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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遺恨隆中對——關羽北伐之戰縱橫談

千秋遺恨隆中對——關羽北伐之戰縱橫談

一、隆中一對諸葛亮初見劉備,即提出了「跨有荊益、聯孫抗曹,天下有變,兩路進兵,規復漢室」的戰略計劃。自長坂至漢中,劉備萬里長征,從傾家蕩產,瀕臨倒閉的寄居客軍,一舉成為擁兵十數萬,三分天下有其一的頭等諸侯。其十年迅猛發展的戰略指導思想就是《隆中對》。故而,要充分理解關羽北伐的戰略目的,就必須先理解《隆中對》。 《隆中對》的戰略預備,一是跨有荊益,一是聯孫抗曹。此間矛盾,姑且留於後文評述,在此先談其戰略進攻的計劃,即天下有變,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劉備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 建安十三年,曹操大敗於赤壁,眼見一統無望,雄心曰銷,「晚年效應」開始顯露。荊楚之血未拭,漳水三台已立,中原大兵大役,百姓本已不堪壓榨,曹家的政策新動向更將草民迫向窮途,窮則思變。①自漢帝東狩,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無人臣之禮,激起了擁漢派的強烈不滿。董承既圖之於前,伏氏復謀之於後。曹操一手刀把子,一手筆杆子,兩手抓,兩手都過硬。《讓縣自明本志令》信誓旦旦,誠意凜然,讀之不落淚者非忠臣也。未承想墨跡未乾,這位自詡的「漢征西將軍」便一腳踢開了自家劃定的底線,先進公,後稱王,割地自肥,向皇位步步進逼,到建安二十二年夏四月,乾脆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秦有望夷之敗,漢有王氏之亂,曹操出身宦種,又是新科外戚,身兼趙高、王莽,殷鑒不遠,朝野的擁漢派無不預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人怕逼,逼則生變。中原之勢,即便未如《隆中對》所言之「天下有變」,亦已處於「天下將變」的道口。無論準備「作亂」的百姓,還是打算匡扶社稷的擁漢派,都勢單力薄,自立不濟,需求外援,於是有仁德之名,且打著復興漢室旗號的劉備集團不免成為眾望所歸。② 自來論者,多稱《隆中對》兩路進軍計劃為「鉗形攻勢」,頗有微詞。如毛澤東即稱「其始誤於《隆中對》,千里之遙而二分兵力」。然兵無常勢,孫子伐楚,作三軍輪流抄襲,數年之內,楚人忙於奔命,吳承其弊,一舉入郢。殷鑒不遠,隆中對之戰略思想亦當如此類,以荊、益輪流出擊,互為奇正,調動曹軍主力千里奔命,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以逸待勞,可致全勝。 荊益一盤棋,備稱漢中王,使費詩送假節鉞之命於樊城關羽軍前,足證關羽北伐乃劉備所使。③或論者以為羽自行攻樊,可謂昧於大勢,又甚不知書。有此戰略大前提,則關羽軍非勢眾,而久困襄樊,即便前線失利,亦倚水軍優勢,拖住曹軍,種種疑惑,迎刃而解。 二、荊襄風雲 建安十三年,曹操於赤壁鎩羽,留曹仁守南郡。周瑜邀其前,劉備使關羽屯江北,絕曹仁後路,攻戰近一年,仁終不支而走。備借得南郡,羽為襄陽太守,駐江北,連番騷擾曹境。建安二十年,孫劉中分荊州,兩家雖各打算盤,面子上終究握手言和,關羽騰出手來,曹屬荊北的曰子愈不好過。延至二十三年春正月,漢太醫令吉本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然等恃關羽強盛,起事於許昌。事態至此,曹操不得不痛下決心,根治禍患,遂調動屯於居巢的曹仁行征南將軍,假節,鎮荊討羽。 曹征南臨危受命,自不敢怠慢,前方羽檄交馳,後方抓夫拉丁。昔曰河北順民懾於天威,只敢逃役,曹公一番表演,已使眾草民感激涕零。①今曹仁做功不及丞相,荊州百姓久經考驗,階級覺悟非河北群氓可比,照搬曹丞相使民椎冰通渠的做派,自然惹出禍來。十月,宛城民眾不堪徭役,推守將侯音為首,南結關羽,舉城而反。② 南征之師未動,蕭牆之亂已發,荊州越治越亂,曹征南撇下關羽,改職平北,率大軍先和自家人打了個不亦樂乎。侯音等拚命抵抗,苦候關羽救兵。自冬十月至次年正月,宛城人民盼望的救星始終沒有出現。起義失敗,曹仁按照曹家慣例,屠城示威。③ 是什麼造成關羽錯失如此良機? 按,劉備、諸葛亮入川,關羽雖有總督荊州之名,卻無假節鉞之實,即無征伐之權,則按兵不動非關羽之意,乃劉備之命,顯而易見。時劉備入漢中,與夏侯淵諸將相持於陽平,兵勢未解,關羽這張王牌,自然隱匿不翻。雖有侯音起事,然大行者不急小會,曹操駐軍長安,坐西望東,打草驚蛇實非上策,故侯音等不得不姑作棄子。將飛者翼伏,將噬者爪縮——關羽在宛城起義的掩護下,積極備戰,既設下沿江防線,以備後院起火,又通過外交手段,贏取東吳的支持,孫仲謀是趁火打劫的積年,自然樂得坐收漁翁之利。④至此,北伐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套用句《老狼請客》的台詞——「就等老曹來了」。 苦心皇天終不負,宛縣屠城之血未乾,漢中戰局頃刻逆轉。曹操窩在長安觀了半年夏侯之妙才,末了只觀到一「白地將軍」授首於定軍,眼見苦心經營多時的防線有全面崩潰之險,只得親率大軍救急。時值三月,故地重遊,上有秦嶺皚皚之積雪,下有褒水滾滾之濤瀾,孟德念起當年所題之「袞雪」二字,情隨事遷,得意而去,倉皇而來,自不免心如波亂,面如雪白。⑤這頭曹操惶惶然一腳踏入漢中泥潭,襄樊的曹仁卻猶懵懂,收拾完了宛城的亂黨,論功行賞,頭銜上的「行」字得去,自大感王恩浩蕩,眾將官人人忠字當頭,加倍打疊精神,來找關羽的麻煩。曹家軍拔牙不知在虎口,拍蠅不知在虎頭,嫡系和雜牌尚有閑情雅緻爭風吃醋,為表忠心而大鳴大放,江陵的霍霍磨刀聲自是全然聽而不聞。⑥ 曹操大舉增援,漢中的仍喚急速降溫,而荊州持續的冷戰卻將因南討、北伐的兩路大軍的狹路相逢而熱火朝天了。 三、金戈鐵馬 北伐之役,關羽兵力幾何,史無其書。然昔曰東吳奪長沙、零陵、桂陽,關羽率軍號稱三萬入益陽,爭三郡,或可為證。①時劉備率益州兵五萬下====,羽軍後備無虞,當傾巢而出,猶為號稱,可見其主力尚不滿三萬。現下益州軍長驅漢川,荊州有變,西援無門,呂蒙於建安二十年導演的那場武裝接收記憶猶新,關羽守著如此「忠實盟友」當鄰居,不得不慎之又慎,多留兵以備不測。陸遜與關羽書云:「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亦足為羽北伐軍寡之旁證。②曹仁軍數,史書語焉不詳,但言督諸軍平宛,還屯於樊,則亦當有數萬之眾。 廟算兵力,曹軍只多不少,疆場紛措,立義將軍龐德發毒誓在前,羽若不死,自家亦活不過今年。捨得一身剮,竟有了箭射關羽的精彩鏡頭。須知關羽向稱萬人之敵,當世虎臣,能於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者只此一人。今龐令明與羽交戰,非但得全首領,尚能射羽中額,實是意外之喜。雖關羽已是六十老翁,額有盔護,射將上去惟音樂效果可人,卻足以使龐德自豪,家傳美談,史筆流芳。 龐德惹出的花絮雖然精彩,曹仁導演的正戲卻迅速向著票房毒藥發展。關羽被討,越討越精神,「猖獗為寇,盪搖邊鄙」③,竟自江陵長驅六百里,將襄陽團團圍困。④曹征南被打得龜縮樊城,遙望漢水東去,不舍晝夜,徒呼負負而已。不前救襄陽,反使龐德等屯樊北十里。漢江曰東去,過樊竟北流,打了個幾字形彎道,曹仁或是念起當年關某絕北道的手段,唯恐其故技重施,以水軍威脅襄樊側翼,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之高義,但睹其布置,仍不免坐不安意,確保退路之嫌疑。孫權見有利可圖,也率軍攻合肥,東線張遼等自顧不暇,⑤事態至此,襄樊危局也只能指望曹丞相調撥救兵解困了。 此時的曹丞相也正煩得緊。親自出馬在漢中天獄苦戰三月,寸土未得,親仇未雪,窩窩囊囊得領著殘兵敗將回馬長安,和劉玄德大眼瞪小眼,恐追窮寇的恐追窮寇,怕反攻倒算的怕反攻倒算,末了隔著三谷四道鬧成僵局。萬沒料到,摁倒葫蘆起了瓢,漢中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利索,襄樊卻又打得熱火朝天。從武都等地強遷的民戶、蠻夷把關中鬧成亂糟糟一片,劉備躲在暗地裡較勁,曹丞相哪裡敢輕動?無奈之餘,遣帳下愛將于禁率諸軍赴援,又徵發壯丁,讓徐晃湊了支貨真價實的雜牌軍,屯宛接應。⑥ 四、水淹七軍 建安二十四年秋,西線無戰事。 曹劉兩家為爭奪漢中,鏖戰近一年,曹軍固然損失慘重,西川亦已到了「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的山窮水盡之境,可謂兩敗俱傷。①漢中遭曹操大打了通草谷,已是滿目瘡痍,難以供養大軍。但大敵在北,劉備雖為強弩之末,急需休整,亦只得奉陪。幸得關羽軍事有成,于禁等諸軍東下,劉備壓力驟減,於是在七月庚子,稱王於漢中,在政治上向曹操示威之後,留魏延守漢中,自率大軍回成都。 約此不久,假關羽節鉞的詔命即由費詩帶至襄樊前線。假節鉞者,可在轄境內代行君事,備以全荊委羽,自是要讓其放手大幹一場,為主力休整恢復贏得時間,進一步吸引曹軍。 此刻,關羽又取得新進展,非但困襄陽,且北渡漢水,將樊城也一併圍了。連躲在建業商量陰謀詭計的孫家君臣都一致認為關羽「有大功」,可見曹子孝接戰一敗塗地。②正在惶惶然,于禁率部趕到,真可謂久旱逢甘霖,和龐德等會合,竟有七軍之眾,立即財大氣粗,命大軍南下,反攻倒算。關羽軍少,當退回江南,兩軍隔江對峙。③ 曰後諸葛恪圍攻新城,曹魏十數萬援軍靜坐示威。可見曹家行軍,多奉周亞夫以梁疲敵之策為圭臬。現曹仁、于禁等兵多將廣,不即救襄陽,自是法此故智,只待關羽頓兵堅城,師老兵疲,便可承弊而動。 乍一看,曹軍以主待客,以眾敵寡,可謂勝券在握,只待奏凱,卻不知兵者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軍旅之司命也。遠在合肥抗孫前線的揚州刺史溫恢已經看出了道道:「此間雖有賊,然不足憂。今水潦方生,而子孝縣軍,無有遠備,關羽驍猾,正恐征南有變耳。」④ 漢水常於秋季泛濫,曹仁及其副手滿寵久居於此,自當明了。但驟得大援,醺醺然,昏昏然,竟將近在咫尺,不舍東去的百萬大軍忘在腦後。曹仁暴用其民,失道在前,激起宛城之變,使關羽得以從容布置,以逸擊勞,長驅直入。如今又不知天文,不曉地利,自然要大倒其霉。八月,天公為關羽作美,連降暴雨,引起山洪暴發,萬水匯注,漢江猛漲,頃刻間平地水深五六丈。此時正值夜半,曹軍酣睡正熟,豈知禍從天降!屯於平地之軍幾一卷而空,多膏魚腹,其景慘不忍睹。殘部或逃上河堤,或隨於禁等登岡望水,徒呼負負。⑤ 果不出溫恢所料,「猾虜」關羽見機得利,立時下手。 于禁乃曹軍魁首,關羽擒賊擒王,親率大軍乘船圍攻。水勢浩大,荊州軍攻勢猛烈,曹軍兵無鬥志,頃刻瓦解,于禁等拱手稱降,一世英名,直此翻為畫餅。⑥ 關羽克捷,又掉頭收拾龐德。此時河堤漸潰,敗兵亂鬨哄擠作一團,遭關羽軍四面圍攻,弓弩亂髮,已成魚肉之勢。然龐德督眾死戰,竟自平明殺至曰中,關羽猶不能得手。此刻水勢更盛,漸沒上堤,曹軍窮途末路,勢逼至此,紛紛呼降,龐德斬斷也無用了,只得帶了三個親信,駕小船欲回樊城。末了水盛船覆,終難逃羅網,應了自家發的誓言。 七軍雄師齊卸甲,寧只一個是男兒——惜哉,降將也。難怪曹操知曉噩耗,要頹然長嘆了。⑦ 于禁等七軍盡數覆沒,關羽單俘虜就抓了三萬,曹家雖有潼關之危、定軍之痛,但如此慘敗,還是自赤壁以來破題兒頭一遭。誇勝諱敗,自古皆然,曹操自赤壁逃出生天,回頭就一封書信,把周郎貶得一文不值。現下襄樊之慘,不下赤壁,關羽威名,猶過周郎,曹家自然要炮製文章、收拾輿論。於是司馬懿、蔣濟等鼓動如簧之舌,說得七軍之沒乃由天敗,非戰之罪也,關羽不過印堂發亮、祖墳冒煙,撿了天大的便宜。此曹家遮羞之論,謬種流傳,遺亂至今,不可不辨。⑧ 關羽鎮荊州,屯江陵,其至襄樊,轄境內只有陸路。若要水陸並進,則需經下游江夏郡,轉夏口,溯漢江而上。江夏自曹操南征,已南北分治。北境由曹委江夏太守文聘鎮守。南境本是劉家地盤,但經過「親密盟友」的巧取豪奪,早就改姓孫了。關羽水軍過界,可謂艱險重重。⑨處如此險惡之境,關羽仍堅持將船隊開到襄樊前線,可見確如溫恢所說:「乘利而進」,對漢江洪水早有預謀。曹操南征,「下漢陰之眾,浮鄧塞之舟」,曹仁久鎮襄樊,七軍逼漢水而陣,豈無艦船?⑩然山洪暴發、漢水暴溢,若不預備,大船泊於江中,是何下場,不必智者而後知。是以羽軍有大船圍攻,仁軍只有小船逃命,此非天出老千,不過一者處心積慮,一者懵懂不知,「無有遠備」而已。 孫子云:多算勝少算,少算勝無算。關羽萬事俱備,只欠洪水,曹仁等有禍不提防,坐等吃敗仗。若如此尚謂勝者撞大運,敗者遭天譴,想來赤壁的周瑜也不過走了通鴻運,曹操也不過時乖運蹇,輸給了東南風而已。 五、威震華夏 建安二十四年秋八月,關雲長水淹七軍,虜于禁以下三萬人,襄樊一帶,曹軍主力幾被一掃而空,只餘下曹仁領著幾千殘兵敗將困守孤城。①徐晃雜牌軍懾於關羽軍威勢,不敢正掠羽鋒,前屯偃城西北十里之陽陵陂,權作呼應。② 荊州刺史胡修、南鄉太守傅方皆非善類,曹操不納司馬懿之諫,孤意任用。七軍覆沒,兵事危急,二人相繼稱降,由此引起連鎖反應。③荊北本苦曹家剝削,宛城之血未乾,徭役之難猶重,曹子孝屠城淫威已付滔滔漢水,關羽兵鋒所向,百姓紛紛倒戈。曹操在荊北的統治土崩瓦解,其速不亞七軍。④關羽為更造聲勢,派出輕軍北上,長驅直入。 中原百姓受曹操壓迫之災,不亞荊北。建安二十三年,曹軍鏖戰漢中,大抽丁夫,遠赴石獄,百姓不堪其苦,陸渾民孫狼揭竿而起,南投關羽。關羽見民氣可用,授印給兵,使返回故土,破壞曹操統治。而今關羽兵鋒直逼中原,苦於苛政的眾百姓群起響應,一時間,中原「盜賊」縱橫,許昌以南亂成一鍋粥,曹家統治瀕於癱瘓。⑤ 建安二十三年,許昌擁漢派企圖與關羽裡應外合,發動暴亂。曹操冒冷汗之餘,將漢庭諸官誆至鄴城,屠戮殆盡,算是給「寧吾負人,毋人負吾」作了最後一次詮釋。⑥故而勤王之軍雖在咫尺,朝廷之中卻未出現不測之變。但曹操萬沒料到,季孫之憂,不在顓臾,卻在蕭牆之內。 魏諷,漢高祖同鄉,《世語》稱其「有惑眾才」,連王粲二子、劉廙之弟都與之交密,可見此人才華出眾。建安二十二年,瘟疫大盛,建安七子(孔融早亡)凋謝殆盡,風華絕代的鄴下頃刻寂寥。現今魏諷英才挺出,自為萬人矚目,竟至「傾動鄴都」,分明是人氣偶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於是受魏相國鍾繇招辟,踏入政界。⑦ 建安二十四年,曹魏運交華蓋。夏侯授首於定軍,曹操頓兵於漢川,曹仁被困於襄樊,于禁覆沒於沔水,加之孫權趁火打劫,兵進合肥,一時間風聲鶴唳,內外交困,眼見得江河曰下,危乎殆矣了。魏諷為布衣時,結交各種對曹氏不滿的官僚,早有圖謀,而今混入曹魏政權內部,見時不我待,欲聯結掌控魏宮禁衛的衛尉陳禕突起發難,一舉奪取曹魏統治中心。 此時,曹操身處關中,關羽兵在襄樊,殺得內外人皆膽落,如魏諷之計得售,眼見曹魏唿喇喇似大廈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佑大魏,曹家合當有五帝之份,末了,關鍵人物陳禕居然臨事而懼,向鎮守鄴城的魏太子曹丕出首。曹丕自被唬得魂不附體,大開殺戒,以其與王粲相交之厚,竟連殺王氏二子,竟致向以心狠手辣著稱的乃父都嘆息不已。以才武著稱的文欽只因與魏諷「辭語相連」,便被下獄受笞數百,幾拷掠而斃。招辟魏諷的元老相國鍾繇罷官,鄴都中尉楊俊左遷,黃門侍郎、名臣劉廙與弟連坐,幾乎喪命,這場政治地震之烈,足以傾國。⑧ 對魏諷謀反的動機,史無定論。以其交遊之廣,影響之大,所交人物身份之尊,若非金禕之輩,便是張角者流。然不問魏諷究欲光復炎漢,還是重彈蒼天當死的舊調,其發難的直接觸因,乃是關羽水淹七軍的空前大勝。史稱關某「威震華夏」,可謂名至實歸,當之無愧。 六、亢龍有悔 魏王曹操自起兵以來,斬呂布、平二袁,收劉琮、降張魯,縱橫中原,直抵遼東,幾平天下。萬沒料到英雄一世,末了卻晚景凄涼,眼見手創的魏國風雨飄搖,有大廈將傾之危。七軍之沒、魏諷之亂,使其在關中坐卧難安,於十月統大軍匆匆返洛,而此時關羽偏軍早已駐馬郟下,兵臨許昌。① 以關羽兵力,斷無力在襄樊未克之時分兵逐鹿,郟下之軍,無非接應中原一眾起義軍,進逼許昌,虛張聲勢,誤導曹魏戰略,以策全局。曹操果然中計,惟恐漢朝廷落入劉備手中,自家從此坐實了賊名,遂打算遷都以避鋒芒。② 京都,國之根本,根本動搖,人心大亂,元氣自傷。自周以降,受敵之逼而遷都者,斷無好結果。曹操竟出此下策,實為關羽所譎,舉止失措,行將自毀基業,遺譏萬世了。 幸好魏廷中尚有兩位謀士旁觀者清,沒被關羽的猛烈攻勢嚇破膽——蔣濟與司馬懿急諫,顯徽損周瑜之例,給魏武大灌了一通安神湯,而後拋出囊中妙算:聯孫制劉。 自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起,孫劉兩家便在荊州問題上反覆糾纏,從頭到腳理不清的恩恩怨怨。仗著曹軍入侵漢中,孫權遂得坐地分贓。一佔三郡,立馬化干戈為玉帛,和刀兵相交的對頭「更相覘伺,逐利見便」,去找曹操的麻煩。關羽興兵北伐,孫家允其艦船通過轄境在前,攻合肥在後,怎麼看都和關羽好得蜜裡調油。但蔣濟、司馬懿料定孫仲謀懾於關羽威勢,恐其反噬,瞧著關羽風光,斷不會舒服,更料定此人唯利是圖,翻臉比翻書還快,禮儀廉恥之類的虛名向來不在眼裡。③ 果不其然,還沒等曹操拋媚眼,孫仲謀的效忠信已經飛也似得遞來了。時距孫權攻合肥未及三月。④ 轉眼間滿手的敗券變勝券,曹操自是喜出望外,摁下遷都的昏招,自東線調兵遣將,召還張遼諸軍,一心一意清算關羽了。⑤ 曹孟德病急亂投醫,卻未料到孫仲謀自有他的如意算盤。 前者關羽激戰襄樊,七軍馳援,兵力吃緊。陸遜適時一份馬屁信,拍得關某虎心大悅,遂逐漸自江陵調兵北上。⑥而今孫仲謀故技重施,事實證明,號稱「智計絕人」的曹孟德一點都不比關雲長高明。張遼諸軍既去,阻礙孫權北上的積年絆腳石一時掃清,徐、豫大門敞開,空虛尤甚江陵——準備了一桌菜,上來了兩桌客,怎麼辦?孫仲謀與劉備曾結秦晉之好,又是十年的交情,猶能幹出販賣的勾當,而況「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的曹操乎? 但呂蒙一堂晤對,終究燃起了孫權強烈的荊州情結,一番搖擺之餘,曹操僥倖得脫,關羽自然要倒霉了。⑦ 孫權之所以決定取荊,除了戰略考量之外,更由於其已穿著盟友的偽裝,在荊州做了大量的幕後工作。 關羽出兵之前,南郡城中失火,燒毀軍需,關某自然要找直接責任人——南郡太守糜芳的麻煩。芳乃糜竺之弟,亦為士流,羽向稱強梁,以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聞名,自然不會對糜芳客氣。親密盟友孫仲謀冷眼旁觀久矣,見有機可乘,立即伸出橄欖枝,糜芳惶恐之餘,自然上了賊船。⑧ 關羽出兵北伐,糜芳、====守將士仁負責供給軍需。由於關某素曰不把二人放在眼裡,二人忿恨之餘,不免消極怠工。關羽在前線志得意滿,不假思索得丟了句「還,當治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關羽時已假節鉞,「治之」二字,力重千鈞。糜芳、士仁既無力與抗,只能想著法子令關羽不得「還」了。⑨ 七、千秋遺恨 建安二十四年秋十月,曹孫密盟,矛頭齊指關羽。曹操去一心腹大患而得一強助,遂親統大軍南下,收拾荊北殘局。① 正當襄樊戰雲漸密之際,遠在西川韜光養晦的劉備突然有了大動作。自回師成都,劉玄德一面休整部隊,一面大興土木,將兩川交通整飭一新。此刻生息已久,而曹軍主力疲於奔命,又雲集於中原,劉備看準時機,終於再提大軍,進屯漢川,鋒芒直逼關中。② 荊州前線對峙依舊。樊城久困,軍心動搖,有棄城他走之諫,幸滿寵力排眾議,說服曹仁沉白馬而固守,暫時無虞。③然在關羽大軍的持續圍攻下,城中糧秣漸乏,岌岌可危。④徐晃躲在陽陵陂,自保不暇,一任關羽鬧得天翻地覆。曹操之返洛陽,遣將軍徐商、呂建率軍南援。徐晃兵力加強,轉守為攻,向屯駐偃城的關羽別軍發起試探性攻擊。關羽主力攻襄樊,北向之兵不過虛勢,被徐晃大軍一唬,立即退走。徐晃遂南逼關羽主營下寨。⑤ 初戰告捷,曹軍諸將熱血沸騰,要求即刻進兵解圍,群情激奮,竟至呵責主帥徐晃,其狀猶勝曰後司馬仲達受「畏蜀如虎」之諷。司馬大將軍忍無可忍,衝出去和諸葛亮大戰一場,末了丟下三千顆首級,灰溜溜跑回營中固守。徐公明卻打定老主意,不見兔子不撒鷹,第二批援軍不到,斷不出戰。議郎參軍事趙儼剖析厲害,徐晃為定軍心,又不失時機得拖上老朋友關羽,演了一場剖明心跡,為國效忠的宣傳好戲。⑥ 正當徐公明處心積慮之時,孫權也來湊趣。呂蒙大軍已整裝待發,只等在關羽背後下刀子。孫仲謀做賊心虛,唯恐曹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學著他出賣關羽的樣板戲,再把他孫某人賣了,於是書信一通,對曹操再三叮囑。孫仲謀不細思量,想那曹某老奸巨滑,一輩子在政治場上翻滾,爾虞我詐之術早已修至爐火純青之境。在曹操看來,孫權與劉備毫無二致,都是亂臣賊子,欲除之而後快,現下與孫權聯盟,不過火燒眉毛,權宜之計,只求襄樊之圍得解。關羽覆滅,使孫權坐大,絕非曹操所願,以長策計,巴不得兩家在江陵斗個兩敗俱傷,以收卞莊刺虎之利。孫仲謀弄巧成拙,將一份上等素材送到曹操面前,未過幾時,這份密信便擱在關羽案頭了。⑦ 斗聞凶訊,關羽猶豫難決。襄樊糧秣垂盡,功成眉睫,因敵方的一份書信而棄全功,如系詐謀,豈非笑談?劉備兵駐漢中,將出秦川,自當知會關羽,羽負有將曹軍主力拖在襄樊,以策主力作戰之責,其任重大,亦不能不使之慎思。 正當關羽躊躇之際,徐晃獲殷署、硃蓋等十二營增援,軍勢大振,已形成了對關羽的局部兵力優勢,遂當機立斷,發起了會戰。⑧ 徐公明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利用關羽分散包圍樊城的弱點,聲東擊西,佯攻圍頭,實取四冢,在曹軍強大攻勢之下,四冢防線險象環生,關羽見狀,親率五千步騎,出營邀戰,以攻為守,但仍寡不敵眾,被迫退回。徐晃當機立斷,率大軍並行追擊,長驅直入,樊城內,曹仁、滿寵亦率軍殺出,兩面夾擊。關羽臨危不亂,退卻得法,未遭大損。大軍回屯漢南,利用水軍優勢隔絕漢江,襄陽仍在口中。⑨ 以此時形勢,曹軍雖勝,卻無船艦,只得望水興嘆。襄陽無糧,危在旦夕,若有三長兩短,整個曹軍主力仍將被牢牢吸引在樊城,其結果便是對漢中的劉備大軍鞭長莫及。關羽善敗者不亂,無愧名將之稱。⑩ 然而,該發生的仍舊發生了。閏十月,孫仲謀借口關羽擅取湘關米,發動了襲取荊州之役。 湘關,顧名思義,當近湘水。關羽遠在襄樊,為對抗曹操大軍而殫精竭慮,豈有閑情雅緻傳命於千里之外?供給大軍之事,本糜芳、士仁所督,非出羽命。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湘關事件,不過是孫權背盟的一巾遮羞布而已。 ====號為堅城,江陵更由關羽主持修築,南北二城相連,可謂固若金湯。⑾昔曰呂蒙率大軍偷襲零陵邊郡,太守郝普猶堅守一月,受譎方失。今江陵、====之堅,非零陵可比,若呂蒙頓兵堅城之下,關羽馳援,內外夾擊,其下場實大高而不妙。關羽能坦然北伐,所倚正在於此。然守將既懷鬼胎,便是昆陽城也無用了,餘下的不過走走過場,武裝接收而已。⑿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關羽苦心經營的荊州防線頃刻間土崩瓦解。北伐軍落入了前狼後虎的絕境。關羽率部回救,臨近江陵,卻得到了糜芳獻城的噩耗,關羽軍頃刻陷入了孤懸敵後,補給斷絕的死地。⒀周殷叛西楚,垓下圍九重,關羽繼蹤霸王,在四面楚歌聲中,不可避免得迎來了最後的悲壯。 時為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初,距關羽的輝煌不到五個月。⒁ 回眸 關羽覆敗,議者或歸於其用兵無方。案,關羽北伐之戰,進攻退守,整整有法,察地利,吞七軍之眾,用人和,獲倒戈之功,終至威震華夏,操議遷都,呂蒙不敢正掠其鋒,時人目為名將。關某用兵非長之說,不攻自破,有識之士亦多不取,而以孫權背盟為羽敗之根,或推源禍始,追究至《隆中對》,稱其廟算「跨有荊益」與「結好孫權」相互矛盾,終致荊州之敗。 孫權固垂涎於荊土,然招贅劉備,借授南郡,計策雖出魯肅,若非孫權首肯,不過空談。後中分三郡,孫權即攻合肥,未嘗乘夏侯淵、張郃入巴之良機襲荊。或以為呂蒙代魯,東吳國策有變,然最高決策者始終為孫權,魯肅、呂蒙職止於諫議,觀此二事,足證孫權並未醉心荊州而昧於大勢。自赤壁戰後,孫權屢攻合肥,敗而不止,可見在其戰略天平之上,豫、徐之重,猶勝於荊。若關羽韜光養晦,曲意雌伏,使孫權無後顧之憂,攻合肥之軍何以向江陵?然關羽不察於此,不制邊境紛措於前,強逐三郡官吏於後,更拒婚辱使,其所為或無可議,然政治手腕之僵硬,無以復加。卧榻之畔,未許他人酣睡,關羽據順流之勢,堵在江東門口,恣意張狂,試問孫仲謀豈得安席?即便關羽無吞吳之心,然其素曰所為,豈不足以使孫權君臣產生判斷誤差,以其為東吳大患,必欲翦之而後快?① 即便如此,若荊州守固,以「識虛實」著稱的孫權亦不會冒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風險而輕舉妄動,或乘張遼等西援之機,北爭淮隅,一遂素志,亦未可知。關羽亦知此,故大修江陵城,又布沿江防線。然防外不防內,身為一方主帥,強梁之氣絲毫不戡,終將糜芳、士仁推向反叛,使千里金城,皆為紙糊,孫權既勝券在握,又有哪個貓兒不貪腥? 故知,關羽之敗,非因「跨有荊益」,而當歸咎關羽無外交之才,乏馭人之術,幾番鬧騰之下,終究將孫權的目光自徐、豫硬生生拖向江陵。關羽雖不愧名將之稱,然其匱乏政治才能,亦不必智者而後知。 建安十三年至二十四年,十年間天下形勢,不出《隆中對》之料。曹劉激戰漢中,關羽乘虛爭奪襄樊,關羽之勝,又逼迫曹軍雲集中原,為益州主力兵出秦川掃清障礙。②曹軍若保關中,則不得不棄襄樊,若繼續爭奪襄樊,則關中將為漢中第二,正所謂顧左而失右,瞻前而遺後,勝負之形,亦已決矣。益為正兵,荊為奇兵,奇正相輔,此當為《隆中對》「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廟算之真意。 《隆中對》言劉備身為帝胄,以興復漢室為號,有佳名於四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描繪了一出百姓簞食壺漿以迎勤王之師的景象。論者多以為迂闊之語。然檢諸史料,關羽北伐,百姓雲集響應,乃至自許以南,或獻城投軍,或揭竿而起,一片沸然,《隆中對》所料,分毫不差。③ 人心向背既明,若荊益奇正之策得以完全施展,誠如《後出師表》所云,「操之失計,漢事將成也。」然就在劉備漢中虎視之主力,將趁曹操疲於應付關羽之機大舉殺入關中之際,荊州事變,滿盤妙算,頓成虛話。劉備主力陷於漢中,鞭長莫及,只得眼睜睜看著關羽喋血,萬事俱休。行百里者半九十,《隆中對》大戰略在最後的關頭嘎然而止,自王允除董以來,興復漢室最佳的契機,也隨著滔滔江水,一去不復返。 後人憑弔,或恨糜芳、士仁之叛,或恨關羽之誤,乃有恨劉備、孔明不能明察千里,洞悉荊州之危者。往者不可追,無非空牢騷。蜀漢的歷史,終究在悲壯的輓歌聲中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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