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子：紅樓隨筆續（9）

賈寶玉和史湘雲到底是什麼關係？

就在大家對史湘雲的身份議論紛紛、充滿了猜測和好奇的時候，我以為，至少從前八十回的文字來看，史湘雲的身份並不複雜，她和賈寶玉的關係也不複雜。這就是我一再不敢寫史湘雲的原因之一，因為在很多大名鼎鼎的紅學家看來，史湘雲是個很複雜很神秘的人物，她甚至後來和賈寶玉成為了夫妻，甚至就是脂硯齋本人。老實說，面對這樣宏大的命題，我幾乎不敢言了。

問題的關鍵在於，恕我淺陋，我左看右看，在前八十回，我看到的史湘雲其實很單純的，她與賈寶玉的關係也很單純。那麼，史湘雲和賈寶玉到底是怎樣的關係呢？

首先，史湘雲與賈寶玉的青梅竹馬關係早於林黛玉。

說到和賈寶玉的青梅竹馬關係，史湘雲的資格其實早於林黛玉。從小說的描寫來看，早在林黛玉來賈府之前，史湘雲這位史家的大小姐，就居住在賈府，而且，也享受著小姐的待遇，有賈母親自賜給的丫鬟照料，和賈寶玉一起生活。

其次，當然，我們要看到史湘雲和賈寶玉的關係總體上是兒時夥伴的關係。

從小說第二十一回史湘雲一露面就叫著嚷著要賈寶玉陪她玩玩的情景可以看出，史湘雲在賈府與賈寶玉相處的那段時光是非常快樂的，是留給了史湘雲美好記憶的。因此，史湘雲和賈寶玉是很要好的玩伴。再加之史湘雲的男孩子脾氣，我們完全可以想見，這就是兩個異性的哥們而已。

第三，但是，我們也不能排除史湘雲離開賈府、長大幾歲之後喜歡賈寶玉。

以賈寶玉對待女孩子的體貼和賈府的寬厚仁慈，史湘雲在長大幾歲以後是可能喜歡賈寶玉的，更何況，她是一個父母早亡的孤兒，無依無靠呢？也許，她也曾經憧憬著一直和賈寶玉快樂的無憂無慮的玩下去呢。很可惜，由於史湘雲在性格以及生理方面的原因，賈母很早就放棄了史湘雲，而轉為選擇外孫女林黛玉了（見拙文《史湘云為何離開賈府？》）。因此，史湘雲明白，自己是沒有希望了。也因此，當林黛玉在小說第二十二回當面奚落她的時候，一貫大大咧咧的她是生氣了的，還有她與林黛玉鬧矛盾時對賈寶玉說的自己是丫頭、林黛玉是千金小姐的氣話，都反映出在這種生氣背後，史湘雲擁有著懂事以後對失去那段與寶玉相處的快樂時光的失落和傷心，這說明，她對於賈寶玉對於賈府不是一點幻想都沒有的。

第四，但是，史湘雲與薛寶釵相同的價值觀也導致了賈寶玉和史湘雲的關係不可能有更深一步的發展，只能是異性朋友和夥伴而已。

我們還記得史湘雲奉勸賈寶玉改掉壞毛病專心讀書做學問的事情吧？賈寶玉甚至為此翻臉，要史湘雲到別處玩玩，並毫不客氣的指出，林妹妹就不說這樣的混賬話。這其實已經表明了賈寶玉和史湘雲在思想方面的深刻的隔閡。

當然，至於史湘雲在賈寶玉出家之後怎樣歷經變亂而成為賈寶玉的最後一任妻子的，以及史湘雲怎麼成為脂硯齋的，就不是本文所能談論的問題了。

林黛玉是怎樣降服賈寶玉的？

在《紅樓夢》里，賈寶玉是「混世魔王」，仗著祖母和皇姐的疼愛，確實是有些不務正業的。而且，賈寶玉很固執，一旦他認定的事情，一般是勸不過來的。即使面對父親賈政的打罵和母親王夫人的嚴厲，他也是陽奉陰違，死不悔改。即便是面對他很欣賞的傑出女性，比如寶釵比如湘雲比如襲人比如晴雯，有時候一語不合，也是很不給面子的。

唯獨對一人，賈寶玉是沒有辦法，也是服服帖帖的，不用說，大家已經猜到了，這個人就是林黛玉。

也許，大家會說，廢話，林黛玉之所以能夠降服賈寶玉，不就是因為賈寶玉太愛林黛玉了嗎？

這是一個方面。但我以為，這也僅只是一個方面而已。

林黛玉能夠降服賈寶玉，固然是因為賈寶玉深愛林黛玉，還因為林黛玉深知賈寶玉的性格脾氣，知道怎麼轄制。說穿了，就是不正面去反對，而是順著他的性子，但是做任何事情都比他強，讓他心服口服。說白了，這就是一種教育的藝術。

在這方面，林黛玉比賈政、王夫人、薛寶釵、史湘雲以及襲人高明很多。

我們知道，在規勸賈寶玉這件事情上，賈政、王夫人、薛寶釵、史湘雲以及襲人都是下過功夫的。

賈政是嚴厲責打。

為了讓兒子專心功名，賈政不可謂不嚴，動則呵斥，甚至下狠手往死里打，賈寶玉也確實怕，但就是不改。

王夫人呢？採取的殺雞給猴看的威懾的辦法。

金釧的事情以及查抄大觀園的事情，都是間接的給賈寶玉威懾，但其實，還是不管用。

薛寶釵呢？則是嚴肅相告。

據脂硯齋批語及紅學研究成果顯示，在八十回以後，薛寶釵和賈寶玉成婚之後，為了讓賈寶玉讀書入仕務正業，薛寶釵是很嚴肅的和賈寶玉談過一次的，其實前八十回，薛寶釵或隱射或直接都曾經勸過賈寶玉要好好讀書光宗耀祖。可是，這種正面交鋒的效果其實很差，只會使得賈寶玉更加逆反。而且，那次談話的結果，其實很嚴重。賈寶玉和薛寶釵的認識和感情更加隔閡了，並最終導致了賈寶玉的出家。

還有史湘雲，是苦口婆心的勸。結果呢，是賈寶玉毫不客氣的拒絕，讓史湘雲到別處去坐坐。

至於襲人，則是「哄」和「騙」。一會兒說自己要贖出去了，一會兒又說不去了，只要賈寶玉聽話，專心讀書。短期效果很好，但長期來看，其實一點作用也不起。

要說上述諸人中，論才學才情，薛寶釵也算的是賈寶玉佩服的一個了，可是為什麼賈寶玉就不聽呢？除了思想價值觀方面的差異外，我以為，是不了解賈寶玉的性格，教育的方法有問題。

而只有林黛玉，知道怎麼去轄制賈寶玉。

且看林妹妹是如何降服無法無天的寶哥哥的，小說第二十二回，寫賈寶玉無意之中受到薛寶釵推薦的一首《寄生草》的詞的影響，加之煩惱與林黛玉與史湘雲的矛盾而無法調和，遂產生了「出世」的念頭，急得薛寶釵自責罪過，只能靠撕毀賈寶玉的詩作來加以阻止，只有林妹妹胸有成竹，說可以說服賈寶玉：

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人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復如舊。

通過上述描寫，我們可以很明顯的看到，林黛玉降服賈寶玉的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要玩，可以，玩什麼都可以，但是，你都沒有我玩得好，所以，你得聽我的。

賈寶玉這個人，其實心高氣傲，也固執得可以，他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能夠全面超越自己的人，而林黛玉掌握了這個心理，從來不去正面阻止，而是在順著寶玉性子的同時超越他，讓他心服口服。我們看到，這個方法，確實收到了奇效。至於林黛玉死後，賈府敗落，物是人非，賈寶玉重新萌生出家的念頭，那是另一回事了。

如此看來，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教育方式，是啟發式教育，遠比賈政的責打式教育、王夫人的威懾教育、薛寶釵的灌鴨式教育以及襲人的哄騙式教育要高明很多。可惜的是，薛寶釵並沒有從這件事情上吸取教訓，在之後和賈寶玉的相處中，她依然採取道貌岸然、一本正經、正襟危坐的方式來教育賈寶玉，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從這點來看，薛寶釵性格中也有很固執很迂腐很牛心的一面。

而只有林妹妹的灌注著對賈寶玉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理解和愛意的啟發式教育才能真正讓浪子賈寶玉心悅誠服的產生回頭是岸的念頭。

林妹妹就是這樣一個人，和賈寶玉相處，處處順著賈寶玉的性子玩，但處處比賈寶玉玩得高明，讓賈寶玉徹底折服。比如寫詩，比如讀書，比如參禪，比如悟道，林黛玉從不指責賈寶玉，但樣樣比賈寶玉來得漂亮，在這個基礎上再來勸阻，你說，賈寶玉他能不服嗎？

其實，林黛玉和賈寶玉的相處方式以及教育方式，即使放在今天，對於我們當下的生活，也是很有啟發意義的，不是嗎？

林黛玉和史湘雲怎麼一見面就掐呢？

《紅樓夢》這部小說，真是寫盡了女孩兒家的性情百態。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從史湘雲出場伊始，她和林黛玉幾乎是一見面就「掐」。

按道理，林黛玉真正的對手是薛寶釵，不是史湘雲。而且史湘雲其人，性格坦蕩豪爽，恰如男孩子。林黛玉和史湘雲不應該這麼不和諧呀，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其中的種種微妙之處以及心理情感的細微變化，真的需要我們認真加以體會。

小說第二十回，寫史湘雲來賈府，吵著嚷著要賈寶玉陪她玩玩，一上來就遭到了林黛玉暗示她愛咬舌（即大舌頭）的毛病，而史湘雲也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說我自然比不上你，可你就挑不出薛寶釵姐姐的毛病來。

我們可不要小看這段交鋒，其實是很尖銳的。林黛玉的話，其實重了。她無意中戳到了史湘雲的痛處。史湘雲當年之所以被賈母選中後又放棄，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史湘雲有大舌頭的毛病（見拙文《史湘云為何離開賈府？》）。這樣被人家揭老底，任是再大氣的女孩，也是要生氣的。因此，史湘雲把林黛玉的心病薛寶釵抬出來，也要氣氣林黛玉，並且預言林黛玉將來要嫁給林姐夫。請注意，賈寶玉當時就在身邊，這言外之意就是，林黛玉嫁賈寶玉是沒希望了，被薛寶釵比下去了。這樣的反擊，當然厲害，怪道氣得林黛玉要打史湘雲。

這段交鋒，表面上是開玩笑，輕輕鬆鬆的寫出來，其實，已經把史湘雲本人的態度和一個嚴酷的現實擺了出來。

小說第二十二回，為薛寶釵過生日看戲，賈母特別喜歡一個小旦，特意叫上來給賞。至於賈母為何喜歡這個小戲子，答案很快就出來了。王熙鳳含蓄的提示，這個小旦像一個人。其實大家都知道是像林黛玉，可是不敢說，怕林黛玉生氣，偏史湘雲大嘴巴說出來了。而賈寶玉在此之前趕緊的給史湘雲擠眉弄眼給暗示。這樣一來，史湘雲不幹了，鬧著要回家，林黛玉也不幹了，說賈寶玉和史湘雲成心嘲笑她。

我們不能孤立的來看待這件事情，而要把兩件事情結合起來看。

先是林黛玉無意之中戳到了史湘雲的痛處，而史湘雲狠狠的拿薛寶釵出來報復了一把。而在看戲的時候，史湘雲無意中又戳到了林黛玉的痛處。

我們知道，賈母之所以喜歡那個小旦，就是愛屋及烏，因為那個小旦的扮相像自己的外孫女林黛玉，因此格外愛憐。可是，戲子的地位其實是很低的，史湘雲破口而出說那小旦像林黛玉，也就是無意中在說，賈母對林黛玉的喜愛其實是一種施捨式的喜愛，是一種憐憫的喜愛，是一種無關緊要的喜愛，並不是真正的喜愛。這就刺到了林黛玉的痛處。

林黛玉在賈府，唯一的靠山就是賈母。而彼時她已經父母雙亡，可以說賈母對她的態度就決定了林黛玉的命運，因此，這是林黛玉非常看重而且格外敏感的事情。此前，才剛剛因為賈母為薛寶釵過生日的事情不痛快，好不容易被賈母和賈寶玉化解了（見拙文《林黛玉該生賈母的氣嗎？》）。林黛玉才剛剛開心一會兒，史湘雲又冒出來了。而且，我疑心，史湘雲的大嘴，是有意的，是針對此前林黛玉調侃她愛咬舌的報復。並且，報復了還不算，還見不得賈寶玉過於維護林黛玉。而林黛玉呢？賈寶玉的在意更加堅定了她對於史湘雲說這話的疑心，當然也很生氣。

這兩件事情，表面看起來，不過是兩個女孩子的小性兒。其實不是。它表達的其實是兩個同樣喜歡賈寶玉的女孩子的相互之間的單純的敵意和無端的傷害。我們知道，史湘雲在林黛玉來之前其實差一點是作為賈寶玉未來的妻子來培養的（見拙文《賈寶玉和史湘雲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們不妨設想一下，現實生活中，當一個男孩的前女友和現女友見面時會是什麼樣子？什麼心態？尤其是前女友還愛著男孩子的時候，那種相互打量、相互比較、相互譏諷、相互較勁、而且要在男孩子身上找到支持和平衡感的心態，就能明白林黛玉和史湘云為什麼一見面就「掐」就相互傷害的精神狀態了。而她們所為的，還是那個艷福不淺的賈寶玉呀。

從《紅樓夢》看中國古代貴族教育

在大家的印象里，貴族的日子是很逍遙的，吃喝玩樂，無所事事，賽過神仙。真的是如此嗎？

其實不是。貴族子女是負有家族使命和責任的。而且，由於被賦予了使命和責任，他們的生存壓力很大。因此，那些所謂的貴族子女，其實是很辛苦的。而且，其辛苦程度，並不亞於現在當下中國的獨子——小太陽小皇帝們。

《紅樓夢》中賈府關於賈元春、賈寶玉和賈珠的培養，就足以讓我們看出貴族教育的殘酷性來。

首先，我們來看賈元春的教育。

作為貴族家庭的女孩子，賈元春的教育很明顯是偏重於道德修養的。我們千萬不要忘記賈元春判詞里有一句話「二十年來辨是非」，這裡說的就是賈元春一生孜孜不懈於道德修養。而她也由此得以入選宮中，並成功晉陞「賢德妃」。這種道德修養，其實是很壓抑人的。這種道德修養，所要面對的環境就是賈元春所謂的「見不得人」的環境。其境遇之壓抑，之殘酷，之凄慘，讓人心膽俱寒。

其次，我們來看看賈寶玉的教育。

關於賈寶玉的教育，就說得很具體了。

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不相離。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

我相信大家讀到這段文字，會不會觸目驚心呀？賈寶玉還算是在父母眼中不讀書不長進的傢伙了，可是，才三四歲，就認得數千字，讀得幾部書了。我們不妨想想，現在的孩子三四歲時認得幾個字，能讀幾本書？

賈寶玉尚且如此，現在我們就可以理解薛寶釵、林黛玉、史湘雲等人為何能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之高的詩才了吧？那敢情也是下了一番功夫苦出來的。可見，古代貴族子女的教育是相當殘酷和高壓的。賈寶玉的生活，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輕鬆和愜意呀。

第三，正因為有這樣的高壓式教育，也才會有賈珠的早死和賈璉等人的望而卻步不讀書。

賈寶玉尚且如此，被寄予厚望的賈寶玉的長兄賈珠就更慘了。

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

大家想一下，賈珠短暫而悲慘的一生。三四歲甚至更小就開始讀書識字，苦讀到十四歲中了秀才，不到二十歲就娶妻生子，然後就累得病倒了，死了。這就是一個所謂貴族公子哥在高壓式教育下的悲慘命運。

也正因為如此，有大批的貴族公子望而卻步，害怕讀書，比如賈璉、賈蓉、賈珍、賈薔、薛蟠、馮紫英之流，趁早丟開，去干別的事兒了。這些人的日子，倒是確實風流快活哀哉了。可是，不是所有的貴族公子都能如此，作為一個貴族家庭，總要選擇一些子弟來堪當大任，來承擔光宗耀祖的責任，那麼，等待他們的，就是可怕而可悲的命運了。

誰是《紅樓夢》中最冷漠的人？

說起《紅樓夢》中最冷漠的人，可能大家誰也想不到，竟會是在前八十回還是小孩的賈蘭。

我們千萬不要小看賈蘭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他的少年老成以及從少年老成中隱隱透露出來的冷漠是足以讓我們感覺到觸目驚心的。

首先，在學堂，我們看到的是賈蘭的自保。

還記得，賈寶玉和秦鍾與金榮等人在學堂打架的事嗎？賈寶玉的僕人加入了，賈薔加入了，可是，作為賈寶玉親侄子的賈蘭卻是冷眼旁觀，並勸另一個賈氏子孫賈菌說，好兄弟，不關我們的事。與賈菌的憤然加入不同，賈蘭始終是冷眼旁觀的。這時的賈蘭不過四五歲，居然如此自保，不得不讓人為之側目了。

其次，在中秋節，我們看到是賈蘭的氣憤。

記得小說中寫到，有一回過中秋，一家人團坐，只有賈政發現孫子賈蘭不在場，追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沒人通知他，他牛心大發，不來了，後來在賈政的要求下才來的。

第三，就是在八十回以後，賈蘭坐視巧姐被拐賣而不顧，表現出了極端的自私（見拙文《紅樓夢之賈蘭為何非拐賣巧姐奸兄》）。

賈蘭的這三種表現，綜合起來，就是冷漠，可怕的冷漠。而且，這三個階段，是有發展有變化的。也就是說，賈蘭最終變成一個冷漠的人，不是一蹴而就的，是逐漸形成的。

關於賈蘭的自保。我們要分析，他小小年紀為什麼懂得要自保？

我們知道，賈蘭的身份其實不低。他是賈政一房的長孫，他的父親賈珠是賈政的長子，賈寶玉是次子。只可惜，賈珠死了，給李紈賈蘭母子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可以想像，設若賈珠沒死，以賈珠的地位和好學上進，賈政王夫人最依仗最疼愛的人肯定是賈珠，而掌管榮國府的肯定也是李紈，而不是什麼王熙鳳。而如果父母還在，賈蘭恐怕就不會小小年紀要學會自保了。賈蘭得到的關注和愛護就要多得多了，我們只要看看巧姐得到的關注就能夠看出賈蘭為什麼失落了。巧姐就是一女孩，就是因為賈璉和王熙鳳的權勢而備受寵愛，而賈璉的地位以及王熙鳳的地位，原本應該是賈珠和李紈的呀，你說，李紈能不恨嗎？賈蘭能不恨嗎？（見拙文《王熙鳳的得勢與李紈的失勢》）

正因為失去了父親賈珠的庇護，賈蘭小小的就學會了自保。

關於賈蘭的氣憤。

自保是因為知道自己弱勢，不敢惹事，不敢招人厭、招人煩，可是，儘管賈蘭不惹事，但他得到的依然是眾人的漠視。賈府的人，按照曹雪芹的說法就是「一雙勢利眼」，李紈賈蘭這樣的孤兒寡母，他們豈會重視。中秋節一事，可以看出：

1.賈蘭來不來，沒人放在心上，所以才會沒人叫他；

2.賈蘭在不在場，沒有人注意，除了賈政，說明人們是多麼的不把這孩子當回事兒呀；

3.賈蘭其實很想讓人們關注他，愛護他，因為他很乖很好學的，不像賈環那樣壞；

4.可是，賈府眾人對賈蘭的冷漠，終於惹怒了賈蘭，他失望了。

我們必須注意一個細節，一開始，賈蘭是和賈菌好的，而賈菌是個很仗義的小孩，不聽勸告去幫著賈寶玉打架。後來，再沒見賈蘭和賈菌在一起。之後，賈蘭和賈環好了。這就是一種變遷的信號。為什麼？

我們知道賈環是恨賈寶玉恨王熙鳳恨賈府的。而賈蘭和賈環好說明，賈蘭和賈環一樣，也開始恨賈寶玉恨王熙鳳恨賈府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也。

就這樣，一個原本很好的孩子，和父親賈珠一樣聽話好學和上進，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博得長輩和賈府這個大家庭的愛，可是，父親死了，他們的地位就變了，李紈變成一個帶著小姑子們玩玩，做做針線活的閑人，賈蘭變成了一個沒人疼愛沒人關注的孩子。在這樣冷酷的環境中，賈蘭從自保到憤怒再到冷漠，到八十回以後，賈府敗落的時候，賈蘭已經快長大成人了，才發生了他竟然坐視賈芹和王仁拐賣巧姐於不顧的事情，成為了《紅樓夢》之中最為冷漠的人。這是符合賈蘭這個人物的性格發展邏輯的。

而更為可怕的是，就是這個最為冷漠的人，最後導致了賈府的中興，而這樣冷漠的人帶來的中興，又會帶給賈府什麼樣的未來呢？

我想，不會是什麼美好的未來吧。

而這也就是巧姐被劉姥姥解救之後即使賈府若干年中興之後也不願回賈府的真正原因，因為賈蘭很恨她的父親母親以及她自己呀（見拙文《《紅樓夢》中巧姐是怎樣的結局？》！曹雪芹怎樣渲染林黛玉的悲劇氣質？ 我們說《紅樓夢》是一部大悲劇，而這部大悲劇的基點，就在於一個美好而悲劇的人物，那就是林黛玉。可以說，林黛玉彙集了幾乎所有的悲劇氣質。

首先，是性格。

林黛玉的性格，不知道大家注意了沒有，曹雪芹只用五個字就點出來了，那就是「喜散不喜聚」，應該說，這不僅是最孤傲的性格，也是最悲劇的性格。

其次，是行為。

林黛玉的行為，其實也很簡單，曹雪芹用神話的方式告訴大家了，她是來「還淚」的。所以，在和賈寶玉的交往中，她不管是高興還是痛苦，是幸福還是悲哀，都用「哭」來表達。這哭，哭碎了賈寶玉的心，也哭碎了大家的心。

第三，是住所。

林黛玉所住者，瀟湘館也。瀟湘館最大的特色就是那幾根斑竹。何謂斑竹，相傳，堯的女兒娥皇和女英思念自己的丈夫舜，灑下淚水，留在竹子上，便成了斑竹。還是和淚有關。

第四，是隨從。

我不願意用丫鬟來稱呼伺候林黛玉的紫鵑和雪雁，因為林黛玉和她們是姐妹，真正的相互尊重相互關心的姐妹。大家一定聽過杜鵑啼血的故事，紫鵑這個名字的悲劇色彩，見矣。還有雪雁，冬季來臨，大雪紛飛，大雁南飛，遷離之苦，悲鳴之音也。

而且，我們要注意，紫鵑是賈母所賜，原名鸚哥，鸚哥是大戶人家的玩物，是粉飾太平的物件，可是，黛玉給改了紫鵑的名字，可見黛玉之悲劇氣質，已入骨髓也。而雪雁，是從揚州跟隨黛玉來的，以雪雁之名，正好呼應了遷移離別之苦也。

只此四點，林黛玉的大悲劇氣質，見矣。所以，有些人說林妹妹不適合做老婆，不如薛寶釵，我覺得這種論調，完全沒有讀懂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完全沒有領會曹雪芹的意圖。曹雪芹要塑造的，不是一個適合給人做老婆的女孩，而是一個具有深刻的大悲劇氣質的女孩，而這個女孩，就是《紅樓夢》這部大悲劇的塔頂那顆最美麗最痛苦最耀眼的夜明珠！

賈璉的「放蕩」與王熙鳳的「貞潔」

賈璉的放蕩似乎不消說了。這個男子，長得很是俊俏，又是大家公子，稍微有點慾望的女子都會喜歡。

賈璉的長相，小說里沒有明說，但是卻是可以判斷出來的。首先，王熙鳳很喜歡，王熙鳳可是個刁專的主，如果賈璉很猥瑣，她是不會幹的；其次，鏈者，古音讀lian，一聲，也就是「臉」的意思，說明賈璉生就一副好皮囊，長得英俊瀟洒；第三，從小說里婦女們對賈璉的喜愛程度來看，賈璉肯定不難看，而且很有誘惑力。

但是，賈璉者，假臉也。也就是說，此君雖然生就一張好臉蛋，是個美男子，但其實「粗俗不堪」，這是小說里賈寶玉的評語。

賈璉的放蕩，很明顯的。一是不斷的沾花惹草。先是與鮑二家的胡搞，後又在國孝家孝期間偷娶尤二姐；二是性慾強。稍微不沾女性，便忍耐不住，「拿清俊的小廝瀉火」；三是對妻子王熙鳳的性要求很高。關於這一點，倒是有必要說說。

曹雪芹關於賈璉和王熙鳳這一對賈府的「金童玉女」的性生活描寫，是很含蓄也很高妙的。

一處是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寫周瑞家的給王熙鳳送宮花，正好賈璉和王熙鳳這對小夫妻大中午的行房事，正鬧得嘻嘻哈哈的。

另一處是第二十三回，這樣寫道：

賈璉道：「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兒聽了，嗤的一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賈璉已經笑著去了。

可不要小看了這兩處描寫，它傳達出的信息是很豐富的。這說明，作為夫妻，賈璉向王熙鳳的性要求的密度、強度和質量是很高的。一是次數頻繁，二是花樣翻新。否則，才和王熙鳳隔房幾天的賈璉就不會「拿清俊的小廝瀉火」了。

而就在表現賈璉的放蕩之中，我們也看到了王熙鳳這個平時精明能幹呼風喚雨的女強人「貞潔」的一面。

首先是很守婦道。

別看王熙鳳無論和男人還是女人都很能打交道，但其實，王熙鳳是很專一很貞潔的。在賈璉送林黛玉回揚州探望生病的林如海期間，我們來看看王熙鳳的表現吧：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綉，早命濃熏綉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

其次在性方面很保守。

就是上述描寫，在技巧方面，賈璉是很大膽的，而王熙鳳確實很保守，賈璉不斷的變換方式尋求刺激，而王熙鳳則很被動很不願意改變。面對丈夫尚且如此，說明王熙鳳骨子裡是一個很保守的人，而她在人前與男子交往甚至調笑，不過是逢場作戲和要強而已。

這就是賈府的一對「金童玉女」式的夫妻。賈璉，英俊風流卻粗俗不堪，王熙鳳，潑辣能幹卻貞潔專一。這種表面上的般配和骨子裡的不同，必然會導致賈璉和王熙鳳的婚姻悲劇！《紅樓夢》人物姓名有哪些有趣含義？ 老實說，這篇文章是即興寫的。但是，這個想法也一直縈繞在腦海中很久了。關於《紅樓夢》的語言藝術，即使從其中人物的姓名當中，也可以看出很多深意來，而且非常有趣。姑且為大家解之。

1.賈史王薛，其實是「假史亡雪」的意思。在大學的時候我就為此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寓意為：一段虛幻的歷史，一場衰亡的大雪。小說開篇即有「假語存」和「真事隱」之說，後又有「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說。對應的就是曹雪芹圍繞四大家族演繹的這段故事的一個基本評判：用虛構的辦法敷衍一段故事，其實是想表現四個家族一個時代衰亡的歷史。

2.賈寶玉，假寶玉也，假寶玉是什麼？就是石頭呀，難怪小說也叫「石頭記」了，呵呵。

3.林黛玉，黛玉，帶玉也，也就是是寶玉的領導的意思，我們看小說里賈寶玉對林黛玉處處俯首帖耳，不是他的領導是什麼？

4.薛寶釵，寶釵，寶叉也，您說，寶玉都打了叉了，他還會願意她成為他的妻子嗎？

5.秦可卿，情可輕也，情可親也，對於她和賈珍的關係，那種感情，是不值得肯定的，可輕；而對於賈寶玉對她的感情，是初戀的啟蒙，其情可親也。

6.賈珍，假貞也，一個道貌岸然假裝正經的偽君子也。

7.賈璉，璉古音讀lian，一聲，就是「臉」的意思，假臉，賈璉很帥，長著一張英俊的臉，但是只是徒有其表，其實很粗俗很空虛。另說，賈璉，諧音「假憐」也，謂此人表面上很懂得憐惜女人，但只是性慾的要求，對王熙鳳、平兒如此，對鮑二家的和尤二姐乃至秋桐也是如此，其實根本不懂憐惜女人。

8.賈政，假正也，也就是假正經的意思，小說中說了，別看賈政現在很嚴肅，其實年輕的時候也和他兒子賈寶玉一樣是「詩酒放誕」之人，這不是假正經是什麼？

9.賈芹，假情也，虛情假意的東西，先是虛情假意的騙取賈璉和王熙鳳的信任獲得好處，後又和王仁一起狠毒的企圖拐賣巧姐，典型的恩將仇報。

10.王仁，抂人，也就是枉為人的意思，作為舅舅，居然要賣自己外甥女，肯定是枉為人了。

11.賈母，假母也，賈母當然不僅僅是一個母親，而且是賈府的最高統治者，一言九鼎的人物。

12.王夫人，王的夫人也，看她的權勢，其實僅次於賈母，權力已經很大了，而她接下來的目標，就是從王到皇，成為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取代賈母。

13.甄英蓮，看她的身世，真的是「真應憐」呀。

14.賈雨村、甄士隱，即假語存、真事隱也，敷衍一段虛假的故事，隱去真實的故事，無非就是要寄託真情而已。

15.賈敬，賈珍的父親，表面上一心撲在修道上，其實，為的只是長生不老，所以才導致誤食丹藥而死，不是「假敬」是什麼？

16.王熙鳳，熙者，喧鬧也，鳳者，人傑也。熙，符合王熙鳳潑辣的性格，鳳，符合她超人的才幹，是謂熙鳳也。

17.馮淵，為搶香菱被薛蟠打死的鄉宦公子，屈呀，所以是「逢冤」。

18.封肅，甄士隱的老丈人，香菱的外公，典型的「重男輕女」的貨色，而當時「風俗」如此，謂此也。

19.詹光、單聘仁，賈政的兩個門客，一個善於「沾光」揩油，一個是「善騙人」，賈政也真夠糊塗的呀。

20.秦鍾，「情種」也，小小年紀與智能兒與寶玉，都有一段或異性或同性的真情。

21.賈蓉，「假容」也。表面上，他對於父親的好色霸道、對於妻子的越軌，甚至叔叔賈璉和嬸嬸王熙鳳的強勢都是能夠低聲下氣的容忍的，可是你聽聽他私下的抱怨和算計，就知道，一切所謂的包容，都是假的，所謂心字頭上一把刀，賈蓉總有一天是要報復的。

22.賈蘭，蘭者，氣質高潔而不爭也。表面看，賈蘭確實是與世無爭的，可是，在不爭的後面，是冷漠和自私，是謂「假蘭」也。

23.襲人，善於偷襲之人也，對於晴雯甚至黛玉的偷襲，很是成功，名副其實。

24.尤二姐、尤三姐，正如寶玉所說，真真一對尤物也。這一對姐妹，就是供人玩樂的尤物的命，想要好好做一個女人，行不通，只能是死路一條。

25.傅秋芳，一個孤芳自賞的愛著賈寶玉的女孩，可惜，年紀不饒人，已經過了最佳婚嫁的年齡，就像花兒進入秋天，就要凋零了。

26.喜鸞，賈珍的小妾，很會討賈母的喜歡，我猜想，之所以在秦可卿死後能夠得到賈珍的寵愛，還在一個性字，鸞者，顛倒鸞鳳也，本身就有做愛的意思，更是喜歡此道，善於此道，自然能夠得到賈珍的寵愛咯。

27.賈環，環，如果去掉一橫，就是「壞」字，曹雪芹對此人的評價就是：很壞。

28.焦大，諧音「叫大」也，意思就是「大叫」，寧國府賈珍和秦可卿的醜事，就是被他老人家正式的「大叫」出來的。

29.鮑二家的，與賈璉通姦的女人，鮑者，鮑魚也，以腥臭聞名，錢鍾書先生鮑小姐之鮑，就是諷刺其墮落腐臭，其實，學習的就是曹雪芹老先生。而鮑二家的，也正是《圍城》中鮑小姐的原型也。

30.花自芳，花襲人的哥哥，顧名思義，有孤芳自賞之意，想來花自芳此人，不俗，襲人與蔣玉菡成婚，花自芳幫了大忙，不過那是八十回以後的事了。而八十回後花自芳的妻子，會不會就是傅秋芳呢？

31.紫鵑，和黛玉情同姐妹的丫鬟，杜鵑啼血也，暗喻林黛玉的悲劇結局。

32.雪雁，跟隨林黛玉從揚州來到賈府的小丫鬟，大雪之中的大雁，喻遷移離別之苦之悲也。

33.平兒，王熙鳳之心腹，賈璉之妾，為人做事平和公正，謂之平兒，貼切。

34.鴛鴦，賈母之心腹丫鬟也，寧願苦守賈母一生，也不願做賈赦的妾，不願落入色狼之手，表現出了如鴛鴦一般的忠誠和重情。

35.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應嘆息」也，可悲的命運。

36.司棋，「廝奇」也，聯繫司棋大膽追求愛情而被逐出的命運，確實這是個奇女子。

37.入畫，她伺候的主子惜春是畫畫高手，她跟隨惜春，本可以入畫的，可惜，被查抄大觀園帶累了，被攆走了，可悲啊。

38.鶯兒，薛寶釵的丫鬟，心靈手巧，能說會道，不是一隻可愛的夜鶯又是什麼呢？

39.史湘雲，湘江之上的雲彩，美則美矣，可惜多變難料，預示著史湘雲的命運多蹇。

40.晴雯，雯者，成花紋的雲彩也，和史湘雲的寓意差不多，晴空萬里，美麗的雲彩，可惜，那是多變的，無法預料的。

41.麝月，寶玉的大丫頭，麝者，香也，月者，盈虧之物也，陰晴難定，也是命運多蹇。

42.秋紋，寶玉的丫頭，秋天的一縷痕迹而已，好悲涼。

43.墜兒，「罪兒」也，愛偷竊，貪心，被晴雯攆了出去。

44.茜雪，「欠血」也，八十回後，被攆走的茜雪探望獄神廟中的寶玉，我以為，是付出了生命的。

45.小紅，原名紅玉，這塊玉，甚至比賈寶玉還正宗，而且是紅玉，吉利而且喜慶，預示著她和賈芸通過努力終於獲得了幸福。

46.賈芸，芸者，雲也，有義薄雲天之意，脂硯齋批語，賈芸在八十後曾經「仗義探庵」，呼應也。而賈者，假，古語也有「憑藉」的意思，謂賈芸憑此舉而義薄雲天了。

47.秦業，秦可卿和秦鐘的父親，秦業者，「情孽」也，正為有「情孽」，所以才誕下「情可輕（親）」和「情種」來。

48.張友士，給秦可卿看病的太醫，號稱「能斷生死」的，由他來給秦可卿看病，說明秦可卿確實是「有事」，姓張的一開張，秦可卿就「有事」。

49.柳湘蓮，「相憐」也，他和尤三姐，相互憐惜，可惜陰差陽錯，陰陽相隔了。

50.薛蟠，蟠者，龍盤虎踞也，本來父母對於此公是寄予厚望的。可是，我們別忘了，龍也好，虎也好，都是蟲，所謂成龍上天成蛇鑽草，全在個人努力，薛蟠不幸，成為了「蟲」，而且是扭曲（蟠）的蟲（蟠）！

51.蔣玉菡，玉，之所以成玉，是因為能容納天地之精華也，非有大胸懷不可，蔣玉菡能接納好友賈寶玉的丫鬟襲人，不可謂不超脫不高潔不海涵了。

52.綉桔，懦弱的賈迎春的丫鬟，為迎春的奶媽偷偷把金鳳當出去還要威脅迎春給錢贖回來一事憤憤不平，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保護迎春，一個仗義而急性子的好丫鬟！綉者，秀也，桔者，急也，一個優秀的急脾氣的女孩子。

53.薛蝌，薛蟠的堂弟，蝌者，青蛙或者蟾蜍的幼蟲也，可以由小變大，預示薛蝌將來有大出息，至少比薛蟠強，而且蟾蜍者，在古代是財富的象徵，也暗示著將來振興薛家的是薛蝌也。

54.林如海，賈母之婿，賈敏之夫，林黛玉之父也，也只有這如海一般的森林，才能孕育出天仙一般的黛玉了。

55.賈敏，一個敏字，已經把黛玉之母，賈母之愛女的秀外慧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了。賈者，假也，既是真假，也有憑藉的意思。林黛玉之母，憑藉秀外慧中的本色，也才能生養出如此出色的黛玉了。

56.賈赦，赦者，赦免也，寬容也。可惜是假的。賈赦此人，對什麼都不寬容，耿耿於懷，對母親（賈母）、對兒子（賈璉）、對妻子（邢夫人）、對女兒（迎春）、對丫鬟（鴛鴦）都是如此。

57.秋桐，賈赦賞給賈璉的妾，桐者，梧桐也，秋天的梧桐，蕭瑟不已，說明這個愚蠢的被王熙鳳利用來折磨尤二姐的女人，其下場也好不到那裡去。

58.胡君榮，為尤二姐保胎的太醫，誤用虎狼之葯，打下賈璉一個成形的男孩，可謂糊塗的太醫，胡太醫也。

59。邢岫煙，岫煙，遠看秀麗的山巒之中隱隱透出的霧氣也，神秘而超脫，與邢岫煙這個女子的氣質很相似。

60.妙玉，一說絕妙好玉也，真正的好玉，已經淡出世外了，只有賈寶玉這樣的假玉——石頭才會如此熱衷於世俗社會；另一說，廟玉也，寺廟之中的美玉也，與塵世中的寶玉遙相呼應。

61.吳興登、錢華，一個是賈府銀庫房的總管，一個是買辦，一個是「無芯燈」，一個專會「花錢」，你說賈府能不敗落嗎？

62.賴大、賴升，榮國府和寧國府的管家，賴總管，用兩個無賴做總管，賈府還有什麼希望？而且，這賴大的兒子賴尚榮還做了官了呢。

63.賈瑞，瑞祥，可見父母對此子寄予厚望，可是，這廝不爭氣，於是瑞祥的希望落空了，幻滅了，連生命也消失了。

64.薛姨媽，乃雪姨媽也。大家想想，一個冰冷似雪的姨媽，會真的對誰好呢？她會對林黛玉好嗎？不會。

65.邢夫人，賈赦的續弦妻子，邢夫人，刑夫人也，刑者，刻毒、刻薄、肅殺也，恰好應驗了她對人甚至對親人的刻薄寡恩。

66.尤氏，賈珍的續弦妻子，尤氏，油柿也，油滑而且軟弱，沒有任何操守。

67.夏金桂，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嚇金棍」也，典型一潑婦，嚇人而且動則打罵，難怪香菱會被她折磨而死！

68.金釧、玉釧，兩姐妹，名字雖好，也不過是金玉飾物而已，一旦到了關鍵時刻，也只是被拋棄的命運。

69.霍啟，當年抱著香菱看燈的家奴，正是由於她的疏忽導致了香菱的被拐賣，正是「禍起」呀。

70.李紈，賈蘭的母親，李紈的一生，如枯槁死灰一般，確實是「完結」於夫死從子的「禮」教之中的。

當然，《紅樓夢》中的人物還有很多，不能一一解析了，有沒有想到的，大家補充。至此，我們當可以看見，《紅樓夢》之人物姓名，其實也是一門學問吶。黛玉葬花有何玄機？

小說二十三回，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說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葬花。

賈寶玉在大觀園中讀《會真記》，一陣風來，吹得滿頭滿身滿地的桃花。於是，寶玉便把落花收拾起來，用衣服兜著，灑向流水。可巧遇見了黛玉，所謂葬花人遇葬花人，寶玉和黛玉的相知，於此可見。

可是，黛玉的葬花之法遠比寶玉的高明，只見黛玉手拿花帚、肩扛花鋤、背著花囊，卻原來是把這些落花收起來，埋在花冢之中。

很顯然，雖同為葬花之人，卻還是有別的。寶玉之葬花，為興之所至即興而為，而黛玉之葬花，卻是經過深思熟慮和精心準備的。你看，花帚、花鋤和花囊，還有精心選址的花冢，好一個天仙般的葬花人！

在我看來，這一段描寫，不僅僅是揭示寶玉和黛玉共同的志趣愛好和審美取向，而且大有玄機。

玄機何在？請聽我慢慢道來。

首先，林黛玉道出了葬花之「土葬」比「水葬」好的原因。

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到，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凈。」

這樣的描寫，再一次印證了林黛玉在《葬花詞》里所寫的「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觀點。

其次，小說第二十七回，又寫了一次黛玉葬花。這次是黛玉正在葬花，寶玉也想起地上落滿的殘花，應該葬了，所以跑過來，二人相遇。而在相遇之前，黛玉吟誦了《葬花詞》，而詞里除了有「遊絲軟系飄春榭」和「灑上空枝見血痕」這樣觸目驚心的句子（至於這兩句話如何觸目驚心，乃是我認為這是黛玉自縊於樹木之上的證據，參見拙文《《葬花詞》隱喻林黛玉之死》）之外，更有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追問：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在我看來，這已經是在強烈的暗示讀者，林黛玉根本不是沉湖而死，就是自縊而死的，而且死後被埋葬了。而所謂「他年葬儂知是誰？」問的就是在一旁偷聽的賈寶玉，實際上，林黛玉已經在無意之中，把自己的身後事交付給賈寶玉了。

第三，《葬花詞》不僅暗喻著林黛玉的自縊而死，暗喻著林黛玉的土葬，而且暗喻著林黛玉就自縊於花冢之旁的桃花樹上，葬於花冢之中了。因為，《葬花詞》是這樣結尾的：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句話，暗喻的是，黛玉是在某一年的春夏之交，桃花飄落的時節自縊而死的。就這樣，曹雪芹用漫不經心的分裂的筆法和詞句，其實已經把林黛玉之死的大致情形告訴我們了，因為，就如《葬花詞》所說，黛玉葬花的過程其實就是自喻、自憐和自葬的過程，而黛玉死後，堅持把林黛玉葬在花冢之中的，不是別人，正是賈寶玉！

也因此，黛玉之死的過程大致可以歸結如下：

當知道與賈寶玉的婚姻無望之後，在某個殘春，桃花飛落的夜晚，一貫在此葬花的林黛玉自縊於桃花樹之上，使葬花人終變成了被葬之花，而黛玉葬花，寶玉卻葬黛玉於花冢之中，恰如當年他倆葬花之一般。

第四，而更為驚人的是，在《葬花詞》里一再出現的「杜鵑鳥」，也正好呼應了和林黛玉情同姐妹的丫鬟紫鵑，而在拙文《誰是《紅樓夢》最痴情的丫鬟？》里我也曾經說過，林黛玉死後，紫鵑是終生守候在林黛玉冢邊的，反映在詞里，就是在林黛玉自縊之樹上啼血的杜鵑吶！

好美的春，好美的花，好美的情，好美的人，賈寶玉和林黛玉，兩個至死不渝的人，他們葬花，也埋葬他們美麗的愛情，更還要埋葬他們的愛人，這一切，都在渾然不覺中發生，只有杜鵑啼血般的聲聲悲鳴......

讀到此，我不由得淚流滿面......林黛玉具有怎樣的「平民精神」？

在拙文《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門第大PK》里我曾經說過，如果論家世出身，才華學識以及精神氣質，林黛玉都是最具有貴族風韻的女孩。而偏偏這樣一個女孩，卻又是最具有「平民精神」的。何謂「平民精神」，就是那種對天下蒼生都具有的一種悲憫情懷。

如果說到對人對物的悲憫，《紅樓夢》里的人物，幾乎無出其右者。

先說對人吧。

賈寶玉房裡的小丫頭佳蕙送東西過來，林黛玉便抓了兩把錢塞在墜兒手裡。薛寶釵派婆子給林黛玉送燕窩來，林黛玉也要道歉說耽誤她老人家打牌吃酒了，也要給錢。晴雯沒給林黛玉開門，一旦寶玉解釋清楚，她立即就丟開了，對晴雯依然如故。

表面上看起來，這是林黛玉會做人。仔細追究起來，並不是這麼回事。這說明林黛玉待人之平等，能夠充分的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想問題，為對方的付出表示起碼的尊重，哪怕那些人原本就是侍候人的丫鬟婆子。這種悲憫，深深的體會到了人之為人的難處和尊嚴。

再說對物吧。

還記得黛玉葬花嗎？一個美麗的女孩，感傷於花之凋零，手拿花鋤、花帚，肩背花囊，把那些敗落的花兒葬於花冢之中。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林黛玉也是尊重的呀。還有瀟湘館那隻機靈饒舌的鸚鵡，它是那麼的快活那麼的愛說話，說明，平時沒少得到過林黛玉的關愛呀，小說第三十五回就有：「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

對下人對花對鳥尚且如此，何況對賈寶玉哉？

還是來看看，林黛玉是怎麼對待最命苦的香菱的吧。小說第二十四回：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罷。」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何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請問，香菱在那裡何曾這樣自在自由的與人交往過？只有與林黛玉。這一段描寫，就是兩個好姐妹極為自然極為可親的交往呀。看看她們，開個小玩笑，手拉著手，並肩坐著，談談刺繡，下下棋，看看書，是那麼的恬淡和美麗。

只有在與林黛玉交往的時候，我們恍然才記起，香菱其實也是位小姐呢，她原本不該是侍候人的呀。

林黛玉待人之平等之親切之悲憫，由此可見一斑。難怪，香菱是纏著林黛玉學詩呢。難怪，紫鵑把林黛玉當妹妹（見拙文《誰是《紅樓夢》最痴情的丫鬟？》），其實香菱，又何嘗沒把林黛玉當妹妹呢？

說實話，正是在林黛玉與人與物交往中閃爍出的人性的光輝，讓我看到了一位真正的貴族，一位因悲憫因「平民精神」而顯得格外高貴的女孩兒。

賈寶玉為啥收賈芸做乾兒子？

小說第二十四回，寫賈寶玉收賈芸做乾兒子一節，表面上看起來，有些滑稽，實則不然。即便要說滑稽，也是曹雪芹給的，而且，一貫善於「打伏筆」的曹雪芹顯然要在這滑稽中告訴我們什麼東西。

從輩分看，賈寶玉是叔叔，賈芸是侄兒，這沒錯。但從年紀來看，賈芸當時十八歲，而賈寶玉頂多也就十四五歲，難怪賈璉會說賈寶玉「好不害臊！」

從賈寶玉的性格來看，此人一貫乖張出格，突發奇想也是可以的。但我們一定要注意這突發奇想的情感基礎，也就是說，賈寶玉要認賈芸做乾兒子，是發自心底的喜歡的，是因為賈芸「生的著實清秀斯文，倒也十分面善」，「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也就是說，賈寶玉喜歡賈芸，是因為賈芸越長越好看了，而且越長越像自己了，於是才情不自禁的說你像是我的兒子。

這說明，賈寶玉是真的喜歡賈芸。

而且，賈寶玉要認賈芸做兒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怕賈芸跟著別人學壞了。且看賈寶玉是怎麼說的：「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

這一句話，大有深意。賈府子弟中混在一起鬼鬼祟祟干下不可告人勾當的多了去了，賈赦、賈珍、賈璉、賈蓉、賈芹以及薛蟠等人，那個不是相互影響相互學壞的？

當然，從賈芸的角度來說，動機確實有點複雜，一來父親早亡，二來家境貧寒，因此認賈寶玉做爹，不排除有找靠山的意思，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最關鍵的在於，就是這短短的一次小插曲，竟然在八十回以後演繹出一段感人的賈芸在賈府危難時刻仗義出手相助的故事。在我看來，脂硯齋所謂賈芸「仗義探庵」，所仗之義，就是和賈寶玉的這「父子之義」，而不是別的什麼。

老實說，賈寶玉是個不操心的人，雖然認了賈芸這個乾兒子，也未見得就幫過賈芸什麼，真正幫賈芸的其實是賈璉。可是，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賈芸的仗義也才顯得那樣的高風亮節，恰如茜雪之於寶玉，寶玉對茜雪寡恩，可八十回以後，卻有茜雪的真誠回報。危難之中，方見真情意呀。

再從賈寶玉的行為邏輯來看，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賈寶玉喜歡的人，必定都是有情有義的好人，這幾乎是《紅樓夢》敘事的一個規律。比如柳湘蓮、比如蔣玉菡、比如馮紫英，比如北靜王，都是賈寶玉喜歡的人，也都是好人。其實賈芸也是。賈寶玉這樣的超乎尋常的喜愛，已經潛在的表明，賈芸是好人。而不是有些人說的賈芸反而是拐賣巧姐的奸兄（見拙文《紅樓夢之誰是拐賣巧姐的「奸兄」》）。

就這樣，《紅樓夢》裡面所有善因善果都是在前八十回里人們無意之中結下的，而卻在八十回賈府敗落以後發揮了重要作用，比如與劉姥姥，與小紅，與茜雪，與賈芸等等。而他們在前八十回刻意培養的人物，卻幾乎都靠不住或者變節了，比如賈雨村、賈芹、王仁、賈蘭等等，正所謂患難之中見真情也。

當然，賈寶玉收賈芸做乾兒子，其實還有另一層深意。這層深意，不是為賈寶玉，乃是為賈芸也，由此可見，曹雪芹對賈芸此人，是很讚賞的。至於是那層深意，我很快就會說到。曹雪芹怎樣成就了賈芸和小紅的愛情？ 在拙文《賈寶玉為啥收賈芸做乾兒子？》里，我曾經說過，曹雪芹老先生刻意設計一個賈寶玉收賈芸做乾兒子的情節，其實還有更深的意思。而這意思，就是為了成全賈芸和小紅的愛情。因為就在賈寶玉認賈芸做乾兒子之後，緊接著，就發生了賈芸和小紅的愛情故事。

我們知道，從傳統道德的角度來看，賈芸和小紅的愛情是「不道德」的，是不能被當時的社會所接納的，也是被禁止的。還記得司棋和她的表兄的戀愛嗎？一旦東窗事發，就要遭到嚴懲。因此，我相信，在寫到賈芸和小紅即將發生的這段愛情時，曹雪芹一方面是讚賞的，而另一方面也是擔心的，他擔心賈芸和小紅由此被「道學家」們指責為「不義」。事實上，這種指責還是不同程度的發生了，有一種觀點就認為賈芸其實是個「不義之徒」，就是他拐賣了巧姐。我以為，這種觀點的依據就是賈芸和小紅私定終身事件。

那麼，賈芸到底「義」不「義」呢？

關於這點，我已經在《賈寶玉為啥收賈芸做乾兒子？》里論述過了，賈芸其實是個「義士」。

而我接下來要論述的是，曹雪芹是怎樣使賈芸和小紅的愛情顯得合情合理的。

首先，賈芸與賈寶玉房中丫鬟小紅私定終身雖然並不「合理」，但當賈芸成為賈寶玉的乾兒子之後，這件事情就變得「合情」了。

古代的禮法，不允許「私通」，但允許「指定」。賈赦就可以明目張胆的吧自己的丫鬟秋桐賞賜給兒子賈璉做妾，這是為禮法所允許的。也就是說，一旦賈芸成為賈寶玉的乾兒子，那麼，他即便和乾爹房中的某個丫鬟發生情事，只要賈寶玉首肯，就沒什麼問題了，退一步，即使賈寶玉被蒙在鼓裡，也還情有可原。請看，曹雪芹老先生為了這個賈芸，可謂煞費苦心。

其次，在賈芸和小紅「有那個意思」之後，曹雪芹馬上就安排王熙鳳要走了小紅，徹底解脫了賈芸和小紅的愛情存在的道德質疑。關於這點，小說中已經很明確描述了，無需再說。

至此，我們來看曹雪芹關於賈芸和小紅愛情的「頗費思量」。

一是在比照司棋與表兄私定終身的道德壓力下，讓賈芸和小紅「不合理不合情」的愛情通過賈芸做賈寶玉的乾兒子變得至少「合情」起來；

二是在賈芸和小紅已經「定情」之後再讓王熙鳳要走小紅，終於使這段在當時道德看來「不合理不合情」的愛情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但是，正因為這樣的情節設計，讓我們看到：

1.曹雪芹對賈芸和小紅這兩個人物是「超喜愛」的，所以才會如此煞費苦心；

2.其實再怎麼煞費苦心，也是有漏洞的，而這種漏洞，恰好體現了曹雪芹既私下讚賞二人而又擔心二人的道德名聲的矛盾心理。

由此，我以為，小說八十回以後脂硯齋所謂賈芸「仗義探庵」其實是這樣的：

1.賈府事敗被抄之前，賈芸已經斗膽懇求賈府，要贖出小紅並與小紅成婚。這件事情，得到乾爹賈寶玉和王熙鳳的支持，得以實現，而且使這段婚姻終於徹底的獲得了道德支持和名分，自幼喪父的賈芸得到了乾爹賈寶玉的首肯，小紅的被贖得到了王熙鳳的允許；

2.賈府事敗被抄，賈寶玉、王熙鳳受累被關進獄神廟；

3.賈芸、小紅不忘舊情，打通關節，探望獄中的賈寶玉和王熙鳳；

4.受賈寶玉之託，方有賈芸「仗義探庵」。這所仗之義，乃「父子之義」也。

至於，賈芸怎樣「仗義探庵」？探的那座庵？去找誰？為何事？以後再說。薛寶釵邀襲人「打結子」有何深意？

如果你對一個作者充滿敬意，那麼，你對待這個作者的作品，也同樣應該充滿敬意。而對於作品的尊敬，在我看來，就是「細讀」，而不是尚不了解就信口開河。對於曹雪芹這樣的曠世作家來說，「細讀」是十分必要的，因為也許，一個細節，就是一個深邃的故事。

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在小說第二十四回，我注意到了這樣一個細節：「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

所謂「打結子」，是指用絲繩和絛帶編結成各種花樣，用以系掛珠玉等飾物。

而在我看來，打結子，更有深層的意思，那就是勾結、連接和結盟的意思。我知道，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已經有朋友氣不忿要罵人了。但是，請先別著急罵人，先聽我的分析。

首先，以薛寶釵的為人，她是不會輕易麻煩人的，尤其是她看不上眼的人。

其次，正好，薛寶釵很看好襲人。

小說第二十一回：

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裡去了？」襲人冷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 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襲人又嘆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這裡說的是史湘雲來賈府，住在林黛玉那兒，賈寶玉便整日價往那裡跑，甚至在那裡梳洗，引起了襲人的不滿。襲人的一番牢騷，倒贏得了薛寶釵的敬重。

我們知道，薛寶釵是不輕易結交人的，而一旦看中，就是深交。在我看來，就是因為第二十一回的交流，才有了這第二十四回的麻煩襲人去幫著打結子。而這打結子是假，結盟才是真的。

第三，很快，在小說第三十五回「黃金鶯巧結梅花絡」就有了呼應，這一回，是襲人力邀薛寶釵的丫鬟鶯兒為賈寶玉結梅花絡，其實，也是「打結子」，好一個有來有往呀。請看：

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絛子。」寶玉笑道：「虧了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絛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他來。」

至此，繼「金玉良緣」王夫人和薛姨媽的結盟（見拙文《「金玉良緣」是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之後，另一個「打結子」的聯盟也誕生了，他們就是薛寶釵、襲人和鶯兒。

而這個聯盟，顯然更為隱秘，因為他們是從小處著眼，遠沒有「金玉良緣」聯盟那般聲勢浩大、大開大合，也因而更加可怕，因為，即使賈寶玉和賈母也被蒙在鼓裡而不自知了。

前面說了，賈寶玉一疊聲的答應，而賈母也這樣表現：

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你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罷。你要人使，我那裡閑的丫頭多著的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

也許，還是有人要反駁，那麼，我們再來看看襲人的一貫風格吧。

大家還記得小說第三回林黛玉剛進賈府，因為受到了賈府隆重歡迎，而襲人因此借故來跟林黛玉套近乎的情景嗎？襲人可不是等閑人等，一看賈母如此鍾愛林黛玉，馬上就想到了遙遠的將來，於是：

卻說襲人倒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了。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見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鬱。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裡面黛玉鸚哥猶未安歇，他自卸了妝，悄悄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們哥兒的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所以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只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

而更為奇怪的是，此後，再也沒有這樣的襲人主動與黛玉交流示好的描寫，這說明，她們彼此沒有看中對方，感覺到不合適。而只有當遇到薛寶釵後，襲人才感覺到找到了知音呢。而也正是有了這樣相似的襲人和薛寶釵，才促成了她倆的結盟。

在這樣的局勢下，我們都不得不為林黛玉再一次捏一把汗了。

林黛玉和甄英蓮為何是好姐妹？

《紅樓夢》這部小說，是留有很多空白的，這有點類似於中國寫意山水畫。在空白處留下無盡的想像空間。比如，林黛玉與甄英蓮也就是香菱的關係就是。

大凡看過小說的人，都會感覺到奇怪。小說幾乎沒有描寫過林黛玉與香菱的相互好感，可是，當香菱跟隨薛寶釵到了大觀園以後，我們看到，和香菱處得最好的，其實就是林黛玉了。香菱一天到晚纏著林黛玉學詩就不說了，單看第二十四回的一段，就足見其相知相親了。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罷。」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何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在拙文《林黛玉具有怎樣的「平民精神」？》里，我讀出的是林黛玉這位《紅樓夢》里最具有貴族氣質的女孩身上所具有的「平民精神」。但是，私下裡還是禁不住要好奇，林黛玉何以會和香菱這麼要好呢？

《紅樓夢》里要好的姐妹其實也有，比如王熙鳳和秦可卿，那是一對有著共同理想的姐妹（見拙文《王熙鳳與秦可卿為何要好？》）；還有襲人、平兒、司棋和鴛鴦，那是類似的經歷和出身培養出來的友情；還有林黛玉、妙玉和薛寶釵，那是共同的出色的才學促使她們惺惺相惜。可是，林黛玉和香菱，一個是列侯出身的全國探花林如海的女兒，母親是賈府的正牌小姐賈敏，是賈母的嫡親外孫女，另一個，雖說是鄉宦小姐出身，可惜早已經被拐賣成了丫鬟，至多不過是個妾；一個是學富五車的小姐，一個是連作詩都還不得要領的下人，這兩個人，怎麼就扯到一起了呢？

曹雪芹沒給我們任何鋪墊，就直接寫兩個人的好了。原因，需要我們自己去找。

依在下看來，林黛玉與甄英蓮好，無外乎以下四個原因：

一是林黛玉和甄英蓮是老鄉。

我們知道，林如海雖然在揚州做官，但祖籍是姑蘇。而香菱家，小說開篇就交代了，乃姑蘇人氏。香菱雖自小被拐賣，連父母都記不得了，但其家鄉還是可以從買人的薛家那裡或者自己的口音而弄清楚的。

二是林黛玉和甄英蓮人生境遇相似。

林黛玉雖然貴為千金小姐，但不幸父母雙亡。而甄英蓮呢，更是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是否健在。都是沒有爹娘疼愛的孩子。我想，這樣的類似的身世是很可能引起兩人的情感共鳴的，她們就好像一對身世遭遇相同的姐妹。

三是林黛玉和甄英蓮長得很像。

小說里說秦可卿兼具林黛玉與薛寶釵的風韻氣質。而甄英蓮又有秦可卿的品格。換句話說，那就是林黛玉和甄英蓮無論在外在長相上還是內在氣質上都很像，這就更容易引起兩人的親切感。

四是林黛玉和甄英蓮一樣心地善良聰慧好學。

甄英蓮之純潔憨厚，是令人心酸的。就連夏金桂那樣的潑婦入嫁薛蟠，她也是興高采烈的，根本不知道人心險惡，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悲慘命運。而當厄運來臨，也是默默承受，直到被折磨而死。而林黛玉呢？她對待別人之率直和善，我已經講過多次了，而她遭受的，是正如她在《葬花詞》里所說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精神迫害和折磨。而說到聰慧好學，林黛玉就不消說了，香菱學詩之刻苦之痴迷之進步神速，小說里已經說得很多了。這說明，兩人的道德修養和智商也是很相近的。

當然，這裡所說的，只是林黛玉和香菱要好的一些外在的和個人的原因，要說根子，還是林黛玉骨子裡的沒有等級觀念的「平民精神」，才促成了她和香菱的這一段令人感動的真摯友情。

而相反，我們對比薛寶釵的不贊成香菱學詩，實際上是要香菱保持自己丫鬟和妾的本色，不要做妄想之舉，是要刻意保持小姐和丫鬟的距離。這樣的舉動，讓我對薛寶釵產生難以掩飾的失望。

《紅樓夢》告訴你啥叫「春夢」？

德國的大文豪歌德曾經有句名言，大意是：那個少男不風流？那個少女不懷春？然而，在我看來，把這種少男少女的青春情愫寫得最真實最微妙最大膽最美麗的，還是我們中國的曹雪芹老先生。

大約處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做過春夢吧？而在正式的文學文本中寫「春夢」的本就不多，而其中能夠寫得多情而唯美的，更是罕見，當中的翹楚，也還是曹雪芹先生。

《紅樓夢》中的春夢，大致有兩個，一個是賈寶玉做的，所謂神遊太虛幻境，其實就是由一個春夢敷衍出來的神話故事。十二三歲剛剛處於性成熟期的賈寶玉在面對自己的性幻想對象秦可卿時，在她的床上，不由得荷爾蒙激素大增，做下了一個與可卿雲雨的春夢（見拙文《賈寶玉和秦可卿到底是什麼關係？》）。請看：

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正不知是何意，忽見警幻說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些淫污紈與流蕩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爾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子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也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整個一章的神遊太虛幻境，雖然曹雪芹在此中交代了主要人物命運，也提出了很多哲理性的東西，但如果還原為一個故事，就是賈寶玉在性成熟初期性朦朧的不自覺衝動中所作的一個與秦可卿發生性關係的春夢而已。這種極具個人和私人性質的春夢，其實又是人生的成長之中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而已。為什麼我們並不反感這樣的春夢，反而充滿探究的好奇，就是因為，我們或多或少，在成長的年代，都經歷過這樣的歲月。

而另一個做春夢的，則是小紅。也就是賈寶玉房裡的丫鬟，在見到了意中人賈芸，在被秋紋和碧痕呵斥之後於悶悶不樂之中所做的春夢。這個春夢，雖然比不上賈寶玉的春夢對於全書的重要性，但由於少了很多大暗示和大道理，更是一次純粹意義的春夢。請看：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玉」字犯了寶玉黛玉的名，便改喚他做「小紅」，原來是府中世仆，他父親現在收管各處田房事務。這小紅年方十六，進府當差，把他派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姊妹及寶玉等進大觀園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點了。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他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裡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沒好氣，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紅兒，你的娟子我拾在這裡呢。」小紅聽了，忙走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芸。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只見那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的衣裳。那小紅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話說小紅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有幾個丫頭來會他去打掃屋子地面，舀洗臉水。這小紅也不梳妝，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臉，便來打掃房屋。

小紅對於賈芸的那種朦朧的苦悶的寄託式的相思，由這個春夢表現了出來。我們不得不嘆服曹雪芹對於青春期女性的獨到了解，那種心理神態的拿捏和把握，真的是妙到毫釐之間。之前見到賈芸的「下死眼」看，接近寶玉遭到無端斥罵，心灰了大半，暗暗思量，沒有情趣，偶然聽到賈芸的名字，煩悶之中睡去，就夢到了賈芸，夢到之後的失落，懶懶的，也不梳洗。這是多麼自然、流暢而細膩的心理描寫呀。

賈寶玉的春夢和小紅的春夢，剛好是一男一女的春夢，我們不得不疑心這是曹雪芹的有意設計。《紅樓夢》本身就是講述賈寶玉的情感經歷的，因此賈寶玉的春夢，雖然也很自然合理，性成熟，性衝動，秦可卿的美麗，朦朧之中對女性的好奇和愛慕，睡在秦可卿床上，這樣的春夢合情合理，但是，卻承載太多的象徵意義。而小紅的春夢，是一個妙齡女子年方十七的春夢，是人生和情感苦悶期的春夢。

不過，在兩個春夢的對比中，我們還是看到了性別差異導致的不同。賈寶玉作為男性的春夢，更多的是性的訴求，即使曹雪芹加了很多解釋。而小紅作為女性的春夢，則更多的訴諸於情的要求。這是非常符合男性和女性的潛意識情感心理的。

就是這樣兩個貌似毫不相干的春夢，只要一對比，我們就可以感受曹雪芹對於人性、對於性別、對於情感、對於心理的獨特而深刻的感悟、把握和表達能力。曹雪芹為什麼是一位空前絕後的偉大作家，就是由這樣精彩的細節積累起來的。

《紅樓夢》之何謂賈環之「壞」？

在拙文《紅樓夢人物姓名有哪些有趣含義？》中，我曾經半開玩笑的用撤字法說，環，去一橫為「壞」，寓賈環之壞也。雖然看起來有點牽強，但我以為是切中曹雪芹的原意的。因為在曹雪芹對賈環的描寫中，確實隱含著這樣的批判，那就是「壞」。

那麼，賈環究竟壞到什麼程度呢？

一是殘害手足。

中國有句老話，叫兄弟如手足，意思就是一個人應該愛惜自己的兄弟姐妹，這幾乎是對於一個人的最基本最起碼的要求了。可是，賈環卻是個專門殘害兄弟手足的主兒。請看：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綽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忙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

可不要小看了這麼一推，他可能因此而燙爛賈寶玉的臉甚至燙瞎賈寶玉的眼睛，賈寶玉的一生，可能就毀在這樣一次事故里。而與賈寶玉事後的不記仇不聲張打掩護對比，賈環，真的是個好嫉妒心理陰暗的壞種子了。而且，小小年紀就如此手很，長大了什麼壞事干不出來呢？

二是帶壞子弟。

賈環之壞，不僅在於他自己壞，還在於他帶壞了賈蘭。拙文《誰是《紅樓夢》中最冷漠的人？》里曾經說過賈蘭的變化，其實從他先後交往的人都可以看出變化來。早些時候和仗義的賈菌，後來是和賈環好。賈環和賈蘭，雖名為叔侄，但年歲其實差不多。請看：

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請安。邢夫人叫他兩個在椅子上坐著。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向賈蘭使個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對於賈寶玉的仇恨，就這樣由賈環那裡流淌到賈蘭那裡了。賈蘭一開始雖不情願，但久而久之，也就被侵染了。

我們說大家族的兄弟之間，有矛盾不假，但發展到相互荼毒的，就算是敗家之象了。賈寶玉雖然是個浪蕩多情公子，只鍾情女兒，但他對於兄弟子侄，卻絕對沒有任何仇視和殘害之心。他的受寵，是多種因素造成的，有父母的關係，有賈珠早死的關係，有姐姐疼愛的關係，有長相英俊的關係，不是賈寶玉可以左右的。而賈環則不同，他嫉妒於賈寶玉的得寵和母親趙姨娘的不得勢，小小年紀就陰毒至極了。而且還把這種仇恨的情緒傳染給了賈蘭，使得賈蘭後來干出了坐視巧姐兒被拐而無動於衷的事情來（見拙文《紅樓夢之賈蘭為何非拐賣巧姐奸兄》和《紅樓夢之誰是拐賣巧姐的「奸兄」》）。

賈環之壞，其實是她的母親趙姨娘培養的。趙姨娘把對王夫人、對王熙鳳、對賈寶玉的仇恨化作了對兒子賈環的教育當中，時時刻刻給予挑撥和啟發，培養賈環的仇恨之心。

小說第二十回，賈環與丫鬟鶯兒賭錢耍賴，被賈寶玉說了幾句，請看趙姨娘的表現：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那裡墊了窩心腳來了？」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來著。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

而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賈探春的品行之高潔了，這也是她為什麼要遠離母親趙姨娘的真正原因，因為趙姨娘只會培養仇恨，只能導致家族兄弟子侄的相互殘害。

《紅樓夢》之彩霞為何獨愛賈環？

小說里明確記載，無論氣質長相才學，賈環都不是不如他的同父異母的哥哥賈寶玉的，而小說里眾多女性或疼愛或喜愛或真愛賈寶玉的事實也證明了，賈寶玉遠比賈環優秀。而且，即使從道德層面來看，賈環也和賈寶玉沒得比。拙文《《紅樓夢》之何謂賈環之「壞」？》曾經說過，就因為仇恨，賈環曾經推油燈欲使賈寶玉殘疾破相，這是多麼陰毒的行為，可是，賈寶玉事後卻無事一般，非但不責怪賈環，還自己承擔責任，說是自己不小心燙的。兩相對比，高下立見。這也說明，賈寶玉能夠贏得大家的尤其是眾多女性的喜愛是很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眾多的女性當中，卻惟獨有一個人是不喜歡賈寶玉的，不喜歡賈寶玉不說，她反而還喜歡賈環。這個丫鬟，不是別人，就是丫鬟彩霞。

而且，喜歡賈環也就罷了。按照常理，這種喜歡，勢必會得到站在賈寶玉一邊的曹雪芹的諷刺和批判才對。可是不是，實際的情況是，從小說的敘述來看，曹雪芹對彩霞這個人物和對晴雯、襲人、司棋、鴛鴦、紫鵑、麝月一樣，是充滿喜愛、同情和憐憫的。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先看小說里的描寫吧：

王夫人正過薛姨媽院里坐著，見賈環下了學，命他去抄《金剛經咒》唪誦。那賈環便來到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了蠟燭，拿腔做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鍾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剪蠟花，又說金釧擋了燈亮兒。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茶給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人厭。」賈環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跟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他今日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他的手，說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

彩霞對賈寶玉的冷淡，和對賈環的關切，已經不言而喻了。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有句老話，叫青菜蘿蔔，各有所愛，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再優秀，也不可能贏得所有人的喜愛。一個人再差勁，也不可能一個知己都沒有。彩霞對賈寶玉冷淡的原因，也許是覺得高不可攀，也許是覺得不該痴心妄想，也許是覺得寶玉太濫情，也許是不喜歡跟風討好，反證，不論如何，彩霞喜歡的是賈環。至於彩霞為何喜歡賈環，也許是因為覺得和賈環還般配，也許是同情賈環處境的可憐，也許是自小就和賈環要好，但不管怎麼說，我以為，彩霞之所以愛賈環，之所以能夠博得曹雪芹的讚賞，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彩霞對於賈環的愛，體現出了一個女性最深沉最博大最無私的情懷。儘管，賈環不配。

大家仔細想想，是不是如此？賈環和寶玉比，無論外在和內在都沒有優勢，可彩霞偏喜歡賈環，這樣一來，彩霞能得到什麼好處？我們想想那些成天到晚和寶玉嬉鬧的女孩，她們所為何來？而彩霞又所為何來？這樣一想，我們就能明白，彩霞是不計得失的真心喜歡賈環，不圖名不圖利。而鋪展開來看，即使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撿破爛的流浪漢或者犯下重罪的囚犯，也可能還有一個愛人在等待著他的歸來，這樣的感情，和榮華富貴無關，即使和任何富貴人的感情相比，那也是絲毫不遜色的呀。

又或者，彩霞對賈環的愛，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於是，彩霞在對賈寶玉的冷淡中表現出了其愛的超凡脫俗之處，而也在對賈環的關切中表現出了其愛的無私博大包容。卻原來，曹雪芹要告訴我們的，是彩霞身上體現出來的重義輕利、不趨炎不附勢、執著而頑固的情感呀。這也是個不簡單的女性呀。

至於賈環如何糟蹋彩霞了對他的感情，那是另外一篇文章的事了。

《紅樓夢》之香菱是如何識字的？

有位細心的朋友，就香菱曾經拜林黛玉為師學習寫作詩歌的敘述，提出一個問題要我解答。她說，香菱三歲被拐，連父母都記不得了，怎麼會識字呢？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在下看來，香菱之所以識字，大抵有以下四方面的原因。

其一，香菱被拐時不是三歲，而是五歲。

不錯，小說第一回介紹香菱的時候，是年方三歲。但在第四回賈雨村和門子的交談中我們知道，香菱被拐的時候是五歲。

其二，香菱是獨女，父母疼愛。加之又生在甄士隱那樣的鄉宦之家，受教育的可能性很大。小說中雖然沒有寫明，但我們可以從賈寶玉的經歷中看出來，小說第十七十八回，有一段話，說賈寶玉自幼得姐姐賈元春教誨，只三四歲時，已經識得幾本書、數千字在腹中了。也就是說，如果甄家重視香菱的教育的話，那麼，到香菱五歲被拐賣時，她早已經識字了。雖然父母的摸樣情形已經記不清了，但字總歸是記得的。

其三，拐子為賣個好價錢，是會精心培養香菱的。

小說第四回，賈雨村和門子有這樣的交談：

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小名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

也就是，拐子為了賣個好價錢，一般會選長得漂亮的女孩，加以精心培養，然後再高價賣出。這種培養，自然是琴棋書畫了，就算再不濟，起碼的針線家務，知書識禮，恐怕也是要學的，不然何以能夠進大戶人家而被賣個好價錢，不然何以會被鄉宦公子馮淵看上呢？進而被薛獃子看中呢？

其四，香菱到薛家以後，薛寶釵雖不主張香菱學詩，但起碼的識幾個字，我想還是會教的。

總之，在下看來，就是這四方面的原因導致香菱在向林黛玉請教學習作詩的時候，不但已經識字，而且基礎很好了。加之她的聰慧和刻苦，很快就成為了大觀園內的「詩魔」了。

《紅樓夢》之探春為啥冷落趙姨娘？

我們知道，賈政的子女，分為兩撥，第一撥是正室王夫人所生，兩男一女，長兄賈珠，不幸早夭；長姐賈元春，貴為皇妃；次子就是賈寶玉了。第二撥是妾趙姨娘所生，一男一女，長為女，賈探春是也，次為子，賈環。

就賈環而言，不管他老娘如何責罵，始終是緊跟老娘的。至於賈探春，按書裡面的說法，是盡量淡化和趙姨娘的母女關係，盡量往王夫人那邊靠的。比如，當賈母因為賈赦欲強娶鴛鴦為妾而責罵王夫人的時候，賈探春就出頭為王夫人叫屈，為王夫人贏得了面子。而事實上，賈探春也確實得到了王夫人的首肯和接納。

正是為此，有朋友指責賈探春太過勢利，太過冷漠。

然而，情況真的是這樣嗎？賈探春這個人，其實是一個很敢於仗義執言的人，如果僅僅是為王夫人出頭，那還可以算著巴結和勢利，那麼，為賈迎春呢？當賈迎春的奶媽及其兒媳婦強逼賈迎春的時候，難道不是賈探春出手相助，說出「唇亡齒寒」、「有些寒心」的話嗎？當王夫人強令王熙鳳、王善保媳婦等人查抄大觀園的時候，人人自危人人自保，難道不是賈探春挺身而出呵斥王善保家的的齷齪和無恥嗎？難道不是賈探春含淚說出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樣的大戶人家衰敗往往是從內部殺起來這樣觸目驚心的話來的嗎？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在我看來，是頗有俠義風範的，是好打抱不平的，不管是面對強勢的王夫人還是弱勢的賈迎春，她憑的都是一個「理」字。而這樣的女孩，會是勢利的和冷漠的嗎？

我想，不會的。

那麼，賈探春為何和母親趙姨娘就處不好呢？

我想，是有原因的。而原因就是：

其一，趙姨娘是有仇恨的。

無論是對王夫人，對王熙鳳還是對賈寶玉，趙姨娘都抱著滿腔的仇恨，而她也是用仇恨來教育自己的孩子的，賈環就是典型的例子，而這種仇恨，只能導致矛盾，只能導致陰謀，只能導致家敗。

其二，趙姨娘是有陰謀的。

如果趙姨娘對於王夫人、王熙鳳和賈寶玉的仇恨僅僅停留在情緒上面倒也罷了，畢竟趙姨娘母子也確實受到過不公正的待遇，但是，趙姨娘一有機會就要把這種仇恨化為陰謀。小說第二十五回，趙姨娘和馬道婆暗中對王熙鳳和賈寶玉實施的詭詐巫術就是，差點就要了兩人的小命。而趙姨娘口口聲聲的說了，賈寶玉一嗚呼，就輪到她兒子賈環出頭了。這實實在在的就是謀殺呀。我們看賈府對待趙姨娘和賈環，雖有不公，但至少也有大半是因為趙姨娘賈環為人有問題造成的，並不完全是賈府故意而為。趙姨娘的仇恨，有些過了。

其三，趙姨娘的仇恨和陰謀已經造成了隱患。

還記得賈環用油燈燙賈寶玉的事情嗎？這就是趙姨娘刻意培養的結果，而這樣的結果是會造成賈府子孫日後相互殘害的，是會導致敗家的。

其四，趙姨娘為人有問題。

還記得賈探春主政大觀園的時候嗎？作為母親的趙姨娘，非但不幫助女兒做好工作，反而處處給女兒出難題，硬逼著女兒要為她死去的兄弟趙國基破例多給喪葬費，授人把柄留人口實，直到逼得女兒當眾哭哭啼啼，把話說破，弄得母親和女兒都沒有臉面才罷休。

總之，依在下看來，正是上述四種原因，使得賈探春無奈的選擇遠離自己的母親、擺脫自己的母親，這其中的矛盾、糾結和苦楚，只有探春自己知道。趙姨娘這樣的短視和可惡，叫探春如何親近？根本不可想像，如果賈探春不遠離這樣的母親，而是和賈環一樣接受趙姨娘粗俗、仇恨和陰謀的教育，那還能夠成為那樣一個優秀的女子（見拙文《誰是《紅樓夢》最具遠見卓識女子》）嗎？恐怕是和賈環一樣成為「小壞蛋」了吧？那就不是曹雪芹讚歎的賈探春了，那就不是我們喜歡的賈探春了。正如賈探春被趙姨娘逼得哭起來的時候說的，大凡她是個男子，早離開家出去闖一片天地了。這樣表述，正表現了賈探春內心的痛苦。

所以，親愛的朋友，千萬不要被賈探春冷淡對待母親的假象所迷惑，而是要深入賈探春的內心去感悟去體驗，看看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導致了這對母女的形同陌路。如果賈探春是沒有判斷力的乖乖女，那她就成為不了曹雪芹筆下可敬可嘆的奇女子了。

《紅樓夢》之賈赦賈政是否親兄弟？

早先我的一篇文章《賈赦賈政是否賈母親生子？》，說的是賈赦、賈政是否是賈母親生子的問題。我的看法是。不能因為作者曹雪芹的家庭曾經發生過過繼兒子的事情就因此判斷賈赦、賈政不是賈母的親生子。小說和作者的身世不是能夠劃等號的，不然還是什麼小說呢。

小說第二十五回，寫賈寶玉和王熙鳳遭到了趙姨娘和馬道婆實施的巫術的算計，雙雙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時，我們又找到了賈母和賈赦賈政親同母子親同兄弟的證據。請看：

首先是賈母：

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等更哭的死去活來。只有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作夢!他死了，我只合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念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那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宛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請問，如果賈政不是賈母的親生子，賈寶玉就不是賈母的親孫兒，那麼，賈母會悲痛到如此地步嗎？不僅如摘了心肝一般，而且要把做棺材的打死。

其次是賈赦賈政：

一是怕哭壞了賈母。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上下不安。」

請問，如果賈母不是賈赦和賈政的親媽，賈赦和賈政會如此在乎和體貼賈母嗎？尤其是賈赦。

二是賈赦對賈寶玉和王熙鳳的關愛其實不亞於賈政。

「賈赦還各處去尋覓僧道。賈政見不效驗，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總由天命，非人力可強。他二人之病百般醫治不效，想是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賈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亂。」

作為公公，賈赦對王熙鳳關心可以理解，但作為大伯父的賈赦對於侄子賈寶玉同樣是非常關愛的，其焦急程度甚至超過了作為父親的賈政。而賈赦對於賈寶玉的關愛正好說明，賈赦和賈政是有著很深的兄弟之情的。不然的話，賈寶玉出事，賈赦的兒子賈璉也是受益者呀。

大家還記得第七十五回寫到賈府過中秋節，賈寶玉、賈環和賈蘭作詩，賈環的詩遭到父親賈政的批評，卻得到了大伯父賈赦的誇獎，說我們這樣的家庭，對於仕途不可過於強求，能夠做到知書識禮就很不錯了。賈赦不僅維護賈環，而且還親自給賈環獎賞。一個慈祥的大伯父的形象就清晰了起來。試想賈環還只是賈政的一個庶子，賈赦就如此疼愛，也說明了賈赦和賈珍就是親兄弟。原文是這樣的：

賈環近日讀書稍進，亦好外務。今見寶玉做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就一絕，呈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見詞句中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意，總屬邪派。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就只不是那一個"難』字，卻是做"難以教訓』"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賈赦道：「拿詩來我瞧。」便連聲贊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必寒窗螢火，只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獃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腦袋笑道：「以後就這樣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襲了。」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裡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

大家也可還記得，就在七十五回，賈赦開玩笑說賈母偏心，後來賈赦把腳崴了，賈母還當眾一邊派人過去探問一邊抱怨說兒子認為自己偏心的事情。如果賈母和賈赦不是親母子，賈母是斷乎不會這樣當眾抱怨的。

上述之種種，都是親生母子和親生兄弟之間的極為自然真情的流露。因此，與其費盡周折去考證作者的家世來推演小說的人物關係，不如認認真真的細讀小說來確定人物之間的關係，因為你研究的是小說人物，不是曹雪芹的家人，這二者是有區別的。

賈寶玉與那塊玉為何是一體的？

在先前的文章中，由於我的論述，朋友們屢屢糾正我說，錯了，寶玉和那塊玉是兩碼事兒。賈寶玉的前身是天上的神瑛侍者，而那塊玉的前生是青埂峰下的那塊石頭。

表面看來，這是對的。但又不盡然對。因為我們應該知道，《紅樓夢》的神話體系作為一條虛幻的敘事線索，是具有象徵意義的，也就是說，是「互證」而且「多義」的。說那塊石頭化成玉，主要是說賈寶玉此人的本性，就是迷戀富貴以及美色。而說賈寶玉是神瑛侍者，主要是為了編織他與黛玉的前生註定的愛情，所謂神瑛侍者澆灌一顆絳珠草，絳珠草感恩化作林黛玉，來還情「還淚」的。兩個神話，其實說的是關於主角賈寶玉的兩個方面而已。

而且，我們來細讀小說，就會發現，在某種程度，賈寶玉其實就是那塊石頭，而那塊石頭就是賈寶玉。

首先，從名字來看，賈寶玉者，假寶玉也，就是石頭。從名字就點出了作為人的賈寶玉和那塊石頭的一體性。

其次，那塊石頭，也就是那塊玉，是與賈寶玉一起從娘胎裡帶來的，是銜在口內的。這也是在暗示著我們，賈寶玉與那塊玉的渾然一體以及天然的聯繫。

第三，小說第二十五回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那塊玉其實就是賈寶玉的一切生命活力的源泉，就是賈寶玉的靈魂，只要玉一旦失效，賈寶玉也就離死期不遠了。

請看原文：

賈政因命人請進來，問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長官不消多話，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來醫治的。」賈政道：「有兩個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之寶，可治此病，何須問方！」賈政心中便動了，因道：「小兒生時雖帶了一塊玉來，上面刻著"能除凶邪』，然亦未見靈效。」那僧道：「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自然依舊靈了。」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羨你當日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只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

可惜今日這番經歷呵：

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卧室檻上，除自己親人外，不可令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好了。」賈政忙命人讓茶，那二人已經走了，只得依言而行。鳳姐寶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漸漸醒來，知道餓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了。

我們知道，王熙鳳和賈寶玉此番劫難，還有一個緣故，就是中了趙姨娘和馬道婆的巫術。但如果說王熙鳳是直接中了巫術的話，賈寶玉卻還不是，是因為道人和尚所說「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所以才使實施在他身上的巫術得以顯靈了。換句話說，也就是，那塊玉靈性尚在，賈寶玉的靈性就尚在，那塊玉沒了生氣，賈寶玉就沒了生氣。這難道還不是賈寶玉與那塊玉是生命的有機體的最好證明嗎？

第四，其實，客觀的看，那塊玉就是賈寶玉的「心」。

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曾經把《紅樓夢》里的這塊「玉」解讀為「欲」，也就是一切慾望慾念的意思，而有慾望不能實現則為悲劇。《紅樓夢》的悲劇根源就由此而來，實為人生之必然悲劇也。我個人是非常贊同這種評論的。如果用王國維先生觀點，那這塊玉，其實說的就是賈寶玉那顆貪戀富貴榮華與情感溫柔之鄉的不安分的「靜極生動」的心呀。不是嗎？小說第一回已經明寫了，正是有這顆心，這種到富貴繁華溫柔之鄉遊歷一番的慾望，也才演繹出一段動人悲慘的紅樓故事呀。

而由於這塊玉就是賈寶玉的「心」，所以，一旦賈寶玉的「心」出了問題，他的整個人就出了問題。這也就是曹雪芹精心設計和刻畫的關於賈寶玉和那塊玉之間的種種具有象徵主義的關係，那就是賈寶玉與玉是一體的是相通的是關聯的是互喻的是不可分離的，達到了那種武俠小說所謂的「人玉（欲）合一」的境地。

曹雪芹為何要成就賈芸和小紅的愛情？

拙文《曹雪芹怎樣成就賈芸小紅的愛情》論述的是曹雪芹是怎樣成就賈芸和小紅的愛情的，然而接下來，我們的疑問也就來了，除了喜歡這兩人外，曹雪芹為何熱衷於成就賈芸和小紅的愛情呢？要說人物的分量，賈芸和小紅絕對是「配角之中的配角」呀。曹雪芹為啥要如此煞費苦心甚至於「漏洞百出」的促成賈芸和小紅的好事呢？

說實話，這也是我心中的困惑。

然而，在冷靜的審視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以及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姻悲劇，賈璉與王熙鳳的婚姻悲劇，賈探春的婚姻悲劇，賈迎春的婚姻悲劇，以及襲人、金釧、晴雯、司棋、鴛鴦的個人悲劇之後，我突然明白了。原來，在用唯美的悲劇的方式緬懷著上述的愛情悲劇，批判著賈府的骯髒與齷齪的同時，曹雪芹先生是要用賈芸和小紅的愛情來告訴我們，在賈府之內，在大觀園之中，是絕對不可能擁有完美而幸福的愛情的，不管為她（他）撐腰的是賈母還是王夫人。

也就是說，曹雪芹要在眾多的封閉於賈府和大觀園之中的悲劇之外，塑造一個突破了賈府和大觀園局限的賈芸和小紅的愛情故事，用其完美和幸福來告訴我們，只有勇於追求、勇於爭取，只有敢於做主，只有敢於突破牢籠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

不是嗎？

我們來看看賈芸和小紅的愛情，難道不是他們在不可能之中創造條件獲得的嗎？

首先看賈芸。

就因為在到賈府求差事的過程中邂逅小紅，就因為一塊遺失的手帕，大膽而巧妙的贏得了小丫鬟墜兒的幫助，最終與小紅情定一生。這樣的膽識，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其次看小紅。

一來看小紅的行動。面對遺失的一塊手帕帶來的機會，她沒有放過，勇敢的通過信物來表達自己的感情，最終與賈芸走到了一起。二來看小紅的思想和言論，更是激蕩著一種突破束縛突破牢籠的渴望。小說第二十六回，寫煩悶的小紅與小丫鬟佳蕙的一段對話，就表達出了這種心志。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你。這個地方，本也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香了願，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句良心話，誰還能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著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小紅道：「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我們知道，小紅原本是想在賈寶玉房裡出人頭地的，可是寶玉房裡那一班丫鬟，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碧痕，那一個不是伶牙俐齒的姑娘，因此小紅屢屢受挫。而尤為難得的是，在這種挫折面前，小紅卻能夠「猛醒」，意識到這賈府甚至大觀園裡面所有的女孩子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賈寶玉身上是那麼的幼稚那麼的愚昧那麼的可笑，也因此，才說出上面那番話來。而這番話的說出，一方面是因為接近寶玉受挫，另一方面，卻是接觸到了賈芸，她曾經「下死眼」看的男子，這兩方面的情形，突然使得她明白，原來世界並不只是賈府和大觀園那麼大的點地方，這世界寬廣得很，優秀的男孩子也不只是賈寶玉一個，賈府之外，大觀園之外，優秀的男孩子多的是，何必非要在一棵樹上弔死呢？因此，小紅才醒悟般的說出了那麼冷峻那麼深刻的話來。與此相比，大觀園中與小紅爭鬥的那一班女孩子，真的有點「井底之蛙」和「夜郎自大」的味道了。由此，當面對金釧和晴雯之死的時候，我們也不得不對小紅的睿智表示敬佩了。

而這番話，我疑心，就是曹雪芹老先生痛定思痛之後得出的結論呢。而也正是這樣的結論，使得他決心要在《紅樓夢》這塊大悲劇的廢墟之上開闢出一小塊綠意盎然的角落來，要在《紅樓夢》這支大悲劇的曲子中譜寫出另一支美麗的小夜曲來。

當然，其實主動去賈府之外，大觀園之外追求愛情的，並不僅僅是小紅一人，還有另一個人，至於這個人是誰？我很快就會說到。

賈母給林黛玉的錢從哪裡來？

小說第二十六回，寫寶玉房裡的小丫鬟佳蕙送東西到林黛玉那裡，發了一筆「意外之財」。原文是這樣的：

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著。」

我們都知道，賈府的慣例，夫人、姨娘、公子、小姐及其丫鬟都是有月例錢的，而林黛玉作為賈府的「常住人口」，也是遵循這個慣例的。但是，這段話分明表明，林黛玉在賈府的例錢之外，還有「額外收入」。

這額外收入，表面上看，是賈母給的。而且，就是總的一筆交給林黛玉，由林黛玉自行分配，所以，林黛玉才會給丫鬟們分錢，也才會見到佳蕙就抓兩大把錢給她。這說明了林黛玉對這些錢有充分的自主權。這顯然是很特殊的，因為即使是丫鬟的錢，在迎春探春惜春那裡，都是王熙鳳平兒發，輪不到主子小姐發。這是為什麼呢？

還有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這些錢，是賈母送過來的不假，但真的是賈母的錢嗎？

首先，賈母作為賈府的老祖宗，自然是有私房錢也就是體己錢的，這不假。

其次，但是，如果賈母給林黛玉的錢是從她的私房錢里拿出來的，就說不過去了。因為，賈母雖然疼愛林黛玉，但還不至於此：

1.賈母疼愛的不止林黛玉一人，更有賈寶玉，我們也沒見小說中提及賈母給賈寶玉送錢呀？

2.賈母再疼愛林黛玉，但如果真拿自己的體己錢給林黛玉是難以服眾的，因為賈府正宗的孫女孫子是很多的，只給林黛玉不給其他人甚至賈寶玉，這樣不僅容易引起嫉妒，對林黛玉不利，而且更容易引起不滿，讓賈母留下不公的評價。我以為，以賈母的老道，是斷不會如此做的。

3．而且，從小說敘述來看，賈母給林黛玉送錢，是連佳蕙這樣的小丫鬟都知道的，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不存在躲躲閃閃和保密的問題。也就是說，賈母給林黛玉送錢，是大家都知道而且沒有什麼意見，並表示理解的。

那麼，無論是賈母還是林黛玉何以能夠如此呢？

答案只有一個，就是我曾經在拙文《賈府無恥侵吞了林黛玉家巨額財產》和《賈府為何能託管林黛玉家家產？》里論述過的，在林如海去世的時候，林如海不僅把女兒林黛玉託付給了賈府，而且也把林家的財產一併交給了賈府「託管」。也只有這樣，林黛玉才可能享受到額外還有錢的特殊待遇而且不使賈府之人嫉妒和仇恨。

賈府「託管」著林家的巨額財產，自然必須對林黛玉額外相待，這樣的話：

一來才說的過去，林家的財產，一年產生的利息林黛玉一個人可勁兒花也花不完；

二來賈府才好對林黛玉對世人有個交代，避免無端猜測和議論。

如此看來，林黛玉的特殊待遇，其實並不是賈母疼愛的結果，而是林家財產被賈府「託管」的結果。而也只有當林黛玉嫁入賈府之時，林家的財產才能名正言順的改姓為「賈」，這也正是賈母所希望的。

可惜，種種變故，導致賈母和林黛玉沒有等到那一天，而賈府卻依然無恥的繼續「託管」著林家的財產。事實上，就是既沒有讓賈寶玉和林黛玉結婚，還無恥的鯨吞了林家的財產。這就是賈府的骯髒和無恥，也是賈府眾多導致事敗被抄的罪證之一呀。

我無法想像，當林黛玉準備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心內含著怎樣的絕望、悲傷、凄涼和憤懣，她面對的是一個怎樣貪婪、無情而冰冷的世界呀！

《紅樓夢》之賈芸和小紅的愛情有啥內涵？

《紅樓夢》中賈芸和小紅的愛情，因為太過大膽而遭受世俗觀念的質疑，是要擔當一些批評的。但是，我始終相信，這些質疑者中，並不包括作者曹雪芹先生。相反，曹雪芹先生是十分讚賞這段戀情的。拙文《曹雪芹怎樣成就賈芸小紅的愛情》和《曹雪芹為何要成就賈芸小紅的愛情》分別敘述了曹雪芹怎樣成就和為何要成就賈芸和小紅的愛情，現在，我要來說說，賈芸和小紅的愛情為啥是那麼的「登對」而且「合理」。

首先，這是唯美主義者曹雪芹塑造的又一對俊男美女。

關於賈芸和小紅的長相，小說中是有明確的描寫的，按照當下時髦的話來說，都是俊男美女。

先看賈芸。

小說第二十四回：

寶玉看時，只見這人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著實斯文清秀。

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

只這兩句話，一個和賈寶玉酷似的青年英俊公子的形象就躍然紙上了。

再看小紅。

也是小說第二十四回：

賈芸往外瞧時，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幹凈。

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著鬒兒，容長臉面，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

從賈芸和賈寶玉的眼中可以看出，小紅確實是個漂亮姑娘，難怪寶玉房裡的大丫環們要對小紅如此警惕了，而事實上，小紅也確實引起了寶玉的注意。

第三，賈芸和小紅是一見鍾情的。

賈芸見了小紅，立馬便有了好感：

賈芸聽這丫頭的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屋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日再來。」說著，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喝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用，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

而小紅則更為大膽，第一次見面便很大膽：

那丫頭聽見，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迴避，下死眼把賈芸看釘了兩眼。

很顯然，這就是典型的一見鍾情，一個十八歲的帥哥，一個十七歲的美女，一見傾心吶，這種事情能夠出現在滿清時代曹雪芹的筆下，不可謂不絕。

第四，賈芸和小紅都是仗義可信賴之人。

如果說賈芸和小紅僅僅是長相般配的話，那就成了警幻仙姑所說的「呈皮膚之淫」了。賈芸和小紅，不僅長相登對，而且氣質相近，都是具有高貴品格的人。不信我們來看：

賈芸在借倪二的錢的時候就想到了能不能還，和一般的貪婪之徒絕然不同，而且一有錢馬上就還；賈芸在舅舅那裡受氣，回來怕母親生氣，絕口不提，十分的懂事孝順；賈寶玉一句玩笑，認賈芸做乾兒子，寶玉被趙姨娘和馬道婆的巫術迷惑，生命垂危，賈芸就寸步不離的守候。

而小紅呢，有一個細節，說明了此人的仗義和可信，大家還記得小說第二十六回林黛玉給佳蕙錢的事嗎？

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絹子打開，把錢倒出來交給小紅。小紅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得了錢，不避諱的跟小紅講，而且非常信任小紅，不僅讓小紅幫忙收著，就連數目也要小紅點，而小紅也幫佳蕙點了收起來，要知道，小紅在寶玉房裡的地位雖比不上襲人晴雯麝月等人，卻是比佳蕙高的。可見小紅待人之仗義可信。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小紅誠信度很高，信譽良好呀，而且樂於助人。

就這樣，曹雪芹通過一系列的細節描寫告訴我們，賈芸和小紅的愛情的發生，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一種天造地設的從外到內的和諧，是真正的傾心呀。而這，是多麼的類似於賈寶玉與林黛玉呀，可惜的是，賈林是悲劇，而賈芸和小紅，曹雪芹先生對他們的勇敢給予了肯定。

記得曾經有不懂中國古代禮法的外國朋友不解的問：賈寶玉和林黛玉為什麼不離家出走不跑呢？

現在看來，這個問題，並不真的是那麼可笑，也許，曹雪芹在塑造賈芸和小紅的愛情作為彌補的時候真的就動過這個心思，而這個心思，雖然不能落實到賈寶玉和林黛玉身上，卻落到了賈芸和小紅的頭上了。

薛寶釵的「批判」與「被批判」

賈芸與小紅的愛情，是險些經歷了大風浪的。

小說第二十七回，墜兒幫賈芸還手帕給小紅時，有一番對話，被正在撲蝴蝶的薛寶釵「無意」聽到了。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一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個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找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那揀的人，你就不謝他么？」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得起個誓。」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 「噯喲!咱們只顧說，看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櫊子都推開了，就是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玩話兒呢。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這段話，表面上謝來謝去的，論理不論理的，其實就是在通過墜兒這個小丫頭贈「定情物」呢。這可是個見不得人的天大事情！

因此，緊接著，就有了薛寶釵對此的一番「批判」：

寶釵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薛寶釵的這番批判，實在是不堪吶。首先賈芸和小紅成了「姦淫狗盜的人」；其次對小紅的評價也不甚高，「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第三，就直接把小紅比作「狗」了，言下之意，就是如豬狗一般了。

可是，緊接著，非常具有「反諷」意義的事情出現了。

姑且不論小紅和墜兒的話是否經得住道德的推敲，但很明顯，人家是在說悄悄話，是私房話，按照現在的話說是隱私，是不希望被別人聽去的。

薛寶釵的本意，首先是偷聽了而不被發現，不知道這符合不符合道德標準？其次是如果被發現，就趕緊嫁禍於人以自保，因為她怕「人急造反，狗急跳牆」。於是就出現了謊稱來找林黛玉，反問小紅和墜兒把林黛玉藏那兒了。而且，第三，因為計謀得逞而「心中又好笑」，一副志得意滿心滿意足的樣子。

正是這樣一段描寫，我以為，曹雪芹先生精心設計的「語境」實際使薛寶釵陷入了「被批判」的境地。

一是薛寶釵偷聽並不是君子所為。

請注意，她不是無意偷聽的，而是無意碰到而有意偷聽的，這是有本質區別的。如果是君子所為，那麼聽見別人在講悄悄話，坦然的離開了便是，可是薛寶釵不是，而是「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這顯然不是君子所為。

二是薛寶釵偷聽了而希望不被發覺，更見出其「心機之深」，說白了，也就是陰險。

三是就在即將要被發現的時候，嫁禍於不在場的林黛玉。

我十分不能贊同很多人認為的薛寶釵這樣做是本能反應的觀點，以為這樣就可以抹去薛寶釵的污點。有那麼容易嗎？我們不妨追問，如果一點風險沒有，薛寶釵何苦要嫁禍？！小說已經寫明了，正因為薛寶釵怕「禍」及自己，所以才要嫁禍於人，而不是什麼輕描淡寫的開玩笑。

四是不信請看她嫁禍之後的效果：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要是寶姑娘聽見還罷了。那林姑娘嘴裡又愛剋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怎麼樣呢？」

我們不難想像，在賈府本來就孤立無援處境艱難的林黛玉，是怎樣莫名其妙的就多了兩個「敵人」的。而薛寶釵對此根本不在乎，而是「心中好笑」。

薛寶釵的所作所為，難道是君子所為？

而且，就這樣，薛寶釵的所作所為，正應驗了她剛才針對賈芸和小紅說的一句話：「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

首先是小紅和墜兒表現出來的心機，其實遠不如薛寶釵同志，薛寶釵才是真正的「心機不錯」呀。

其次是薛寶釵雖然不是「姦淫狗盜」之徒，但是，從精神和道德層面來說，她依然是「盜」，因為她聽了本不該聽的事情，盜走了小紅和墜兒甚至與賈芸之間的「隱私」。

第三，之後，她又把偷聽者的名聲給了林黛玉。

因此，綜合上述之種種，我以為，曹雪芹在此營造了一個含蓄的批判薛寶釵的巨大「語境」，他借薛寶釵之口使薛寶釵自己處於「被罵」和「被批判」的極為尷尬的境地。

這就是曹雪芹先生對「假道學」的反感。

《紅樓夢》之耐讀，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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