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需要什麼樣的信仰?
郭勇健
【摘要】真正的信仰是終極關懷,其根本標誌是超越性。曾經有過的儒道釋,都不曾給中國人提供真信仰。原始儒家有一種類宗教的行為,即祭天祀祖。祭天祀祖並非終極關懷,其行為中也不包含真信仰。儒家思想已喪失了現實基礎。我們不可能回到原始儒家和原始道家。我們也難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中國文化精神與基督教精神構成衝突,現代思想的發展已然背棄了基督教思想,這是我們難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的兩個原因。我們今天需要一種非宗教的信仰,但它必須從基督教信仰中提取。我們需要的信仰,是對真理的信仰,對愛的信仰,對自由的信仰。
【關鍵詞】信仰;儒家;基督教;非宗教的信仰;愛;自由
2015年第8期《上海文化》發表了潘知常教授的《讓一部分人在中國先信仰起來——關於中國文化的「信仰困局」》(上),在近幾年國內討論信仰問題的文章中,該文令人耳目一新,它將信仰問題與「社會取向的價值選擇與社會發展的動力選擇」聯繫起來,把信仰之有無視為能否實現現代化的關鍵,視角頗為獨特。在潘知常看來,中國傳統文化中缺乏信仰的維度,真正的信仰是由基督教來代表或由基督教所孕育的,為此,該文用了大量文字分析了基督教所孕育的真正的信仰。一般而論,對於潘文呼籲中國人要「信仰起來」這個訴求,筆者並無異議,非但無異議,而且認為這是今天中國人的當務之急,但中國人要如何信仰起來呢?潘文出示的途徑,乃是「重新回到原始儒家和原始道家」:「只要能夠從後期儒家後期道家回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並且再次從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出發,去加以創造性的轉換,就不難走出『信仰困局』。」對於這一觀點,筆者不能苟同。我認為,按照潘文的邏輯,如果中國自來並無真正的信仰,而西方基督教才代表了或孕育了真正的信仰,那麼引進真正的信仰,而不是回到儒道,這才是順理成章的選擇。潘知常「回到原始儒家道家」的取向,在思路上與整篇文章是矛盾的,而且此一取向恐怕也未能使中國走出「信仰困局」。本文以潘文為引線,淺談「今天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信仰」,以就教於潘教授及學界方家。
一 我們曾經有過什麼樣的信仰?
中國人沒有真正的信仰,這似乎是當今學界的一個共識。前幾年中國曾流行一句話:「中國人唯一的信仰就是信仰金錢。」這是「寓沉痛於悠閑」,是無奈的調侃,它的意思無非是說中國人根本沒有信仰。為什麼信仰金錢並不是信仰?有一種觀點認為,信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據此,信仰金錢也是一種信仰。改革開放以來,不是有很多中國人「以宗教家的熱忱」去追求金錢嗎?法國哲學家阿蘭說:「金錢和別的好處一樣,必須對它忠貞不渝才能得到它。」 [1] 這裡的「忠貞不渝」豈非正是信仰的題中應有之義?儘管可以有這些辯解,我們仍然斷定信仰金錢不是信仰,這就像以色列人崇拜金牛犢不是信仰一樣。崇拜金牛犢,是偶像崇拜,也是迷信。信仰不是迷信,而是正信。迷信與正信的區別,顯然跟信仰的對象有關,由信仰的對象決定。崇拜金牛犢不是信仰,崇拜上帝就是信仰。可見「信什麼」是非常重要的。當然,「信什麼」的「什麼」,未必便是金錢、金牛犢、上帝、神之類實體性的對象,它也可以是一種精神向度,一種意識指向性。這種指向性基本上有兩大類:指向現實和指向超現實。對金錢、權力的信仰,充其量是實用信仰,它並沒有超越現實。日常生活中的信念如相信「太陽照常升起」,實用信仰如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及種種迷信,這些中國人都有,但這些都只是現實關懷。真正的信仰是終極關懷,其根本標誌是超越性。說中國沒有真正的信仰,那意味著中國人缺乏終極關懷。
中國人沒有真信仰,這是一個全稱判斷。根據這一判斷,原始儒家也是沒有真信仰的。這個觀點需要加以論證。1947年,賀麟在《文化與人生》中指出,「中國人素缺乏高尚的宗教生活」 [2] 。1949年,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斷言,中國文化的「兩大古怪點」之一是「幾乎沒有宗教的人生」,「中國文化內宗教之缺乏,中國人之遠於宗教,自來為許多學者所同看到的。」 [3] 並明確指出,孔子影響下的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就是「以道德代宗教」。自梁漱溟和賀麟以來,學界大都認可中國沒有嚴格意義的宗教。但中國沒有宗教的事實,不能推出中國人沒有信仰的結論。宗教信仰是信仰的原初形態,也是信仰的主要形式,然而宗教信仰並不是信仰的全部。在宗教之外,仍有信仰。因此,儘管中國「幾乎沒有宗教」,但仍然可以有信仰。例如宋儒張載的「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看到這四句話,我們似乎不得不承認儒家也有某種信仰。
然而嚴格地說,橫渠四句仍然不是真信仰。理由有二。首先,橫渠四句具有虛妄性。這是說它大而無當,華而不實。人不是造物主,不可能「為天地立心」。人也不是救世主,不能侈談「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這口氣也大得離譜,跟秦始皇似的。縱然是秦始皇,也只是希望萬世保有權勢,並不曾為萬世開太平。現在如能開數十年的太平,就已是不折不扣的偉人了。至於「為往聖繼絕學」,雖然也狂妄,但畢竟不全是夸夸其談,不是飄在空中的無根的浮雲。「為往聖繼絕學」,大致就是傳承文化,傳承學術。然而儒家「為往聖繼絕學」,隱含著把「往聖之學」等同於終極真理的意思。事實上,「往聖之學」可能早已不合時宜,也可能謬誤百出;「為往聖繼絕學」,很可能是抱殘守缺。把「往聖之學」當做終極真理,也就是崇拜以往的聖人,這也不能算是真信仰。因為,⑴在中國文化中,「聖人」的宗教意味少、政治意味多。君王幾乎就是天然的聖人,如杜甫詩句,「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非君王的聖人,也往往是後世帝王追封的。⑵在中國文化中,推崇「人人皆可為堯舜」、「滿街都是聖人」,這種文化信念不僅缺乏謙卑,還使得聖人缺乏超越的維度。
其次,橫渠四句缺乏超越性。這表現在它囿於現實之域。「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不過是一種政治訴求。所謂「往聖之學」,也就是早期儒家的學問,其核心是「經世濟民」之學,是倫理與政治合一的學問,因此,「為往聖繼絕學」與「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是同一層次的追求。橫渠四句中唯一看似有超越性的是「為天地立心」。對「天」的信仰,近乎宗教信仰。但是,⑴儒家的「天」不是西方的「上帝」;⑵中國文化的內核是「天人合一」,「天」要麼體現於君,要麼體現於民。君是「天子」,代天立言,所以儒家對天的信仰,往往轉變為對君的信仰,如杜甫「每飯不忘君」。就連頗有道家氣質的李白,也曾寫過:「長安宮闕九天上,此地曾經為近臣;一朝復一朝,發白心不改。」張煒指出:「中國人沒有『上帝』的概念,常常以一國之君替代。皇帝被看成是上天派來管理地上事務的,於是也叫『天子』。……所以李白、杜甫心系皇帝和朝廷,有一部分當是『代信仰』的意識在起作用。」 [4] 然而張煒並沒有指出,「代信仰」並不是真信仰,因為「君」不過是政治人物,而非超越之在。而對君而言,「天」又體現於「民」,此即《尚書》所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總之,「為天地立心」,究其實仍不過是「經世濟民」的政治倫理關懷。
宋儒如此,原始儒家亦然。原始儒家有一種類宗教的行為,即祭天祀祖。祭天祀祖只是類宗教的行為,其行為中也不包含真信仰。孔子早說過:「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論語·八佾》)一個「如」字,道出了並非真信仰的實質。儒家提倡「慎終追遠」。慎重地辦理喪事,虔誠地祭祀祖先,儒家以為這就是「終極關懷」了。事實上,「慎終追遠」與其說是終極關懷,不如說只是實用原則,甚至只是一種統治術。曾子已然一語道破:「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學而》)從「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到「以孝治天下」,不過一步之遙。顯然,較之道家,先秦儒家比較缺乏終極識度。「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這是出自親傳弟子的證言,說明孔子思想的確缺乏終極關懷之維。曾有不少學者為孔子辯護:不說,不等於不懂。然而正如一個藝術家只能將自己表現於作品中,一個思想家除了自己所說出的東西,還剩什麼呢?反之,老子明明承認「道可道,非常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可是仍然堅持說了「五千言」。此無他,不過是因老子「有話可說」。正是由於有了「道」這一終極識度,老子才可以充滿自信地批判儒家的仁義,批判仁義的非終極,不徹底,無根基。
那麼原始道家能否突破中國文化的「信仰困局」?恐怕也不能。不錯,老子的「道」,是終極關懷的產物,是形而上學的概念,然而老子之道,並不純粹,形而上的維度固然有之,形而下的維度也頗為突出,它與「人君南面之術」糅合在一起、與「欲擒故縱」等權謀術摻雜在一起,窮到究竟,與儒家「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政治訴求並沒有根本差別,而與基督教「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大相徑庭。莊子之道,較老子純粹些,不過莊子的思想取向,只能說是「超脫」,不能說是「超越」。聞一多認為莊子有宗教精神,他寫過一篇《道教的精神》,認定老莊思想的前身是「古道教」,此「古道教」是相對於東漢以來的「新道教」而言的。聞一多指出:「後世的新道教雖奉老子為祖師,但真正接近道教的宗教精神的還是莊子。《莊子》書里實在充滿了神秘的思想,這種思想很明顯的是一種古宗教的反影。」「我們現在也可就宗教思想的立場,說莊子的神秘色彩最重,與宗教最接近,老子次之,楊朱最切近現實,離宗教也最遠。」 [5] 此說別出心裁,不過有些牽強。牽強者有四:⑴較之道家,注重祭祀和禮儀的儒家,與「古宗教」的連續性更為明顯。⑵所謂「古道教」既然以「道」為名,則說明「道」的地位已極為崇高,而在道家思想產生之前,這是不可能的。⑶《莊子》一書固然如聞一多所說,頗有神秘色彩,但在我們看來,「神秘」不過是難以言說或不可言說罷了,就此而言,神秘未必通向宗教。藝術經驗是神秘的,愛情也是神秘的,日常生活經驗都有幾分神秘性。《莊子》之所以富有神秘氣息,那是由於莊子的哲學之思觸及「前語言」的領域,而這種「前語言」的經驗,與其說是宗教經驗,不如說是藝術經驗。⑷我們知道,宗教賴於信仰,哲學崇尚懷疑,而莊子正是中國哲學史上懷疑主義的宗師。莊子幾乎懷疑一切。他懷疑以往的「聖人之言」、「先王之道」,懷疑流俗的價值觀,懷疑道德(仁義),懷疑知識,懷疑理性,懷疑語言,甚至懷疑「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懷疑精神使莊子有一種遠離政治和與主流價值保持距離的超脫,卻未能使莊子擁有超越性的信仰。莊子的處世格言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莊子·天下》)沒有超自然、超世俗的精神向度,不可能有真信仰。
中國文化還有一個構成因素,就是佛教文化。佛教本來是印度的宗教,自漢末「白馬東來」,佛教在數百年間不斷輸入中國。有一部海外漢學名著《佛教征服中國》,描述了佛教輸入中國的過程,其實事情應當反過來說:「中國征服佛教」。在中國紮根下來的佛教,深受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之影響,已是中國化了的佛教,迥異於印度佛教。舉例來說,佛教徒是出家人,「沙門不敬王者」,本來理所當然,但在東晉時期,凈土宗的慧遠大師就說:「如來之與堯、孔,發致雖殊,潛相影響;出處誠異,終期則同。」(《沙門不敬王者論》)佛教和儒學既然「殊途同歸」,此後佛教也逐漸公開標榜儒家的忠、孝了。到了唐朝,佛教已完成了中國化的歷程,而這也意味著佛教的完全世俗化。唐朝有「終南捷徑」的說法,這是借道家隱士的身份接近朝廷,尋求升官發財;唐朝還有「選官何如選佛」的說法,也是以佛教和尚作為進身之階,尋求升官發財。史鐵生的以下說法,是對今天佛教世俗化的經典描繪:
中國信佛的潮流里,似總有官的影子籠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
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
權所轄,大抵都是求官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佛於這潮流里,那意思無非
一個萬能的大官,且不見得就是清官,徇私枉法乃至殺人越貨者竟也去燒香許物,求佛
保佑不致東窗事發抑或鋃鐺入獄。若去香火濃烈的地方做一次統計,保險:因為靈魂不
安而去反省的、因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為理想認同而去禮拜的,難得有幾個。
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中國的神位,歷來少為人的心魂而設置,多是為君的權威而
籌謀。 [6]
於是我們可以斷言,我們曾經有過的儒道釋,都不曾給中國人提供真信仰。中國的佛教已經「墮落」了,那麼我們或許可以回到原始佛教?看來不行。原始佛教產生於印度,但在今天的印度,佛教已是一片廢墟。佛教早已搬了家,目前主要居住於東南亞一帶。但我們顯然不必引進柬埔寨、泰國、緬甸等國的佛教,因為我們歷來認為,中國的佛教更高明。我們也不能引進日本的佛教,因為日本的佛教本來就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在20世紀,我們有過一段向日本學習的歷程,但我們學習的並不是日本佛教,而是以日本為中介的西方文化。那麼,我們能否復興保留在中國的佛教?此路也不通。因為佛教早已被充分吸收,消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中。中國文化有儒釋道三家,既然無法復興佛教重振信仰,如此,我們僅有的選擇,似乎就是回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了。但上文的分析已經表明,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並沒有提供真信仰,就算我們回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也還是走不出「信仰困境」。
然而我們更應該問一個問題:能否回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答案當然是回不去了。試以儒家為例。從學理的角度看,按照詮釋學,一切歷史都是效果史。宋明理學雖然號稱「新儒學」,但它不過是將儒家思想中的固有因素或潛在因素實現出來,並不是一個完全不同於原始儒家的新事物。宋明理學本來就是儒家思想的內在發展。於是,有沒有一個全然獨立於後期儒家的「原始儒家」便成了問題。從現實的角度看,由於儒家思想缺乏超越性維度,它始終與現實捆綁在一起。往大里說,儒家思想與君主專制制度、與農業社會捆綁在一起,而今天已經是商業社會、工業社會,有著完全不同於古代社會的運作方式及其意識形態。往小處說,儒家思想與古代中國特有的鄉土社會、家族制度緊密聯繫在一起。在古代,「家」並不是像今天城市裡的三口之家那樣的「家庭」,而是如曹雪芹《紅樓夢》和巴金《家》中所描寫的「家族」,「家」與「國」是同構的,「家」是縮小的「國」,「國」是放大的家,惟其如此,古代儒家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古代君王才能呼籲「以孝治天下」。這樣的家族社會,在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已不復存在。顯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孝治天下」之類的儒家基本信念,如今已經沒有著落。總之,儒家思想徹底喪失了現實基礎。儒家思想中的個別觀點放在今天可能仍有價值,但儒家思想在總體上已成為歷史,這是不爭的事實。正如亞當與夏娃一旦離開伊甸園,天使米迦勒便手持火劍擋住了歸路,只要中國開始了現代化歷程,我們便不可能再回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去了。
二 我們能否引進基督教信仰?
如果不能回到原始儒家道家,如果中國佛教也不能提供真信仰,那麼為了走出「信仰困局」,我們似乎只能引進基督教信仰了。但我們能否引進基督教信仰?這是一個問題。我以為,正如我們無法回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我們也難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或者更嚴謹地說,引進基督教是可能的,引進基督教信仰則是困難的。
基督教被視為普世的宗教,在普世性方面,能與之一較短長的,似乎只有佛教。佛教和基督教都頗有向全世界擴散的趨勢,而基督教傳播的範圍似乎更廣些。基督教傳入中國,理有固然,勢所必至。事實上,早在唐朝,基督教就已正式傳入中國,在中國活躍了兩百多年才偃旗息鼓。基督教第二次向中國傳播是在元朝。第三次傳播是在清朝,從15世紀中期到17世紀下半葉,傳播者是以利瑪竇為首領的天主教耶穌會信徒。19世紀初,新教傳入中國,《新約》也被譯為中文。在今天的中國,基督徒已然數量不菲。然而綜觀中國歷史,較之佛教,基督教在中國文化肌體上打下的烙印可謂若有若無。文化集中地體現於語言,如今漢語中充斥著大量源於佛教的辭彙,以至於有人模仿孔子「不學詩,無以言」的說法,強調「離開佛教,中國人就不會說話了」。相比之下,基督教的辭彙極少甚至幾乎沒有進入漢語。在中國文學史上,基督教式的敘事也微乎其微,僅有20世紀的許地山、史鐵生等寥寥「二三子」,好似空谷足音。如果一種宗教不曾滲透進某種文化的語言,那麼可以說,宗教與文化還是相互外在的。因此,正如「佛教征服中國」並沒有為中國人帶來真信仰,基督教多次在中國傳播,基督徒遍布中國,也並沒有改變中國「幾乎沒有宗教」的狀況。這裡的「幾乎沒有宗教」,並不是說中國幾乎沒有基督教的形式,如教堂、信眾,而是說,中國幾乎沒有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基督教精神所在,就是信仰。林語堂即是佳例。林語堂是個基督徒,寫過自傳《信仰之旅》(又譯名《從異教徒到基督徒》),然而我們閱讀林語堂的著作,發現與其說他是個基督徒,不如說他是個孔子信徒。
一方面,基督教是普世的宗教,在原則上,我們可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這正如我們可以引進西方的科學與民主一樣。但另一方面,宗教與科學又有所不同,宗教的普遍性迥異於科學的普遍性。科學放諸四海而皆準,宗教未必如此。世上並不存在美國的物理學、德國的化學之類的東西,但確實有美國的宗教、德國的宗教之類的東西。比較而言,科學是文明的代表,宗教是文化的形態。宗教是一種文化形式,而文化總有地域性、特殊性。在一千年前,生在中國的人,自然而然地便會親近佛教,而生在歐洲的人,自然而然地便會信仰基督教。中國也有基督徒,但如果沒有環境和家庭的長期熏陶,一個中國人不太可能自動地成為基督徒。林語堂成為基督徒,是因為他生於一個基督教家庭。因此羅素說:「真正使人信仰上帝的根本不是什麼理智的論點。大多數人之所以信仰上帝,是因為從小就受到這種信仰的熏陶,這才是主要的原因。」 [7] 這是很有道理的。因此可想而知,數千年在儒釋道文化氛圍中浸染的中國人,很難有真正的基督教信仰。理論上,基督教信仰具有普適性,實際上,傳入中國的基督教信仰總是會發生變形。林語堂說:「雖然我父親是一個基督教牧師,但這絕不表示他不是一個儒家。」 [8] 這說明林語堂之父信仰的基督教,已是儒家化了的基督教。林語堂之父如此,林語堂自己亦然。此外,吳經熊也可以作為我們的例證。
日本屬於「漢字文化圈」,日本文化大體上可視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分支,我們不妨通過基督教在日本的傳播和變形,來推測基督教在中國的命運。日本文化精神與基督教精神也是衝突的。梅原猛指出:「日本的基督徒很少。為什麼基督教在日本沒有紮下根呢?可以說,這是由於佛教已經深深地紮根於日本人的精神深處。」 [9] 日本作家遠藤周作曾在《日本人的宗教意識》一文中提出一個問題:「我從小是在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懂事以後,我對一件事開始感到迷惑不解,那就是主張一個神的基督教,為什麼能被認為大山、森林及其他各處均有神存在即多神的、泛神的日本人所寬容地接受、信仰、理解呢?」他經過長期思考,得出的答案是:「他們信奉的並不是基督教,可以說是變形了的基督教。他們信奉的基督教,是民俗的、土著的宗教。在那裡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成分,如佛教、神道教一類的東西,簡直如同大雜燴一樣,統統被加在一起。」 [10]
遠藤周作有一部小說名作《沉默》,以17世紀天主教在日本傳播的失敗歷程為題材,小說借天主教神甫之口說道:「在這個國家,你和我們的宗教終究無法生根。」「這個國家的人那時候信奉的並不是我們的神,而是他們的神。在好長、好長的時間裡,我們都不知道這個事實,誤以為日本人變成了天主教徒。」「聖·沙勿略神甫所教的上帝,日本人任意把它改變成大日的信仰。對崇拜太陽的日本人來說,上帝和大日的發音幾乎一樣。」「基督教的神,在日本人心中,不知何時已喪失了神的實體。」「日本人並未具備思考和人類完全隔絕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沒有思考超越人類存在的神的能力。」「天主教之所以滅亡,並不是你們認為的是因為受到禁止或迫害的緣故,這個國家存在著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天主教的某種東西。」 [11] 這些話道盡了基督教失敗的根本原因。一言以蔽之,基督教在日本的失敗,根源於文化衝突。由於文化衝突,自16世紀中葉基督教傳入日本以來,就多次遭到排斥、禁止、壓迫。時至今日,基督教總算在日本取得了一席之地,似乎站穩了腳跟,但仍遠不如佛教那般「深入人心」。日本如此,中國大致也是如此。
20世紀上半葉,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如蔡元培、胡適等人,竭力反對基督教信仰的傳播,從而導致了1922年至1927年的「非基督教運動」。胡適說:「基督教信仰的宣傳,在這個新中國看來是不會被許可而有多少光明前途的。恰恰相反,基督教到處都面臨反對。基督教佔領中國之夢看來很快就破滅了——可能是永遠破滅了,這不需要再作進一步的解釋了。」 [12] 胡適用以反對基督教信仰的工具,乃是老子和孔子開創的「理性主義和人本主義的傳統」。這個理性主義和人本主義的傳統,與基督教是難以共存的。其表現有二:⑴中國文化不可能接受基督教的「原罪」觀念。原罪觀念說明人的先天的欠缺、不完善,以此反襯了神的完全。由於基督教的緣故,西方文化甚至被稱為「罪感文化」。但中國文化無論是儒道都與原罪觀念格格不入。按照老子和莊子的傾向,生命是一種自然現象,而自然是無所謂善惡的;不僅如此,自然本身是值得肯定的,生命並不是罪過。按照孔子和孟子的傾向,「人之初,性本善」。有些學者把儒家的性善論解讀為「性向善」,性之向善,猶如水之就下。但無論是「性本善」還是「性向善」,都傾向於先天的善,而非先天的「惡」或「罪」。在這樣的文化傳統中,原罪觀念顯然毫無立錐之地。⑵中國文化的理性主義和人本主義傳統,一開始便將上帝的觀念排除在外了。從此以後,中國文化中和中國歷史上再也沒有出現上帝的身影。中國的人本主義和歐洲的人本主義不同。歐洲人本主義認為,上帝在根本上不過是人的對象化,如費爾巴哈所言:「人的絕對本質、上帝,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本質。所以,對象所加於他的威力,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本質的威力。」 [13] 但上帝作為人的本質的絕對化,是一個超越的存在,並不能被消融於人自身,於是,歐洲人本主義仍有可能保留上帝的觀念。
但我們之所以難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其原因不只是中國文化,還在基督教自身。或者說,還有歐洲文化自身的原因。自文藝復興以來,發生在歐洲的一件劃時代大事就是自然科學的興起。科學每前進一步,基督教就後退一步。主要是由於科學的興起,導致了歐洲自身的一場「反對基督教的現代運動」(魯道夫·歐肯語)。到了19世紀末,這場運動以尼采「上帝死了」的論調而畫上句號。事實上在20世紀中國的「反基督教運動」中,科學也是中國學者採取的有力武器,蔡元培在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中說:
夫宗教之為物,在彼歐西各國,已為過去問題。蓋宗教之內容,現皆經學者以科學
的研究解決之矣。吾人遊歷歐洲,雖見教堂棋布,一般人民亦多入堂禮拜,此則一種歷
史上之習慣。譬如前清時代之袍褂,在民國本不適用,然因其存積甚多,毀之可惜,則
定為乙種禮服而沿用之,未嘗不可。又如祝壽會葬之儀,在學理上了無價值,然戚友中
既以請帖訃聞相招,勢不能不循例參加,藉通情愫。歐人之演習宗教儀式,亦猶是耳。
所可怪者,我中國既無歐人此種特別之習慣,乃以彼邦過去之事實作為新知,竟有多人
提出討論。 [14]
蔡元培的這個說法,源自對19世紀歐洲思想狀況的觀察。根據他的判斷,基督教在歐洲已經衰敗了,導致衰敗的主要原因就是科學。但蔡元培不說「以科學代宗教」,而說「以美育代宗教」,這是由於在他看來,基督教和美育都跟人的情感相關。歐洲思想史上可以追溯至康德、席勒並延續到20世紀下半葉的「審美主義」運動,似乎在學理上證明了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然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如蔡元培和胡適,並沒有看到一個事實:儘管早期的宗教也對自然說三道四,但總的來說,宗教與科學屬於不同的領域:科學探索自然,宗教安頓人生;科學處理事實,宗教關注價值。以科學反對宗教真理是膚淺的、常常是「錯位」的,反之,以科學證明宗教真理也是無效的。蔡元培們也沒有發現20世紀歐洲的新動向:在20世紀初,歐洲又掀起了「基督教復興運動」。哲學家羅素寫了一篇《宗教能否解除我們的困惑》,就是針對基督教復興運動的。儘管羅素認為基督教不能解除我們的困惑,但他比蔡元培和胡適更為睿智之處,表現在他並不處理宗教與自然的關係問題,而是處理宗教與道德的關係問題。他說:「我個人認為道德並不像宗教徒信仰的那樣僅僅依賴宗教。」 [15] 且不論羅素的觀點是否正確,他的文章至少從否定的方面表明,基督教仍然在文化中保有一席之地,並沒有在科學的進攻下一蹶不振。
儘管如此,基督教自身確實存在著堅硬的內核,與現代思想構成難以調和的衝突。這個內核有兩瓣:⑴一神論;⑵柏拉圖主義。一神論被視為高級宗教的標誌。基督教的一神論在哲學上表現為「只有一個真理」。然而,「真理只有一個」的傳統思想,大約在19世紀中葉就已經被西方思想所拋棄,真理的多元論順時應勢,取而代之。威廉·詹姆士的《多元的宇宙》,可視為現代哲學趨於真理多元論的一個路標。基督教被尼采稱為「民眾的柏拉圖主義」,事實上,柏拉圖主義為基督教提供了學理上的支撐。基督教的柏拉圖主義有兩個表現:靈肉二分和兩個世界。自尼采以來,西方思想家開足了火力,展開對柏拉圖主義的猛烈批判,這場思想戰爭一直延續到21世紀。20世紀興起的身體哲學,尤其是現象學家梅洛-龐蒂的身體哲學,其首要目標就是克服傳統的身心二元論。現象學之父胡塞爾的「生活世界」概念,如今已被絕大多數哲學家所接受;只有一個世界,也就是生活世界,這是今天多數西方思想家的共識。據此看來,基督教確實與今天的思想狀況扞格不入。由於現代思想的發展,基督教神學已經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如在黑格爾哲學中那樣),繼續充當哲學王冠上的明珠。就此而言,基督教確實是衰頹了,但導致基督教衰頹的原因,與其說是自然科學,不如說是現代哲學。
三 我們今天需要什麼樣的信仰?
綜上所述,中國文化精神與基督教精神構成一定的衝突,現代思想的發展已然背棄了基督教思想,這是我們難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的兩個主要原因。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無法回到原始儒家道家,也難以直接引進基督教信仰,那麼,我們今天需要什麼樣的信仰?
我們今天需要一種非宗教的信仰。前面說過,宗教信仰只是信仰的主要形式,在古代社會,也許曾是唯一形式,但歷史發展到今天,信仰的形式已經多樣化了。例如,賀麟在《信仰與生活》中,就把信仰區分為三類:「宗教的或道德的信仰」;「傳統的信仰」如「對於社會的權威和禮教、民族文化的信仰」,前文提到的「橫渠四句」中的「為往聖繼絕學」,大概也屬於賀麟所說的「傳統的信仰」;「實用的信仰」如政治軍事的信仰,相信「抗戰必勝,建國必成」即是政治軍事上的信仰。 [16] 在這三類信仰中,傳統的信仰和實用的信仰顯然並不是本文所說的真信仰。但無論如何,賀麟的說法表明在宗教信仰之外,仍然可以有某些信仰形式。而且我們可以嘗試在宗教信仰之外,探索某種真信仰。在當今世界,最具有普世性、最足以代表真信仰的,應當說還是基督教信仰。因此我們需要的信仰,只能從基督教中提取。但我們提取出來的信仰,必須是非宗教的信仰。具體地說,是一種無上帝的信仰。
「非宗教的信仰」有很多優勢。我們知道,一旦擁有了某種宗教信仰,也便意味著接受了某種具體的宗教教義、某些具體的宗教實踐形式,但接受同時也是束縛,信仰同時也是枷鎖。在歷史上,宗教與宗教之間始終紛爭不斷,宗教戰爭與宗教迫害此起彼伏。即便在世界各大宗教呼籲對話的今天,不同的宗教仍然有不少的齟齬。例如,中國的佛教徒常愛比較佛教與基督教哪一個更「究竟」,答案自然是「佛教更究竟」,這是屁股決定腦袋、位置決定想法。若是非宗教的信仰,就不存在這樣的紛爭。「無上帝的信仰」也並不可怕。在基督徒看來,不信上帝根本不是宗教信仰,但我們知道,佛教信仰從來就是一種無上帝的信仰。按照佛教,只要一個人接受了「三法印」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那他就是佛教徒了。以「三法印」作為佛法的底線,實際上是以某種認識或理論作為是否信仰的尺度,換言之,佛教徒信仰的不是神,甚至不是佛,而是智慧,或曰真理。佛教因而被視為無神論的宗教。如果說基督徒的目標是贏得永生,那麼佛教徒的目標就是獲得智慧。不過,佛教固然可以是無神論的宗教,而從基督教信仰中提取出來的信仰,可能是「無上帝的信仰」嗎?
在基督徒看來,上帝存在是信仰的第一前提。因此歷史上不知有多少關於上帝存在的證明。康德之後,這種證明比較少見了。而在今天,我們已經領悟,對上帝存在的證明根本毫無必要。這不僅是由於,信仰並非理智方面的事,而且是由於,上帝已經不被需要了。但這也不是拉普拉斯意義上的不需要。拉普拉斯將《天體力學》獻給拿破崙,拿破崙發現其中並沒有提及上帝,問他為什麼,拉普拉斯答曰:「陛下,我們不需要那個假設!」拉普拉斯用機械論解釋自然,在機械論的解釋體系中,並沒有上帝的立足之地。但我們這裡說的不需要上帝,並不是對自然的說明,而是對《新約》的解讀。事實上,在《新約》中就已經有了諸多「不需要上帝」的表示,只是由於柏拉圖主義對基督教的強大影響,使得很少有基督徒領會其中的奧義。「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裡去。」(《約翰福音》14:6)傳統基督徒常常把這句話理解為,耶穌是人與上帝之間的中介。然而,中介本身就是目的,因為耶穌本身已是道(路)、真理、生命了,我們不需要越過耶穌,通向別處。所以耶穌說:「腓力,我與你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還不認識我嗎?一個人看到了我,就是看到了父。你怎麼還說『請給我們看看父』呢?」(《約翰福音》14:9)耶穌是「道成肉身」,是神與人的合一。耶穌就是上帝。既然如此,我們實際上已經不需要在耶穌之外再設定一個上帝了。換言之,我們已經不需要那種實在論的上帝了。上帝體現在耶穌身上,猶如天國就在你的心中:
法利賽人問耶穌:「神的國幾時來到?」耶穌回答說:「神的國來到不是肉眼所能見
的。人也不得不說:『看哪,在這裡!看哪,在那裡!』因為神的國就在你們心裡。」(《路
加福音》17:20)
天國或神的國,也不是一個實在論的概念。天國並不是一個地方,並不是基督徒死後才能到達的某個世界,恰似上帝並不是一個白鬍子老爺爺。我們看到,基督教的教義中固然存在著與現代思想對立的成分,但它也潛藏著與現代思想可以契合的因素。將神性與人性合而為一,就是這樣的重要思想。有了這個思想,我們就可以在塵世中看見神聖,在人間實現天國,恰如耶穌的禱告詞:「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馬太福音》6:9)有了這個思想,我們就有可能克服傳統基督教的兩個世界的觀念、清掃其柏拉圖主義的痕迹。
上帝不存在了,柏拉圖主義也被清除了,基督教信仰就被轉變為我們需要的非宗教的信仰。當然,以上只是本文從《新約》中引申出來的看法。基督徒想必會說,雖然《舊約》被《新約》取代,但上帝並沒有被廢棄。《新約》並沒有提供「無上帝的信仰」,只是改變了上帝的性情和屬性,讓基督教的普適度大大提高。再則,《新約》的大部分可能有統合兩個世界的意思,但《新約》中仍殘留有兩個世界的思想。因此,我們需要更進一步。必須離開耶穌,才能真正拋棄上帝。在我們看來,無論是上帝或是耶穌,都不過是真理的象徵罷了。非宗教的信仰和無上帝的信仰,既不需要上帝,也不需要耶穌。我們需要的信仰,不是對上帝的信仰,也不是對耶穌的信仰,而是對真理的信仰。不過,這真理卻是耶穌提示出來的。這真理必定不是科學意義上的真理,因為科學意義的真理是認識的對象,而且科學真理具有相對性,會過時,會被推翻。作為信仰對象的真理乃是終極真理。耶穌說:「神就是愛!住在愛裡面的,就是住在神裡面,神也住在他裡面。」(《約翰一書》4:16)可見,愛,就是終極真理。羅素指出:「基督教有三個構成要素,如果可能我們最好保留住它們,那是崇拜、順從和愛。崇拜是基督教給予上帝的;順從是給予一切不可避免的事物,因為那是上帝的旨意;愛是賦予同胞的,也可以給敵人,事實上是針對全人類的。」 [17] 這三個構成要素中,前兩個都與上帝相關,只有第三個要素愛,並不涉及上帝。當然我們可以說,愛就是上帝,上帝就是愛。但這個作為愛的上帝,顯然不是基督徒所想像的居於天國之上,手握權杖發號施令的耶和華了。以愛為對象的信仰,可以是一種非宗教的信仰、無上帝的信仰。
愛也有形形色色。C·S·路易斯寫過一本《四種愛》,提到物愛、情愛、友愛、愛情、仁愛諸種愛;在弗羅姆的《愛的藝術》中,也提到博愛、母愛、性愛、自愛、神愛諸種愛。但無論是哪一種愛,都須以自由為前提。不自由的愛不是愛。傳統儒家的「父慈子孝」,往往出自禮制的硬性規定,並不是出自自由。如果愛並非源於自由意志,缺乏自發性,那它便缺乏生動性,也缺乏持久性;愛會淪為抽象的責任或義務,最終導致愛的消亡。自由是通向真愛的通衢大道,也是愛的題中應有之義。這正如耶穌是通向上帝的道路,但他本身也代表上帝。自由也是終極價值。舉例來說,五四新文化運動試圖引進西方的科學和民主,科學和民主都是中國文化所缺乏的東西,但它們也是中國現代化所不可或缺的東西,就連現代新儒家,也希望將西方的民主與科學納入孔孟之道,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中體西用」。但是學界一般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對科學和民主引進並不成功。經過將近一個世紀之久,科學和民主還是沒能在中國紮下根來。我們並沒有學得真正的科學精神,只是模仿了西方的各種科學技術。我們也沒有讓民主的觀念在中國人的意識中生根發芽。這是什麼緣故?窮到究竟,無非是忽視了自由。科學和民主是自由的左膀右臂,不能將它們任意地切割下來,嫁接到孔孟之道的軀體上。科學的前提是自由思考、自由探索;而民主不過是自由在社會層面和制度層面的實現。科學和民主的依據都是自由。「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嚴羽《滄浪詩話》)因此,哪怕只是為了學到科學和民主的精髓,哪怕只是為了讓科學和民主深入人心,我們也得召喚自由之降臨。而作為知識分子,更應當以自由為信仰,視自由為生命,為自由而奮鬥。在西方,自由意志的概念,雖說是斯多葛派率先發現的,但它在基督教中才得以成熟。因此,正如我們可以從基督教提取愛,我們也可以從基督教提取自由。
總之,我們今天需要的信仰,是對真理的信仰,對愛的信仰,對自由的信仰。它是非宗教的信仰,是無上帝的信仰,但它是從基督教信仰中提取或抽繹出來的信仰。在基督教信仰中,有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之說,而我們所信仰的對象,也不妨說是真理、愛、自由的三位一體。
[1] 阿蘭《幸福散論》,施康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59頁。
[2] 賀麟《文化與人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頁。
[3]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頁。
[4] 張煒《也說李白與杜甫》,第29、30頁。
[5] 《歷史動向:聞一多隨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0、112頁。
[6] 史鐵生《活著的事》,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113頁。
[7] 羅素《宗教能否解除我們的困惑》,黃思源、卓翔譯,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52頁。
[8] 林語堂《信仰之旅》,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頁。
[9] 梅原猛《佛教十二講》,雷慧英、卞立強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3~94頁。
[10] 井上靖等《日本人與日本文化》,周世榮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4-6頁。
[11] 遠藤周作《沉默》,林水福譯,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第172-178頁。
[12] 轉引自賀麟《文化與人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6頁。
[13] 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榮振華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4頁。
[14] 蔡元培《蔡孑民先生言行錄》,嶽麓書社,2010年,第98頁。
[15] 羅素《宗教能否解除我們的困惑》,黃思源、卓翔譯,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76頁。
[16] 可參看賀麟《文化與人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6-100頁。
[17] 羅素《宗教能否解除我們的困惑》,黃思源、卓翔譯,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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