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主義不全是「文明的衝突」

06-16

一、恐怖主義越反越多

2014年，世界上最大的鬧劇就是美國支持的敘利亞反對派中的一支突然變成了美國的頭號敵人。試圖推翻敘利亞阿薩德政權的組織突然宣布成立「伊斯蘭國」，並悍然攻佔了美國盟友伊拉克的多個城市。

同一個武裝，在2014年之前的幾年，攻擊敘利亞政府軍時，美國叫他民主鬥士，他們負載著打擊專制暴政的美名。而他們成立「伊斯蘭國」，試圖吞併整個阿拉伯世界時，美國叫他極端組織，他們突然成了人世間的惡魔。

蘇聯倒台，東歐易幟，社會主義陣營只有朝鮮玩原子彈令美國不爽之外，放眼全球，資本主義的美國幾乎沒有了敵人。

1990年，福山斷言：「我們可能正在目睹……這樣的歷史終結，即人類意識形態的演進的終結點和作為人類最終形式的西方自由民主制的普及。」一言以蔽之，人類只能資本主義一條道走到死，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馬克思的共產主義階段。

2001年，911事件爆發，反恐突然被美國說成了世界任務。西方輿論里，反恐怖鬥爭是西方文明——普世價值與反動勢力的正義較量。用亨廷頓的話說，「在這個新的世界裡，最普遍的、最重要的和危險的衝突不是社會階級之間、富人和窮人之間，或其他以經濟來劃分的集團之間的衝突，而是屬於不同文化實體的人民之間的衝突」。

反美是反動，反恐是文明的衝突。穆斯林人群出恐怖主義最多，為啥？美國認為穆斯林人群中有一股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腦子不開化，不認可美國主導的資本主義文明體系。經過這樣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友即敵的劃分，美國可以毫不留情地打擊自己的一切敵人。

拉登是沒有國家的地下組織，要打；阿富汗塔利班反對親美的「民主」政權要打；伊拉克、利比亞在國家領袖的領導下舉國反美，也要打……一個國家接一個國家打下來，阿拉伯世界早已白骨累累。美國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美國還不甘心，眼看著肢解敘利亞就要成功，忍耐了多年的俄羅斯公然反對，禁飛區設不成，打殘敘利亞就費事了。

美國眼中的恐怖主義者不分組織大小、不管勢力寡眾，一律要趕盡殺絕。美國殺戒大開，殺人越多，阿拉伯原教旨主義者的反擊越猛烈，方式更極端。穆斯林幾乎成了恐怖主義的代名詞。美國站在道德制高點，引導一幫擁躉反恐，為什麼恐怖活動越反越多，越反越嚴重呢？美國強大的輿論能力引導滿世界的人都只能看到穆斯林極端勢力的殘忍，人們除了咒罵穆斯林之外，能否據此反思催生這殘忍的動能到底是什麼呢？

10年前，王小強先生的著作《「文明衝突」的背後》，就揭露了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復興的實質。

令人無所適從的是，幾乎所有穆斯林國家的經驗已經證明，在經濟制度上，越是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自由放任的方案改革開放，越是加劇窮者越窮、富者越富的兩極分化，越是喚起原教旨主義的復興；在政治制度上，越是按照福山提倡的美國模式普及民主，越是阻擋不住原教旨主義通過窮人大多數的合法選舉篡黨奪權。（引用於《「文明衝突」的背後》）

王小強的這一判斷引述蘇丹、阿爾及利亞、印度尼西亞等國的市場改革為證。《「文明衝突」的背後》出版近十年後，埃及穆巴拉克政權倒台，穆斯林兄弟會穆爾西藉助民主選舉一舉上台，緊接著他又被軍事政變趕下台，再次支撐了王小強的論斷。

美國四處推銷民主引導世界各地民眾反抗自己的專制政府建立世俗社會，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利用民主奪權武裝自己繼續反美國。先不說美國所謂的民主評判是雙重標準（沙特家天下，美國照樣不嫌不民主，還是好哥們；伊朗票選總統，美國罵其邪惡軸心），就算美國手把手教導實施了改革開放的穆斯林民主國家，只有個別人超級現代化、富可敵國擁抱美國模式，但大多數人飢不擇食，只能向穆罕默德找原因，原教旨主義怎能不復興？

歷史發展步入哲學視野的「否定之否定」，美國主導的「文明衝突」的演變，「不能不令人聯想起黑人、黃人、南亞北非南美黃里透白的多數南方窮人，與少數北方富有白人的衝突；不能不令人聯想起過去殖民地受壓迫、受剝削的廣大人民，反抗一小撮帝國主義列強的鬥爭。」

王小強先生寫作《「文明衝突」的背後》時，薩達姆還活著、本拉登還在隱藏、卡扎菲還能在美國本土叫囂著搭帳篷。十年過去，薩達姆已被絞死、本拉登已被擊斃、卡扎菲已被戰死。事實的發展並沒有像美國輿論那樣令人放心。美國用飛機大炮化武幫助伊拉克實現「民主」以後，伊拉克自殺式爆炸幾乎天天上演，死亡人數早已超過了美國狂轟濫炸伊拉克的戰爭時期。別說伊拉克人現在沒有民主，就連保命都很困難。按說卡扎菲一死，利比亞應該太平了，但派系鬥爭，天天上演。嚇得美國連大使館都關了。殺了本·拉登，基地組織受了傷，但阿拉伯又多了個「伊斯蘭國」，開始明著搶地盤。

「伊斯蘭國」喜歡把處決人質的畫面掛上互聯網，這一做法除了彰顯兇殘之外，再沒有達到別的效果。這給西方輿論定調「伊斯蘭國」極端組織平添了口實。街談巷議的多是「伊斯蘭國」武裝的兇殘。弔詭的是，處決人質的儈子手除了英國人，還有法國人。「西方國家情報機構估計，目前，有數千名外國武裝人員加入『伊斯蘭國』，在敘利亞和伊拉克作戰。這些外國武裝人員思想和行為更為極端和殘忍。」一直譴責穆斯林極端的西方輿論該如何解釋這一現象？

王小強十年前論斷：恐怖主義既非只為文明的衝突，也非全是宗教原教旨主義復興，而是被壓迫民眾政治覺醒之後向現存不公體制的反撲。

誰反美，誰就是恐怖主義。今天想打誰，誰就是恐怖主義。明天不打誰，誰就不是恐怖主義。表裡不一，信口雌黃，唯利是圖，隨心所欲。美國如此這般「反恐」，打了阿富汗打伊拉克，接著再打伊朗、葉門、朝鮮，沒完沒了地忙活，理論上好像是在逐一剿滅恐怖主義的庇護所，結果幾乎人人可以預見，來自弱者的反抗會因此而更激烈、更極端。（引用於《「文明衝突」的背後》）

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是「新共產主義」？

當今世界，美國最發達。美國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代表就是美國。美國便成了資本主義國家的領頭雁，帶頭老大。誰反對資本主義，美國不答應，誰反對美國，必然是反對資本主義。

馬克思這個吃資本主義飯，砸資本主義鍋的「叛徒」，提出了共產主義學說，惹得全世界一群穿不起褲子的窮鬼不自量力，自以為「這是最後的鬥爭」，非要革人家肥頭大耳的資本家的命。一場全球爭霸賽下來，馬克思的信徒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破產的破產，投降的投降，改旗的改旗，易幟的易幟。美籍日本人福山狂言：歷史已經終結。

王小強提醒我們，歷史並沒有終結，只是福山的《歷史終結》終結了。王小強用《「文明衝突」的背後》帶領我們回顧歷史，穆斯林國家多數搞過社會主義。穆斯林也是抗爭資本主義道路的另一支鐵騎。

當然，按照百分之百布爾什維克的理解，這些信仰伊斯蘭教的社會主義，並不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統統不夠純粹，更談不上科學。雖然堅決反對剝削，卻以為有了宗教的「天課」和施捨，應當容忍、甚至鼓勵不剝削的私有制，包括個體戶、合夥制和工人入股、參與管理等等。然而，在土地改革和建立農村合作組織，石油和主要工業、金融、商業國有化，實行計劃經濟，勞動者以所有者身份參加管理，以及嚴格限制私人資本做大做強等大政方針上，這些穆斯林國家反對資本主義道路的實踐，真說真練，異常堅決。（引用於《「文明衝突」的背後》）

伊斯蘭世界趕走西方列強，紛紛身體力行社會主義。他們認為穆罕默德家的社會主義比馬克思家的社會主義更純正，更易於實現。馬家的社會主義與穆家的社會主義最大區別：一個唯物，一個唯神；一個信公有制，一個允許私有制。但在反對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上殊途同歸，本應是友軍。在美國的打壓下，當代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復興，還被北約秘書長稱作「新共產主義」。

埃及的社會主義實踐者納賽爾認為：「社會主義源於伊斯蘭教，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建於伊斯蘭教初期，先知穆罕默德是它的創始人。」卡扎菲認為「伊斯蘭教為實現公平和平等做了準備；它不允許任何富人把他的財富用作壓迫或剝削他人的工具。」湯因比也概括：「伊斯蘭教和共產主義一樣，創造了它為革除當代基督教實踐中表現出來的種種惡習的鬥爭方式。」

王小強總結：「可以說，在那東風壓倒西風的年代裡，正是出於對沒有人剝削人、人壓迫人之大同世界的憧憬和追求，『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與『全世界穆斯林聯合起來』聯合起來了。」

默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原本就是為了創造一個公平、平等的社會，讓貧者弱者都能受到尊重。這和馬克思消滅私有制，消除剝削，建立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理想一致。更和中國孔夫子的大同理想一致。

王小強著作的最大意義，在於讓我們清楚，孔子、默罕默德、馬克思三位聖賢的思想，都為了社會的公平、大多數人的平等。在掃除造成人類社會不公正不平等的敵人的戰鬥中，這三個人已經成了生不同時的戰友。今天不止其他各族人不能正視穆斯林犧牲的偉大中包含著對社會主義的傾向和對資本主義的反抗，縱是穆斯林人群中的大多數人也沒有意識到這難能可貴的一點。

王小強如此追根溯源，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美國在把世界社會主義陣營搞垮以後，把鬥爭的矛頭直指伊斯蘭；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麼繼共產黨人之後，伊斯蘭成了鬥爭資本主義犧牲最嚴重的群體。

所謂「文明衝突」的背後，是少數人暴富、巨富還是多數人共同富裕的衝突；是唯利是圖與精神文明的衝突；是優待資本、虐待勞工與追求沒有人剝削人、壓迫人之理想社會的衝突；是發展中國家現代化，重蹈資本主義舊路走不通，還會死另闢蹊徑，超越資本主義道路的衝突。（引用於《「文明衝突」的背後》）

三、阿拉伯的分裂是列強的遺著

為什麼伊斯蘭要用極端的方式，濫殺無辜的方式，不擇手段玩恐怖主義，如家常便飯？

普通人的普遍感受是因為穆斯林好鬥，才有了諸多恐怖主義。《古蘭經》確有為了達到目的「聖戰」的訓導。但王小強指出，這個表象背後，還有更深刻的國際國內兩個原因。

首先是列強插手導致阿拉伯不能團結一致。

和張承志《心靈史》中無奈的哲合忍耶分裂一樣，今天阿拉伯世界的分崩離析更令人扼腕。王小強認為：導致這一問題的核心原因，就在於西方勢力的強烈干預。

真正的難題是，所有這些在阿拉伯人眼裡「可笑的邊界線」，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心，實際上都是根據地下的油田、地上的輸油管道，運河、海峽通道和港口分布劃分的；都是西方列強反覆爭奪殖民地的結果；都是西方列強不得不退出殖民統治，為了加強控制而製造矛盾，根據分而治之的原則精心設定的。（引用於《「文明衝突」的背後》）

歷史上，阿拉伯地區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被稱作「新月沃地」，農作物的種植、動物的馴化，科學技術的發明、文學藝術的發展，都有著最早的記錄。阿拉伯還曾建立了版圖超過極盛時期羅馬帝國的大帝國。和華夏民族、印第安人受難一樣，阿拉伯在野蠻的歐洲人掌握了槍炮、病菌和鋼鐵的攻擊下，陷落了。

穆罕默德倡導建立「教、政、軍、民、學渾然一體的共同體」，讓伊斯蘭教不分種姓地廣泛傳播。但世界史進入民族/國家階段以後，阿拉伯被搞得四分五裂。宗教問題、種族問題、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再加上西方插手的利益問題，只能是火上澆油、亂上加亂。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想克敵制勝，必須要有強大團結和凝聚力。阿拉伯沒有。納賽爾、薩達姆、卡扎菲都曾煞費苦心促成阿拉伯的團結，但是阿拉伯國家各懷鬼胎，誰當老大一直是個爭執不下的問題。最後失敗告終。王小強痛批，阿拉伯紛亂的背後，是美國「不當帝國的帝國主義」及「滿世界利益均沾」的邪惡用心。

不當帝國的帝國主義，只佔帝國主義的便宜，沒有帝國的負擔，是比當帝國的英聯邦殖民地更自私、更不負責、從而更實惠、更赤裸裸的強盜邏輯，是當代帝國主義的高級形態——佔便宜還賣乖，當婊子還能立牌坊。（引用於《「文明衝突」的背後》）

中國人歷來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想。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世界上沒有誰會厭惡公平和平等。沒有平等，有再多的自由，有再多的民主，人心依舊不會平衡。

兩極分化導致貧富懸殊，是所有反抗被激起的核心原因，更是西方發達國家也有人奔向「伊斯蘭國」的動因。

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先富起來的不帶動窮人致富肯定是不行的，窮人是要眼紅的。先富群體早已實現超級現代化，大多數人卻還匍匐在古代化。「穩定壓倒一切」是壓不出穩定的。所以，「只要多數人沒有共同富裕，人類社會的公平正義沒有大致實現，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也好，社會主義陣營崛起也好，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復興也好，『革命神學』也好，印度原教旨主義復興也好，多數窮人共同富裕的理想追求，永遠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主流。這才是少數人拗不過，擋不住的歷史潮流。」

要國家沒有，要民族獨立沒有，要穩定的生活也沒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堅信「聖戰」教義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只有犧牲一條路。

四、歷史該轉向哪裡去？

王小強先生從哲學高度觀察現實問題，再從哲學高度思考現實問題，他提出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在過去的歷史中，互相鬥爭，互相促進，共同推動了歷史的進步這一觀點。他總結這個過程是：社會主義失敗、資本主義勝利、原教旨主義復興。歷史正在進入一個關鍵的轉折點。

王小強引述恩格斯「歷史上的偉大轉折點有宗教變遷相伴隨」的論斷髮問：「在社會主義迫使資本主義注重公平、資本主義迫使社會主義追求效率的歷史終結之後，全球化信仰危機，危機到不僅所有宗教統統原教旨主義復興了，而且奧姆真理教、法輪功等歪門邪教蔓延橫行。『有宗教變遷相伴隨』的『歷史上的偉大轉折點』，轉去哪裡？」

這是誰也難以預估的問題，王小強自己也不能下定結論，他巧妙地引用了中國社會流傳甚廣的「漂亮女司機」的故事，寓意深刻，緊扣現實。

冤冤相報無了無結，人類該向何處去？

在人類掌握了槍炮、病菌和鋼鐵以後，人類的衝突和鬥爭陷入了足以毀滅地球的程度，如果人類一旦失心，一切就無從談起。

人類社會今天最大的頭號敵人是貧窮和因貧窮而引發的紛爭。資本主義已經將每個人從娘胎的時候就塑造成了一個喪失理想，貪戀享樂的怪物。

亨廷頓預估未來：「儒教～伊斯蘭教國家之間的聯繫將繼續，或許還會擴大和加深。」

孔子、穆罕默德、馬克思的信徒大聯合，一致對抗基督教徒，莫非「這是最後鬥爭」？

如果把中東的亂局只歸結於文明的衝突，顯然不是全面理性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