為應重視生的問題,而不必考慮死後問題。《論語》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更不贊成祈禱,《論語》載:「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而與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禱就矣』」孔子對於鬼神採取存疑的態度,既不否定,亦不肯定,但認為應該努力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而不必向鬼神祈禱。孔子的這種思想觀點是非常深刻的。

這種以人為本的思想,後漢思想家仲長統講的最為鮮明。仲長統說:「所貴乎用天之道者,則指星辰以授民事,順四時而興功業,其大略也,吉凶之祥又何取焉……所取於天道者,謂死時之宜也;所一於人事者,謂治亂之實也……從此而言之,人事為本,天道為末,不其然於?」這裡提出「人事為本」,可以說是儒家「人本」思想最精確的表述。所謂以人為本,不是說人是宇宙之本,而是說人是社會生活之本。

佛教東來,宣傳靈魂不滅、三世輪迴的觀念,一般群眾頗受其影響,但是儒家學者起而予以反駁。南北朝時何承天著《達性論》,宣揚人本觀念。何承天說:「人非天地不生,天地非人不靈……安得與夫飛沈蠕並為眾生哉……至於生必有死,形斃神散,猶春榮秋落,四時代換,奚有於更受形哉?」這就是完全否定了靈魂不滅、三世輪迴的迷信。范縝著《神滅論》,提出形為質而神為用的學說,更徹底的批駁了神不滅論。

宋明理學中,不論是氣本論,或理本論,或心本論都不承認靈魂不滅,不承認鬼神存在,都高度肯定精神生活的價值。氣本論以天地之間「氣」的統一性來論證道德的根據,理本論斷言道德原於宇宙本原之「理」,心本論則認為道德倫理出於「本心」的要求。這些道德起源論未必正確,但是都擺脫了宗教信仰。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宗教意識都比較淡薄。在中國文化中,有一個以道德教育代替宗教的傳統。雖然道德也是有時代性的,但是這一道德傳統仍有其積極的意義。

剛健自強

先秦儒家曾提出剛健自強的人生準則。孔子重視「剛」的品德,他說:「剛毅木訥近仁。」剛毅即是具有堅定性。孔子弟子曾字說:「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臨大節而不可奪,即是剛毅的表現。《周易大傳》提出「剛健」、「自強不息」的生活準則。《象傳》云:「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應之,曰大有。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文言傳》云:「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象傳》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指天而言,天行即日月星辰的運行。日月星辰運行不已,從不間斷,稱之曰建,亦曰剛健。人應效法天之運行不已,而自強不息。自強即是努力向上、積極進取。《繫辭傳》又論健云:「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恆易以知險。」這是說,天之至健在於能知險而克服之,以達到恆易。所謂自強含有克服艱險而不斷前進之意。儒家重視「不息」,《中庸》云:「故之城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儒家強調不懈的努力,這是有積極意義的。

在古代哲學中,與剛健自強有密切聯繫的是關於獨立意志、獨立人格和為堅持原則可以犧牲個人生命的思想。孔子肯定人人都有獨立的意志,他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又讚揚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即讚揚堅持獨立的人格。孔子更認為,為了實行仁德可以犧牲個人的生命,他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人。」孟子進而提出:「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這裡所謂「所欲有甚於生者」即義,其中包括人格的尊嚴。孟子還舉例說:「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不受嗟來之時,即為了保持人格的尊嚴。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這是剛健自強最基本的要求。

先秦時代,儒道兩家曾有關於剛柔的倫爭。與儒家「重剛」相反,老子「貴柔」。老子提出「柔弱勝剛強」,認為「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他以水為喻來證明柔能勝強:「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貴柔,意在以柔克剛。柔只是一種手段,勝剛才是目的,貴柔乃是求勝之道。孔子重剛,老子重柔,其實是相反相成的。

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儒家宣揚「剛健自強」,道家則崇尚「以柔克剛」,這構成中國文化思想的兩個方面。儒家學說的影響還是大於道家的影響,在文化思想中長期佔有主導的地位。剛健自強的思想可以說是中國文化思想的主旋律。在歷史上,《周易大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名言,對於知識分子和廣大人民確實起了激勵鼓舞的積極作用。

以和為貴

中國古代以「和」為最高的價值。孔子弟子有若說:「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孔子亦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同至辨始見於西周末年周太史史伯的言論中。《國語》記述史伯之言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質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這裡對和的意義的解釋最為明確。不同的事物互相為「他」,「以他平他」即聚集不同的事物而達到平衡,這叫做「和」,這樣才能產生新事物。如果以相同的事物相加,這是「同」,是不能產生新事物的。春秋時齊晏子也強調「和」與「同」的區別,他以君臣關係為例說:「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亦曰可,以去其否。」這稱為「和」。如果「君所謂可」,臣亦曰可;「君所謂否」,臣亦曰否,那就是「同」,而不是「和」了。晏字說:「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瑟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這是說,必須能容納不同的意見,兼容不同的觀點,才能使原來的思想「成其可,去其否」,得出正確的結論。孔子所謂「和而不同」也就是保留自己的意見而不人云亦云。「和」的觀念,肯定多樣性的統一,主張容納不同的意見,於文化的發展確有積極的促進作用。

老子亦講「和」,《老子》四十二章中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五十五章中說:「知和曰常,知常曰命。」這就肯定了「和」的重要。但是老子沖淡了「和」與「同」的區別,既重視「和」,也肯定「同」。《老子》五十六章中說:「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這「和光同塵」之教把西周以來的和同之辨消除了。墨子反對儒家,不承認和同之辨,而提出「尚同」之說。墨子有許多進步思想,但是尚同之說確是比和同之辨後退了一步了。

儒家宣揚和的觀念。《周易大傳》提出「太和」觀念,《彖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這裡所謂太和是指自然界萬物並存共育的景況。儒家認為,包含人類在內的自然界基本上是和諧的。《中庸》云:「萬物並有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這正是儒家所構想的「太和」景像。

孟子提出「人和」,他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這,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爾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善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力。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這裡所謂人和是指人民的團結,人民的團結是勝利的決定性條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是今天仍然必須承認的道理。

儒家的以和為貴的思想在歷史上曾經起了促進民族團結,加強民族凝聚力,促進民族融合,加強民族文化的同化力的積極作用。在歷史上,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已成為長期起作用的客觀規律。在歷史上,漢族本是由許多民族融合而成的;在近代,漢族又和五十幾個少數民族融合而合成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內部密切團結而成為一個統一的整體。中華民族是多元的統一體,中國文化也是多元的統一體。多元的統一,正是中國古代哲學所謂「和」的體現。所謂「和」,不是不承認矛盾對立,而是認為應該解決矛盾而達到更高的統一。

以上所謂「天人合一」、「以人為本」、「剛健自強」、「以和為貴」,都是用的舊有名詞。如果採用新的術語,「天人合一」應雲「人與自然的統一」,或者如恩格斯所說「人與自然的一致」、「自然界與精神的統一」。「以人為本」,應雲人本主義無神論。「剛健自強」,應雲發揚主體能動性。「以和為貴」,即肯定多樣性的統一。這些都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精湛思想,亦即中國文化基本精神之所在。

以上,我們肯定天人合一、以人為本、剛健自強、以和為貴等思想觀念在歷史上曾經起了促進文化發展的積極作用。但是,歷史的實際情況是非常複雜的,許多思想觀念的含義也不是單純的。正確的觀念與荒謬的觀念、進步現象與反動的落後的現象,往往糾纏在一起。所謂天人合一,在歷史上不同的思想家用來表示不同的含義。例如董仲舒所謂天人合一主要是指「人副天數」、「天人感應」,那完全是穿鑿附會之談。程頤強調「天道人道只是一道」,認為仁義禮智即是天道的基本內容,也是主觀的偏見。在董仲舒以前,也有一種天象與人事相應的神學思想,但這不是後來哲學家所謂的「天人合一」。儒家肯定「人事為本」,表現了無神論的傾向,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宗教迷信在中國社會並無較大影響。事實上,中國舊社會中,多數人民是信仰佛教、道教以及原始的多神教的。但是這種情況也不降低儒家人本思想的價值。「以和為貴」是儒家所宣揚的,但是階級鬥爭、集團之間的鬥爭也往往是很激烈的。我們肯定「和」觀念的價值,不是宣揚調和論。

中國文化具有優秀傳統,同時也具有陳陋傳統,簡單說來,中國文化的缺陷主要表現於四點:一是等級觀念;二是渾淪思維;三是近效取向;四是家族本位。從殷周以來,區分上下貴賤的等級,這是傳統文化的一個最嚴重的痼疾。辛亥革命推翻了君主專制,但等級觀念至今仍有待於徹底消除。中國哲學長於辨證思維,卻不善於分析思維。事實上,科學的發展是離不開分析思維的。如何在發揚辨證思維的同時學會西方實驗科學的分析方法,是一個嚴肅的課題。中國學術向來注重人倫日用,注重切近的效益,沒有「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表現為一種實用主義傾向,這也是中國沒有產生自己的近代實驗科學的原因之一。中國近代以前的社會是以家族為本位,西方近代社會是「自我中心,個人本位」。中國近代以前則不重視個人的權益,這是一個嚴重的缺陷。五四運動以來,傳統的家族本位已經被打破了。在社會主義時代,應該是社會本位、兼顧個人權益。

我們現在的任務是創建社會主義新文化,為此,正確認識中國傳統文化的長短得失是完全必要的。

(本文是張岱年先生為傅永聚、韓鍾文總編的《二十世紀儒學研究大系》所作的代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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