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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孝作忠」的儒家密碼|劉清平

摘要: 「移孝作忠」不僅是最有儒家特色的基本理念之一,而且也構成了儒家思潮能夠在兩千多年的時間內受到專制統治者重視的主要原因,要求普通民眾按照「君臣如父子」的「血親比附」原則,像孝順父母那樣忠於君主官長,所以熊十力曾指責它「以尊父與尊君相結合,遂使獨夫統治天下之局,特別延長」。

眾所周知,「移孝作忠」可以說是儒家思潮最有特色的一個核心理念;但我們同時也很容易發現,它自身包含著一個值得深入反思的重要問題:如果我們承認「孝」與「忠」分別屬於家庭血緣與政治業緣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彼此之間也有著深刻的本質差異,儒家思潮為什麼還會在迄今為止的兩千多年時間內,一直堅持將它們相提並論乃至融為一體,明確要求人們把對於父母的「孝」轉化為對於君主的「忠」呢?正是基於這一問題意識,本文試圖從批判性的視角出發,首先梳理儒家「移孝作忠」理念的產生基礎和思想內容,然後再進一步指出它在維護我所謂的「權貴禮制主義」方面所發揮的主要負面效應。

一 家國同構的社會基礎

與傳統儒家的許多理念相似,「移孝作忠」的理念也深深地植根於西周「分封制」的社會基礎之中,特別是與後者包含的「宗法血親禮制」結構密不可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有理由說,假如周公姬旦當初沒有以「頂層設計」的方式構造出這樣一種「權貴禮制主義」的社會制度,中國歷史上或許就不會出現儒家思潮,更不可能出現後者倡導的「移孝作忠」這一核心理念了。

眾所周知,西周分封制主要具有下面的特徵:周王首先基於血緣關係把土地和臣民分封給同姓的子弟,所謂「封諸侯、建同姓」,諸侯再基於血緣關係把土地和臣民分封給同姓的子弟亦即卿大夫,而在異姓的諸侯或卿大夫之間則實行同姓不婚制,藉助姻緣關係的延伸來彌補血緣關係的不足,由此在權貴集團內部,讓同姓之間互為血緣上的父子兄弟,異姓之間互為姻緣上的翁婿甥舅,最終形成了以宗法血親紐帶作為支撐的「家國一體」結構和以「親親尊尊」為鮮明特徵的「血親等級」體制。這一點集中表現在:周天子既是各位諸侯以及卿大夫在政治業緣層面的最高統治者,同時又是他們在血緣親屬關係層面的父親或兄長,以致朝廷中「王臣公,公臣大夫」的政治尊卑關係直接就是家庭里「父管子、兄管弟」的血親等級關係,從而構成了人類政治制度史上一種十分奇特的現象。

由於政治業緣層面的尊卑等級與家庭血緣層面的差序定位如此直接地合二為一,在周朝統治集團內部當然就沒有必要倡導所謂的「移孝作忠」了,因為這兩種特殊性的人際規範可以說已經變成了不分你我的一回事:各位諸侯對於周天子的臣服順從,從一個角度看屬於「子對父」的血親之「孝」,從另一個角度看同時也就是「臣對君」的政治之「忠」。更重要的是,無需具體論證我們也很容易看出,這種「忠孝合一」能夠藉助血緣親情本身蘊含的獨特凝聚力和強大向心力,有效地鞏固權貴集團內部對於周天子的政治效忠意識,最終有助於達成周公夢寐以求的「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尚書·梓材》)、讓姬姓江山世世代代傳下去的理想願景。也只有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周公在討論政事治理問題的時候會頻繁地提到家庭倫理的話頭,甚至還將違反血親規範、傷害血緣親情的道德過錯說成是罪不可恕的「元惡」:「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尚書·康誥》),以及武王為什麼會在討伐殷紂王的時候,把「不孝不友」也列為後者的一大罪狀:「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尚書·牧誓》)。事實上,在當時分封制的架構下,堅持「永言孝思」(《詩經·下武》)、「永世克孝」(《詩經·閔予小子》)的道德「元善」,明顯有助於確保作為「君父」的周天子在宗法血親禮制中對於身為「臣子」的各位諸侯的有效管治,所以才會出現「孝,禮之始也」(《左傳》文公二年)的說法。徐復觀曾指出:「在殷代……孝的觀念此時恐尚未形成,所以甲骨文中沒有『孝』字。……『孝』字在西周金文中出現雖較晚,但由其使用以測其創造之時,當在西周初年。」[①] 而在周朝的青銅器銘文中,我們的確能夠發現不少關於「孝」的內容,如《大克鼎》上的「天子明哲,覯孝於申[神]」,《杜伯須皿》上的「其用享孝於皇申且[神祖]考」等。這可以從一個角度表明,本身只是家庭私德的所謂「孝道」,主要是在確立了「家國一體」、「親親尊尊」的西周初年,才成為當時官方意識形態的頭號內容的。

不過,儘管在權貴集團內部沒有必要倡導所謂的「移孝作忠」,「忠孝合一」本身呈現出來的強大維穩力量,卻啟發了周公等人進一步訴諸「家國同構」的途徑,在權貴集團之外的全體社會成員中,也按照「血親比附」的原則,藉助「孝」所特有的血緣凝聚力和親情向心力,鞏固加強那些與周天子之間原本沒有實質性血緣關係的底層民眾的政治效忠意識。從現有文本材料看,周公已經明確提出了「若保赤子」(《尚書·康誥》)的見解,《詩經·泂酌》則強調「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兩段話語一唱一和、相互補充,就完成了「血親比附」的雙向圖景:一方面,君主官長應當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對待自己管治的普通百姓;另一方面,作為回報,普通民眾自然也應當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對待管治自己的君主官長。不難看出,這兩段話實際上是試圖在權貴集團內部的「家國一體」模式的基礎上,進一步營造出「家國同構」的奇妙氛圍,將整個社會都看成是一個由「萬歲爺」以及各級「父母官」與他們管治之下的無數「子民」共同組成的「類血親大家庭」;所以,雖然其中還沒有出現「孝」和「忠」這樣的字眼,但已經潛含著要求底層民眾也遵循「親親尊尊」的原則,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樣「忠於」君主官長的傾向了。

本來,從語義分析的角度看,「親親」之「孝」主要是指子女對於父母懷有的血緣性親情,「尊尊」之「忠」主要是指臣屬對於君主懷有的業緣性服從,兩者並不是一回事。所以,在通常情況下,地位低下的普通民眾也只會對高高在上的君主官長懷有敬而遠之的畏懼尊崇,卻很難像家庭生活里的子女對於父母那樣,形成依賴順從的綿綿親情。這樣,一旦彼此之間出現了難以調和的尖銳衝突,普通民眾對於君主官長的敬畏之心便會大大減弱,而君主官長要想維持自己的統治,就不得不訴諸法律刑罰的威懾力量了。《禮記·表記》曾提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世襲制」以及「血統等級」架構佔據主導地位的商代,權貴集團主要就是依靠嚴刑峻法來維持君主權威和尊卑等級的,卻較少訴諸血親和類血親之「孝」的情感向心力,結果才導致了「尊而不親」的動蕩局面。從商朝的覆滅中汲取了深刻歷史教訓的周公,因此決心實行「分封制」並確立了「血親等級」的架構,不僅在權貴集團的「家國一體」中,而且在整個社會的「家國同構」中,都把血緣之「親」與等級之「尊」緊密結合起來,一方面將父子兄弟的血親關聯轉型為尊卑上下的森嚴等級,另一方面又向森嚴有別的尊卑等級注入了情深意長的血緣親情,以期憑藉「親親尊尊」的內在機制,達到雙管齊下的維穩效應。[②]

應該說明的是,上面的分析並非我們的憑空猜測,因為《左傳》里有兩段不但內容十分相近、而且結構也很相似的話語,清晰地點出了周公通過設計分封制而把尊卑等級與血緣親情或直接、或比附地融為一體的終極意圖:

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桓公二年)

天子有公,諸侯有卿,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皆有親昵,以相輔佐也。(襄公十四年)

如前所述,在分封制的「家國一體」中,權貴集團內部的天子、諸侯、卿大夫之間本來就是「各有分親,皆有等衰」的,而「血親比附」的機制則進一步在權貴集團與「庶人工商」甚至「皂隸牧圉」之間也建立起了「皆有親昵,以相輔佐」的類血親友誼,從而讓全社會都在「家國同構」中變成了一個充滿「天倫之樂」的「大家庭」。一旦這個目的達到了,「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的穩定和諧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既然從天子諸侯到工商皂隸的所有尊卑等級之間都能夠維繫像父子兄弟那樣情深意長的親昵關係,「普天之下」的統治秩序肯定就不會出現任何問題,而周公憧憬的「姬姓江山代代傳」自然也就可以美夢成真了。

進一步看,當時的一些歷史文本還在這種「家國同構」的基礎上,從不同角度相當明顯地流露出了「移孝作忠」的思想萌芽。例如,《詩經·靈台》就曾運用「庶民子來」的語句,形容各地民眾蜂擁而來為文王建造宮殿的熱烈場景;特別是其中的「子來」二字,更是栩栩如生地刻畫出普通百姓以「子女」身份效忠「慈父」般領袖的欣喜心態,彷彿他們已經體認到了「天大地大不如朝廷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文王他老人家親」的深刻道理。再如,《左傳》襄公十四年的一段話,也清晰地呈現了從「為民父母」引申出「移孝作忠」的自覺意圖:「君將賞善而刑淫,養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換言之,君主之所以應當以「慈父」的面目「養民如子」,目的就是為了讓民眾把自己當成了再生的爹娘來孝敬,所謂「愛之如父母」。這類在當時官方意識形態中已經佔據了重要地位、發揮著重要作用的血親比附理念,為後來儒家思潮自覺倡導「移孝作忠」提供了直接的思想資源。

二 源於孔子的一貫理念

儒家思潮圍繞「移孝作忠」展開的第一個最清晰論證,應該說是孔子門生有若的這句名言了:「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這段話的字數不多,意思也淺顯易懂:如果人們能夠在家庭生活中做到「孝父從兄」,他們就不可能在朝廷里從事「犯上作亂」的活動了;所以,君子要弘揚「仁」之「道」,就應當立住「孝弟」這個「本」。這裡首先從血親之「孝」推出了政治之「忠」,將「先賢聖王之教」十分看重的兩大精神支柱融成了一個整體,然後又因此將「孝」之「元善」界定為「仁」道之「本」,幾乎可以說是在周公觀念的基礎上,和盤托出了儒家思潮的整個核心價值體系。

20世紀現代新儒家的思想大師熊十力在討論有若的這句名言時,曾嚴厲指責他「特為居上位者著想。欲使庶民居家皆行孝弟,則其對於國君自然忠順,不至犯上作亂。此乃古帝王小康禮教之骨髓……以事父之孝,轉為事君之忠。謂之移孝作忠」(《乾坤衍·辨偽》),明確將這句名言看成是儒家倡導「移孝作忠」、產生嚴重弊端的始作俑者,應該說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不過,與此同時,熊十力又在比較對照中讚揚「孔子言孝,皆就人之性情處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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