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小說:兜售笑容的人 | 星期天文學
孫周
小說
兜售笑容的人
作者:孫周
孫周,男,1997年10月出生於湖南省益陽市蘭溪鎮。現為湖南農業大學商學院大三學生。2016年12月在《湖南文學》發表小說處女作。
自從2018年義大利著名外科醫生克萊姆尼爾·菲爾博艾斯主刀換顱手術成功後,人們不再畏懼絕症,確診患癌的一些人士,坦坦蕩蕩躺在手術台上,預備重獲新生。由此,醫院裡有許多無頭肉體,像白斬雞懸在玻璃櫥櫃里,明碼標價,任你挑肥揀瘦。這些貨品的來源大多是灰色階層和犯罪分子,還有少數來源於培育基地——像飼養牲畜的地方那樣,它們大腦空無一物,待使用時,就擇去頸部,很方便。
人們全身心投入生產之中,工業和服務業產量成爆炸式增長,經濟空前繁榮,這光輝直射赤道之上的金色階層,徘徊於回歸線之間的銀色階層,排斥著兩極極夜地區的灰色階層。人們在這夢幻般的經濟世界裡拚命往中間擠,你無法阻擋這金色潮流。
為提高經濟生產效率,總司(這個國家的行政機構、權利機關,司法機關)頒布法令:「凡務生產,農、工、商,皆忌唏咥。」單位個體積極響應,工作時間嚴禁微笑、大笑、嬉笑、嘲笑,潛移默化,習以為常,法令一統天下。在這馬力開足、勤勞生產的時代,笑成了一種醜態。
女士們,先生們,下面就是是我要講的內容——在這個二十一世紀中半葉的廣闊天空里,有這一種違法職業——賣笑。其性質與二十一世紀裡面的賣淫無二,是一種可恥行為,唯一區別就是賣笑只需利用「笑粉」功效(個人認為會上癮)和逗趣能力,不必袒露肉體。職業賣笑人通常來自低收入的灰色階層,他們的最大受益者就是笑嬤嬤——類似鴇母。總司下令查處,下級不止三次全國範圍內掃蕩,受捕犯者判處死刑,遺體無償捐給醫院。儘管如此,賣笑行業還是有著野草般的生命力。
賣笑者通常在街巷裡立一塊紙牌,著上店名,不遠處站著「皮條客」,這會使你聯想起歷史,或許暗街賣香的女子在後面等著你呢。
向金是一個來自灰色中部地區的女孩子,因不堪經濟重負和田園生活,輟學輾轉於沿海金色地帶,漂泊十載,落到了貴嬤嬤手裡,成了一個「千金時刻」的職業賣笑人。她每天要做的,就是坐在巷尾的屋子裡——轉移了無數次陣地,但永遠是巷尾的屋子,接待客人,價格也不便宜,四百每個小時,盈利八二分,她二嬤嬤八,小費鮮有,加上金色地帶物價一路高歌,向金兢兢業業幹了十年,仍舊沒剩幾個子。
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在總司開展的第四次掃蕩中,「千金時刻」落網,緝拿人員到巷尾屋子的時候,向金還在接客——她笑得牙齦暴露,角落裡的男顧客也一樣。
緝拿人員身材臃腫,脖子上部皮膚蒼白鬆弛,下部柔韌有光澤,他吃力地跨過門檻,見到眼前的男女,兩撇鬍子氣沖沖的,眉毛擰成了一股麻繩,語氣卻冷淡,說道:「二位,你們被捕了。」一面令旁邊穿著制服的男人把他們五花大綁起來,連同貴嬤嬤一起押送到調查局,路上嬤嬤一直在向金和那男人的笑聲里對胖男人解釋;「大人!我和他們毫無關係啊!」「局裡說話。」胖男人冷冷淡淡回道。
「大人大人,這錢是沒用的東西!」貴嬤嬤蹬著腳,臉上溝壑縱橫地說道:「好商量!好商量!」
「好商量?怎麼個商量好?你這可是要判死刑的罪……」
車駛在寬廣的馬路上,兩邊的大樓直聳入雲,因為上班時間,路上空無一人,突然,一腳急剎,差點把向金甩到車窗外去了。她頭混混沌沌,只想拍拍臉,整理一下亂蓬蓬的頭,結果發現不能動彈,於是失聲大叫,胖男人聽到扭過頭來,脖子上出現許多肉褶子,木訥地說:「叫什麼叫。」
「我這是在哪兒啊?」向金聲音非常洪亮,興許是笑粉的余效,「綁著我做什麼!」
「不會無緣無故抓你,法律法規,大公無私。」
車子碾壓得柏油路碌碌作響,向金聽著格外刺耳,她怔怔地盯著鞋子,臉色煞白,嘴裡嘀咕著,良久才抬起頭來,聲音低沉地問道:「這個……會判死刑么?」
「你這個嘛,好商量。」
「好商量?……」向金重剛想問清就聽見旁邊男顧客哼哼唧唧兩聲,一看也醒來了。
多一張嘴事情就麻煩一倍,向金和男顧客顫著嘴,叨叨不停,胖男人不耐煩地說:「局裡說話。」
車不知道開了多久才到局裡,一下車,門口兩位彪形大漢就湊了過來,押著兩位犯人,往局裡走。
「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今天去你那裡!」男顧客邊走邊埋怨。
兩個犯人在審訊桌前坐下,鬆了綁,仍扭扭抳抳,像是一對新婚洞房的夫婦。審訊的還是那位胖男人,他扎紮實實地坐到紅木牛皮靠背軟椅上,清了清嗓子,抬起一隻手,示意旁邊做筆錄的。
「名字、性別、出生、地址和其他個人信息。或者你可以將你的身份證明給我。」他用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對二位犯人說道。
「李向金,女,二零四零年七月二十六號出生,中部灰色地區香商州人。」向金沒有攜帶證明,低聲說道,胖男人腫瘤一樣的眼睛一直閉著。男顧客把證明貢了上去。
「張永榮,醫生?」胖男人用他一團厚眼皮下面的眼睛瞄了瞄永榮。永榮點點頭。
胖男人放下證明,說:「犯罪經過,最好詳細一點。」
於是兩人就沒頭沒腦地東一句西一句,講起了故事。
今天,天還蒙蒙亮,我就醒了,獨坐床邊,想起昨天朋友介紹的「千金時刻」,心動了,於是給老闆打電話,稱患病,不能上班,老闆按規章制度扣除工資後,批准,我提了公文包出門。這幾天,我心裡頗不寧靜,繁多的工作讓我日漸憔悴,加之生活瑣事,如妻子外遇啊,兒子車禍啊——雖然找了一具培養基裡面的身體……既找不到發泄之處,也不尋不到能夠託付煩惱之人,這心裡的痛楚滾著雪球砸下來。
「大富金路左拐120米第四個巷子口進去最裡面的那間屋子」,我循著朋友給的地址,驅車前往。路上,人潮似海,車子像是涼席里的竹塊,工廠的晨笛從西方穿過高大的玻璃建築,不一會兒,就能從那邊看到冉冉升起的黑霧融入蒼穹了,大概二十分鐘,太陽才從地平線上懶懶地爬起來。
陽光從巷口就不見了蹤影,深邃幽暗的巷尾讓我手心出汗,這可是個非法的勾當!我踱步巷口,有兩次明明踏了進去,又退了回來。最後,就像有巫術一般,我雙手合十,偷偷摸摸地念著「保佑保佑!」(在這個科學時代里,宗教信仰是犯法的),走進了巷子。
巷子黑黢黢的,氣味真是難聞,走在無底洞里,不知從哪裡跑出來一個衣服斜搭的皮條客,兩顆大門牙把上嘴唇撐開,像只老鼠,見了我,把嘴裡叼的煙都嚇掉了,剛準備撒腿跑就被我喝住:「跑什麼跑?」
「欸!大人欸!」皮條客臉上堆滿笑,一張老臉皺皺巴巴,「我只是路過人,這巷尾啊,死胡同,去不得!」
「去不得?裡面有間屋子吧?」我裝腔作勢。
「啊大人!我只是個路過人,我什麼都不知道啊!」他顫顫巍巍地答道。
「我問你裡邊是不是有間屋子?」
「啊,有有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啊!」他雙手放在頭上,只差沒跪下去了。
「帶我去。」
「大人這……」
「有生意不做嗎?」
皮條客一聽這話,趕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殷勤地給我指道,「大人,裡邊請,裡邊請!」
這個巷子足足有一公里長,如此隱蔽,瞬間讓我的心安穩下來,走到巷尾的屋子裡,皮條客叫來一個發福的中年婦女,退了下去。
婦女掃了我一眼,犀利的眼神掃過我的每個細胞,她停下了嗑瓜子的嘴,說:「六百一個小時,左拐第一張門進去,出來給我錢,不要給小費。」
我循著路走去,推門,跨過門檻。裡面坐著一個穿素綉短衫的女子。
今天一早,我照貴嬤嬤的吩咐坐在小屋裡,和往常一樣,等他們把客人拉進來。
巷子里一直很昏暗,沒有陽光滋潤,潮濕的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霉味,不少青苔蕨類在這裡安了腳——很少見了,我想出去走一下,但被貴嬤嬤駁回。昨天和她說過,我之前有做過夢,夢到被抓,我們的屍體掛在櫥窗里,貴嬤嬤說我是白日做夢,杞人憂天,這麼迷信才應小心被抓起來。
無奈啊,十年前我就出來打拚,好幾次差點餓死街頭,你也知道,我這種灰色地帶出身的人,廠里是萬萬收不得的,可我又不能回家去,那裡生活更加無趣,泥巴牛糞整日覷見。
啊,好好好,不扯遠了……今天早上啊,我坐在小屋子裡,門一推開,進來一個穿西裝的男子,我接過這種人,無非就是為家庭財產所困擾,笑粉進肚,加上幾個莫名奇妙的笑話,很容易治好。
「你就是賣笑的?」我問她,她看起來和常人無二。
她點點頭,退到了床沿的另一邊,我坐下,她站起來,端給我一杯茶。我一聞,真是香,「這是什麼茶?」
「這不是茶,這是葯,哦,葯能治病。」
「我以為你要給我開刀呢。」我說,「裡面有什麼?」
「笑粉,你快喝罷,我好工作。」
於是我端起茶杯,一口飲盡。這東西喝起來味道像茶,到了肚子里變成了酒,它一直灼燒著我的胃部,並有向下蔓延往上躥的趨勢,頭沉甸甸的,世界開始旋轉,「哈哈…」誰在笑?我的手捂住大張的嘴。
我還沒有沒見過這麼好笑的人——粉紅的臉,嘴巴扭成了花瓣,亮晶晶的眼皮像星星那樣發光,耳朵里還不斷傳出聲響,咿咿呀呀就像在唱歌。
停下來。我張嘴想說。停下來,手別老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屋子都跟著你在轉。可我喊不出聲。
他半信半疑喝下了笑茶,突然伸手指著我,發出鬼哭狼嚎般的狂笑,笑聲回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遺留的建築里,震蕩著銹跡斑斑的落後建材。笑聲越來越大,我的耳膜像是被子彈穿過,他還需要好好練習怎麼去笑。
笑聲到了後來,變成了若有若無的抽噎。世界安靜了。
「你笑起來像只狗。」我對他說,「你是我見過情況最為糟糕的。」
他還在抽噎。
「別人都是一杯喝下去,笑過之後,付了錢拍屁股走人。」我準備再給他一劑藥物。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醫生。」他搖著汗珠遍布的頭說。
「那很好。很賺錢。」我笑著說,打趣問道:「以後我去醫院能找你便宜些嗎?」
「我是主刀醫生,你來找我肯定沒好事。」
「噢,這樣,你再喝杯。」我遞給他笑茶。
他接了茶,停了半晌,痴望著茶杯,雙眼失神。「你不懂,你不懂……」
她不會懂。主刀確實是個掙錢的活兒,我工作了幾年收穫著實頗豐,可這也是一個屠夫乾的事。
「你可以說說你的事情。」
「我兒子出了車禍……」
「你給他主刀,結果怎麼樣?」她一直在笑,「手術很成功對吧?那你該高興。我之前見過那種差勁的醫生,手術失敗,一刀兩命。」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他現在活蹦在學校呢。」我回復,一想到自己的兒子披著別人的皮囊在學校,我又嘆息起來,「每次我抱他,就像是在抱妻子和她情人的兒子。」
她古怪地瞧了我一眼,說:「快喝葯。」
「發現我妻子出軌是半個月前,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那天我給一個官員做完手術——他的情況有些嚴重,他脂肪太多,又挑了一個比原來體型小很多的身體,血管銜接有些困難,加班加點,十二點終於完成……」
「停一下!快喝葯!」她打斷我,臉上笑容依舊。
他把我當垃圾桶,什麼東西都往我這兒倒。我想他還幸運,有妻有兒,兒子死而復生。「先生。」我笑著說,「您可是黃金地帶的人口,生活處處充滿希望,不像我。」
他掃了我一眼,像是在看一件商品。
「我來自灰色地區,東闖西盪十年,才得到這個見不得人的職業,生活拮据不消說,更別提婚嫁生育,有時候我真是弄不懂,錢吧,人人趨之若鶩,我沒見過哪個廠子門口不掛上加油生產的條幅,我見到的人也是一個勁賺錢,我也是如此,你們有了錢,反倒是不開心,叫我怎麼想?依我看,你啊,生活裡面希望多著。」
他又抬起眼,望了望我。「兩回事。」
我的笑淡了下去,一個笑話都講不出來了。
我倆都沒再說話。屋子裡靜地發慌,靜得心跳和呼吸依稀能聞。我只管把肺里的東西排出去,窒息的感覺讓我兩眼發黑。
「你也需要一杯葯。」
然後我泡了兩杯,或者更多杯。「乾杯!」
然後我們就昏過去了。
胖男人厚嘴唇張張合合:「這就是犯罪經過,兩位?」然後伸手示意停止筆錄。
「是的,大人。」向金說。
「你們可是想好了,這個是死罪。」低頻率的聲音震蕩著一堆肥肉。
「大人,這可有什麼辦法!」在一旁的永榮站了起來,往前湊。
「你看啊,你們呢,出售笑容,叫賣笑,我這呢,花錢消災,叫贖罪。」聽著胖男子用了一點點聲調說這話,叫向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見眼前的二位無動於衷,又動了動兩塊肥肉:「法規嘛,大公無私,可人啊,還是要講點私情的,花錢贖罪,兩方受益,何樂不為?」
四隻眼睛對望,永榮念著:「我還不想死啊……」接著又問胖男人:「大人你開個價吧!我能出,就不二話!」
「爽快!」胖男人顫了顫一身肥膘,「十萬——我看你們也掙不了幾個錢……」
「好好好!」永榮承諾一分不少交到大人手裡,一旁的向金卻呆若木雞,她想起自己的工資全都在嬤嬤身上,這個嬤嬤卻沒被抓來,天理不容,只好壓低著嗓子問胖男人:「嬤嬤呢,貴嬤嬤呢?她怎麼不在這裡!」
「什麼嬤嬤不嬤嬤?就你們倆。」胖男人閉著眼睛優哉游哉。
「那我錢,全託付給了她!」向金眼裡淚花閃爍,哽咽著說:「我這條命都託付給了她……」
永榮已經被引著出門,回頭望了望她,又猛地甩過頭去。
「那我只能公事公辦了。」胖男人聲音像冰塊一樣,揮了揮手,來了兩個壯漢。
向金任由他們拖扯,她雙眼空洞,偶爾扭打幾下,像是一條擱淺的魚。
她似乎聽到冷淡的聲音說著:「那是我那時候主刀的醫生呢,他都沒認出我,放他走好了。」
陽光從濃密的雲霧中射出道道紫光、紅光、金光,城市到了下班的時期,工廠、大廈嘔吐出無數的人,車打著光,走走停停。每個人面目表情嚴肅,似乎在沉思著,預備充滿無限希望的明天。調查局裡的監所又多了一位暫時住戶。厚實鐵門嘎嘎合上,一位穿著素綉短衫的女子,身板挺直,端坐床沿,就像她那時候,坐在黑黢黢的屋子裡,等待著下一位人來敲門一樣。
責編:嚴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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