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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女人(曹明霞)

  曹明霞:女,1967年生於黑龍江,現工作在河北省藝術研究所《大舞台》雜誌社。主要作品《再講個故事騙騙我吧》、《明媒正娶》等在《當代》、《小說界》發表。河北作協簽約作家。其小說主要描寫城市女性的生活和心態。    一    劉妍曾經是一個非常愛清潔的女孩,她從不隨地吐痰,也不大聲喧嘩,更不從樓上往下扔東西。她當初的愛人選擇了她,就是因為在漆黑的影院里,她把吃剩的冰棍桿兒,一直攥到出門遇見垃圾箱。  劉妍還曾經是一位特別可愛的妻子,那時,她的職業是教師,無論批改作業,還是洗衣做飯,她都不像那些干點活就唉聲嘆氣的女人,一會腰酸,一會背疼,劉妍不,劉妍喜歡一邊幹活兒一邊哼唱俄羅斯民歌,《山楂樹》、《卡秋莎》,這些前蘇聯歌曲在她聲調不高而又略帶沙啞的嗓音里傳出來,非常動聽:秋天大雁歌聲/已消逝在遠方/大地已經蓋上了/一片白霜……他們誰更合適於/我的心愿/我沒法分辨/親愛的山楂樹/要請你幫個忙……山楂樹沒有幫上劉妍心愿的忙,劉妍的這份浪漫和清雅,在一個冬日的早晨,隨著她丈夫的離去,就永遠地消失了。  劉妍現在,早已不唱這些歌曲了,她的職業,也從小學教師,變成了小報記者。劉妍現在不但敢於隨手扔冰棍桿兒,就是成箱的垃圾,在她心煩的時候,也能順著窗子,飛流直下。劉妍最大的變化還是她的嗓門兒,那曾經的燕語鶯聲,不知怎麼就化成了大庭廣眾之下的哈哈大笑,眼睛不動,皮肉也沒什麼變化,只是嘴張開了,牙齒都可以不露,只用嗓門兒,就能發出高聲的,類似笑的聲音。那完全是一種對人生對世界都看開了的熱情的冷笑。  劉妍覺得這一切都得益於王玲玲的指點。  王玲玲是劉妍小學時的同學,在劉妍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父親就嚴厲地警告她,不許和王玲玲在一起玩,因為王玲玲的瘦腿褲子和那一撮刀削的劉海兒,在當時是女流氓的標誌。劉妍結婚以後,她的丈夫也多次對她提醒,不要和王玲玲接觸,說王玲玲這樣的人會把良家婦女帶壞的。有一次在街上劉妍碰到了王玲玲,她看到王玲玲的髮型和服裝那個酷哦,當年穿得有點個性要叫女流氓,現在則是先鋒和時尚了。那一次劉妍和王玲玲說了幾句話已經分手再見了,她丈夫還一步三回頭地回望王玲玲,嘴裡說這不正經的娘們兒就是騷。然後再一次告誡劉妍,你可少和這樣人來往。  劉妍現在,既沒了父親的管教,也沒丈夫的約束,她可以想和誰來往就和誰來往了。特別是丈夫的突然離去,她明白了男人們是習慣於說一套做一套的,他們反對著風騷的女人,可是又強烈地迷戀著風騷的娘們兒。丈夫一直苦口婆心地勸她做良家婦女,可是他自己,卻在適當的時候,去當無恥之徒去了。由此,劉妍恍悟對男人也要像對工作一樣,要儘快提高業務水平,否則同樣要失業、下崗,不管你的品德有多好,心地多善良。總之,對男人也要多了解,多熟悉,熟能生巧。王玲玲是這方面的高人。  劉妍現在最有意思的事兒,就是找王玲玲嘮嗑了,三天不見王玲玲嘮上一嘮,她心裡悶得慌。劉妍說,你說我那時怎麼那麼傻?他給我幾萬塊錢,我就給了他自由,就算買單清賬了。一個男人是幾萬塊錢就能買到的嗎?天下男人這種事多了,可誰都不走這步,我卻放他走了,我真是傻透了。你說現在我就是出雙倍的錢,也買不回來一個合適的丈夫啊,你看現在這男人,還能叫男人嗎?簡直都是禽獸!  是禽獸你還要找,一個人過不就行了嘛。王玲玲說。  可是我就不信沒剩下一個好點的?  都在進化,沒辦法,就是這個時代。你家裡那個開始不是也挺好的嘛,現在不也去當了禽獸。  是禽獸好歹我也得找一個,反正我不願意一個人過日子。  這是劉妍跑到王玲玲家,經常反覆討論的一個主題。王玲玲現在成了劉妍的精神領袖,雖然劉妍一心想成家過日子,王玲玲堅持獨身,但王玲玲對待男人的觀點,包括手段,都一直讓劉妍欽佩。王玲玲少女時代所有的不合時宜,特別是交男朋友,現在都順理成章地演變成她應付社會的最高技巧。這年頭兒,你要是練不出半邊臉哭半邊臉笑的本事,你就等著吃虧吧!這是王玲玲經常告誡劉妍的一句話。  王玲玲已經單身了近八年,她對自己的生活,就像對待她生活里的男人,有一搭無一搭,有也五八沒也四十,從不強求什麼。她對劉妍急慌慌想找個男人過日子的打算,同樣也給予沒心沒肺。劉妍每次找王玲玲,都強烈地表示自己想再找個人,再成個家。同時還要再檢討一遍自己當初的傻——怎麼那麼輕易就放掉了丈夫。  王玲玲說,非找男人成個家有什麼好呢?他又讓你給他洗衣做飯,又讓你整天提心弔膽,結了婚過不上三年的好日子,他就可能移情別戀,讓你當女王八,當了女王八還得忍氣吞聲,盼著他浪子回頭,求著他回心轉意。我真不明白,男人除了睡覺,我們還需要他幹什麼?他會掙錢,我們女人不會嗎?他有所謂的狗屁事業,我們沒有嗎?只要沒有孩子拖累,我們活起來哪一點比他們差?為什麼要死死地與男人捆在一起才叫婚姻、日子?沒有他們,我們活著的日子就不叫日子了嗎?再說了,男人這副德性,從古至今,幾千年了,明的暗的,誰他媽都管不了。就靠我們一點賢惠,就指望他心甘情願地維護一夫一妻制?從前的女人沒文化,也沒錢,不靠男人活不了,現在的女人如果單身,不用做家務不用帶孩子,讀書看報出去玩兒,幹什麼不好哇!有福我們怎麼就不會享呢!女人真正的解放,是我們內心的解放,精神的解放。比如我,就不會死乞白賴地非找什麼婚姻,誰喜歡我,我就和誰過一段。在男女關係上武則天是大家羨慕的,妓女是大家唾棄的,其實還不都一樣。  劉妍說,問題是這樣下去,不會有人一心一意愛你呀。  王玲玲說你還想找一心一意?你要得也太昂貴了吧,誰會和誰一心一意?一心一意堅持多久?國外的研究已經表明,男女的相互吸引,也就是三到五年,女人就是貌美似天仙,也不會超過五年的極限,特別是生了孩子,怕失去男人呀,保護文物一樣呵護著,侍候著,越老越要每天喬裝打扮,花樣翻新,白天舉案齊眉,晚上婊子一樣想著法的浪啊,可還是不行。你要是不跟男人翻臉,他頂多說甩你的話不那麼乾脆,但最後都免不了同一下場。就說你吧,劉妍,你當初多媚呀,哪一點不比那豬頭小隊長強,可他照樣買單付賬又去找大姑娘去了吧。天仙結了婚,也是個平常女人。  劉妍說,王玲玲你說的有點道理,男人是比女人心硬。可是我覺得總這樣下去也不行,我還得找一個,成個家,像個正經人的樣子。再說了,人到老了總得有個老伴吧?  王玲玲說找伴不難啊,五億多男人,還沒你一個。關鍵是給你找了你又挑三揀四呀。你說人家有錢人,肥頭大耳,做愛都做不成;說有權的,光想著當官了,心理生理都閹得像個太監,萎得不行;年輕的吧,你又怕調教得差不多了,人家又去別的女人那兒行使主權去了;太老的呢,玩不過。你說人一過五十,男女都成精了,女人成精倒沒什麼,她已經沒有了用武之地,危害不大;而男人,成了老精獸以後,禍國殃民啊。要命啊。老的少的有錢的有權的你都有顧慮,到底什麼樣的行?窮的你幹嗎?  也不能太窮,有份工作,有固定的月工資,年齡也差不多,人長的也別太差,我就想找個這樣的。這樣的在一起,也才可能過一輩子。劉妍還說,王玲玲你說說,我哪點不好,是我長的難看,還是文化不高?還是我沒有工作,我怎麼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呢?  王玲玲說你找的還少哇,上次那個高個子男人,就是銀行的那個,不是挺好的嗎,有房有車,還有錢。老婆還是死的,也沒什麼牽掛,就是年齡稍微大點。  那叫年齡稍微大點?那是一輪啊。  一輪就算客氣的了,像咱這歲數兒,不年輕了,找大一輪的男人,運氣就算不錯了。同歲,人家找你?人家還找二十齣頭的呢。這樣的你不找,不出一個月,就有人接著,那個銀行的上個月就結婚了吧,你嫌大,不嫌的人多了。我跟你說過多少回,現在是雌多雄少,比例失調,你也不是沒領教,你不抓緊,一轉身的功夫,人就沒了,多少女人正等茬兒呢。  劉妍眨眨眼,一想是這個理兒。  王玲玲說,所以你如果非想找個男人在一起混,還想混一輩子,你就得將就,湊合,也就是寬容。長得對胃口,年齡也相當,十全十美,別說你,就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也沒這好運氣!  再說了,這種事你急也沒用,我要是多,我可以發給你一個倆的,這個不行換那個,問題是我目前手頭也一個沒有哇。  劉妍說王玲玲,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都是孩子的娘了,我可不是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一不找位高權重的,別說他們大肚子小肚子,關鍵是現在天天反腐,出了事輕的是大牢,重的就沒命,我可別福沒享著,進了門就當寡婦;第二,我也不奔什麼年輕白臉,比我小半歲我都不要,說什麼調教那都是開玩笑,關鍵是一個男人如果就憑一張臉來蒙女人吃飯,那也太沒意思了,我不成了再養一個兒子?我一個孩子還不知道要怎麼掙錢才能養大呢,再養一個,我養兒子有癮啊我。  這不得了,王玲玲搶過話來,說劉妍你這不找那不行,又天天叨咕想找,你這不成了那個推石上山的什麼西斯了。  劉妍說我就不信天下這麼大,找不著一個不抽煙,不酗酒,吃飯能不對著人剔牙,晚上睡覺知道洗個澡的男人!劉妍還說,有很多男人,找對象的條件就是不要帶孩子的,這是首要一條,這條太混蛋了。我要找的男人,帶幾個孩子都可以,只要人好就行!窮富都不怕。  王玲玲笑了起來,她說劉妍你的前兩條吧,聽著好像二十年前的擇偶標準,不抽煙不喝酒,那是為了省錢,現在的男人,好樣的,有點兒能耐的,有幾個是不抽煙不喝酒的?你想想看,年紀輕輕不抽煙不喝酒的,不是太窮就是窩囊廢。找了這樣的你有什麼好日子過?你說的後兩條,簡直要笑掉我的牙,現在的男人,有點品位的男人,誰能對著別人剔牙?誰還不知道睡覺前洗個澡舒服?我看你要是找這種條件的,那簡直是一抓一大把,到處都是。王玲玲說我們台里,就剛調來一個,三十多歲吧,長的還可以,帶著一個小男孩,好像是也不抽煙不喝酒,你要是找他,我明天就給你說說,你可別見了就後悔,再埋怨我。  劉妍說行啊,趕緊介紹吧,我這日子裡可是太需要有個男人了。廁所漏水,馬桶失修,還有扛液化氣罐,孩子半夜高燒,我一個人可實在是頂不住了,真的。要不是有這麼多活兒,我一個人帶孩子也湊合著過了。  王玲玲又笑了,她說劉妍你別說了,說那麼遠幹嘛,咱們倆誰跟誰呀,你那些酸詩里不是說了嘛,男人是黑夜裡的太陽。還拐那麼大的彎幹嘛,如果你光缺個修廁所扛煤氣的,雇個民工不就解決了嘛。  劉妍說王玲玲你獨身幾年,都獨成蕩婦了,什麼事最後都能讓你歸到男女的床上,好像萬事的癥結都是床。床上的問題解決了,一切都解決了,你成了弗洛依德的女弟子了。  王玲玲說劉妍你還真行,都當了孩子的娘了,說起這事兒,還能羞那麼一下,行,沖你這樣,明天我就幫你認識一下那個窮光蛋,看你怎麼樣,到底是不是葉公好龍。    二    劉妍在王玲玲的家裡,認識了電台的技工蘇雲峰。  蘇雲峰有著一口讓劉妍一見就非常著迷的白牙,個子也高低適中,屬於那種讓多數女人都能對胃口的男人,清癯,鼻子和下巴都長得挺硬派,還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這些,讓劉妍一眼就喜歡上了。年輕,也健康。挺好。  劉妍不太滿意的是蘇雲峰的外包裝,蘇雲峰穿得太破了,特別是腳上的那雙鞋子,鞋臉兒的皺裂程度即使是製鞋專家,也不敢貿然推斷它實際的行走年齡。鞋子的顏色,讓人分不清它到底是黑還是棕,或者橘皮黃,沖它目前的狀態,好像除了冬天它可以稍微歇息兩三個月,其餘時間,肯定是它獨自執行了三個季節出門走路的任務,即使是炎熱的夏天,這雙可憐的鞋子連個換崗替班的都沒有。俗話說從鞋子可以看女人,其實從鞋子又何嘗不可以看男人?一個穿著這樣的一雙鞋子可以長時間地走路活著的男人,那需要有多大的隱忍或麻木?!劉妍又用眼睛掃了掃蘇雲峰的褲子,她心裡快速地掠過一陣驚濤,蘇雲峰的這條褲子,褲齡也約在十年左右,因為那腿的打彎處,褶皺的摺痕已經根深蒂固,因了它的抽縮,使他的褲腳後明顯短於褲腳前,前長後短,有點吊腿褲子的效果。一條不過十來塊錢一米的纖維褲子,竟穿了這麼多年,特別是在這死熱的夏季里。劉妍不打算再推想蘇雲峰的上裝了,在這個民工都要穿件棉質T恤的熱天里,蘇雲峰竟然穿的依然是那種一點都不吸汗的腈綸衫,太難為他了。這樣的男人是怎麼活的,他的前任女人怎麼能讓自己的男人這樣活著?  儘管這樣,劉妍的眼神也向蘇雲峰表明,她喜愛他。劉妍想,只要把蘇雲峰的外包裝稍微改觀,這是一個完全可以拿得出手,領得出去的男人,從談吐上,好像也很有文化,比他的前任那個豬頭小隊長要強幾倍呢。年齡也只差個三幾歲,人還有技術,有月固定工資,就是他了。  那天分別時,蘇雲峰對劉妍也是依依不捨,他們本來從王玲玲家出來後,要分手各回各家的,蘇雲峰家裡有個等他做飯的兒子,劉妍家裡也有一個等她回家做飯的兒子。可是他們把車鎖打開後,都沒有要走的意思,蘇雲峰提議,要不就去那邊再坐一會兒?反正離這不遠,就有一家小公園。  也行。劉妍同意了蘇雲峰的建議,推上車子跟他向公園的方向走去。  公園收門票,一人兩塊,兩個人就是四塊,當他們停好車子,向賣票口走去的時候,劉妍無論是走路還是掏錢的速度,都明顯快於蘇雲峰,儘管蘇雲峰在嘴上說我來吧,我來吧,等蘇雲峰走到劉妍的身後,賣票口裡已經遞出了兩張票,和找出的六塊錢。  蘇雲峰肯定沒有錢,四塊錢他也是捨不得花的,這從他磨磨蹭蹭的表現就可以看得出來。我花就我花吧,找的時候也沒有照著有錢人找,就圖個年輕,不膩歪。既然還不討厭這個男人(這年頭碰上個不膩歪的不容易),男女在一起時由男人花錢的規矩破一破也行。劉妍想。  劉妍的大度表現很出蘇雲峰的意外,看得出,他也是經多見廣,在找女人的問題上也是有一定經驗的男人了,而且好像經歷的多數是遵守男士花錢這一習慣的女人,所以導致他現在的出手如此謹慎。花了半天錢,功夫也沒少搭,可仨月半年下來,就是個白玩,女人一看他確實沒錢,基本就沒有再跟他繼續談婚姻的。所以蘇雲峰也想好了,在談成以前,不會再白搭一星半點,即使是一杯咖啡,也不破費。談行,瞎花錢,沒門兒!憑什麼女人就該白吃白喝。現在,儘管四塊錢不多,可也不少,她竟沒有像那些瞪著眼等男人掏腰包的女人那樣,乾等著,她竟搶先就把票買了,真是不錯。這樣的女人不多見。好,挺好。  因為天熱,那天的公園裡,也擁擠著螞蟻一樣的人群,大熱天,人們實在找不出好去處。劉妍找了一處稍微空閑的地帶,說隨便聊聊天。他們隨便聊出的,其實都是一些具體的問題。比如劉妍單身的理由,單身的年限。劉妍不傻,她沒有像往次那樣,把具體情況如實介紹,她發現如實說的效果並不好,特別是單身的年限,要是過久,倒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懷疑你這麼長時間了能是一個人一直老老實實地呆著?所以劉妍把一切都說得長短適中,合情合理。既沒有一個人打多少年的天下,也沒有第二次或第三次越離越貶值的婚姻經歷。  問完了劉妍,蘇雲峰也主動介紹了自己,按他的說法,就是他過去的婚姻也不是很好,沒什麼意思,沒有愛情,就是稀里糊塗過日子,混日子吧。  這些話劉妍一點都不陌生,她聽好多男人說過,特別是那些有家的男人,想跟劉妍做情人的男人,談到家庭,基本都是這些。最早的版本是男人家裡的全都是母老虎,又潑又悍,男人不幸福;後來稍有變化,文明地講就是兩人沒有共同語言,女人沒文化,男人心裡苦悶;再到後來,男人也精明了,不再說女人的壞話,都說老婆好,是個好人,洗衣做飯帶孩子,沒的說,就是兩人沒有愛情。男人的最後這一學說,差不多穩定了將近十年直至今天——混日子,沒辦法,你要是說她不好吧,她也沒什麼不好,女人能做的她都做了,洗衣做飯帶孩子,可就是愛不起來——男人的這一基調不但不再破壞自己痛說家史的卑劣形象,還有助於提高自己的砝碼,這就使那些有了非分之想的女人接受並認定下這一事實:當情人混著可以,可別侵犯人家的婚姻。人家的婚姻政策對你是早有交待的。  現在,劉妍不願意鑒別蘇雲峰這番話的真偽,即使明知有假,又有哪個女人不願意聽這樣的話?難道一個男人對你說,他怎麼怎麼愛那另一個,你聽了會舒服。  那天如果不是各自家裡都有一個等著吃飯的孩子,他們不知道要聊到什麼時候。劉妍看重的是蘇雲峰的年輕,蘇雲峰覺得劉妍也不算老。蘇雲峰最恨的就是那些嫌他窮的女人,劉妍最恨的就是那些嫌她老的男人。談到後來,他們發現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所以分手的時候,他們彼此都感到,這樁婚事,快成了。    三    第二次見面,是在劉妍家。  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又到了晚飯的時間。劉妍的兒子沒有回來,看來劉妍是有誰備的,她提前把兒子安排去母親家了。兩個人都還滿意,又這樣談得來,一起吃頓晚飯,是在所難免的了。劉妍不帶孩子,在處理這些問題上劉妍一向做得周到,不像有些女人,吃男人的時候總是帶上孩子,要吃大蝦要吃什麼魚,活活把男人膩味死。  劉妍看了一眼牆上的時英鍾,快七點了,蘇雲峰也沒提出晚飯的安排。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上次買兩張門票,蘇雲峰都磨磨蹭蹭,現在要吃一頓晚飯,看來還真是有點為難他。蘇雲峰沒錢,有錢他就不會穿得像個民工了。可是,難道就因為他窮,他就有理由處處花別人的錢?就由我來管他的晚飯?再說,蘇雲峰是空手而來,我怎麼就有請他在家吃晚飯的道理?況且家裡的冰箱也沒什麼可吃的了。如果他現在提出告辭,我是不會挽留他的。在實實在在的吃飯問題面前,劉妍突然發現蘇雲峰不是那麼可愛了,她比較滿意的心也一下子出了缺口,臉色也冷卻下來。  可蘇雲峰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七點都過了。  劉妍說,你一定也餓了吧,很對不起,家裡現在也沒什麼可吃的。  蘇雲峰說,那我出去買點兒?  買什麼呀?這麼晚了。  買點兒麵條回來煮一煮?這個時間麵條還是會有的。  算了,買麵條回家給你兒子煮去吧。孩子也餓了。  我兒子沒在家,我把他寄放到小飯桌了。  看來你也是有所準備,可也沒有這樣準備的呀。光準備吃人家。  劉妍說,那咱們出去吃吧,再買再做太麻煩。  好,也好。出去吃,我請你。  我請你吧。劉妍竟客氣出這樣一句話。  蘇雲峰站了起來,他的那條褲子,腿彎處的褶皺更深了,鞋子,也還是那雙,只是上面的褂子,換了一件,劉妍一眼就看出,蘇雲峰上衣那兩側的領子,明顯的一面大一面小,那絕對是批發市場能打下五折的衣服。放眼看去,全國的機關企事業單位,哪還有一個男人肯穿這樣的衣裳出門?蘇雲峰真是太可憐了。  他們出了門後,誰都沒有提出去哪家酒店的建議,看得出,蘇雲峰對這一套還真是不在行。相比之下,劉妍算是有見識的。蘇雲峰說還不太餓,隨便吃點吧。劉妍就帶他就近進了一家快餐店。  快餐店需先拿錢換券,在走向換券吧台的時候,蘇雲峰說,我請你吧。  劉妍竟再一次冒出,我請你。  然後,就涉及到誰先掏出錢來的問題,剛才因為鎖自行車,蘇雲峰就已經落在了劉妍的後面。現在,從他們進門,到走至吧台,畢竟不是二萬五千里長征,只有十幾步的短途。誰的步子走得快一些,誰先到吧台,誰就是東家。蘇雲峰的步子邁得比較大,手也伸到了兜里,是兩隻手,都在摸錢。他也先於劉妍到了吧台。可是,不知怎麼搞的,等蘇雲峰掏出錢來,劉妍手裡的錢已經變成了30元的紙餐券。  蘇雲峰說,你看你,你可真是的。  劉妍說,30夠了吧。  夠了,吃不多少,我餐秀色已經飽了。  劉妍沒有笑,這是她認識蘇雲峰以來第一次聽了蘇雲峰的俏皮話而不笑,要是平時,她會笑得很開心,她看中蘇雲峰的,除了年輕,更多的是他的俏皮話,那叫智慧和幽默吧。可現在,在又一次涉及到錢的問題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蘇雲峰一點都不幽默,倒有點油嘴滑舌,讓人討厭。  看來,30塊錢對劉妍來說,也很心疼。  30塊錢,也就是兩碗麵條,兩個小涼盤,劉妍還要了一杯可樂,用吸管啜飲,看著蘇雲峰吃。蘇雲峰說不餓,他真是太能撒謊了,轉眼之間就把那一大碗面吃得底朝天,他怎麼不餓呢。劉妍把自己的這碗也推給了他,他猶豫地看著劉妍,劉妍說天熱,我吃不下。你不吃,也浪費了。  蘇雲峰還真是個過日子人,節儉。他從面子上,是不想再吃這碗面的,可是顧慮到浪費吧,他端過來,又全吃下去了。雖然他掏錢的速度總是慢慢騰騰,可吃起飯來,絕對風捲殘雲,聲音也比較響亮。劉妍看著蘇雲峰的吃相,心裡盡量地勸著自己,在吃飯的問題上,不要再挑剔了,不要要求太高了,上一個男人就是吃飯太響而放棄的,現在再因這麼點小事而不談,又要後悔了。男人嘛,不能像女人吃得那麼文明。劉妍這樣勸著自己,讓自己寬大為懷,可就在這時,蘇雲峰左手的手指不知怎麼扦到了麵湯里,他沒去洗手間,也沒接劉妍遞過來的餐巾紙,而是用他的嘴,當抹布,把五根手指,一一逐個地嘬乾淨了。  劉妍喝可樂的嘴,離開了吸管,一口沒有再喝。  那天從蘇雲峰的吃相上,劉妍就看出蘇雲峰生活的過去,通過他不用餐巾紙而用嘴擦手,劉妍又看出了她和蘇雲峰的未來,那就是沒好兒。她想她可以容忍男人吃飯聲音無限地大,也可以原諒他不花錢,但這麼大年紀的男人還要用嘴舔手指的惡習,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姑息了,太噁心了。如果不是出於她的教養,她當時就要嘔吐了。  從快餐店出來,蘇雲峰說他的兒子也有了安排,他可以晚些時候回去,快餐店的壁鄰就是一家影院,所以他提出再看一場電影。  劉妍現在的心情,已經很不好了,可她突然想到了王玲玲,想到王玲玲對她預料的葉公好龍,所以面對蘇雲峰的建議,她又開始拿不定主意。要麼,就再看一場電影?找一個稍微合適的男人確實太不容易了,輕易地否定掉,回頭想找這樣的,也許又沒有了。  蘇雲峰沒有動他的自行車,拉著劉妍的手直接向影院門口走去,可是,他剛邁了一步,他想把兩次看車變成一次交費的企圖就被那個收費的老太太識破並粉碎了,老太太追上來說,小夥子,把車推走,放那邊,那邊才看影院的車子,我這一過了八點,就不看了,你留這邊也得被車拖走,到時還得交雙倍的價兒。  蘇雲峰覺得很沒面子,特別是在劉妍面前,接二連三地掉份兒,他已經看出了劉妍對他的冷淡。蘇雲峰沒有和老太太爭辯,他默默地推起自行車,移到了影院這邊。車還沒鎖,看車的老太太就過來:先交錢。  不是出來交嗎?現在給了你,車子丟了,誰負責?  老太太說就你那破車子,白送給小偷人家都不要,人家專要捷安特。  蘇雲峰拿出四毛錢遞給老太太。  八毛,現在過了七點,一個車子收四毛,兩車子八毛。  蘇雲峰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張十元的,遞給了老太太。沒零的了。  老太太說年輕人,別玩這套了,麻煩不麻煩,說實話,你就是拿出一百的,我也找得開。可是咱們別費事了,行不?  真的沒有了,有零的我還不給你呀。  那姑娘有零的吧?  劉妍掏出一塊錢,遞了過去。  老太太把找回的兩毛連同剛才的四毛塞到劉妍手上,然後一揚手,去追另一個沒付錢就跑了的中年婦女去了,還回頭一指劉妍他們說,就是你們搗的亂,讓人都跑了。  蘇雲峰說這自行車提前收費,在我們老家還有一個笑話,我們那個村的人說話習慣用口頭語,蘇雲峰說為了故事的真實性,我只好原版複述了,這句口頭語就是不論男女老少,每一句話前面都喜歡加上個「雞巴」,比如見面會問,你雞巴吃了唄?答,我雞巴早吃完了。  有一天一個老大爺來供銷社買東西,他剛放好車,看車的婦女就過來收錢,也說要先交。這大爺一聽就急了,他說都是雞巴出來再交錢,我這雞巴還沒等進,你怎麼就要先交?  婦女說不先交,到時候你雞巴出來就跑了,我上哪找你去啊。  故事有點粗野,劉妍還是笑了。  四    跟兒子吃過晚飯,劉妍一個人在燈下寫日記,這幾天她沒有再往王玲玲家跑,她怕王玲玲問她和蘇雲峰的進展情況。想找個好男人成家過日子,這確實是劉妍的巨大心愿,可費了這麼大勁找的蘇雲峰,不但吃飯要女人花錢,處處都那麼廢物,讓劉妍此時的心,有了冷卻。這樣的人老實倒老實,可找不找也沒什麼大意思。劉妍打定主意,暫時,不跟蘇雲峰見面了。  兩個星期過去了,蘇雲峰也沒有找過劉妍,電話都沒有打一個,好像蘇雲峰的想法,跟她不謀而合,成不成都行。不對啊,和蘇雲峰見面的過程中,她沒給蘇雲峰出過任何難題,更沒給他添過什麼膩歪,那天分手的時候,蘇雲峰對她還是戀戀不捨的,一遍一遍地誇獎她不同流俗,說和她相遇是自己的三生有幸呢。劉妍既沒有逼他吃過海鮮,也沒有挎著他的胳膊硬進首飾店,蘇雲峰他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劉妍是後來才知道,看著老實巴交的蘇雲峰,其實正談著另一個,見了劉妍,兩利相權,他決定取劉妍。所以兩個星期的時間,蘇雲峰正在清理門戶,打掃戰場。他是用了兩周的時間把自己搞個門兒清,才又給劉妍打電話的。一腳不踏兩隻船,看來他是下決心和劉妍談了。  蘇雲峰的約見電話,打得很有水平,他既不說見面地點,也不確定見面時間,只是說要有時間,就見個面。  劉妍兩周沒有見王玲玲,在和蘇雲峰的問題上她越來越沒了主意。如果說分手那天她是斷然的,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那個念頭就像時間一樣,一點一點地流沒了。如果去向王玲玲討主意,不用問,王玲玲肯定會說挺不住了吧,拉倒拉倒,窮光蛋一個沒什麼談頭。  這樣,劉妍一個人悶了兩星期,她心裡琢磨,是不是蘇雲峰又另有新茬兒了呢,這個年齡的男人,搶手得狠,摳唆邋遢都不要緊,年齡也是財富。你不要,馬上就有人接手,有不嫌的。想到這,她的內心深處掠過恐慌的驚濤駭浪,如果再不要,就這樣的也沒了,也找不上了。下一輪再找,不定又是被人淘汰過幾茬的。在這個世界上,她還要孤零零地一個人活著。所以蘇雲峰的電話一邀請,劉妍忘記了她所有的不愉快,馬上就答應下來,同意見面。  為了避免在一起吃飯,看電影之類的花銷,劉妍選在了飯後,也就是晚上的八點鐘見面。這個時間見,各吃完各的飯,誰也不用請誰,誰也甭花錢難受,反正我劉妍不吃你的飯,我也沒有總請你的道理。我還沒富到養少爺的水平,我只想找個差不多的男人,過日子。  沒想到,已經八點了,見面時蘇雲峰還沒吃晚飯,沒吃就沒吃,我都吃過了,我沒有再請你吃的道理。  剛才劉妍把兒子送到王玲玲家,說晚上有事,讓她幫著看一會兒。王玲玲說這就談上了?還真是挖一筐就是菜,這就叫飢不擇食。你看你,赴個約會還要先吃完飯,就這樣的窮男人,飯都供不起你,那日子要是過起來,長著呢。用不了幾天,你就得打退堂鼓,不信咱們走著瞧。  劉妍只笑不答,也不大笑,怕壞了自己的晚妝,她把孩子撂下,又交待了幾句,就騎上自行車,來和蘇雲峰見面了。  蘇雲峰說吃過了也再吃點,陪我吃。我請客。  這一次他們進的仍然是快餐店。蘇雲峰嘴上說讓劉妍再陪他吃點,可實際上他只換了個二十元的券,二十元券除去買上一份套餐,剩下的錢連買兩杯喝的都不寬綽,所以劉妍面前只有一杯可樂,她是看著蘇雲峰一個人吃的。劉妍的眼睛看著蘇雲峰的臉,心裡暗想:蘇雲峰年齡可以,長相也行,文化還不低,就是太摳唆了。一到花錢時就裝窮,放挺兒,要錢不要臉。他要是能要一點臉,就好了。  劉妍的心裡喟然長嘆。  蘇雲峰看劉妍思想在走私,就用筷子截斷了嘴上瀑布一樣的麵條,說劉妍你想什麼呢?  劉妍說蘇雲峰,我知道咱們中國,有兩不問,一不問女士的年齡,二不問男人的存款。可是我能不能問你一下,你每月的工資?  沒問題,我一個月千八塊。  喲,比我還多呀,我一月才六七百。  多少也不夠花,我一分錢都沒攢下。我花錢手大。  劉妍的心裡都笑噴了堂,吹著嘮你也要著點邊兒呀,就你這道號的,一分錢都恨不得掰開花,還手大。劉妍說,我看你挺仔細的,你穿也沒穿啥,吃也挺節儉,你比我的工資還高,你怎麼能沒攢下錢呢。  真的,不知都花到哪去了。以後你就知道了。唉,咱們都見兩面了,我還沒見過你兒子呢。當然你也沒見過我兒子,下次見面咱們把他倆也帶上,我讓你看看我兒子。我兒子長的不算高,可小傢伙聰明著呢,在班裡考試盡第一,三好學生也年年落不下。就是有點不愛說話,見了生人更別想讓他張開嘴,小傢伙金口玉言,拗著呢。  劉妍說我不行啊,沒你那麼大的造化。我兒子倒是長個傻大個兒,平時看著也不笨,可是從一年級到現在,從來沒進過班裡的前三名,三好學生更別想了,上課愛說話,還盡挑老師的毛病,年年老師的評語都是上課愛搞小動作,對自己要求不嚴。有一次他數學考了個96分,我還挺高興,可是去開家長會時到排名榜上一看,他是班裡的第38名。唉,想到孩子的學習,我就發愁,我也挺恨現在的教育體制,我兒子一點不笨,可是一到課堂,就不是一個好學生。也不知怎麼搞的。  慢慢就好了。蘇雲峰勸慰劉妍,可是他還沉浸在對自己兒子的滿足和自豪里,他說其實我兒子,說來還有一段故事,常言不是說嘛,自古英才多磨難,我兒子就是千呼萬喚,才肯來到了這個凡俗的世間。我們當初,費了大勁,都三年了,他對這個塵世,沒有一點興趣,怎麼請,都無動於衷,沒有一點要來的跡象。後來我們一商量,還是去各大仙山吧,好好拜拜。這樣,我們去了峨眉,武當,還有蓬萊,走了一個多月啊,誠心感動天和地,還真神,回來就有他了。這孩子生下來,也是大人物的表現,三天災兒兩天病。薩特,魯迅,還有貝多芬他們,哪一個不是少年就體弱多病?不把人折騰夠他是不消停。這孩子脾氣也擰,有些飯說不吃就不吃,一口不動,任你怎麼哄,怎麼勸,他就是寧肯餓著,也不給你動一筷子……劉妍伸手打斷了蘇雲峰的幸福,從蘇雲峰正在咀嚼的嘴邊兒,揪下一根毛髮,舉到眼前照著說,多險吃下去。  我的頭髮是板寸,這還打彎呢,肯定不是我掉的,你的也不是,你頭髮比這長著呢。我去找他們經理,讓他們重上一碗。  唉,要不算了。  不行,一碗面事小,關鍵不能慣他們的壞毛病。  蘇雲峰端著碗去賣面的那家攤位評理,賣面的是個少婦,旁邊站著個小夥子。少婦讓蘇雲峰出示證據,蘇雲峰只能撂下碗,又回頭去拿那根毛髮,當他小心翼翼舉著火燭一樣舉到少婦面前時,少婦只看了一眼,就笑彎了腰,她笑得前仰後合,斷斷續續,她說那可不是我的,我的頭髮這麼長,你也看見了,當然,也不是他的,她一指身邊的小夥子,說你看他的頭髮,是平直的板寸,你那東西,要叫我說呀,那可不叫頭髮——哈哈哈哈,少婦笑得蹲了下去,顯然,她是笑疼了肚子。另一旁的小夥子看明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他一手抱胸,一手指著蘇雲峰,說你可真有意思,那玩意還用手拿著,哈哈哈哈。  劉妍走了過來,她看到兩人的那個笑,再看看蘇雲峰依然手捏著的這根東西,突然明白笑什麼了。剛才她還以為那是牛肉麵里的畜毛,現在看他們這麼笑,她犯了嘀咕,難道在牛肉麵里,能有人的體毛?想到這,她都替蘇雲峰噁心,她一聳蘇雲峰的胳膊,把那根東西抖掉了,說別管是什麼吧,這是麵條里的,你們給賠吧。  少婦止住了笑,說賠什麼,一碗麵條你已經吃完了。  不吃完我怎麼會看見這根頭髮?你要是把它放在上面擺著,我還會吃嗎?  找你們經理去。  找就找。找經理你得有證據吧,你們倆誰把那東西撿起來吧,不嫌臟你們就撿。少婦說著,又笑了。  劉妍看看蘇雲峰,蘇雲峰又看看劉妍,然後彎下腰,準備去拾。  劉妍一腳踩了上去,用腳阻擋了蘇雲峰的手,她抄起那隻只剩了空湯的牛肉麵碗,啪地扣到了他們的檯面上。碗碎了。  別走,你們賠碗!  賠你媽個蛋!劉妍罵完,扯著蘇雲峰的胳膊就向店門口走去,女英雄一樣,蘇雲峰被她拖得一路小跑兒,邊說,別走,別走,還剩5毛餐券沒退呢。  我給你退!劉妍氣勢洶洶,心想如果不是來這種小店吃飯,就不會攤上這種倒霉的事。蘇雲峰心裡也有點窩火兒,還有點自卑,他說等有時間我找他們經理算賬,給他上電台曝曝光。  走了一會兒,氣消了,蘇雲峰和劉妍向公園走去,儘管這個年紀了,對公園又沒什麼興趣,可是去公園是比較明智的選擇,那裡省錢。  很不巧,公園門關了,裡面正要重修。他們只好再向別處轉。大熱天,兩人推著車子,就這麼走來走去。到處都是熱得光膀子的男人,露大腿的女人,光腳丫子的老頭兒,光腚的小孩兒們。他們現在就是想坐到馬路沿上,跟這些人一樣,坐下來乘涼,都沒有了空位。一條馬路,幾乎是人挨人。  要是去冷飲廳喝上一杯就好了。劉妍沒有把這個理想說出來,她看出蘇雲峰沒有這個打算。這時他們走近了一露天冷飲攤兒,蘇雲峰痛快地提議,坐下來喝一杯。  蘇雲峰喝的是一塊五一瓶的雪碧,劉妍看那商標,就知道是黑心的小販們用自來水加糖精兌的,勸蘇雲峰別要了,蘇雲峰卻誤會了劉妍的意思,以為劉妍嫌他要的便宜,便有些激動地要了個三塊錢一聽的雪碧,大有「這種飲料常喝,根本不在乎」的氣派,接著,他又為劉妍挑了盒挺貴的雪糕,看似將功補過,實則是為剛才那一碗讓人窩囊的牛肉麵出一口氣。  冷飲喝完,價格已經大大超出了剛才的飯錢,看得出,蘇雲峰為自己激情之下的出手有些懊悔,並帶出了沮喪。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就不大說話了,當他們勉強把瓶中飲料喝完,站起身,蘇雲峰沒有提出再去別的地方消暑的建議,和劉妍草草分手了。  要是男女過日子不用花錢,僅僅是我看你你看我,瞪眼看著就能活,就好了。劉妍一路上都在想。  見到王玲玲時,儘管劉妍裝得若無其事,王玲玲還是看出了她的落落寡歡。怎麼樣,挺不住了吧,這麼熱的天是不是連杯冷飲都捨不得買?過日子可不是光你看我,我看你就行。過日子需要每天花錢的。沒錢,摳摳唆唆,難受去吧你。  玲玲,你別給我添孬糟了好不好?說著,她領起兒子就向外走。她此時只想早早回家,一個人好好地,把和蘇雲峰的事想一想。    五    晚上,劉妍把孩子弄睡下,就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失眠了。她想起電影《望鄉》里那個年老的阿崎婆那句聲音沙啞的台詞: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劉妍像八十老嫗一樣,慢慢地回想起自己的生活。  劉妍從一個人帶孩子生活的那天起,她就開始了漫長的尋夫之路,她想找個男人結婚,她想過一種正常的家庭生活,她甚至夢想,能再當一次賢妻良母。可是,她越來越發現,這很難,非常非常的難。  劉妍見到的第一個男人,是有錢人,比劉妍大十歲。介紹人說,該人雖然比劉妍大十歲,可看上去不像,也就差個三五歲,再說了,當今的社會,男女差個十歲二十歲的,也多得是。找了他,你就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了。劉妍當時也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太狼狽了,每天不是節水就是節電,洗個澡都不捨得沖個痛快,日子過得太苦了,找個有錢人,生活里哪還會有這些問題呢?劉妍還真感謝介紹人的幫助,就和有錢人見面了。  一見面,有錢人就請劉妍吃了名貴的海鮮,劉妍都不知道那些菜叫什麼名,也不好意思問。吃飯的過程中,劉妍就知道有錢人對她很中意了,因為飯沒吃完,他就列出了飯後的計劃:桑拿,足療,保齡球。  桑拿的時候,因為沒有在一個房裡,劉妍不知道有錢人的具體表現,到了足療,劉妍和有錢人是床挨床。劉妍看到有錢人來到床上就像回到家一樣,兩隻腳一搓,襪子就脫下來了,他點名要那個長的比較好的小姐,看得出,他們很熟了。小姐上來就笑著說,今天我要是不三下就捏出你的屁來,我都不收你錢。說著,她抄起一隻腳,抱在懷裡,還真是沒出三下,有錢人就一個屁接一個屁地響了起來,還說舒服舒服,再使點勁再使點勁,舒服死了。旁邊的足療客沒有嫌他的屁臭,都跟著大笑起來。這使劉妍很彆扭,她在接受足療的過程中心裡就盤算:跟有錢人在一起生活,你就要同時跟連天的臭屁一起生活,否則,光有錢沒有屁,不行。  有錢人接下來的保齡球是一個人去打的,劉妍不告而別了。  不久,劉妍又見過一個當官的,正處級的幹部。正處級幹部說,我吧,看著官不大,可是,我們家裡的生活,不比廳局級差。比如我家一年四季米面不用買,水果不用買,甚至穿的用的,都不用買。我們出差有補助,打的能報銷,跟你說實話,就是有時去去歌舞廳,都是公費。我們這些人,平時就沒有花錢的地方。所以跟我以後,你的吃喝就不用愁了。  劉妍覺得這人挺實在,還不錯,就跟孩子談了自己要成家的問題,孩子問,你跟他結婚,是那個叔叔到咱們家來,還是咱們到他家去呢?  劉妍一想,是啊,這個還沒問清楚,是到他們家去一起生活,還是他來到劉妍這隻有一間半的小屋裡生活?  正處級幹部說,咱們誰也別到誰的家裡,這是老觀念了,應該改一改。咱們有時間了,也就是周末,就聚一聚,你來我家住上兩個晚上,平時,各忙各的,這叫周末夫妻。  「周末夫妻?」劉妍自視文化不低,可聽到這一名詞,還是有點困惑,她說這麼說,你是一周發一次情,到了發情期,我就來?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子衝上來,一巴掌就扇掉了正處級幹部的頭髮,她說你這個婚姻騙子,又在騙良家婦女吧,我讓你騙。年輕女子邊說著,邊用那隻手掌,又打在了正處級幹部的光瓢頭上,發出耳光一樣的一聲巨響。正處級幹部彎腰去撿自己的那個頭套,他剛要帶上,年輕女子像打棒球一樣,掄圓了胳膊,又一次給它打飛了。她對著劉妍和越來越多的人說,我告訴你們,他是個婚姻騙子,他跟這個是周末夫妻,跟那個是旬末夫妻,他一個人同時睡著十幾個女人,又睡又不用負什麼責任,一年下來也就是仨瓜倆棗,比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還自在呢。什麼正處級幹部,惡棍、臭流氓吧!這不,又在跟這個女的說,只做周末夫妻吧?  劉妍沒有回答,她站起身,冷冷地看了正處級幹部一眼,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地離去。  不找有錢人,也不找當官的了。這是劉妍接下來給自己定的一條原則。有錢人已經不是人了,當點兒官的也越來越壞,劉妍決定就找普通人,跟自己一樣的,尚有一顆過日子的正常心的人。就是帶著這樣的信念,她又認識了一位跟她各方面條件都差不多的文化館的創作員。  創作員年齡跟劉妍相仿,個頭也差不多,長得也還過得去,據他自己說,他領過結婚證,但因沒入洞房,也就算未婚吧,當然,也就沒孩子,是輕輕鬆鬆沒有任何負擔的一個人。他說他雖然沒有孩子,但他很喜歡劉妍的孩子,第一次見面,就久久不願離去,他坐在劉妍家那只有一間半,卻非常整潔的女性小屋裡,看看劉妍,又看看她的小兒子,讚歎地說,真是個小王子,跟你的媽媽一模一樣,尊貴又多情。  劉妍對創作員也算滿意,主要是搞創作的人每一句話都說得動聽。當天晚上,創作員就坐到很晚,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劉妍的兒子已經困了,歪在媽媽身邊快睡著了,創作員竟體貼地站起來,要把孩子抱開,放到床上去睡。創作員說,睡在這兒,會把劉妍的腿壓麻了的。  劉妍擺擺手謝絕了他的好意,劉妍說孩子沒睡實,等一會創作員走了,她們娘倆一齊到床上去睡,沒事的。  可創作員非常執著,他堅決地把孩子從劉妍的腿上抱走了,腳步輕輕地放到了另一屋的床上,回頭對劉妍說,我再坐五分鐘,就走。創作員說如果不是劉妍這麼迷人,他不會一見面就這麼難以自持,他說劉妍無論是神態還是意蘊,都太可愛了。  接下來的五分鐘,可是太長了,劉妍第三次看錶的時候,第四個五分鐘已經過去了。劉妍雖然心裡很急,希望他快點走吧,可是創作員那些美妙動聽的話語,一句接一句,免費促銷一樣,全部都灌進了劉妍的耳朵里。這是劉妍多少年來不曾領教過的,她在學校時所接受的一次最高讚美,就是有個教導主任在走廊里,和她相互擦肩的一剎那,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現在,創作員唱詩般地讚美她,謳歌她,她真有些喝酒了一樣,又清醒又糊塗,她知道自己相貌還可以,可是怎麼也到不了所歌頌的那樣,國色天香,佳麗絕代。接下來,創作員已經開始動手了,他的表達完全由嘴轉移到了手,還特別的主觀。這使劉妍感到了恥辱,畢竟才第一次見面,這有點太小看人了。劉妍第五次去看錶,她說真是太晚了,你該走了,孩子明早還要上學。  創作員站了起來,劉妍以為就要送客,這還使她的心裡多少有點不安,她以為她剛才的拒絕讓創作員不好意思了,她正要安慰一下,她想說下次吧,可她還沒說出口,創作員卻把她抱了個滿懷,並進一步提出了大膽的要求,今晚我不走了好不好?反正咱們都是過來人了。  劉妍沒聽清楚。  創作員通過劉妍的眼神,看出自己可能冒昧了,提出的建議有點過於直率,就接著說,我在這屋的沙發上睡,肯定不碰你。  劉妍的臉紅了,但不是羞澀,而是有點血液衝上來過快,紅頭脹臉的那種,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門邊,說:對不起。  創作員雖然沒有實現他美好的願望,但他一點都沒現出尷尬之態,而是反過來大度地安慰劉妍,沒事,沒事,咱們以後的時間長著呢。  劉妍關上門後,心裡就想,這樣的人還要「以後」嗎?  可是,創作員第二天那高水平的電話,就讓劉妍冰釋了一切。晚上,劉妍就如約和創作員共進晚餐了。一個星期下來,劉妍發現創作員無論是口上,還是手上,那功夫真是了得,他讓你明知有假,又總是欲罷不能。覺得人挺好,又覺得人不行。特別是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女,不能十八九歲的少男少女一樣整天如膠似漆光談戀愛吧。劉妍還有孩子,劉妍想過日子,劉妍還想當個賢妻良母呢。  在他們依然愉快的晚上,劉妍提出,要到創作員的家裡看看,劉妍說我的家裡你已經很熟了,說得實在一點,咱們現在已經是一家人了。可是,你住在哪兒我還不知道,再說,我也總得見見你的父母、你的兄妹吧。  但劉妍每一次提出,受到的都是創作員婉言但卻是絕對堅決的拒絕,創作員說:第一呢,我住的那個破地方,實在不值得你去看,都怕玷污了你的眼睛。你想,我是搞創作的,家裡亂得一團糟,你還沒見過電影上那些畫畫的、搞音樂的嗎?凡是忙點事業的,家裡都沒有清潔的,不能看,外人進不得,進屋了都下不去腳,更別說有坐的地方了。第二,我也跟你說過了,我只有一個爹,還在老家,姐妹也都嫁了外省,等他們都回來,你要不嫌棄,我就領你回我的老家去看看。  半年過去了,當劉妍又一次提出要去創作員的家裡看一看的時候,創作員依然是這套話,這使劉妍非常生氣。晚上,劉妍也悍然回絕了創作員要到家裡求見她的請求。劉妍想:看來你是不想過日子,光想空手套白狼,光屁股打天下啊,白玩啊。這回如果不和我正式結婚,甭想再進我的門檻一步。  可是,劉妍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創作員向她提出結婚的請求,創作員一直沒有向她求婚。她每一次接到創作員的電話,創作員說的都是今晚我去看看你,或者我可真想你了。這麼長時間不見。在將近一個夏天裡,創作員反覆說的就是這兩句話。到了秋季,這兩句話也沒有了,創作員已經長時間沒有電話了。一天,劉妍趁出差的機會找到了創作員的單位,單位的人說,創作員剛剛請了創作假,帶著女友,回鄉下老家了,說是去體驗生活。  劉妍出來的時候,門衛老頭才看見她,看出她是個陌生人,問,姑娘,你找誰?  劉妍說,我找臭流氓!不過現在不用找了。應該說,劉妍是吃盡了苦頭,才決定找蘇雲峰這樣人的,貧窮也好,摳唆也罷,人老實,這一輩子到老了能有個伴兒,就行了。    六    劉妍是主動帶著兒子來蘇雲峰家拜訪的。臨出門的時候,劉妍一遍一遍地考兒子:如果人家給你吃的,你要說什麼?  謝謝,不要,我家裡有!  要是給你玩的呢?  仔細,小心,別玩壞了!——要是留你在家裡吃飯,就要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別亂動人家的東西,別穿著鞋子上沙發上床!別讓人家討厭——劉妍的兒子一口氣替媽媽把問題和答案全說完了。  路上,劉妍買了很多吃食,除了當天的午餐,還有飯後的水果、孩子們的零食,花去了不少錢。當她們下了公汽,劉妍看著眼前這片陌生又破爛的小區,正要打聽一下時,蘇雲峰跑了過來,後面跟著他的兒子。  劉妍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來,像這秋日的陽光。她沒想到蘇雲峰會來接她,還帶著兒子。初秋的公共汽車站牌下跑來一老一少的爺倆,還呼呼喘著粗氣。蘇雲峰還是那身打扮,如果只從側面看他,肯定以為這是進城很久卻還沒找到工作的民工。他的兒子倒是非常出乎劉妍的意料,全身上下,簡直是闊少,那兩團變成了黑球的白運動鞋,劉妍認出是阿迪達斯的,蘇雲峰愛他的兒子,已經遠遠超過了愛他自己。把蘇雲峰全身上下的行頭加在一起,也抵不過這雙阿迪達斯。劉妍心裡掠過一絲驚異,可儘管如此,她還是被蘇雲峰的臂膀溫暖了,蘇雲峰摟住她的肩膀,他的兒子摟住了劉妍兒子的腰,各得其所地向前走去。  劉妍從心底湧起一股叫做幸福的東西,一個女人遠道而來,有男人接,有愛人等,在這秋天的冷風裡,在這偏遠的站牌下,這一份有人等的幸福,對此時的劉妍來說,遠勝於那些有錢的貴婦。這樣,在來到蘇雲峰家樓下的時候,劉妍又用買一斤蝦、二斤提子來增補表達了她的心情。蘇雲峰則買了一棵大白菜、兩根黃瓜和四個饅頭。他說家裡煮了稀粥。  七樓,一室的房子,進門的小過道兒兼客廳了。對蘇雲峰的家境,劉妍心裡是有充分準備的。可是草草一看,還是太不像話了,一張類似雙人的床是用磚頭和毛坯木板搭起來的,木板上只有一條顏色已不分明的單子,單子上那條帶著黃色合浪圈的被子說明蘇雲峰的兒子要時常尿床。靠著床的牆上,抹著已經變綠變黃的鼻涕,鼻涕上方,懸掛著一條沾滿了蒼蠅和蚊子屍體的膠帶。劉妍的兒子用手捂住了鼻子,在劉妍目光的阻止下他才勉強把手放下。  不客氣地說,蘇雲峰睡覺的地方,還沒有劉妍家的衛生間乾淨。那地上的鞋子,無論如何也是配不上一雙的,且都是他兒子的。劉妍從一雙在牆角的大拖鞋上,明白了蘇雲峰腳上那雙經年累月不曾下腳的可憐的鞋子,就是靠這雙大拖鞋替崗的。  劉妍怕蘇雲峰不自在,她快速地結束了對房間的參觀,可是同時她又發現,蘇雲峰沒有一點不自在,他介紹兒子叫劉阿姨,他兒子說,你不替我叫過了嘛。蘇雲峰笑著搖搖頭,說我跟你說過吧,我兒子擰。說著,劉妍買來的兩大包東西就被小傢伙打開吃上了。還舉著一隻蝦大叫著拉拉蛄拉拉蛄,就跑著玩去了。劉妍的兒子跟在後面捂嘴笑。  蘇雲峰說我兒子,就是嘴擰,從小就這樣,誰也不叫,讓他叫聲爺爺奶奶,都費大勁了。  劉妍洗了手去廚房弄飯,蘇雲峰煮粥的鍋是一個壞了的電飯煲鍋膽,他沒洗手,就用手去熱饅頭,劉妍阻止了他。劉妍讓他就站在這兒,需要什麼他幫找一下,就成。可是劉妍把香腸切好後,蘇雲峰只找出家裡老少輩兒都算上的兩個盆兒和四個碗,筷子也是長短不一黑乎乎的三雙,再湊上兩雙快餐店的那種,才夠五雙。而且劉妍認出,那兩雙筷子就是上回吃麵條用過的,不知他是怎麼順回來的。蘇雲峰的日子過得是太慘了,能在如此破敗的生活里活下去的男人,肯定是太糟糕了。劉妍做飯的速度,明顯放慢了,內心的那點幸福,也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她只能用燒雞等食物的原包裝當盤子,把飯菜一一擺放開來。  這一桌飯,劉妍的兒子也都喜歡吃,可他因為有媽媽出門時的約束,他吃得很有條理,也算有規矩。可是蘇雲峰的兒子,就沒有任何顧忌。小傢伙高喊著過年了,過年了,一筷子就把香腸片兒像穿糖葫蘆一樣,給穿起來半盤,都沒看見他是怎麼一口一口放到嘴裡的,就已經不見了。吃起燒雞,小傢伙還特別懂行,他上去就把兩隻雞翅都掰了下來,一手一隻,蘇雲峰趕緊把兩隻雞腿,一隻夾給了劉妍的兒子,一隻遞給劉妍,算是對兒子的一種糾正。  蘇雲峰的兒子啃起骨頭來也很有一套,這說明他比他爸爸的生活水平高,他啃完翅尖兒啃爪子,啃完爪子來雞脖兒。總之,他單啃雞身上那截最有滋味的地方,也就是單挑骨頭最硬的地方來啃。一隻雞很快在他面前變成了一小堆兒碎骨頭。小傢伙這時,才想起吃那一包「拉拉蛄」,劉妍的兒子告訴他,這不叫拉拉蛄,這是大蝦。小傢伙真是聰明,他只用嘴嘬了一口,就說好吃,這滋味可比香腸好多了。說完,就像吃雞一樣,頭不抬眼不睜執著地悶頭吃起來。  他媽媽是在他幾歲的時候走的呀?劉妍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她下車時的那點幸福感和有了男人在等她回家的好心情,不堪蘇雲峰兒子這種吃相的一擊,不但消失殆盡,而且忍無可忍。她這樣問的含意,無非是說:這孩子幾歲開始沒人教養的?也可以理解成:他媽媽不在了你就不能把這孩子教育教育?  蘇雲峰用瞪了兒子一眼,算是回答了劉妍的問題。可兒子像沒看見一樣,碗里的米粥依然是一口沒動,還在用兩隻手,頑強地進攻所剩不多的那包蝦。劉妍的兒子也放開了手腳,他剝蝦的速度可比蘇雲峰的兒子快多了,從技巧上看他也明顯高於蘇雲峰的兒子。劉妍說,開開你要吃點飯,不能光吃蝦。這話也是說給蘇雲峰聽的,是請他能管一管他的兒子,蘇雲峰不傻,他從劉妍的臉色上已經看出來了,他又瞪了兒子三眼,兒子也沒有停下手的意思。蘇雲峰用手到兒子的後腦勺上擼了一把,說你太不像話了。  小傢伙此時手裡正舉著剛剝好的蝦,對他父親的動手,顯然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氣得順手就把那隻剝了皮的蝦,擲到了他爸爸的臉上,很准,打得蘇雲峰眼睛眨了半天,才穩定下來。然後小傢伙先聲奪人,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說我媽都說了,你一有了臭娘們,就該虐待我啦!  蘇雲峰真是好脾氣,他聽了兒子的話,竟然大笑起來,是一種非常欣賞兒子才能的快慰的笑。在蘇雲峰的笑聲里,是劉妍烏雲般的臉色。  七    劉妍回到家,就給王玲玲打了電話,她說和蘇雲峰結束了,主要是因為他兒子,太不像話了。一點孩子樣都沒有。  王玲玲在電話那頭,咯咯咯地就笑了,她說因為這因為那,找那麼多借口乾什麼,他兒子不像話,你又不跟他兒子過,只要他爸好就行唄。怎麼樣,我說你葉公好龍吧,想像中的男人一個樣,真來到你面前的男人哪個不是杯弓蛇影?你們的關係維持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了,是你在捏著鼻子勉勉強強,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回怎麼樣,還找嗎?  找,當然找了。  王玲玲說嘴還挺硬,想過日子,想當賢妻良母,可惜呀,這不是了那個時代!再說了,就你那脾氣,真的結了婚,無論是賢妻還是良母,你都一天堅持不到黑,你根本就扮演不下來!  當天晚上,劉妍生了大病,她高燒了,燒得她臉是紅的,眼睛是紅的,渾身也都紅了起來。兒子要給姥姥打電話,劉妍阻止了他,劉妍不願意這麼晚了勞累母親。她讓兒子端來一盆熱水,用毛巾放到額頭上降溫。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體溫還在上升。劉妍發現兩隻胳膊上,已經起了一些紅點子,自己可能要死了,這分明是一種什麼有毒的東西。劉妍只覺得自己像一座噴發的火山,要燒成一塊炭了……火紅中,她忽然看見了蘇雲峰,蘇雲峰向她走來,來到了她的床邊。  蘇雲峰把劉妍送進了醫院,因為是公費醫療,接下來的手續沒有讓蘇雲峰現出花錢時的窘迫。一個星期下來,蘇雲峰累壞了,他擔起的是給自己兒子做好飯,再跑來照顧劉妍的任務,劉妍的兒子已送到了她母親家。在這橋東橋西大對角的路線里,蘇雲峰每天都跑得滿頭大汗。看著蘇雲峰那一臉一臉的汗水,劉妍真的很心疼,她想,蘇雲峰要是沒有那樣的兒子,就好了。多窮她都能將就。  想到這兒,劉妍又想起有些人找對象的先決條件是不要帶孩子的這一條,那時聽了還心生反感,忿忿不平,現在明白,有些孩子,確實是太討厭了。供吃供喝不算,每天都供一個活冤家,擱在誰身上誰也不幹。  劉妍病好後,她特意宴請蘇雲峰,在一家挺名貴的酒店,吃了一頓飯。蘇雲峰的一腔子學問,在大酒店面前,顯得那麼愚昧無知。劉妍怕他窘迫,不停地找話說,力求談笑風生。對這一點蘇雲峰心裡清清楚楚,他心懷感激,兩隻手一直捧著啤酒杯,無論是劉妍跟他碰,還是他敬劉妍,都只用嘴在杯沿兒上沾一小口,非常客氣。宴請結束時,劉妍還從包里拿出一件禮物,送給蘇雲峰,說這幾天讓你受累,咱們只是朋友,卻讓你這麼照顧我,這是我的一點謝意。  劉妍還說,蘇雲峰,咱們朋友一場,我要對你進句良言,你的孩子真該好好管一管,不然你受罪的日子在後頭呢。真的,不是我不將就,你兒子這樣,找了誰也夠嗆。不過以後有適合你的,我會幫你介紹的。  敢情人家請我這頓飯是和我結束關係啊。蘇雲峰走出酒店的腳步有些頹唐,劉妍看到,在蘇雲峰騎車離去的一剎那,他好像還用一隻手,左一下右一下,去抹了兩隻眼睛。蘇雲峰哭了。劉妍病好後,依然上班,依然獨自一人帶著孩子,跟王玲玲說話的次數,也由過去的一星期七次減為七天一次了。回到家裡,她更顯得落落寡歡,哄睡孩子,寫完小報的稿子,她就一個人,早早地躺下來。想找個男人過日子,怎麼這麼難啊?劉妍對黑夜嘆息了一聲。  這天,蘇雲峰來電話,他說他病了,很重,問劉妍能不能來看看他?  看是肯定可以看的,只是劉妍這一次,是空著手去的,她沒買任何看望病人所需的水果和補品,劉妍在心裡暗暗地算了一下,從和蘇雲峰相識,幾乎所有需要花錢的時候,都是由她來付。需要交兩毛的時候,蘇雲峰掏出十塊的,需要十塊的時候,他又掏出一百的,這些伎倆還是後來稍要面子的時候做的,在開始,他乾脆就是來個瞪眼裝傻,無動於衷。上次去他家,光吃的,就花去了那麼多錢,結果是惹了一肚子的氣,最後臨別,劉妍是在小傢伙「我長大了要殺了你們狗男女」的誓言中逃掉的。  真是吃孫喝孫不謝孫啊。  見到了蘇雲峰,劉妍的心裡有點難過,蘇雲峰是真的病了,一個大男人,兩頰燒得面似桃花,眼睛裡的血絲都變成了灰黃色,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一聲接一聲,像個肺結核病人。他看到劉妍的第一句話,是說,劉妍,我改,我教育我的兒子,讓他也改。你別和我拉倒,你給我點時間。  劉妍當時就心軟了,她還後悔自己沒買東西,她像個賢妻一樣馬上就去廚房給蘇雲峰燒了一壺熱水,用毛巾給他熱敷,吃藥,然後轉身下樓,她忘記了她再也不給蘇雲峰花錢的決心,她直奔超市,買了烏雞活魚,還有上好的水果,她像權威醫生一樣,勸蘇雲峰現在第一要多吃點兒好的,補一補,第二,吃水果,敗火。  然後,劉妍看著蘇雲峰這個倉庫一樣髒亂的家,有點不知從何入手。劉妍再一次看到,在蘇雲峰兒子睡覺的地方,牆壁上抹滿了已經變黃變綠的鼻涕,還有蒼蠅蚊子的血跡……劉妍趕緊低下頭來,她頭暈得要嘔吐了。從床上到地下,亂七八糟的除了紙和書,就是鞋子,果皮,抹布和一支長長的玩具衝鋒槍。劉妍痴呆一樣看著,這鞋哪跟哪是一雙呢?這書和本子怎麼能在地上踩來踩去?抹布為什麼不放到桌上?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劉妍放棄了收拾房間的打算,她想還是先給蘇雲峰弄點吃的吧,她就來到了廚房。  廚房裡地上的兩個西紅柿,已經長了白毛,幾根香菜,蔫在那裡,劉妍試圖找個大一點的盆,把菜洗一洗,可是找了半天,只有一個臉盆,還是塑料的,這些她上次已經領教了。劉妍把飯菜弄好後,在那個叫桌子的長條木几上,把它們一一擺好,剛弄齊,蘇雲峰的兒子回來了。  蘇雲峰說,你不是在外面吃小飯桌嗎,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再說那都交了錢的呀。一頓飯折八塊呢。  兒子沒回答什麼理由,就是說想回來吃飯。  蘇雲峰沒有說話,但是他的臉色,有了變化,和上次明顯的不同。他好像真的為他的兒子犯起了愁。他向劉妍苦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就是為了讓你少生氣,才派他吃小飯桌的。沒想到他這麼不聽話,說回來就回來了。我給你打電話時,不讓他聽到就好了。  劉妍笑了,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也是家裡一來了客人就高興,放學會早早地回來。因為不論是客人買,還是家裡招待,都要比平時吃的好出許多,過年一樣。所以小孩子貪吃的心裡都一樣。  蘇雲峰的兒子沒在意他爸爸的臉色,他為自己的準確判斷而暗自得意,以至於眼睛都笑起來,他顧不得洗手,上來就吃。劉妍勸他去把手洗一下,小傢伙因為有吃的誘惑而勉強遵從了,但他只是到水管上把手濕了一下,手背和手指縫兒上還有泥灰。劉妍看他小小的手抄起筷子就攪拌烏雞湯,他在找雞翅,還奇怪這雞怎麼是黑的呢。看是黑的,他還算挑剔,就放棄了。再嘗一口魚,嗯,味道不錯,挺合他的胃口。接下來,小傢伙就不屑吃別的了,只吃魚,手上有了油他沒有像他的父親那樣,用嘴舔,而是用他自己的衣服,用衣服當抹布,正反抹了兩抹,就繼續吃下去了。  從始至終,蘇雲峰都用眼睛盯著小傢伙看,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兌現他的諾言,他都答應好了,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樣吃東西了。可是現在,小傢伙把這一切都忘了,他根本就沒把他的爸爸放在眼裡,如果不是他的腸道出了問題,他還會繼續吃下去的。  小傢伙用衣服前襟擦一擦手,就跑向了衛生間,蘇雲峰想說點什麼,可他又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只是勸劉妍,多吃點,多吃點。  劉妍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心裡那塊有點變軟的地方,又正在一點一點變硬,像冷卻的燭淚。蘇雲峰是個正經人,是個想過日子的正經男人,可生活里常常是這種想過日子的男人,就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蘇雲峰說,劉妍,你可真救了我一命。今天你不來,我都支撐不起來了。說著,他又一聲接一聲地咳開來,劉妍上去用手給他輕輕地拍後背,好一會,才停了下來。蘇雲峰不吃了,劉妍扶他躺到了那叫床的破板子上。  小傢伙從衛生間出來,沒有再上桌,他碗里的飯,基本是一口沒動,碗邊一堆魚刺。小傢伙說歇會再吃,就歪在床上看起了《機器貓》,兩隻穿著鞋子的腳,就一撇一捺地支在了牆上。  劉妍收拾桌子,當她去衛生間想倒掉那剩的半碗湯時,她終於哇地乾嘔起來:廁所的便池裡,小傢伙的大便還沒沖。    八    劉妍再和王玲玲到一起開會的時候,她們也依然沒有避開男人的話題。劉妍說你說怪不怪,現在幹什麼都實行捆綁銷售,買一送一,要不要都得強塞給你,否則就別買。你需要一雙靴子,他非同時搭給你一頂帽子,不要都不行,非給你不可。你看蘇雲峰那個德行,開始的時候呀,我也嫌他窮,幹什麼都摳摳唆唆,還不如一個要臉的娘們兒,我要不是將就他的年齡,早不哄他玩了。憑什麼呀,一個男人,就因為年輕,就可以光著屁股打天下。你還沒看他那個家呢,那也能叫家?跟你說吧,都不如你家的廁所乾淨。這些也都罷了,我後來也想開了,他窮,他總還有一份工資吧,他得自己養他自己吧,這些我都忍了,也認了。可是他家那個孩子,那也叫孩子,活冤家,一點教養都沒有,蘇雲峰拿他當祖宗似的供著,可能他對他祖宗,也沒那麼孝心過。蘇雲峰要是沒有那個兒子,他窮他摳我都認了。可是現在,心裡堵死了,一天都過不下去。  你自己不也帶著個兒子嗎?你這不是強行搭配呀。  我兒子不那麼討厭呀,再說了,我如果結婚,就會把我兒子送到我媽那兒,我可不會羊肉硬往狗肉上貼,貼不住。活活給別人添膩歪呢。王玲玲說揭你短的話我也不說了,當初我說你是葉公好龍,你不承認,怎麼樣,還是不行吧。你都三十多歲了,找男人又得年齡相當,又得長相還好,還要身體健康,還得單蹦兒一人兒——等著吧,上帝還沒給你捏好。    九    蘇雲峰病好後,他在電話里請求到劉妍家裡來拜訪的願望,沒有得到批准。他提出到公園去坐一坐的建議,也沒被劉妍采訥。劉妍有時說有稿子要趕,有時就說兒子沒人看管。總之,都給回絕了。這天,蘇雲峰電話里突然提議請劉妍吃飯,就是劉妍曾請過他的那家大酒店,劉妍忽然就有了興緻,她想,就是一般同事,蘇雲峰你也該破費一次了。  蘇雲峰結賬時,無論是拿出一百的,還是十塊的,劉妍都沒有再和他客氣。心安理得地吃完了這餐宴請。回家的路上,走到劉妍家樓下,蘇雲峰仿電影上的男士那樣提出:不請我上去喝杯咖啡?  劉妍說,咖啡沒有,綠茶倒是可品一杯。  說心裡話,劉妍對蘇雲峰的好感,除了他的年輕,還有他的幽默。相識以來,蘇雲峰適時地送了她多少好聽的話啊。  回到家,就像戲劇故事一樣,劉妍的兒子又高燒了,因為臨時決定出去吃飯,劉妍對兒子才沒有事先的安排。一個晚上沒管,這孩子就病了。劉妍想都是自己平時對孩子照顧得太多了,孩子一點自立能力都沒有。蘇雲峰沒能喝成咖啡,也沒品上綠茶,幫劉妍抱她的兒子累出一頭汗。直到物理降溫有效,蘇雲峰才向家趕去,他的家裡還有等他照顧的兒子呢。  蘇雲峰走時說,再不行就呼我,我整夜開著呼機。  半夜,兒子退下去的高溫,又上來了。看著孩子那燒得猩紅的小嘴,劉妍心疼得落了眼淚。到了下半夜的兩點,劉妍怕把孩子燒出毛病,就給孩子穿上厚厚的羽絨服,擁起孩子——她已經抱不動也背不動這麼高的兒子了,打的來到離她家最近的醫院掛急診。  晚上急診,費用加倍。在交錢的窗口,劉妍正心疼這一隻葯就要一百五的時候,窗口裡遞進去另一隻手,說,收這個。  劉妍一看,是蘇雲峰。她高興得眼淚嘩嘩地流開了。  蘇雲峰說,我兒子睡著後,我挺惦念你們,也睡不著。後來跑到樓下小賣部給你家打電話,想問問孩子怎麼樣,沒人接。我一想可能壞了,大發了,我就打的趕來了。  劉妍感動極了,她笑著哭得滿臉淚花。要知道,蘇雲峰家裡連個電話都沒有,大半夜裡,他是下到樓下打的電話啊。還有,蘇雲峰平時連兩角錢的看車費都捨不得給,卻打的趕來。劉妍一下子就抱住了蘇雲峰的肩膀,要知道,他們都認識這麼長時間了,兩個正當年的男女,還沒有過一次生理上的親熱。  睡得迷迷糊糊的收款員接了蘇雲峰的錢,一看是兩張一百的,就叫拿零的,大半夜的,找不開。蘇雲峰又到兜里翻找十塊的,他說我知道孩子住院得花錢,特意從卡上取的。說話間,劉妍把零錢湊上,款交完了,蘇雲峰替劉妍背上孩子,去輸液了。  這一針的錢沒白花,天亮前,孩子的燒就完全退下來了。劉妍看著蘇雲峰,蘇雲峰看看劉妍,說,我也太困了,要不,我也在這床上歇會兒?  劉妍笑了,說,那就請吧。    十    時間很快,轉眼,又是春天了。  這個時代真是越來越寬容了,同居的男女,再也不叫流氓和破鞋了。劉妍和蘇雲峰,現在就是住到一起的夫妻了。可惜的是劉妍賢妻和良母不能兼顧,蘇雲峰的兒子,暫時由他前妻領走,放在姥姥家寄養,因為蘇雲峰已經沒有父母,也沒有姐妹。劉妍的兒子,也暫由他姥姥帶著生活。  夜晚的生活,總是很好過,簡單,暫短,也愉快。只是黎明一醒,曙光到來,一天的煩惱就像黑夜,沉沉地壓來。  蘇雲峰的前丈母娘來電話了,她告訴蘇雲峰,他兒子每月那點錢不夠花。同時邀請蘇雲峰有空來家一趟,她給雲峰織了件毛背心。  蘇雲峰的前妻來電話了,他們的兒子學習成績下降,問他這個當爹的還管不管。不管就再去法院重判一下吧,讓孩子別姓蘇了。  蘇雲峰兒子的老師來電話了,去開家長會,給孩子寫保證書。  這天,劉妍在十二小時之內,接了蘇雲峰前妻家三個電話,因為電話,她挨了蘇雲峰兩個嘴巴,一個是早上,一個是晚上。早上的嘴巴是因為劉妍罵了蘇雲峰的前丈母娘。前丈母娘的電話剛撂,劉妍說,真是怪了,這年頭,這男人也弄不清他到底得意哪口兒,別人都是搞小姨子,你可倒好,專搞丈母娘。  蘇雲峰那從沒練過抽人嘴巴子的手,出手還挺利索。一下就把劉妍打閉了嘴。  晚上,蘇雲峰下班回來,劉妍說,這日子不能過了!接下來,她沒管蘇雲峰的前丈母娘叫你前丈母娘或你兒子他姥姥再或你前妻的媽,她把這些都省略了,她說那老婊子又來電話了,叫你今晚必須去一趟。  蘇雲峰說你罵誰,你再罵一遍。  再罵一遍我不敢呀?!她不是老婊子她總往我家打什麼電話呀,她一個丈母娘,一個離了婚的丈母娘,卻給你織什麼毛背心,她疼得著嗎?!要是真對你好當初我見你時,你怎麼穿得像個要飯的。現在來獻殷勤,賤不賤得慌啊。還叫你晚上必須去,這話像個長輩人說的嗎?我看這純粹像不會撒嬌卻硬耍賤的老娼婦。我都懷疑她是不是你的丈母娘。去吧,去就別回來,前妻,丈母娘,親兒子,好好樂吧。劉妍邊說,邊一扭一扭走到了床邊,她兩手抱後腦勺,一仰身,就倚在了厚厚的枕頭上。  蘇雲峰的全部憤怒都轉到了他的胳膊,直至左手掌,劉妍那仰好的臉,好像正是給這隻手準備的。可惜由於蘇雲峰被罵急了,他的手掌扇得偏離,前指尖落在了劉妍的外眼角上,後掌跟兒則全部摜到劉妍的耳廓上。劉妍一翻身,蝦一樣弓起,兩手緊緊地捂住了臉,竟一聲沒吭,在那弓著。  其實現實生活中,扇耳光已經像拍肩膀握手一樣司空見慣,男打女,女抽男,老扇少,少摑了老,差不多每天,每個單位,每條大街上,都在發生耳光暴力。稍有不同的是那被摑了耳刮子之後的反應,多數挨了耳光的女人,都是衝天大嚎,請求男人你打死我吧;要麼就撲向男人,拚命抓撓,來個你死我活。可是劉妍沒有,劉妍在蘇雲峰早上打過她那個耳光之後,一下子就安靜了。只是看了蘇雲峰一眼,那一眼是不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蘇雲峰沒法確定,反正是她閉上了嘴巴,去洗臉畫妝準備上班去了。  晚上這一掌,雖然表面上的效果相同,好像也安靜了,可是蘇雲峰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劉妍好像哭了,雖然沒有聲音,可她那一聳一聳的後背,和一拱一拱的屁股,都說明她在靠全身的肌肉緊縮,來使勁封閉她淚水的流涌,包括聲音。蘇雲峰想了想,走上去用剛才那隻手,輕輕搬了搬劉妍的肩膀兒,沒搬動。  蘇雲峰又動了動她的後背,後背也還是背著。  蘇雲峰又去動她的腿,劉妍像個技藝高超的跆拳道手,一腳就把蘇雲峰踢開了。  不識抬舉。蘇雲峰說著,抓上一本書,坐到桌前,看書去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劉妍不再弓著,她趴了下來。又過了半個小時,劉妍兩手依然沒有離開臉,她捂著臉,又仰躺過來。再過了半個小時,劉妍從手指縫兒里,看到蘇雲峰像公園裡的劣質雕像一樣,還坐在那裡看書。劉妍終於母獅子一樣,一躍而起。也不知她是怎麼把蘇雲峰的腰帶就變成了她手裡的皮鞭。把我打沒氣了,你倒坐這看書了。你今天再打我一個試試——劉妍的潑悍,鑄就了她的英勇,她瘋了一樣,不要命了,連哭帶罵,她的皮鞭掄得蘇雲峰節節敗退,蘇雲峰邊退邊說,你真打呀,你真下死手哇,我剛才不是哄你了嗎?是你踹我不讓我哄你的呀。再說你看看你,都罵了些什麼話呀。劉妍披頭散髮,她的憤怒和瘋狂使她所向披靡,打起人來力大無窮。她說我就罵你丈母娘兩句,你就早上打我一耳光,晚上又來了,真是讓你打慣了,還上癮了呢!為了那老騷婆子,你打得我這眼睛現在都一串串的金圈兒,還有耳朵,灌了半桶水一樣,快聾了。她那麼壞,不該罵呀,天天攪,這日子還能過嗎,我就罵了兩句,你一掌就把我眼睛打殘了,你的手這麼黑。今天我讓你打——劉妍又一皮鞭過去,打失手了,她是朝著下三路去的,可蘇雲峰突然一蹲,鞭子抽到了他腦袋上。  蘇雲峰抱著腦袋大哭起來。  劉妍還算有勇有謀,她也乾嚎起來,邊嚎邊上去抱住了蘇雲峰,責怪他躲什麼躲,我還能打死你呀,你以為我真捨得打你呀,你要是不動,我也就打你屁股兩下,可是你看你那樣兒,像要殺你似的,東跑西竄,哪像個爺們兒,你的膽兒怎麼就那麼小,要是真那麼小你怎麼打起我來膽又那麼大,手還那麼狠,我的右眼睛快瞎了,耳朵也快聾了。劉妍說著掰開了蘇雲峰捂住的腦袋,額頭上面隆起一個大包,還洇出了血。這時的劉妍真的很心疼,她一下子疼得淚如雨下了。  蘇雲峰直到這時也才看清劉妍的眼睛,劉妍的右眼,白眼瞼全部充了血。  蘇雲峰不哭了,他抱起劉妍,放到床上。劉妍卻又一次跳到床下,請蘇雲峰上床養傷,由她來做晚飯。她說她沒事。  第二天,太陽又升起來了。蘇雲峰休班,坐在桌前看書,劉妍也沒上班,她躺在床上看電視。電視節目沒什麼意思,劉妍用手捂著那隻受傷的眼,開口說話了。  老蘇,你說咱們要是一輩子都不去登記,就這麼混著,能混到老,咱不也成了人家薩特和波伏娃?你真偉大。  蘇雲峰知道這是劉妍又在挑釁,譏諷他不肯花錢娶女人,白撿個媳婦。所以他沒接茬兒。老蘇,現在我可明白了,你是個愛情的攜帶者,你是精神至上的超人。你這樣的人應該去人家美國生活。人家那裡的男女關係可是一分錢都不用花,全是自願。只要身手好就行。你去了那裡會如魚得水。  你什麼意思劉妍!是不是想找茬打架?一天不打都難受是不是?看一會消停書都不行?!  你想消停,你消停得了嗎?昨天因為什麼你把我眼睛打殘了,我現在看電視根本就看不了,眼角總是冒一串串的金葫蘆圈兒,要不是那老婊子老來攪,你能把我眼睛打成這樣?告訴你,我最恨的就是你們這些離了婚還整天勾勾搭搭、粘粘糊糊的男女!  有本事你也勾搭呀,怕是人家不理你。你還有兒子,那人都不來看你,讓你連影都抓不著。你要是好,那人能那麼狠心?光給點錢就完事兒?還說人家拋棄了你,我看就是被你這個又潑又悍的母老虎給嚇跑的!  蘇雲峰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劉妍從床上蹭地躍起,飛身來到蘇雲峰的眼前,用抱著的枕頭當武器舉起就砸——好好好,我說錯了我說錯了。蘇雲峰連枕頭帶劉妍一塊抱住了,他知道這一下說到了劉妍的心病上,一邊往床上送劉妍,一邊小聲安撫說你不潑,也不悍。  劉妍躺到床上說,哼,你好,你好你老婆能跟你離婚。  是,我不好,咱們誰也別說誰了。  蘇雲峰又坐回到原位去看書。坐了一會兒,看劉妍沒動靜,知道劉妍還在生氣,就把自己挪到床邊來,坐到了劉妍的身邊。  劉妍還是閉著眼睛,像睡著了。  蘇雲峰把電視關了。別動,我還看呢!劉妍用屁股拱一下又坐到床邊的蘇雲峰。蘇雲峰沒有起身。他說別生氣了,我也不看了,我給你講講剛才書上的一段話,你聽聽有沒有意思。  書上說,在古代,那些結了婚卻幾年都不生育的婦女,要由丈夫或婆婆帶著,跋山涉水去各大仙山拜佛求子。回來後,幾乎是百分之百的靈驗,肚子里都有了種。但是在求籤和拜佛等等一系列活動中,男人或婆婆都要迴避,他們是不能跟進去的。後來有一本書披露其中奧秘,人們才知道在各大仙山,每一個寺院,都養著無數精壯的和尚,是這些和尚們幫了忙。那些又得子又嘗了樂兒的騷娘們,可高興壞了,回來後個個守口如瓶,從不說她們是怎麼有的孩子,如果沒懷上,隔一段還去……  哈哈哈哈——閉著眼睛的劉妍哈哈大笑起來,她那個樂啊,而且是努力地樂,拚命提高笑的分貝,笑得蘇雲峰震耳欲聾,還在床上翻身打滾地樂。蘇雲峰明白過來了,他想起跟劉妍吃飯時,曾說到過他兒子的來歷,可是——蘇雲峰的臉氣得通紅通紅,他一把推開了劉妍。  推我幹什麼?我又沒去過仙山。我也沒找和尚樂過,更沒讓你幫別人養兒子,你瞪我有什麼用!劉妍繞過蘇雲峰,想去拿那本書。她說這本書太有意思了,我看看我看看。  蘇雲峰一把打開她的手,抄起那本書揣進懷裡,起身摔門離去。  劉妍嗷地一聲哭起來。    日子過得忽東忽西,白天和夜晚差別太大。劉妍想起了從小到大所讀過的文學作品,那麼多謳歌光明,企盼太陽的。可劉妍現在,是多麼害怕白天的到來啊,每一個白日,都可能發生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幾乎是所有難題,也都是白天找上門來。白天的每一小時,都活得那麼提心弔膽。光明,太陽,它是什麼好東西呢?哪有夜晚這平平靜靜的日子好過呀。  電話里又傳來消息,蘇雲峰的兒子病了,蘇雲峰有幾個晚上沒回來了。劉妍有一天去了醫院,她想做做良母的樣子,可是病床旁,蘇雲峰這個慈父在低聲啜泣,為兒子身體上插了那麼多管子而疼痛,前妻則偎在蘇雲峰的身邊,摸著兒子的手。那個被劉妍叫做老婊子的姥姥,也守在床邊,低聲勸說女婿喝杯水,沒事兒的。劉妍只好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家。  我也要好好管管我的兒子了。劉妍去了母親家。    十一    一個時期以來,劉妍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白金鑽戒,曾長時間地刺激著蘇雲峰的眼睛,直視那枚戒指,比直視太陽還難受。劉妍自己不可能買這麼貴的鑽戒,沒有哪個女人手上的這種東西會是自己買的,這就像男人的內衣,領夾,自己買的實在不多。能送劉妍這麼貴重禮物的人,能是女人嗎?!肯定不是。劉妍又不是什麼女領導,有人巴結她,給她行賄。她在報社裡小白丁一個,也就是寫兩篇破稿子混碗飯吃,同事之間沒有人會給她送禮。給她送東西,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貪她那點色。所以蘇雲峰一想到這,總是戛然而止,轟蒼蠅一樣用手在臉前扇扇風,意思是告誡自己別想了,別想了,要是真有男人的骨氣,就給她劈手擼下,扔了,扔得遠遠的,讓她找不著影兒。  可問題是扔了後,那手指的空白處是要填補上的,不然劉妍這頭母獅子也不好惹。可是別說鑽戒,就是個白金黃金,目前也買不起啊。兒子那突然得的病,確診不了,過些天還要上北京,那筆錢還沒處找呢。他知道劉妍看到他們那一幕傷心了,也生氣了,才敢把這種東西戴出來,她原來的手指,一直是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現在戴出這個,是在給他添堵,向他示威。唉,睜一眼閉一眼吧,裝看不見算了。  蘇雲峰每天的目光,總是力避太陽一樣,迴避那隻手指。  除了手上,蘇雲峰也盡量不看劉妍的脖子,在那裡,也新添了一條可疑的項鏈兒,蘇雲峰每看到那條項鏈兒,他不但恨女人,他更恨這些東西,不當吃不當喝,就往脖子上一戴,讓男人氣個半死,多操蛋啊。  坦白地說,在和劉妍同居的日子裡,蘇雲峰沒有給劉妍買過一件時裝,一件首飾,倒是劉妍給他打扮得不再像個進城的民工了。由於蘇雲峰的能說會道,甜言蜜語加上俏皮話,有一大段時間,劉妍幾乎已經忘記了金錢的問題。這不能不說有時候甜言蜜語比金錢更奏效。他的威力會在一定時期內和金錢取得同樣的效果。  可是蘇雲峰的兒子病了以後,他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了,近一個月過去了,蘇雲峰每次回來,都垂頭喪氣地告訴劉妍,孩子的病更重了,需要籌錢,一大筆錢。蘇雲峰沒有向劉妍開口,但是他希望劉妍能主動把她的存款拿出來,支援他一把。  劉妍聽了幾次,都沒有說話。她在心裡說,蘇雲峰,我不欠你的,我已經給了你很多,而你一分錢都沒給我花過。你兒子的事,應該由你來管。要是你有了病,花我錢還差不多。我那點錢,是我一點一點攢下的,我要供我兒子上大學和我養老的時候用,給你兒子,我真的捨不得啊。  金錢面前,人都變得冷靜、無情了。蘇雲峰兒子有病以來,因錢的問題,蘇雲峰已經很久沒有發過情了。夜晚兩個人就像兩個影子,無聲無息。劉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抱住他的肩膀耍個沒完,兩人見了面,竟像同事一樣,點點頭,都不用費話了。金錢使男人陽痿,女人絕情啊。  蘇雲峰迴來的日子更少了。良母當不成,賢妻也要下崗了。  這天,劉妍經過思想鬥爭,她改變了主意。她從存款里取出了五千塊錢,包好,決定給蘇雲峰送去。不然,這個家就又要散夥了。沒有了男人,有錢有什麼用呢?到時候就跟蘇雲峰說,她僅有這麼多錢,都拿來了。  到了醫院,沒有人,孩子也不在了。劉妍的心咚咚狂跳起來,難道出事兒了?要是那樣蘇雲峰可恨死我了。劉妍自己也開始後悔不肯拿錢。她放下自行車打的來到蘇雲峰的住處,輕輕推了下門,門就開了。  在那張破木板的床上,坐著蘇雲峰的前妻和兒子,在吃蘋果。蘇雲峰一頭汗水,在廚房做飯。看劉妍來了,蘇雲峰像招呼鄰居一樣,說,來了,有事兒?你先坐。  劉妍的眼淚嘩嘩就氣出來了。  蘇雲峰擦乾了手,進屋說反正這也沒外人,我就當你面說吧。劉妍,你別哭了,為了孩子,你也回去找你的前夫復婚吧。沒辦法,你說得對,羊肉貼不到狗肉身上,我這孩子毛病太多,你很難容他。他這次有病,如果不是他媽幫我照顧,現在這孩子恐怕早完了。劉妍,你別哭了,想開點。  劉妍說我這不是拿來了五千塊錢,給你兒子治病用嗎。  不用了,他姥姥給想辦法了,你這錢不用了。  劉妍的眼淚又像冷汗一樣,嘩地落下來。她慢慢地站起身,極力想堅強一些,可她的臉上,還是止不住雨水般的淌成一溜溜兒。蘇雲峰試著扶了她一把,她才收住了險些邁進廁所的腳步。  出了蘇雲峰的家門,劉妍的眼淚更洶湧了。她沒有打的,而是走著,一步一步走回了醫院,在那一片一片的車子里,她很費力地找到了自己的那輛。她哭得淚眼模糊,只能把手伸到包里摸,摸鑰匙。收費的老太太以為她在掏錢,向她說不要了不要了,劉妍也沒說謝謝,推著她的自行車,一路向前推去。看著她的背影,老太太同情地跟另一婦女小聲嘀咕,這是誰家的女人啊,哭成了這樣也不管?  推著自行車,劉妍還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向王玲玲家走去,她想告訴王玲玲,她是給蘇雲峰送錢去的,可是給他送錢,都沒送上,蘇雲峰又跟他老婆過上了。  她還想問問王玲玲,現在的人,結婚離婚,怎麼就像進出了一趟衛生間那麼容易啊?快得讓人還沒繫上褲子,一切就完了。  可是到了王玲玲家,劉妍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不停地哭,沒什麼聲音,就是臉上江河奔流。王玲玲把她按到沙發上,讓她坐下,然後給她拿了塊熱毛巾,敷到她臉上。她的淚水,一會兒就把熱毛巾變涼了。  王玲玲又給她遞了杯熱水。  劉妍也沒有喝,還是哭。  王玲玲嘆了口氣,雙臂抱肩來到窗前,自言自語,也是勸慰劉妍:男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哇。想開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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