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原配王明華：願用一生，只為你好

蘇小旗

顛倒眾生工作室

梅蘭芳原配王明華：願用一生，只為你好

序

從上妝登台的那一刻起，梅竹芬的人生就彷彿凝在這一方戲台之上，凝在胡琴與鍾跋的板眼相和之間了。

眉眼濃重狹長，胭脂緋色，顧盼神飛之間，唱盡金縷衣，唱盡才子佳人與恩愛繾綣。

台上台下，閬苑人間。

梅竹芬十四歲登台，肖其父梅巧玲唱青衣、花旦。為人明慧白皙，風致溫婉，望之雅度恂恂。

二十歲上，梅竹芬迎娶著名武生楊隆壽長女楊長玉。兩年後，生下一男孩，取名梅蘭芳。

梅竹芬忠厚溫和，與京城頗有名氣的遲家「福壽班」搭台，每每有人鬥氣不唱，他便代人唱戲，與此同時還經常外串堂會戲。

頻繁演出之下，梅竹芬身體損傷嚴重，1898年患急病去世。年僅二十六歲。

父親去世那一年，梅蘭芳四歲。

從此只剩楊長玉和梅蘭芳母子。

時逢八國聯軍打進京城，楊長玉先是帶著兒子在梅蘭芳大伯家生活，後回到娘家。再之後，楊長玉之父楊隆壽為保護楊長玉母子被八國聯軍驚嚇而死。

楊長玉又帶著梅蘭芳回到梅家。那一年，梅蘭芳七歲。

時難年荒世業空，七年母子苦相依。1908年，楊長玉病逝，時年三十二歲。

那一年，梅蘭芳十四歲。父母早逝，少年失怙。此後，梅蘭芳由伯父梅雨田撫養，直至成人。

梅蘭芳之父梅竹芬

1

1910年春天，北京城裡春色初生，春色旖旎，柳絮輕盈而又多情。

這一年，十六歲的梅蘭芳在伯父的安排下，迎娶了大他兩歲的王明華。

王明華是旦角王順福之女，武生王毓樓之妹，身姿纖柔，面容清秀，眼中泛著淡美與清洌，是為清末端莊楚楚的小家碧玉。

成婚之夜，梅蘭芳挑去王明華頭上的喜帕。一邊廂俊美朗潤，一邊廂月容花貌，唐李賀有詩云：「檀郎謝女眠何處，樓台月明燕夜語。」大抵指的就是梅王夫妻二人了。

梅蘭芳十六歲娶妻，對於正是學戲黃金時期的梅蘭芳來說，確實有些急了。

十五歲後的梅蘭芳嗓子進入變聲期，為了保護嗓子，梅蘭芳只得停止唱戲而在家裡修養。離開戲園的梅蘭芳整日里無事可做，因此心情難免焦躁抑鬱。

家裡人突然想到，何不趁此時安頓好他的終身大事？一來可以有人相伴，陪他度過這個難關；二則此時完成終身大事，日後會將更多精力與時間放於唱戲之上。

畢竟，梅蘭芳是其祖父開創的「梅派藝術」的唯一繼承人，並且在當時北京梨園界已初露頭角，前途可期。

王明華的到來，果然開啟了梅蘭芳人生的新篇章。

朝暮相伴，養鴿為趣；艷陽下青磚地，落雨日黑瓦檐。

他待她溫存憐愛，她待他婉柔笑顏。看曼妙身段之下清風拂過，見青天白雲，雨起雨落。

那日夜相守的短短一年，二人恩愛和鳴，情感極為深摯融洽。

這些日子，珍貴得如同藏在記憶深處的翡翠，成為若干年後王明華日日夜夜反覆回味，且為之傷懷落淚的時光。

婚後第二年，梅蘭芳的第一個兒子出生，取名大永。同一年，梅蘭芳成功度過變聲期，在北京各界舉行的京劇演員評選中，名列第三名探花。

又過一年，即1912年，王明華生下一個女兒，取名五十。

彼時梅家尚不富裕，王明華絲毫不介意。她以一個女人最本質的柔情與堅韌，待夫君以柔，待家人以善，勤儉持家，梅家裡里外外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

自此，梅蘭芳與王明華這對恩侶佳伴，兒女雙全，生活平穩，梅蘭芳的演藝事業也漸漸開始有了起色。

梅蘭芳萬分感念妻子在最難之時的相伴相隨。

明華，「明日歲華新」。雖然崔塗的這首詩，免不了流露出落寞之懷，卻也終在這一句上體會到了一些歡樂。對此，梅蘭芳堅信，是王明華的到來，為他帶來了福氣。

若說之前梅蘭芳的演藝生涯如同那清晨被掩於朝雲之後的晨日，王明華到來之後，她綿密的心思，細緻的呵護，體貼的陪伴，如同朝霞，如同那四周流露出金邊的朝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迎接那束光明燦爛的陽光。

王明華又何嘗不慶幸自己的福氣呢？眼前人倜儻，溫潤如玉，況且才華滿溢，只要假以時日，定為梨園不可多得的翹楚。

既為結髮夫妻，我願身心俱付，許你一個日後春風得意馬蹄疾。

梅蘭芳與王明華

2

梅蘭芳婚後的幾年裡，夫妻和睦，子女乖巧，事業日漸昌盛。

這寬適並有著無限期望的日子，令梅蘭芳倍覺心安。每日里唱戲演出，散戲後回到家裡，妻兒與那跳躍的燭火都給了他塵世中最為安穩的幸福。

與妻子絮絮地說著演出時一些有趣兒的見聞，懷抱幼女，眼系稚子，滿心滿眼皆是寵溺與疼愛。

眼見夫君的演藝事業日漸昌盛，每日輾轉於戲台與宴會之間，王明華難免心生疼惜。她與梅蘭芳商量，有太多瑣事不需要他親自煩理，若她能夠日日伴他左右，或許會讓他更加專註於演藝。

愛妻有心如此，梅蘭芳欣然應允。

從此後，王明華便將整顆心都投入到了丈夫的事業之中去。

梅蘭芳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自己的夫人定會盡心為他打理好一切。

王明華也果然不負期望，做事細緻有條理，利落乾脆，識大體，明大局，有她相伴，梅蘭芳的戲唱得越來越好，名氣越來越大。

她為他的扮相花費極大的心思。

她擅長梳頭，盡心為他梳好假髮，那梳法既繁複又漂亮，甚至連專業的梳頭師傅都梳不來。她將梳好的烏黑假髮裝在梅蘭芳隨身攜帶的木箱里，只要他在上台前戴在頭上，便是一個精美巧俏的古代美人。

她為他改制服裝。《嫦娥奔月》這一齣戲里，嫦娥的服裝是將短裙系在襖子裡面，全然少了仙女的飄然意味。王明華與做戲服的師傅們參照古代侍女圖，將嫦娥的衣飾改為淡紅軟綢對胸襖，外系一白綢長裙，腰間圍著絲絛編成的彩色巾圍，中間系一條打著如意結的絲帶，兩旁垂著玉佩。這個嶄新的嫦娥形象，初一上台，便獲得滿堂喝彩。

甚至連梅蘭芳頭上戴的一朵小小的絹花，她都要親自到絹花作坊去定製最新花樣。

王明華對自己的穿著裝飾同樣看重。作為梨園翹楚之妻，她當然知道自己的形象就是夫君的臉面，這是一絲一毫都不能夠懈怠的。

她衣服的面料，必到北京前門外最有名的「瑞蚨祥」和「謙祥益」兩大綢緞莊挑選；服裝的樣式，必是當下最為時尚的。

在婦女們都穿簡單斜襟衣與長裙時，她穿的是鑲著花邊的芘芭式小襖和露出腳面的裙子。儘管是小腳，卻也學會了穿半高跟的小皮鞋。

她對審美有著天然的極好的直覺，知道用什麼樣的首飾搭配什麼樣的衣服才最出彩。北京最著名金店「天寶首飾樓」會經常把鑲嵌著珍珠與翡翠的耳環、別針、項鏈、手鐲和戒指等首飾送到家裡供她挑選購買。

王明華最愛的，是一隻碧玉翠手鐲。那是生活富裕起來後，梅蘭芳親自為她挑選的。

如果說其他所有華貴的服裝與首飾，只不過是為了稱得起夫君的檯面，那麼這隻手鐲，便是夫君滿心的愛意。如同她日夜陪伴在他身邊一樣，這隻手鐲，也將伴她終生。

一個俊美倜儻，一個聘婷端莊。無論什麼場合，只要這一對璧人出場，必定如璀璨星月，吸引眾人目光。

從此，只願時光安穩，春風秋月；只願前程錦簇，恩愛久長。

3

萬般完美之下，只有一事困擾。

畢竟是女兒之身，若說進出不便，王明華尚可以著男裝陪伴梅蘭芳出入台上台下，那麼，若身懷有孕，怕是無法再相伴夫君左右，如此，倒是對梅蘭芳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憑空添了麻煩。

梅蘭芳早已習慣了身邊有王明華打理。

因此當王明華向梅蘭芳提及自己欲到醫院做絕育手術的時候，雖然他開始心裡並不能接受，但王明華的分析，又讓他覺得頗有道理。

王明華說：我們已有一兒一女，天真活潑，生活中有了他們兩個，便足已。此後最緊要的，便是你的演藝事業，如今，實在是不應該有任何牽絆，男兒當以事業為重，更何況你已在戲曲表演上爐火純青，前途不可限量。只有依了我的想法，以後才可以無牽絆無憂慮地相伴你左右，我願以一生之精力，伴你。

他知道，她對他的好，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她予他濃情繾綣，予他一生堅定追隨的情意。

他同意了。

其實王明華有此打算，還有一個不便為人知的隱秘。

在自己精心的幫助下，梅蘭芳扮相愈加俊美，表演亦愈加精湛，如此，便有很多女性戲迷對他愛慕不已。所謂越是光亮的燭，越是招惹蟲蚊撲身，若說之前她可以因為自己的相陪而使丈夫身邊保持清凈，但若是懷了孕，又如何每日相隨？又如何能大著肚子女扮男裝？

於是，王明華去醫院做了絕育手術。身體將養好之後，便陪伴他去了日本演出。

那是1919年，梅蘭芳是中國到日本演出的第一位京劇藝人。

此次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除了梅蘭芳的京劇表演受到盛讚，王明華全程對他的精心呵護照顧也備受眾人讚揚。

王明華之心，盛的全部是滿噹噹的歡喜。卻全然不知，人生之頂盛，過後，便是無盡的荒涼。

4

從日本回來不久，王明華與梅蘭芳的一雙兒女便先後患上蕁麻疹。

病勢來得極為洶洶，梅蘭芳與王明華一時亂了手腳，尋便京城大小名醫，用盡所有能用的方法，卻未能留住一雙兒女性命。

真真是，人生猜得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局，縱然生命如同長流水，奈何或許生生不息，也或許斷流不可逆。

悲愴之中，梅蘭芳和王明華巨大的苦痛，也只能生生吞咽下去。

從此，梅蘭芳散戲回到家中，再也尋不到孩子的身影，聽不到孩子的歡聲笑語。

家裡一下子像失去了魂兒的人，冷清寥落，兩人相對無語，心中的疼痛一刻不得停息。

王明華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做絕育手術的決定，當時有多麼決然，現在便有多麼懊悔，每每念及此，王明華便淚水長流。梅蘭芳，卻未曾責備她半句。

終於，王明華無法承受喪子喪女之痛，一病不起。同時坍塌的，還有她的精神。

這一生，再也無法擁有自己與梅蘭芳的孩子了。去日不可追，徒留對兩個孩子的想念，和無窮無盡的悔恨。

梅蘭芳的伯父只生了幾個女兒，梅蘭芳是兼祧兩房的獨生子，因此對梅家來說，梅蘭芳一對兒女的夭折，便是斷了梅家的香火。

一方面為了安緩女兒悲傷的情緒，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穩固女兒在梅家的地位，經過商量，王明華娘家提出把王明華的親侄子王少樓過繼給梅蘭芳夫婦。

對於這個提議，梅蘭芳並未表態。對此，他有他自己的思忖。

首先王少樓是王家人，即使過繼，也不是梅家的血脈；其次，當時梅蘭芳未到三十，正當壯年，完全可以再生育自己的孩子。

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再娶一房妻，而這，必須徵得髮妻王明華的同意。

梅蘭芳思慮再三後，將自己的想法透露給王明華。

儘管王明華早已經在心裡做好了準備，不用說梅家，就是她自己，也不允許因為自己而讓梅家斷了後。但當梅蘭芳向她提起再娶一房妻子來生兒育女時，王明華的心，依然如同被鋼針刺穿，然後又被緊緊擰起。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從此以後，她一生的幸福，便終結了。

自古以來，中國男人便可以三妻四妾，雖然此時已是提倡「文明婚」的民國，但其實男人依然可以娶二房甚至三房。更何況，梅家香火能否延續，就在於自己是否點頭同意。

——其實，王明華知道，自己有什麼權利因為想要專一的愛，而讓梅家斷了香火呢？

於理，這並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於情，王明華的心卻如同油煎火燒一般，實在不想同意，但也只能點頭同意。

為了梅蘭芳，她可以陪伴他到任何場合，為他打理一切；為了梅蘭芳，她可以毅然做絕育手術，只為更好地幫襯；為了梅蘭芳的子嗣，她必須同意由另一個女人來代替她盡到她已無法盡到的妻子的責任。

這便是一個女人的「顧大體，識大局」。

5

正在梅家欲覓得一位適合的女子時，在梅蘭芳好友羅癭公的堂會上，梅蘭芳見到了福芝芳。

經過了解，得知道福芝芳是梅蘭芳的開蒙老師吳菱仙新收下的女弟子。時年芳齡十六。

福芝芳端莊大氣，清秀柔婉，面如銀月，山眉水眼。在眾多鬢香衣影之中，福芝芳的素樸清透立即吸引了梅蘭芳。

回家之後，梅蘭芳向王明華提起了福芝芳。王明華說：想來你的眼光斷不會差，若是身家清白，倒不失為合適的人選。

巧的是，幾日之後吳菱仙帶著福芝芳來梅家向梅蘭芳要《武家坡》的劇本。王明華也見到了福芝芳。她暗暗打量，心中不得不對梅蘭芳的眼光感到佩服。

這個姑娘小自己十三歲，小梅蘭芳十一歲，面色紅潤，容貌標緻，看上去性子沉靜，而且身體健康，真真是旺夫相。況且這女孩家庭成員極其簡單，若日後成為了一家人，相處起來便會簡單許多。

王明華當下動了心，覺得她與梅蘭芳很是般配，在與梅蘭芳商議過後，便拜託吳菱仙和羅癭公到福芝芳家提親。

福芝芳從小由母親獨自撫養成人。福母頗有滿族人的硬氣，儘管家境貧寒，但也不願女兒嫁作姨太太。

但念及吳菱仙和羅癭公人品皆佳，梅家亦是家風淳厚朴潔，福母提出要求：福家絕不以嫁女來求榮，若要娶福芝芳，不要訂金與聘禮，只需應允兩個條件。

一是梅家需按兼祧兩房的規矩迎娶福芝芳，即福芝芳與梅蘭芳髮妻地位平等，都是「妻」的名分；二是因膝下只有這一個女兒，因此自己要跟著女兒一起到梅家生活，日後梅蘭芳要為她養老送終。

對此，梅家和王明華均表示同意。

1921年，梅蘭芳與福芝芳成婚。

新婚當夜，梅蘭芳並未直接進洞房，而是來到了王明華的屋子裡。

他與她挑燈說話，與往常一樣；她笑著應答回話，亦如往常一樣。

然，過了今夜之後，往常便再不是往常。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將把自己的溫情與憐愛分與另一個女人，他曾經看著自己的眼神，說話的語氣，曾經只屬於自己的溫熱的肌膚，溫暖的懷抱，都將歸了另一個女人去。

王明華心頭百般滋味，苦楚，痛惜，哀傷，不得不以平靜甚至欣喜努力將它們壓制下去。

她笑著聽他說完想說的話，然後替他整整衣襟，淡然地說：快過去吧，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別讓人等得久了。

梅蘭芳輕聲安慰王明華早點休息。王明華輕輕推他，說：快去。

梅蘭芳輕輕關上門後，王明華終於無需再忍耐，霎時淚流滿面。

相濡以沫整整十一年。十年的恩愛眷戀，兒女繞膝，那歡樂的時光彷彿是觸手可及的昨天，萬分追念，萬分不舍。

那一夜，王明華輾轉難眠，淚水未嘗斷過。她想起當年他迎娶她的那一天，想起少年夫妻時的繾綣之趣，想起夜夜溫聲細語，想起孩子初生時他臉上的笑意……

從此以後，冬去春來，她便只是他名義上的妻而已。

縱然如此，她依然感念他的有情有義。自己與新夫人的新婚之夜，卻為了她而放新娘一個在新房。這細心的體察，這呵護的心意，令她深為感激。

她深知梅蘭芳的為人。他永不會嫌棄她。永不會。命運至此，三個人的感情中，大家都沒有錯。

第二天清晨，福芝芳來給王明華問好。她稱呼她為「姐姐」。

王明華笑著，拉著她的手坐到自己身旁，打量著她。

她告訴她：此後你我兩人之間並無身份地位上的差別，不僅如此，反倒是妹妹你受累了，我是感激的，從此以後姐妹相待，一切，都是為了梅先生好。

王明華的大氣與坦然，讓福芝芳感動，又在感動之後生出敬意。

福芳芝說：姐姐話是這樣說，但梅先生能有今天，都是姐姐你的精心關護，嫁到梅家來，也是我的福氣，我也勢必會盡妻子的本分，請姐姐放心。

王明華當然放心，在她第一眼見到福芝芳的時候，就認定這是個有福氣的女人。她看人看物從未走過眼，更何況福芝芳這樣懂禮節知恭敬。

是的，無論是誰陪在梅蘭芳身邊，都只願為他好。這，並不分王明華還是福芝芳。

福芝芳

6

王明華是對的。梅蘭芳心思細緻，脾性溫和，與福芝芳成婚後，二人十分恩愛。

福芝芳從王明華手中接管了對梅蘭芳日常生活的照顧，因為生於貧寒之家，因此做起活來手腳利落，從不嫌棄苦累。梅蘭芳對她很是疼愛，王明華心中亦是十分欣慰。

婚後第二年，福芝芳便產下一子，取名大寶。

孩子出生第三天，在福母的指點下，福芝芳與奶媽將孩子抱至王明華屋中。

福芝芳說：自我嫁到梅家，處處得姐姐關照。雖然我是以「妻」之名嫁入梅家，但姐姐始終在我之上，幸得這第一胎是個男孩，因此當屬姐姐名下，這就是你的兒子，因此將孩子交與姐姐撫養。

王明華心中十分感動，她將孩子留在自己屋中一個月，每日里精心照顧，細心呵護。

孩子滿月那天，王明華把親手縫製的一頂小帽子給孩子戴上，然後與奶媽一起抱著孩子來到福芝芳屋內。

懷中嬰兒酣睡得正是香甜，王明華輕輕把他放在福芝芳身邊。

她說：感念妹妹與伯母讓子的深情厚意，這讓我感激不盡。你就是我的親妹妹，哪裡又有上下之分呢？只不過我虛長了你一些年歲，才讓你稱了一聲姐姐。大寶如此周正乖巧，這是妹妹的功勞，為梅家延得了血脈。我們都是他的母親，但哪有孩子不需要得到親生母親的呵護呢？只有母子日夜相守相伴，方能感情深厚，我又怎麼能剝奪你們母子情感的權利呢？

此番話話語懇切，令福芝芳與福母十分感動。

王明華又說：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精力大不如從前，家裡家外幸有妹妹關照，才這樣井井有條，只是以我的身體狀況，恐怕以後妹妹會更加煩心家中瑣事了。妹妹年輕健康，頗有精力，又有孩子的姥姥在身邊幫忙照看，所以今天，姐姐拜託妹妹呵護好梅家的這根苗，使之健康成人。

在場之人無不動容，情真意切，毫無隔閡，王明華也因此更加令福芝芳敬佩尊重，二人關係始終融洽。

王明華並未說假話。

自從一對兒女夭折，王明華大傷的元氣始終沒有恢復，時常半夜猛然驚醒，夜夜不能安睡。久之，心口疼痛，胃口全無，整日不思飲食，本來就是瘦削之人，如今更加日漸消瘦。

梅蘭芳娶了福芝芳之後，先後生下幾個孩子。梅蘭芳對孩子極為寵愛，王明華心中由衷為梅家高興。

只是有多高興，心中便有多荒涼。

如果自己的一雙兒女尚在人間，如今，已經讀了學堂吧？眼前的兒女繞膝，與天倫之樂，自己又何嘗沒有享受過呢？若是當初自己沒有貿然做出絕育的決定呢？如今，眼前的場景，應該還是屬於我與他的吧？

整日的沉重心思，讓王明華情緒越來越消沉，身體越來越孱弱。

梅蘭芳與福芝芳

7

每一個人，都為了梅家，為了梅蘭芳的戲曲事業，竭盡全力。

梅蘭芳與福芝芳恩愛有加，也從不會薄待她。每個人都那麼明事理。

他們待她以敬愛，以關心；她待他們以成全，以祝福。

只是，王明華深感自己一生已經荒廢，對梅家，對他，無法再有半點助力。

不久之後，王明華患上肺結核。梅蘭芳為她尋遍京城名醫，卻始終久治不愈。全家上下都十分焦急。

雖然有下人照顧，但福芝芳依然日日探望。

王明華先是謝絕她的探望，畢竟肺結核傳染性極強，若是累及他人甚至孩子，則令她萬不能心安。

之後，經過深思熟慮，王明華決定到天津馬大夫醫院治療。她擔憂有二，一是若是她在，全家人的健康都會受到潛在威脅；二是不想梅蘭芳再為自己的病掛心，從而影響他的演藝事業。

梅蘭芳與福芝芳對她的決定，十分感動。

於是王明華離開梅家，只有一位特別護士劉小姐在身邊陪伴。

至此，王明華退出這三個人的感情，把家交付與他，把他，交付與她。從此再無牽掛，亦不用強顏歡笑。

此生所有眷念與愛戀，便統統與我無關。

8

1926年，梅蘭芳的情感生活又有新故事，他與名滿京城的老生演員孟小冬相愛了。

孟小冬對於梅蘭芳已有兩位妻子深有顧慮。

梅蘭芳說，原配夫人因身體病弱，而長期在天津養病，家裡只有一位夫人。因為自己是梅家唯一的繼承人，兼祧兩房，因此可以娶兩位妻子，身份地位相同，平起平坐。

之後，梅蘭芳特意帶著孟小冬到天津醫院探望王明華。

彼時，王明華面容削瘦，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從前的風華，皆隨時間而去了。

望著眼前依舊英姿挺拔的男人，和才貌兼俱的孟小冬，王明華明白，這才是「才子佳人」，如此般配，又如此相愛。

王明華依然給予了他們誠懇的祝福。因為除了祝福，她已經一無所有。

甚至自己連命都快沒有了，按照兼祧兩房的規矩，梅蘭芳確實可以再娶一房妻子。

之後，聽聞梅蘭芳與孟小冬於1927年成親，聽聞他們恩愛，聽聞福芝芳不接受孟小冬，聽聞他事業蒸蒸日上，如日中天……

這些別人的故事，於王明華而言，儼然已經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儼然遠得如同前世里的一個夢，如今，統統與她不再有半點干係。

她只願日日夜夜囿在那獨屬於她的十年的幸福生活里。那裡不需要所謂的深明大義，不需要成全，不需要強顏歡笑。

那裡有活潑嬌憨的兒女，有他的愛與寵溺，有與他的同進同出，有她全心全意為他所有一切的打理；那裡只有甜蜜，沒有痛得讓人無法呼吸的苦澀。

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1929年初，孤身一人住在天津醫院的王明華病危。

因她一生寬大能容，梅家人都非常感念尊重她。得知消息後，梅蘭芳帶著福芝芳四處尋找萬年吉地。經過反覆比較，決定購置香山腳下一塊風景優美的山坡地。

這塊山坡地，名為「萬花山」，「萬花」與梅蘭芳的字「畹華」諧音。

不久，王明華病故。終年三十七歲。

因王明華生前無子，福芝芳決定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作為王明華的孝子到天津去接靈柩，由管家打幡。之後梅蘭芳夫婦帶著他們的子女給王明華戴孝送葬，用金絲楠木棺材裝殮，葬入萬花山墓地。

以此來表達他們對王明華最大的敬意。

梅蘭芳與孟小冬

後記

此後人世幾度浮沉，命運跌宕起伏，孟小冬與梅蘭芳斷絕關係，福芝芳相伴梅蘭芳一生。

1961年，梅蘭芳因心肌梗塞去世。在福芝芳的要求下，國務院安排施工，在萬花山修建了三個並葬的墓穴。

福芝芳親自驗視，把保護完好的裝殮王明華的金絲楠木棺材挖出，與梅蘭芳的陰沉木棺材一併下葬，旁邊備下一個空穴，留給福芝芳本人百年之後用。

1980年，福芝芳因患腦中風去世，之後由子女於民間尋得的一口棺木裝殮，葬於萬花山，與王明華陪伴於梅蘭芳兩側。

至此，所有恩愛與悲歡，所有付出與失去，所有隱忍與凄楚，都如那林間一陣風，吹過，便不再留痕迹。

世事，果真恍若一場大夢而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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