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課》 作者:安然

安然---------《-哲學課》

 預習      父親和母親的老去很突然,發生在十三年前的夏天。  那個夏天弟弟出車禍了,從縣醫院轉到市醫院時已經奄奄一息,他雙瞳放大,小便失禁,人事不省。  檢查治療還沒開始,迎接我們的先是一紙病危通知書。父親那年57。父親強作鎮定,他拿筆的手沒有顫抖,但我看見他短而又短的花白鬍子,在輕輕的顫動。  格登。我的心疼了一下。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洞見父親的軟弱。這個細節直到今天記起來,我依然感到突然和訝異。一個父親對於女兒的意義,只有女兒自己知道。父親對我的嚴厲無人不知,而我對父親的敬畏和崇拜卻無人知曉。我一直以為父親這個男人,是一座山,一錠鋼,一塊岩石。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為。是英雄,也是導師,是國王,也是暴君。父親於我,是世界的締造者也是統治者,是生活的創建者也是破壞者。父親開心時,滿世界好水流好花開,原野上雛菊朵朵在風中搖曳,大地上溪流潺潺魚兒嬉戲。父親發怒時,世界天昏地暗,搖搖欲墜,隨便一聲輕嘆就能把它粉碎。  你看,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被一張輕薄的紙片,消解了與生俱來的力氣。面對起意要奪走愛子的死神,父親來不及悲傷,他只是感到萬分無助,他眼神木然,全身僵硬,每走一步路腿不是打軟,而是不能打彎。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世上還有能把父親打垮的東西,它叫生離死別。  母親不一樣,她只是哭,淚水流不止,虛弱嬌怯哀怨,一句話也沒有。母親一素不經事,卻偏當著了這驚天動地。  夜深了,我帶父母回家,他們成了兩具木頭人。我一路牽了他們的手,左手爸爸,右手媽媽。我牽著他們,心意緘默,像在送別他們的昨天,也迎來自己的明天。我們仨,一路無言無語,任由萬家燈火,遠近高低地在夜色中明明滅滅。  萬籟俱寂。北面小房間遙遙傳來馬路上的聲響,動靜忽大忽小地在人的心尖尖上輾過。  母親側躺於床,淚水已枯。她乾澀的眼睛怎麼也合不攏。我陪坐一邊,第一回感覺到媽媽對我之需。她一動不動盯我問,崽呀,我們可怎麼辦呀?一遍又一遍。我愛憐地摩挲著,她的臉,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別怕,有我呢,我們會找最好的醫生。  我,一個29歲的女兒,不期然地成為他們的依靠。沒有任何跡象地,一夜之間,我家的舞台上,父母由主角退為配角,連謝幕儀式都來不及舉行。而我雖已出嫁多年,心神卻始終承繼著閨閣之習——唯唯諾諾於父母。這天開始,我卻突然發現,我的精神徹底獨立了,弟弟的意外卻成為一個姐姐真正的成人之儀。  從那天開始,無論我做錯什麼,當著面,父母再也沒有半句對我的責備和批評。「長大」發生得如此突兀,我像一個悠遊于山水間的過客,毫無防備地就被黑心導遊帶入一片沒有過渡的異鄉風景,以至於多年以後想起來都有些分不清虛實。如果可以,我是否可以永遠當個逃課的小學生,永遠嬉戲於校園外的百草園不要畢業?  弟弟腦部手術後二十多天神智不清,病友們建議要去大山裡找「半仙」。「半仙」說,是他酒後撒野尿尿到了土地公公,結果惹來此段禍事。又是撒野尿!多年以前,我們的爺爺出門買石灰,也是樹下一泡尿,回家後莫名得病,不治而亡。村裡人說他是尿到了樹神。難道,同樣的夢魘要在爺孫兩代人身上糾纏么?  這些,我都不對父母說,不能給他們加上最後一根稻草。「半仙」給了一小撮茶葉,用粗糙的紅紙包了,我捧出茶葉像捧著救星,且就相信一回科學之外有聖手吧。茶葉只夠泡三次,一天一次,不泡時放病人枕下壓著。父親不置可否,強大的人原本不信這些。記得他說起平生三次親自遇鬼的故事都是愛信不信。他陽氣俱足。不反對,是為著尊重我長途跋涉的一片虛妄又厚重的心意。  三天後,弟弟清醒了安靜了。又二十天後,弟弟出院了。出院當天,我們一家喜氣洋洋地前往市內一家公園照相。弟弟的平衡感沒有恢復,他高一腳低一腳走在我們身邊。多年後我再看,照片上父母真的很年輕,誰能相信他們已經由此步入了老途?  死神輸了。我們寧願相信,是強大的求生欲讓身高體壯的弟弟贏了。四十天的時間裡,弟弟的病房裡走了兩個人,一個是男孩,三歲;一個是女孩,十八歲。他們都是摔死的,一個死於滑滑梯,另一個死於建築工地。人間有多少家庭,就會有多少出和死神賽跑的比賽。不同的,只有賽時和賽程的不一。人們也許能贏,也許會輸。贏是相對的短暫的,但輸也不是絕對的徹底的——是家族間血脈的生生不息,保證了人們的贏。弟弟後來結了婚,生了子,家族的血脈,經由他在傳遞。  從我記事起,這是生死大戲在我家的首演,或者說是預演。我的爺爺,早早地就領著奶奶,和一大群族人,安睡在一片偌大的曠野上。我一直認為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清靜,自然,隱逸,沒有打擾,陪伴他們的,只有明月清風,陽光雨露。當掃墓日久,它的意義已經固化成為一種生命的儀式。在墓地和家裡往返的我們,有敘舊,有言情,有打鬧,有嬉戲,也有墓前短暫的把持和莊重,惟獨沒有情感上的痛苦和傷悲。遠了的死亡,意義只在於增強家庭的凝聚力,而非其它。有一回,我五歲的侄子居然對奶奶說,將來有一天,你和爺爺也會睡在這裡吧,到時我也會來給你下跪打鞭炮的。說完趕緊伸出小手,摸了摸奶奶的衣服,安撫著又補一句,我是說假如哦。  年紀小,也是懂了忌諱的。  想我那素來嬌羞怯弱的母親,聽來心裡會是什麼滋味?  H和M,是我心魂契合,無話不談的知己。H二十年前突然沒了弟弟,M一年前突然沒了父親。好幾次,我試著要和他們談談親情失散後的心境,終於是無功而返。倒不是他們不配合,而是這個話題一提起,他們的伶牙俐齒就會變得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像是一口奔突得正歡的泉水突然被堵了泉眼,無奈間只能有一下沒一下地,冒些大小不一的泡。我記得,二十年里H只說過一句,是很難過,最初幾年裡有時半夜醒來會想,呀,怎麼我就沒了弟弟呀。而M,在相見歡的打趣之後,聽到提問突然話勢低落,答,我也不知怎麼過來的。嗯,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我五點還要開會呢,下次再聊好么。  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這不會是一個討喜的話題,它在最懂的人們之間也不能展開。有關生死的所有細膩的情感起伏和悲喜擔當,註定了人們只能獨自品嘗,所有的生命,註定了只能孤寂地生和死。我甚至搞不清楚,人們在這個話題上的失語,是因為無力,還是因為無心?這有什麼不同么?不堪顧望,不敢面對,迴避就成了理所當然。  但是,我是多麼想要和人在這個話題上有所深入啊。  如果說,十三年前弟弟的意外打垮的只是父母,那麼年齡越長,生老病死越來越赤裸裸地和你面對面,它就像一個嚴厲的老師,在黑板前板著臉等著學生們的舉手發言。而我看到的,卻是一片沉寂,大家都在交白卷。同齡人已經開始傳出離世的消息了,追悼會也開始輪到自己去參加了。同辦公室的Y,三年時間我親眼看到他從胃不適,到絕症,到手術,到離世。他年輕的太太來整理辦公桌,留下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幾條肥皂,幾支筆。餘下的,是一些碎紙片,嘩地一下,從七樓的垃圾通道傾聲而下。Y在世間活過的痕迹,從此不再有。我和Y,很好的同事關係,卻從來對他的疾病不著一言。他沒生病前我們有說有笑,他得大病了,我再見到他,就不知說什麼話才好,安慰也不是,說笑也不宜,全是尷尬。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孤單走向末路。以至於他走的前一夜,我突然夢到他從病床上跳下來,輕鬆微笑說,看,我全好了。  在最後的時光里,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怯弱,畏懼,抑或是坦然,勇敢?  同樣的,不能施展的情感外援之惑,還發生在外祖母的暮年。可以說,我們是眼睜睜看著至親之人的老去,直至死亡。外祖母咽氣後,等著入殮時的軀體,比一條老死的狗大不了多少。外祖母要謝世時倒是說了,她含著淚說不捨得這一屋子的人。每回她這樣說,後代中的一群博士生,研究生,大學生,作家,老師,竟無人應答。  誰又捨得她呢?光陰無情,離別總是要發生。我們都是時間的奴隸,所有生命的離世,無論壽短壽長都是嫌太早太早。「謝世」,我老家的俗語,對人世對生命充滿感恩之情的一個詞,一個人走了,他(她)不再回來,「謝世」而去。一個謝字,是先輩們死亡觀的最好註解。它優雅而從容,挑破了生離死別的沉重和悲切,賦予了死亡莊重又禮性的儀態。  即便如此,以我輩之俗,又如何真正能理會「謝世」的古雅之重?  我對M掏心,從前我的迷惘圍繞著生,現在我的茫然卻來自於死——如果親人或自己的生命面臨威脅,那美食,華服,花花綠綠的鈔票,要死要活的愛恨情仇,所有的俗世生活的意義何在?它們正一點點在塌陷。  M語塞。「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是M的人生哲學。但M在父親病危的關頭,毅然選擇了辭職。和我不同,M是一個行動勝於思索的人。無奈的是,無論是行動,還是思索,我們仍然需要臣服於生命的鐵律,生老病死,誰也逃不了的課。多數時候我們是個旁聽生,  但僅僅旁聽,那傷筋動骨的疼與痛,就已經足夠打消我們在人世的狂妄與自大,讓我們充分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   M一聲嘆息:在這件事情上,所有的人都是沒有做好準備。            上課         公交車上很擠,一個帶著雙拐的老漢,友善地示意我到他身邊坐下,那有一個剛空出來的位子。我爭不過別人,一路依然站著。老漢對我滿是同情,他是看出了我的虛弱不堪。到站了,他顫巍巍站起來,我不假思索地伸過手,攙扶他下了車。整個過程不著一言。在異鄉的人群里,我得到的仁愛竟施自於一個比我更需要幫助的老漢。  一個小時前,醫生對我賀喜。確診結果讓我有些意外,何喜之有?我正猶疑著要不要接受他的心意,他進一步說白來,你真該高興啊,要知道,來做這種檢查的人有相當比例的絕症。  絕症?!  這兩字嚇了我一跳,甚至有些怨懟。我這麼年輕,從來沒往這裡想過,即便每回住院病房裡都有病友查出不治,我還是沒有動搖過對自己健康的信心。我對生命有太多的貪戀,一段契心的閑聊,一部好看的電影,一本好看的書,一程開心的旅行,一襲漂亮的衣服,一夜無夢的安眠,一回成功的股票操作,一陣蕩氣迴腸的寫作,一碟合口的小菜,一場好聽的雨,一寸金色的陽光,甚至,一次痛心的生氣,一段斷腸的憂傷,一股莫名的憤怒……這所有的體驗,沒有生命的依託,它們將附麗何往?冬日出好晴,我會突然放下工作到處約人出去曬太陽;久旱逢甘雨,我會歡喜輕流寫上一段簡訊供人分享。我活得正如此山清水秀興緻勃勃,怎麼可能提到「絕症」?想都不要想。  但是,誰不是活得興緻勃勃呢?38床那個健壯的山裡女子,不過三十齣頭,兒女成雙,老公俊朗能幹,家裡開著廠子吃穿不愁,等結果的幾天里,她依然洒脫,她天天到城市廣場上跟人跳舞。她眉眼大方,精力充沛,舉手投足都咕嘟著生命的熱氣,像一朵盛極時的花。但是,她真的沒有逃過去,結果出來的那天下午,她花容頓失,把病友們的心都哭涼了。唉,所謂開到荼靡花事了。  以她為鏡,我就好比是一個劫後餘生者,難道不應該虔誠合什,對蒼天伏首長拜么?  病情沒有大礙,但稍有複雜,需要把工作和生活作個適度停頓,拿出很長一段時間來調理身體。就是這樣一個結果,當我面對它時發現事前準備遠遠不夠,長時間架設在風花雪月之上的生活一下變了樣,精神極度嬌情的我,頭一回知道身體上的嬌情同樣難以伺候。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身體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我就像奴婢一樣,要想著法子哄它開心高興,否則它對我施以的懲罰不敢設想。前景不明的「預後」讓人如履薄冰。  一天又一天,我對它朝思暮想,日常生活開始圍著它轉。按時吃藥,定期體檢,活動多了怕累,不活動又不行。早睡早起替代了晚睡晚起,吃東西開始有了禁忌。全部精神生活幾乎停止,因為心裡心外牽掛的只有「君王」。閱讀的習慣還有保留,床頭書變成了《養生大道》《中醫入門》《教你怎樣不生病》《求醫不如求己》。我成了一隻倦飛的鳥,被關在疾病的囚籠里,埋首於自檢自省的陰影中:做過不敬天地的事么?有過虧人虧己的言行么?時間不長,一種平生沒有體驗過的情感產生了:它是自卑加屈辱。  是的,疾病讓我尊嚴滅失,自卑頓生,它挫敗了我素日的自信和從容,讓我深知與健康者的不平等。記得一個笑話,一個哲學家不滿自己的身體,他屈辱得大叫,「它竟然每天晚上讓我為它洗腳。」哲學家說這話時一定身體健康,為它洗腳算什麼?分分秒秒成為它的奴婢才讓人不可忍受。  我開始自閉,主動切斷與外界的聯繫,不回簡訊,不接電話,盡量少出門。H問我怎麼樣,我答八個字,行屍走肉,了無生趣。  母親很是擔心,我對她問詢的敷衍讓她寢食不安。她開始想入非非,認為我是隱瞞了大問題。她的惶恐更是令我不耐煩:不會有生命危險,放心好了,不用來看我。  急火攻心,母親終於生病了。夏天的一次出遠門徹底打敗了她。六十三歲的母親,平生頭一回住進了醫院。  我驚慌失措,心疼牽掛間夾有抱怨,她怎麼可以這樣,她這樣一病叫我如何承擔得起?  消息不斷傳來,第一次檢查沒大事。第二次檢查,疑有事。第三次檢查,弟弟來電話了,媽媽的情況不妙,我們要轉院到市醫院。背地裡,弟弟說,媽媽可能時日無多了。  見到母親,她消瘦蒼白,眼神里盡藏恐懼,話音細若遊絲。乍看一眼,我竟心生不喜:母親應該表現得更坦然些,更堅強些才對,要像我,一個人敢壯著膽子在北京的各家醫院奔波遊走才對。因為,她是母親啊!  對不起,親愛的母親,我們愛莫能助,你要勇敢些才能跨過去這個坎。  不知說些什麼才能安慰她。安靜,可怕的安靜。弟媳壯起膽勸說,媽媽你別這樣,你一這樣把害怕寫在臉上,我們都不知怎麼勸你了。母親失態地叫,那我要怎麼樣,我要怎麼樣?母親的失態讓我無語默然。當事人的焦慮和恐慌,讓任何安撫都變得蒼白無力。  僅僅是一段必要的休養生息,我就已經變得懨然厭世。但我們卻在要求另外一個女人,要像劉胡蘭一樣視死如歸。  我們在市醫院一無所獲,它竟然連個診斷書都不肯出具。弟弟堅持認為危險迫在眉睫。一團慌亂。母親去了廣州。在廣州,母親緊張得血壓超高讓檢查半途而廢。  我們心亂如蟻,陣腳全無。妹妹在現場禱告上帝,我在家裡求告觀音。我們私下議論媽媽太嬌氣,不懂得端拿為母之儀。  其實我們真正想說的不是這些。  我們想說,一旦有事,失去媽媽我們可怎麼辦?  我們想說,失去媽媽的心理準備我們還沒做好。  我們想說,媽媽不能一走了之留下我們在世上漂泊。  我們還想說,其實我們比媽媽本人更害怕。  我們更想說,絕對不可能有事的,媽媽一生謹小慎微,又沒一星半點虧心事。  上帝啊,原諒我們對母親的不敬吧,我們該說的沒說出來,不該說的全說了。  母親心思縝密,母親嗅出了潛在的危險。母親膽子小,母親不知怎樣去面對這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突如其來的事故。我們呢,難道我們不是么?細究其來,我不喜母親的失神慌亂,難道不是因為討厭自己的失神慌亂么?我抱怨母親沒有應有的儀態風範,難道不是因為自己正抱怨自己素日風儀難再么?  該說說父親這回的表現了。七十歲的父親這回比十三年前堅強。他堅持要親自陪送,態度強硬,斬釘截鐵,「無論如何,我是要去的,誰也別攔我,你媽膽小,她需要我。」我小心說服,「你沒有你想像的堅強知道么,那一年弟弟出事,你的鬍子都嚇得在抖。」這是我第一次說出這個秘密。說出它後我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把偶像說成了稻草人。  十天後,母親回了家。折騰了二十幾天,母親不再自己和自己打架,多少安靜了下來。人總是這樣,初迎風浪難免有天崩地裂式的驚惶,最後還是會被逼安之若素。人知道戰不過天鬥不過地,人也打不贏自己。農曆七月二十八,母親過完了六十三歲生日。七月二十九,母親正躺在床上默神寫遺書,廣州來電話了……  結果?結果是一家人喜極而泣。母親的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場虛驚!死神,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戲耍了我們全家一把。要命,這樣的玩笑鬧大了!  母親輕鬆愉快,柔語相勸:好崽,聽話啊,你要好好養身體哈,你可還年輕吶。  話短,意沉。是共同經歷了風雨後的相惜相憐。更像是一個重獲自由者對獄中難友的祝福和叮嚀:好好改造,你也會有出牢的那一天。  平安是福。所有人的生活恢復正常。我悄悄捂緊屬於自己的生命底牌,還是不外道內心的苦悶,擔憂,講詳細的病情病痛。如果我們曾經對別人類似的困境伸不出手,那麼也別奢望可以得到感同身受的情感外援。        課後      苦夏已盡。風平波定。秋天在來。  故事遠沒有結束。有一天,我無所事事走在路上,突然想起母親的事,竟悲從心起,肝腸寸斷,慟傷不止……我在悲號中淚醒,抹得兩手盡濕。早上5:45,我聽到了公雞打鳴。6:30,一隻老鴨在強一聲弱一聲地叫,四周是啾啾的鳥鳴。微寒輕流。天亮了。  陽台小花園裡,很久沒開花的米蘭又散出甜香了,文竹枯了又活了,吊蘭萎了又盛了,桃樹葉子落盡了,十年前的一株盆景,現在長得像山上的野樹,有人高了。夜來香有些委屈,只一朵兩朵地開,三角梅葉子新出不少,而紫羅蘭,被擠到了最外沿,小心地往虛空里懸著身子,讓我要在樓下費勁仰視才能看見它。  我收拾好自己,去買回一套看了兩遍的秋裙。鄧皓品牌,很高的價,費資一月薪水。..穿上它,我不再是「奴婢」,而是一個「王妃」。  破費奢侈,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心情,我開始試著打破受制於「身體」的人生窘境。  有友名妍,二十好年華被當頭一棒,劃歸絕症患者。此後三年一路波折,先是哀哭,怨上天不公;後是心一橫,死了拉倒。再後是發現誤診誤治,悲喜交集,三年地獄般的光陰!妍現在三十好幾了,治癌讓她丟失了苗條楚楚,肥胖的她見人總是笑意盈盈,她所有的文字都如春天的柳色,秋天的湖光,一片花好月圓。那曾經的翻江倒海,天塌地陷一字不著。  她用力著墨的,倒是有好幾條與青春和美麗相關的旗袍。旗袍於她,從此只能是,掛在衣櫥當文物,一襲相思難提起。她選擇了手磨咖啡作替代品,在安寧的夜,靜靜地燒上一壺,任由滄海桑田在咖啡的濃香里化作煙霧。  我比妍幸運。四個月內我有過短暫的消瘦,如今身材依然如昨。任何一條舊日之裙,都不必就此承擔懷舊任務。  又有友名絮,多年糾結在一個「預後不明」的疾病里,無助孤單驚惶虛弱,巨大的壓力讓她幾近崩潰,差點遁身世外。當醫生的絮現在依然興高采烈地寄身紅塵,「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談戀愛」成為她生命中的法器,困擾她的疾病終於不治而愈——哦,是對人間對生命的愛戀最終拯救了她。  四個月過去,我從丟魂落魄,從純粹的對身體的痛苦臣服,變得比從前更加相信靈魂的高貴和力量。無論如何,靈魂必須凌駕於身體之上,而不能是相反。如果我們無力安置身體,至少我們可以用心安妥靈魂。  鈴聲響起,從「生老病死」的課堂上暫時退下,我安靜下來,給自己布置課外作業。我把四個月的表現細細地過濾,細細地過濾,到末了只餘下對自己的同情和鄙薄。逃課和厭學都不是辦法,是該直面生死的時候了,死神在夏天的玩笑不止是玩笑,我更願把它看作是友善的醒誡。相比失魂落魄,會有一種更好的姿態可供選擇吧?我甚至想得更遠:如果在某個將來,自己也是以這樣的失態送走自己,那才真是枉了一世修為。  在我安居的城外西郊,有一個新建的「回歸園」。我至少是在第六回經過它時,才恍然意識到,這到底是個什麼所在。如果沒有意外,那該也是自己的歸宿吧。  有遠親客死異鄉。不知出於怎樣的考慮,臨終前,一生浪漫的他竟然立囑不得將骨灰送回故土。他交待妻兒,要為他選一處人煙不達的深山,要有蒼天大樹,要有潺潺溪水,不修墳,不立碑,只在樹底下打一個洞置入骨灰盒即成,至於祭掃什麼的,就免了吧。妻子說無力辦到。他妥協,那你就一直把我帶著,你去哪,我去哪。他為難的不止有親人,還有自己。妻子當然不會帶著他,她在自己故鄉的墓園選了一塊地,安放了他。有夫婦,妻自北方來,受不了南方的潮濕,抱怨了幾十年,她發誓死後一定要魂歸故里,否則怕骨頭在南方的濕壤里會起霉。可惜,最後她還是隨男人安息在了南方的土地上。嫁雞隨雞。  這樣的違願而終,相比預知歸宿,哪樣的結局才更有人性的溫暖?  李銀河有博文提到:  記得我的導師許倬雲對我講過一件事:他有一次去瑞士做學術交流,一位瑞士教授帶他去到一個樸素的墓園,指著一個簡樸的墓穴對他說: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了我一生會怎樣度過,這裡就是我的歸宿,不會有任何新鮮事,也不會有任何變動。說時臉上帶著一種安詳又落寞的表情。  「安詳又落寞」,這該是一條好的「謝世」之路吧?  1983年在浙江義烏實習,那還只是一個破敗窮困的小縣城,街樹上不可思議地,掛滿捆紮成束的毛豆桿,或者水稻。惟一氣派的,是隨處可見的,為活人準備的墓穴,路邊小樹林里,菜地里,屋群空地里,當時看得目瞪口呆:一個人剛在世間活出點興緻來,怎麼就可以準備這樣一個洞穴?  預知歸宿會不會讓人活得更踏實些呢?或者更加了無興頭?  我找不到答案。因為我想要的歸宿只在夢裡。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我把它講出來。不是沒有知音,是這個話題的本質使人失語。每當我想說出點什麼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有巨大的屏障豎起在兩顆心之間。我緘口,伸出十指,拂落蒼茫的落寞……  我需要一個導師。恰逢其時地,我看到了網上風行的《蘭迪教授的最後一課》。  蘭迪?保施,美國卡內基—梅隆大學教授,他年輕英俊,熱情優雅,有超強的幽默感和親和力,一個終生為夢想而活的人。可惜他的人生旅程是以加速度方式進行。2006年夏天,他查出患了胰腺癌。2007年夏天,他被告之只有3—6個月生命。  2007年9月18日,蘭迪發表了「最後一課」的演講,轟動世界。  上來就放了幾張自己病情的影像,接下來幾個俯卧撐,證明自己雖然活日不多,但身體依然很好。一直在笑,不講妻子,不講孩子,說自己再堅強也無法談及這兩個話題。也不講宗教,不講死亡,他只講「夢想」,講夢想對一生的引領作用。  一直很輕鬆,全場笑聲迭爆,掌聲不絕。蘭迪笑容迷人,這個就將遠行的人,視死如歸。  2008年7月25日,蘭迪在家中去世,年僅47歲。上帝寂寞了,需要個好玩的伴,把他早早地召去了。  我們都要聽上帝的。  蘭迪教給世人的,不止是「夢想」,更是遠行的藝術。他的表現賦與了生命最完整的尊嚴,體現了靈魂的高貴之美。他俘虜了億萬人的心。也俘虜了我。              畢業       H,M,你們好!    是秋天了,天很藍,雲很白,輕風很涼爽。  打打打,爭爭爭,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講話不許動。  還記得這首遙遠的兒歌么?那些當「木頭人」的日子多麼無憂無慮,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渴了就喝水,高興了就傻笑,生氣了就亂哭。冷了加棉襖,熱了穿單衣。  我們為生而「生」,何曾想到會有一天與「病」,與「老」,與「死」的劈面照見?而我曾經的好奇和惶惑,導致了對你們心底城堡的冒犯。敬請諒解。  我現在才明白,面對疾病和死亡,再親密再強大的情感,也會遭遇無力的困境。對於大多數的世人而言,它是雷區也是禁區。生命彼此間的疏離感是與生俱來的,即便相知如我們,也無力由此勝出。這個事件也教會我,要適應終極意義上的孤獨,面對人世的風浪,除了有並肩作戰的勇敢,還要有孤膽衝鋒的勇氣。  疾病是一場哲學課,聽課的講課的都是自己,會有怎樣的收穫全在悟性高低。但是,只要可能,我還是祝願普天下人,能夠逃了這門課。  至於我們仨,再來玩一次遊戲好么?  打打打,爭爭爭,回到過去,回到本初,回到當「木頭人」的日子——  哈哈,不許講話不許動。      此致敬禮  愛你們的A 戊子年秋(獲得「第五屆老舍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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