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寧:做裁縫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

上海茂名南路的W.W.Chan & Sons波特曼店門店裡,陳家寧在櫃檯上展示裁剪技巧。他回憶自己當年看父親裁剪,雖然剪刀移動速度飛快,但能保持布料平整沒有褶皺。現在陳家寧已經極少動手制衣,而在以前,曾經一個月里100多套全部都由他自己接待、裁剪、試衣,因為害怕加班,他有時勸客戶少做幾套。陳家寧坦言自己悟性不高,入門的頭5年到10年,一直對裁剪出來的西服不太滿意。即使後來慢慢得心應手,因為布料、款式和其他新元素的變化,原來學習的技能也要逐步改進。他一直沒有找到理想中的完美。他引用畢加索的一句話,「You know when to stop」,就好像寫一個毛筆字,西服的改動是牽一髮動全身的。

攝影|張棟

陳家寧:紅幫裁縫的驕傲與焦慮

(原標題)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周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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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春節時,陳家寧接到一個來自香港的電話,「我爺爺的照片曾經掛在你們的門店裡,如果還在,能不能寄給我一張?」陳家寧記得那張Captain Steele的照片,那是在九龍金馬倫道店1960年1月1日開幕酒會上拍的,相片,他還留著。

  1950年,紅幫裁縫陳榮華在香港開創了自家的西服定製店,1982年長子陳家寧接手,並將公司名稱改為W.W.Chan & Sons,一直延續至今。

  半個多世紀以來,香港的西服定製從鼎盛時期的一二百家,至今堅守下來的,已為數不多。陳家寧是其中之一。

  陳家寧仍記得老顧客Captain Steele,兒子也是機長,也在他的店裡做西服。

  「他們一代一代地來,我們之間關係很好。有些顧客爸爸去世了,(兒子)把爸爸的西服拿過來說,問『能不能改了讓我穿,我想紀念他』。」 陳家寧站在裝滿顧客資料的檔案室,用夾雜著粵語的港普對《中國新聞周刊》的記者說這番話時,語速比平時慢了幾拍,好像進入了關於父輩的記憶。

  2002年,陳家寧把父親的事業從香港帶到上海,也成為最早入駐上海茂名南路的西服定製一條街的店鋪。1940年代,上海南京路上的紅幫裁縫們出走上海,隨客戶遷徙至海外。如今,西服定製重回市場,一條街的生意日益紅火,但像Captain Steele這樣,兩三代人追隨同一家裁縫店的情況,陳家寧在上海從未碰到。

陳家寧在W.W.Chan & Sons的工廠里製作西服。攝影|張棟

  裁縫需要標準,不需要風格

  陳家寧今年65歲,瘦高,紳士范兒,身著考究的西服皮鞋,談到西服製作的標準和細節,會順勢做幅度誇張的示範,應是多年和顧客溝通留下的習慣。

  陳家寧15歲入門學藝,做裁縫50年,已經到了需要戴老花眼鏡工作的年紀。最近幾年,他退居二線,把香港和上海的三間門店交給三個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打理,偶爾有重要客人和老友登門,才會出現在門店。

  和記者約定採訪的那天早上,在位於上海茂名南路的門店裡,他被慕名而來的顧客徐先生認了出來,「客人進來一定要我服務。雖然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放在哪裡了。」

  茂名南路是上海著名的高檔西服定製一條街,也被稱為中國的「薩維爾街」(Savile Row,具有上百年歷史的英國西服定製街)。2003年,陳家寧在此設立了其品牌專營店,隨後吸引同行接連入駐,很快店面租金上漲了5倍。陳家寧為了控制成本,決定把店搬遷到街尾僻靜處的一棟3層小樓,續租6年。第一年生意小幅下滑,之後幾年,反而更好了。

  上海待了13年,陳家寧的普通話依然不太流暢,夾雜著粵語和英文,因此他每一個字的發音都特別用力,但他又著急著要儘快表達完整,有一股執拗的真誠。

  徐先生在香港和北京都有過定製西服的經驗,但他對款式、布料、搭配,並不十分在行,和陳家寧談了十來分鐘,面對二十幾種襯衫領子的樣式和上百款布料,他不得不放棄選擇,交由陳家寧把關。

  在店鋪提供給徐先生的一張測量單上,一件西裝外套和一條西褲分別要測量10個不同身體部位的尺寸,襯衫需要測量5個數據,不過對於經驗豐富的駐店的包師傅來說,完成整個測量程序,只需兩三分鐘。在完整地報出尺寸之外,包師傅還會用敏銳的眼睛,目測出顧客身體部位所有的缺陷,比如左肩下垂、脖子粗短、凸肚、疑似駝背、兩腿長度不一等。包師傅細緻地詢問徐先生,平常的站姿,走路方式,並作出標註,從而在裁剪和縫製的細節上作出調整,達到最合身的狀態。

  合體,對於陳家寧來說,是手工最重要的意義,也是定製(Bespoke)和購買成衣的最大的區別。「合體的意思是服帖的大小和鬆緊,你無論怎麼動,好的西服後肩膀和衣領永遠貼住人體,是掛在身上的。」

  「裁縫不需要風格,需要標準,國際標準。」這是陳家寧五十年來恪守的原則。

  那個規矩細緻到,所有衣服在製作中,都要「對條,對格,對花紋」,衣領、口袋、袖子等位置的面料必須最大程度對上紋路。對於成衣這是很方便的技術,但對於以「服帖」為前提的定製來說,這是一門大學問。

  「W.W.Chan & Sons 之所以生存下來,靠的是堅持傳統工藝,按規矩來。」陳家寧翻出一件製作完畢的西服的駁頭,傳統方法納駁頭,是用手工縫製的方法使面料和毛襯連在一起,既不易變形,也能使駁頭保持立體挺括的形狀。他翻過駁頭背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針眼。

  在成衣和品牌佔主流的年代,裁縫行業內一度盛行黏合襯技術。工廠制衣,都貼一層黏合襯,利用機器把內襯粘貼在面料背面,省卻批量生產所需要的時間與工序,面料加硬後,衣服看上去依然挺括,但一旦穿上身,西服就失去了服帖與活動性。現在上海能全手工做非黏合襯的裁縫店已經屈指可數。

  從顧客第一次進門,面料、底襯、紐扣,被一一確定,建立「一比一」比例的樣紙作為裁剪前的草圖,待一周後,顧客第一次試衣,根據紙樣裁剪的面料臨時縫製組合,稱為殼子,師傅再根據顧客的要求用別針在殼子上做修改。

  第二次試衣(光樣),門店的試衣間,6面鏡子全方位無死角讓顧客審視衣服有沒有瑕疵,「我們讓顧客把每一個毛病、喜好都看出來。」每一個顧客都有兩次試衣的機會,第三次試衣(交貨),陳家寧一定要求顧客穿上皮鞋,尤其是那些「穿著休閑的牛仔褲,頭髮亂亂的年輕人,等他把我們的衣服穿上,鞋子穿上,完全是兩個人。那個感覺完全不一樣」。那是陳家寧最滿足的時刻,「比我賺了多少錢,更重要。」

裁縫的重要工具:針、剪刀、直尺、軟尺、畫粉。

  家庭傳承

  雖然在香港出生、長大,但陳家寧能聽懂上海話和寧波話,基本交流無礙。他是在紙樣、皮尺、劃粉、布料堆和一幫講一口寧波話的紅幫裁縫的環境下長大的。

  上世紀20年代初,民間稱外國人為「紅毛人」,為「紅毛人」制衣的寧波裁縫則被稱為紅幫裁縫。紅幫裁縫的技藝,起源日本,成名於上海。20世紀三四十年代,紅幫裁縫在上海鬧市區的南京路、四川路、霞飛路等10多條馬路開了400多家西服店號,其中不乏「培羅蒙」這樣的名品。店鋪招牌是上英文名比中文醒目,店號後加「Tailor」,W.W.Chan & Sons亦如此。

  陳家寧的父親陳榮華,就是第一代離開農村闖江湖的紅幫裁縫。陳榮華1922年生於浙江寧波鄞縣,14歲到到上海「生利」洋服店當學徒。7年後,21歲的陳榮華入讀上海市私立西服工藝學校裁剪學院,接受紅幫宗師顧天雲的親自教學,畢業成績名列三甲。

  如今,陳家寧將父親當年畢業時獲得的獎狀和獎品,一枚銀戒指,以及父親1973年製作的一件單排三粒扣西服捐贈給寧波服裝博物館,它們被陳列在博物館二樓的展廳。

  小時候,家距店鋪只有5分鐘的路程,有時候去店裡給爸爸送牛奶,到了就不肯走,陳家寧坐下來看爸爸做生意。表兄去給他補習功課,揶揄他「不是念書的料,生來就是生意人」。作為家中長子,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他是有使命感的,生意要維持下去總要有人來承擔。

  後來,為了方便照顧生意,父親索性把家、店面和工廠都安置在一棟兩層樓房裡。十歲出頭,陳家寧就開始在店裡幫忙打雜,晚上給顧客送衣服。「當時公司很多客人都是國外遊客,來兩三天就走,交貨時間緊。有時我們晚上12點做好,連夜送到客人的酒店。慢慢就習慣,書也不好好念。」

  1967年,15歲那年,他正式拜師學藝,「兒子」成了「徒弟」。裁縫是手藝活兒,靠的是言傳身教,正統的紅幫裁縫大都經過嚴格系統的專業訓練,紅幫以父帶子,師授徒的形式傳授技藝,學徒一般從13、14歲起步,掌握刀功、手功、車功、燙功。3年出師,5年方能小成。真正成名的,一般都是熬到五六十歲很有經驗的老師傅。

  舊式的師傅抱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心理,傳授技藝總是有所保留,拜師學藝靠的是勤快、悟性,以及耐打罵。但因為父子的關係,陳家寧的學徒生涯雖有打罵,相較而言順暢許多。

  此後的生活和職業混雜交織,從裁縫的兒子,晉陞為裁縫店的老闆,除了在美國留學念書的三年,這一輩子,他沒有再離開裁縫店。

  這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

  陳家寧的職業經歷,是隨著整個定製業發展的浪潮起伏的。1982年當他接手公司時,香港的西服定製行業,已經開始走下坡路。

  53歲的梁耀輝現在是W.W.Chan & Sons 上海波特曼店的駐店經理,他14歲在香港酒店的西服店做學徒入行。「40年之前,定製西服行業最鼎盛的時候,香港有幾百家裁縫店鋪,集中在尖沙咀、中環和銅鑼灣的希爾頓酒店、半島酒店等五星級酒店樓下,一般一家酒店就有十幾二十多家裁縫店。」他回憶說。

  而當時陳家店鋪里,一個師傅帶著十二三個徒弟,日夜趕活。「開始做的時候,都是英國的顧客,英國穿西裝比較講究。後來美國經濟好了,就是美國顧客多,他們在美國定做一套西服的價格,在香港能做五套,甚至更多,所以他們來開會、旅遊,一次做很多套。美國成衣發達後,顧客就變成日本人、韓國人、台灣人、有一段時間還有澳大利亞人,最後是內地客人。」當時香港裁縫店太多了,出名的也多,但到後來,真正延續下來的並不多。

  再後來,人們迷戀機器的效率和成衣品牌代表的身份,裁縫店被制衣廠淘汰,定製被成衣取代,找裁縫做新衣,成為窮和土的代名詞。

  做裁縫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做好一件衣服需要花很長很長的時間,但是它的價值沒有那麼大,這不是高科技,它只是一件衣服。你花那麼大精力是不是值得?」陳家寧說,現在願意干這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回到內地,和這裡的裁縫合作久了,陳家寧發現內地的工人聰明,但「聰明過了頭」。最直接的例子是,每次客人試身之後要改紙樣,留檔保存,但內地的工人,改得很差。「他們覺得,反正下次顧客還來,改紙樣沒什麼必要性。但沒有用是另外一件事情,你花這一個小時,是需要花的。」 他們用自認為好的方式,更快、更省力,但不是真的更好。

  還有外地裁縫,慕名來找陳家寧,花幾萬塊做一件衣服,希望在當中學會點東西。陳家寧把收藏的日本、歐洲的裁剪書給他,「但他做不出來,因為工人不願意。」

  裁縫不是神聖的職業,終究只是靠針線、剪刀、尺子裁剪出一件衣服。整體的品質和細枝末節的匠心,即使是真正有福分穿上身的顧客,十有八九也並非完全領悟。早些年定製業式微,收入大不如從前,真正一針一線支撐到現在的裁縫,大都靠著內心的歡喜和一些些孤傲。

波特曼店門店裡,駐店師傅、經理梁耀輝(左一)和員工正在為客戶量身。

駐店師傅是一家高級西服定製店的靈魂。只有經驗老道、技巧嫻熟的裁縫師傅,才能用精準的語言和數據, 描繪出顧客的身體輪廓,並在理解顧客要求的基礎上,給予更多專業的建議和調整,這是一套定製西服成功的基礎。

攝影|張棟

  有心無力

  這些年,「手工定製」的概念在內地重新崛起,作為敏銳的生意人,陳家寧果斷地將重心轉移至上海,但上海灘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父親出走時的模樣,傳承技藝、培養人才成了他有心無力的事情。真正懂且熱愛裁剪的師父已經越來越稀有了,而年輕人已鮮有願意靜下心來學習的。

  香港的門店經理朱華苗,從1986年就跟隨陳家寧。陳家寧數次談及他,欣慰且驕傲。但這樣的徒弟和合作夥伴,在上海已經很難尋覓。早在上世紀80年代,陳家寧到深圳開設工廠,遠赴美國接訂單來維持工廠的產量,同時培訓員工,高峰時招納了200多個工人,但現在,真正留下來繼續在上海工廠工作的,只有20個。

  和以前的老師父不同,陳家寧願意傾囊傳授自己的技術,曾經他把全套的技術毫無保留教給學徒,但對方沒幹多久就離開了,跳槽到對手家打工。這讓陳家寧很傷心。

  他甚至無法說服自己的兒子繼承家業。

紅幫裁縫的第二代傳人陳家寧(右)和他的兒子陳風凡。攝影|張棟

  兒子陳風凡是80後,今年34歲,與父親一身筆挺的西裝不同,模特身材的陳風凡西裝領帶混搭牛仔褲,很潮很時尚。與父親陳家寧的「使命感」和「從一而終」相反,他反抗墨守成規,拒絕接受「標準」的束縛。

  10年前,剛從某大學哲學系畢業的他,正處於迷茫期,被父親召回上海,以子承父業。但學徒三年,陳風凡第一次從裁縫的角度去認識這個行業,越發覺得做裁縫違背了自己的個性。

  「開始像是小學徒入門,給顧客開單子要寫很好看的英文字體,學會現金點鈔,整理布料,招呼客人,要麻利、利索,因為你要讓客人感覺專業。」這些在陳風凡看來「是很表面、無意義的事情」,可在父親那,這是這份職業必須有的。

  陳風凡想做「更深層的東西」。他發現,「不學這些,我做銷售一樣能賣雙倍的量。親力親為在這個時代不合時宜了。」

  陳風凡認為,「一門技術學得精越細,那個技能成為你的一部分去改變你。裁縫師傅就是按照尺寸做,一切都按照數據來,分毫不差就是完美。」講感覺對父親來講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兩人理念不合,可陳家寧是父親,也是老闆。剛到店裡時,只要父子倆同時在,陳風凡就覺得憋屈。

  陳風凡佩服父親,但又對他的保守和堅持頗有微詞。「爸爸為了工作非常有克制力。他喜歡吃蒜蓉、大蒜,但因為接待客戶不方便,就完全不碰。每天早10點到晚10點的上班時間,上班必須提前15分鐘到公司,如果你準時到公司,就算遲到了。他沒有一絲可以商量的餘地,你只能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

  在兒子眼裡,做好衣服,服務好顧客,就是父親工作的全部。可陳風凡一心想的是,爭取更多商業合作擴大品牌影響力,他還和父親提出開個副牌的想法。陳家寧願意支持年輕人的想法,但前提是絕對不能影響原有牌子的品質。父子倆談了兩三年,都沒有談攏。

  目前,陳家的三家門店的當家師傅都是四五十歲、手藝與對品質的要求與陳家寧契合的老師傅。有他們在,能保證自己退休之後,這個牌子還能延續。

  有商人看中他的品牌,願意給他們投資,幫助其拓展門店,但被陳家寧一一拒絕了,因為他已經無法再找到好師傅了。

  裁縫沒有自由。「有一個同行在香港開店,很有錢,年紀也大,他唯一懂的路就是從家裡到公司。這就是裁縫,沒有私人時間。尤其是你投入到一件事情上面。」

  陳家寧說,父親最喜歡裁縫,第二喜歡跳交誼舞。去世之前五年,每天下午去跳兩三個小時,那時他才開始享受人生。而他自己,年輕時喜歡集郵、搖滾、攝影,現在還有兩部萊卡M6,也是古典音樂發燒友,但一年聽不了一次。剛到上海頭五年,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師傅,他每天早上10點到晚10點,待在店裡,全年無休。

  現在到了他要退的時候了。「我15歲入行,做很長時間,夠了,該退了。」陳家寧望著櫥窗說。但與當年不同的是,兒子不再接手父親的手藝。

  本文首發刊載於《中國新聞周刊》總第744期

  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編輯:cnw_sxs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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