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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浮生」話李煜

□落 櫻

書讀到中年以後,故友重逢的機率越來越大。

比如李煜,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時我十四虛歲,已經讀初三了,任性如我,並沒有把中考當成一種壓力,仍舊喜歡到處借書亂看「雜書」。也不知從何處借來一本《李煜詞集》,閱之驚為天作。一想到不久後此書就要還回去,我做了一個也算蠻瘋狂的舉動:找來一本筆記本,全書抄錄。好在李煜的詞作也就三十來首,多是小令。

我後來自己開始塗塗寫寫之後,回憶當初喜歡的原因,覺得李煜詞作的那種不事雕琢,率直明朗又清新雋永的特色一直是我追尋的風格。李煜以「一代詞宗」的形象走入我最初的視線,「首印效應」影響了許多年。以至於在一些歷史書中,看到其奢華的,荒唐的,屈辱的點閃過,總是在腦中自覺屏蔽,為其開脫。

據徐鉉的「李煜墓志銘」中稱,李煜著有文集三十卷,雜說百篇,雖然散失了不少,但還是有不少名篇流傳了下來,其文集曾被人評為有「漢魏風」,雜說有直逼《典論》的說法。我也看過幾篇如《大周后誄》這樣的名文,當然還有他的詩作,但還是更喜歡他的詞作。雖然詞作在宋代還是被當作「小道」來看的,在尤袤的《遂初堂書目》中,詞是被編入「樂曲類」的。李煜的詞,經歷了前期輯錄者的不認真與後人編輯時的「寧濫勿缺」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況,使其作品真偽混淆,偽托之作比較多。

二三十年後,我重翻李煜的詞作,我在市圖書館借到了兩本比較完備的寫李煜詞的好書,一本是詹安泰校注的《李煜詞校注》,由上海古藉出版社出版;另一本是王仲聞校訂,陳書良、劉娟箋注的《南唐二主詞箋注》,由中華書局出版。這兩本書的箋注和校訂部分的內容比較靠譜,而且歷代的存偽附錄都有搜羅到。

較之二三十年前,我對李煜的詞作有了更多的認識,再加上我這些年對「花間詞」、宋詞以及「南唐史」的一些涉獵,對李煜也更有了一些自己的觀感。有時候,我也想不僅僅作為一個知識的搬運工,或者說一位文化的販子,而是用自己的心,去看待一個人研究一個人。哪怕這些想法和創見極有可能出現「他發明傘」的現象。但是自己閱讀過思考過,那就問心無愧了。

讀李煜的詞作,確實是故人重逢。雖然其間時光漫漫,既隔了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千年時光,也隔了同一讀者二次閱讀的數十年時光。少年初見和中年重遇,自是況味不同。

首先是讀著讀著,老跳出來一個字,那個字就是「夢」。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菩薩蠻》)

「宴罷又成空,夢迷春雨中。」(《菩薩蠻》)

「可耐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採桑子》)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清平樂》)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望江梅》)……

網上我查到李煜詞44首,確定的38首詞作中,有18首20句提到夢字。

後來,我在《南唐二主詞箋注》中,確定是李煜寫的詞有28首,包括其中一組6首的缺字殘句的《謝新恩》,其中有13首15句著「夢」字。

誠然,詞作中帶夢的本來就比較多。李璟存世僅4首詞作中就有3首帶夢字。還有被稱為奠定了詞的基調的「花間詞」,其鼻祖溫庭筠代表作《菩薩蠻》14首《更漏子》6首,在劉淑麗選注的《花間詞》這本書中,12首《菩薩蠻》有4首提到夢,5首《更漏子》有2首著「夢」字。而與溫庭筠齊名的韋莊,他在《花間詞》中入選的48首中,也有12首寫到「夢」這個字。

不僅是李煜之前的花間詞,南唐詞後的宋詞,也是好寫「夢」字,比如張先的「相離徒有相逢夢,門外馬蹄塵已動。」(《木蘭花》)。晏殊的「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破陣子》)。歐陽修和晏幾道更是數首詞作帶「夢」字。「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歐陽修《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晏幾道《蝶戀花》)「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鷓鴣天》)還有王安石、蘇軾、蔣捷、李清照、辛棄疾等等,就不一一列舉了。

從一方面來說,詞的格局相對小,尤其花間詞婉約詞之類的,閨閣夢思婦夢遊子夢懷鄉夢,夢這個題材自然常被引用。所以對李煜來說,這個夢並非他獨多。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李煜的身世遭際用「夢」來形容卻格外確切。李煜25歲(961年)登基,39歲(975年)宋將曹彬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40歲,他被押到汴京,過上了半俘虜半寓公的生活,42歲七夕,他被宋太宗趙光義賜毒酒而死。

他生年不滿百,浮生短促恰如一夢。

他早年奢華稱帝,晚歲淪落為囚,人生如此戲劇,恰似一場春秋大夢。

他「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 作為一枚深宮宅男,除卻夢,眼的格局就在宮幃之中,雖然他以自己的審美極盡奢華,據說他「以銷金紅羅罩壁,以綠鈿刷隔眼,糊以紅羅,種梅花其外」。然而後花園有多大?更不用說此後的軟禁生涯。

這讓我想到一句話叫「夢裡走了千萬里,醒來依舊在床上。」既然現實的格局如此之窄,那就只能發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了。這也造就了李煜的「做夢」氣質。

李煜的悲劇在於個性才情確乎是為文字而生,但卻生錯於帝王之家。本來他是李璟的第六個兒子,不當帝王當個「六賢王」之類的也不錯,格新中興這種事就讓太子弘冀去做吧。可李煜卻生就了個「駢齒重瞳」的奇表。古人迷信,認為門牙小齙、眼睛雙瞳仁是貴人異相,相傳周武王就是駢齒,舜、項羽就是重瞳。從史實也可以推測出李璟更疼愛與其文學致趣接近的李煜而不太認同權欲強盛的弘冀。而李煜呢,為免於弘冀猜忌,他埋頭經書,不問政事,自號「鍾隱」,表明自己無意爭位。這種三角狀態令我想到曹操曹丕曹植的關係。只是曹操最後讓位於曹丕而沒有給曹植。否則歷史就要改寫了。

這不是說李璟沒有曹操的客觀和遠見,而是弘冀沒有那個命。他為排除異己不擇手段,甚至可以毒殺自己的叔父李景(李璟的弟弟),可是,殺了叔父後不久他也一命鳴呼病死了。當然弘冀死得蹊蹺,應該不是病死那麼簡單。如果弘冀再撐兩年,等到他父親駕崩,那皇帝就由他這個太子來當了。這正應了「有心栽花花不開」之句。人有時是扭不過自己的個性和命運的。

而同樣扭不過自己個性和命運的李煜就這樣被推上了帝王的寶座,彼時南唐也氣數將盡了,確切而言,李煜已經不能稱王稱帝了,在他登基前三年,南唐就受後周威脅,遣史上表,願意免去帝號,成為後周的附庸國,只能以「國主」相稱。兩年後「陳橋兵變」,北宋代後周,南唐就成了北宋的附屬國。面對宋的種種苛刻屈辱要求和步步緊逼,李煜所做的唯有一一讓步妥協,直至亡國殞命。

子承父業,不可選擇,國勢日弱,不可扭轉。天性懦弱仁厚文人氣質,也只有讀詩書,樂書畫,男女情事,苟且悅殘生。所以他的夢有多大氣魄嗎?全無,只是天真入夢。

這「天真入夢」,全在其詞作中體現了出來。雖然文不一定如其人,但像李煜這般直率風格的,應該還是比較接近「文如其人」這一說法的。

李煜的詞作以四十歲為分水嶺,分為前期和後期,前期風格近花間,綺麗纏綿,後期境界拓寬,沉鬱凄愴。但不管前期和後期,他的直白鮮明,活潑潑的民歌趣味還是不時閃現。

比如前期這首《菩薩蠻》: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這首詞寫的是與宮女(一說是與小周后)調情的,偷偷進去看她的睡態,把她的夢給驚醒了,下闕這一系列動詞刻畫得非常精細傳神,一句「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多少繾綣多情。

再比如又一首《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是一個女子偷偷與男人幽會的情況,這種羞怯火熱躍然紙上。

還有首《一斛珠》也很出名: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綉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首詞有人說是李煜與大周后閨房裡「蜜裡調油」的樂趣,也有說是與歌女的調情。寫得也是十分新鮮活潑,尤其尾句「綉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個女子嬌嗔挑逗、邀寵取憐的俏模樣栩栩如生。

從這些詞中可以窺見李煜的樂趣在哪兒呢?作為一代皇帝,國家日益淪落,社稷江山即將不保,在生死存亡的夾縫中,李煜怎有心事做春夢思夢情夢美夢呢?如果說李璟在位前期還有其父皇李昪的風範,也是勵精圖治了一番的。那李煜呢,成日也就是拜佛下棋,詩詞唱酬,縱情聲色,大約也知大勢已去,只好將自己躲在自欺欺人的夢中。在他的詞中幾乎看不到一點點對家國的憂心在。他天真地以為只要他每年進貢,(有一年甚至三次進貢),北宋能讓他這個附屬國偏安一隅嗎?那就是做夢了。

夢醒時分也就是在宋將曹彬攻破金陵之時,李煜求和不成,他天真地說:我已經忍讓到這個地步,為何還要步步進逼呀。趙匡胤多乾脆,回了一句:「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李煜欲自殺而終不成,只好肉袒出降,第二年就被押到汴京軟禁了起來,趙匡胤封李煜為違命候,還算禮遇,但同年十月趙匡胤駕崩後,其弟趙光義就沒那麼仁慈了。民間有流傳春宮圖《熙陵幸小周后圖》說的就是小周后被迫侍寢宋太宗趙光義的事。但是李煜還是苟且著,把苦悶渲泄在詩詞上,他的詞倒是越發有看頭了。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在這首《烏夜啼》中,李煜已知浮生若夢,但他並無徹底覺悟,他恐懼死亡,寄情大醉。仍舊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苟且偷生。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睛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首《子夜歌》純用白描,「夢似真,真似夢」,李煜只能做什麼呢,「雙淚垂」。

同樣還有《浪淘沙令》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閑夢遠,南國正芳春」(《望江梅》),「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等等,其實李煜還是在夢中,這個夢,不但只是夢故國嘆平生哀亡國,還有他對趙光義的不切實際地期望。

且看絕命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詞直抒亡國之恨,也算大膽直率了,彼時李煜囚居汴京,作詞如此滿腔幽憤。自然令宋太宗大怒,賜其服牽機葯。從此夢斷小樓,潦倒殞命。

在生活中懦弱苟且的李煜怎麼能在詞中如此淋漓大膽呢?有人說那是李煜對文學的高度忠誠。我認為還是他的「天真」所致。他對時事不清,對前途不明,終日以淚洗面,既無韜光養晦之策也無卧薪嘗膽之志,然而總究是別人的眼中釘,不小心應對,還傳誦詞作,李煜果真是沒有機心的人。如此無機心,做皇帝就是他最大的悲哀了。

作為一代亡國國君,他在發展史的長河中自然免不了有幾多屈辱點和污點。但是作為一代詞宗,他的屈辱絕望,傾注於文字中,卻成就了他在文學史中的異彩。而他的天真赤誠,於文字而言,卻是最難得的品質。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有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雖然說得不一定全對,但對於一個詩人而言,李煜的天真入夢,恰是財富。

生命的終結同時也宣告夢的落幕。李煜的短暫虛幻不由自主的一生就這樣划上了休止符。對歷史長河而言,蒼海桑田都不過是背景變幻,改朝換代也不過是岸邊陳年舊事,人來人去如潮來潮去,興敗成亡都如風煙散去。獨獨文字這種符號,強勢地書寫下來,歷經千年萬年,仍舊能讓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把握住千年萬年前人的心跳,這種奇妙的聯繫和共鳴,洪鐘般地響徹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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