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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宗強:回顧與展望

   近年來各種刊物上不斷刊出本世紀文學、史學、哲學研究回顧的文章,我覺得這是很好的。研究一段時間,停一停,想一想,如何深入下去,每每有新的發現。這些回顧文章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差不多所有的回顧文章都提出了本學科在本世紀研究進展的分期問題。有三期、四期、五期的不同分法。分期就涉及分期的標準,如學術思想的變化、研究的規模、深入程度等等。而最主要的一點,是本學科如何從傳統學術走向現代學術的過程。就我們的古代文學研究而言,不少的文章都談到從王國維開始的國學研究的近代化過程。從王國維到陳寅恪、魯迅、胡適、聞一多,一直到三、四十年代。在大陸,1950年到1978年是一個階段;然後是近二十年。對於這幾個階段的反思,似乎對第一個時期即王國維他們那個時期的了解與分析精細一些,而對於1950至1978這一個時期的反思除了徐公持先生髮表在《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2 期)的那篇文章有全面系統的評說外,大多沒有作更深入的分析。這裡面最為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一個評價標準問題,距離太近,學術上的是是非非,還不可能用完全冷靜的旁觀者的態度去判斷。加之這一時期中情況也並非完全一樣,就古代文學研究言,1955年以前、1961、1962年與其它時段也不同。對於這些複雜的情況要作更為冷靜的全面的評價,這恐怕還是留給將來好。大家比較一致的評價,是對近二十年來文學研究的成就持肯定的態度。這一點,我也有同感。不過我覺得對這個時期古代文學研究的成就還應該給予更為充分的肯定。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近二十年來我們這裡(我僅指大陸而言)的古代文學和古典文獻學的研究成果都是本世紀以來最好的。古籍整理近二十年來進行了許多大的工程,存世古籍的著錄;各種全文、全詩的編纂;重要作家全集的校注、匯釋、集評;資料的輯佚、辨偽;等等。無論是從規模、投入力量還是從已出和將要出的成果上,都可以說進展巨大。作家、作品研究的有深度的成果數量也比前此的幾個時期多得多,特別是對一些名作家、名著的研究,不惟論著多,且對於許多問題的探討也已相當深入。從研究涉及的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的面來說,這個時期也比前此的幾個時期廣泛。不少以前並未提出來的問題,這個時期提出來了。一些基礎性的對後來者功德無量的研究工作,如傅璇琮先生主持的歷代詩文系年也正在進行中。

   從研究者的角度說,近二十年來在觀念上起了重大的變化。對古代文學的評價標準實際上呈現出多元的格局。研究方法也走向多元化,這些方法的運用,有成熟的、有不成熟的、有很不成熟的。與觀念和方法多元共存的同時,學科交差也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普遍現象,國學文史不分家的傳統得到了發揚,人類學、民俗學、心理學、語言學、宗教與神話等等學科廣泛介入古代文學研究,整個古代文學研究界在研究模式和研究方法上表現出多元並存的活躍的局面。

   這種多元並存的局面應該給予怎麼樣的估價呢?近二十年來古代文學研究的最好的成果,似乎可以說,都是與堅實的文獻基礎、與實證的方法聯繫在一起的。但是如果從學術思想上考察,那麼可以說,並未超越王國維、陳寅恪他們的學術思想和他們所建立的學術範式的範圍,是在他們已開拓的道路上繼續前進而已。有些課題,可能比他們作得深一些,涉及的範圍,也可能比他們廣一些。至於各個學科的介入,其實也是三四十年代已經開始了的,並不是新的突破。總之,從學術思想、研究視野、學術範式看,近二十年來實際上是繞開1950至1978年這一時段,直接王國維、陳寅恪、聞一多他們開創的研究路子。是深化、是拓展,而不是突破。有許多紮實的、可以傳世的著作,而並沒有可以影響一代學風、引導一代學術的著作問世。我們已有不少多學科介入古代文學研究的論著,而且其中有的還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如關於佛學如何影響文學的研究;關於音樂與文學的關係的研究;運用語言學於古代文學的研究等等,都對於不少的文學問題作出了新的解釋。多學科的融合,似為今日科學發展的一種趨勢。有一位年青的歷史學家,甚至說歷史研究不應分什麼純經濟史、政治史、文化史或其他什麼史的研究,而應是整體的社會史的研究,因為人類沒有分門別類的歷史,而只有整體的歷史。如果把這種觀點也用到古代文學研究上來,那麼文學史也應融合到整個社會史中去,不能獨立存在了。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多學科融合的落腳點是什麼?人文科學研究的前景,是越發展越走向具體而微、越細,還是越發展越走向綜合,學科界線消失?或者是越綜合越是落腳到具體而微的問題上?文史哲不分、文學社會學、文學人類學、文學心理學等等,落腳到什麼地方?是落腳到不分,落腳到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還是落腳到文學?是用文學來解釋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等等?還是用這些學科來解釋文學?這個問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似都還沒有完全解決。舉個例子就可說明。前段時間討論文學人類學問題,各人的觀點雖不同,但意思還是明白的,都是要用人類學去研究文學。但「文學人類學」這個名詞本身,就其語序而言,落腳顯然在人類學上。命名的不確切必然會影響到研究目的的不確定性。與這個問題有關的一個問題,是多學科的融通對於研究者來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你要用人類學的視角、知識與方法來研究文學,你就應該對人類學有深刻的了解,或者說,應該經過人類學科嚴格的專業訓練。其他學科也一樣。而要做到這一點,實屬不易。現代科學的發展,每一學科都有它無數的問題,無數的領域,只要扎進去,就可能出不來。而若憑一知半解的知識與古代文學融通,那結果便可能是一種四不象的東西。外行看很熱鬧,內行看一團糟。就像通常說的:我們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是多學科交融又是不可避免的發展趨向,那麼,應該如何來理解多學科的交融呢?是利用其他學科的視角?或者它的知識?或者它的方法?或者僅僅是它的資料?多學科融合的又一個問題,是涵蓋面。是不是某一個學科的知識、方法、視角都可以用來解釋所有的文學現象?比如說,用音樂學能否解釋一切文體?用人類學能否解釋每一個時期、每一種文體、每一個作家,等等。

   從研究成果和研究人員的狀況看,近二十年來的古代文學研究,除了文史哲打通的研究較為成熟之外,多學科的研究似正處於展開、探索的階段。這可能與經驗積累的多少有關。文史哲融通是國學的傳統範式,有著深厚的基礎;而多學科融合的歷史尚短,還沒有發展到成熟的階段。我們前面說過,近二十年來依國學的傳統範式展開的研究,成果雖豐盛而就其學術範式言,並未超出王國維、陳寅恪的範圍;多學科的研究又還遠未成熟。這種成績雖豐厚而重大的突破並未出現的狀況,是不是可以說,我們正處在古代文學研究的過渡階段。

   但是下個世紀的古代文學研究會是什麼樣子的呢?時代的發展實在是太快了,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不可避免的要改變各個學科的研究目的、研究視角、研究手段、研究範式。比如說,電腦智能化水平的提高,就不可避免的要改變我們的研究方式。如果有一天,存世的一切典籍都十分準確的掃描進電腦,進入網路,通過程序的編製,不僅可以自由的調動,而且可以思考、可以自動識別作家風格、可以辨偽,那麼,也就沒有必要以畢生的精力去為一部書作校注,不必窮畢生之精力,去作古籍的輯佚工作,至於匯注、匯釋,就更是易如反掌的事了。那麼,到時我們的研究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下個世紀的古代文學研究會是個什麼樣子,現在是很難預料的。有的學者認為下一個世紀的文學史將回到劉師培寫《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那種寫法。我想,下一個世紀的中國文學史再回到劉師培先生的寫法似乎不大可能,理由我說不清,但有一點是可以說的,就是時代到底是差別近百年了。又有學者完全否定現在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教學、當然也包括古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他們認為現在大學中文系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教學都是失敗的,「在大學校園裡,國學已成為以學分標誌的一門知識、技巧,專門用於生產良民版的博雅之士。」是合格的寫字師傅在培養合格的徒子徒孫,是把高考作文的尖子經四年的培養成為初通求職報告寫法的文秘;是把我們的學生從有話好好說培養成有話不會說。他們感慨說:「二十世紀的文學教學與研究究竟有什麼意義!」他們大概是把不同學科的使命給混淆了,把學術和做人給混淆了。中文係為社會培養辦實事的人,當然也包括他們所反對的培養公務員和文秘。不排斥在中文系的學生中將來會出現一兩位思想家,但如果把中文系的目標定為培養對現實的不公正加以干預的思想家,那恐怕就不好辦了。中文系失去它的學科界線,文科各系呢?以此理推之,當然也一樣。這倒使我想起了文革後期提出過的「把大學文科辦成黨校」的口號來。表面看起來似乎不同,而實質是一樣的,走了一圈又走了回來,真讓人感慨萬千。我們吃全民搞政治的苦頭還少嗎!對於這種觀點,本來沒必要去辯駁,它只是一些對於中文系的教學和研究、對於中文系各學科的學術研究現狀並不了解的極端者的不切實際的話語,不會有多少人相信。之所以在這裡提出來,是因為這種思想帶著反學術的性質,而中文系教學和研究水平的提高,和學術發展的關係至為密切。我們曾經封閉了二十幾年,國門打開之後,猛然發現不僅自然科學各學科遠遠落後了,人文社會科學各學科也遠遠落後了。近二十年來學術研究的風氣剛好轉,學科建設正在深入,不應再回頭了。八十年代中期出現過一片反對對古代文學進行純學術研究的聲音,因其反學術而自然消失。我們這個會的議題是古代文學博士點的教學和科研問題,是為下世紀培養高層次的古代文學教學和研究人才,當然要堅持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術性。古代文學的價值一是它對於我們今天仍有陶冶情操、塑造健康人格的作用;一是它對於我們今天的文化建設有無法取代的價值。它是一種基礎性的研究,當然更帶純學術的性質。它是文化的承傳,對現代文化建設的貢獻是無形的、又是非有不可的。因此,強調它的學術性,強調學術獨立,應該是這一學科的性命。

   我以為知識分子應該有正義感,對於社會的不公正應該表示自己的鮮明態度。不管從事何種學科的研究,都應該關心國家民族前途,應該有飽滿的政治熱情。但是這樣的政治熱情不應被理解為自己所從事的學術研究的政治化。現代社會各個學科都有自己的使命。文化建設是多層次的,非常複雜的。泛政治化無益於現代社會的發展。這就涉及古代文學的研究目的了。我以為,要使古代文學研究為今天的文化建設服務、為民族文化得以承傳,第一的工作應該是求真。面目不清難辨價值。為求真可以用一切方法,方法只是手段。

   我想,下一世紀的古代文學研究的最高成就,可能要由那些既有深厚的國學基礎,又博通中西的學者來創造。研究的範式可能是多學科融通而又回到文學自身,由博而約。回到文學,可能有許多的工作要做。我們現在的多學科融通的研究,對於文學研究而言,多數似乎只是在文學的周圍轉,一旦回到文學,對於古代文學的解讀可能會有我們預想不到的突破。回到文學,不應被簡單理解為對於文本的解構,它要寬泛得多。從文學現象、作品的人文內涵、地域色彩、形成因素、承傳關係、發展脈絡到作品自身的內在結構、意象、境界、詞采、聲律等等,總之,是文學自身的問題。為確切解讀文學,我以為,什麼方法都可以用,只要它能有利於正確解讀。還有一點,就是要從我們的古代文學研究現狀出發來選擇方法,而不是跟著國外的方法跑。現代社會的學術思潮變化周期越來越短,是永遠跟不上的,跟上又如何?要洞然於心,有用則用,自己創造,才是出路。

   我們是為下一個世紀培養古代文學研究人才的。就文學研究而言,我們現在沒有大師,這過錯不在我們,而在時代。幾經動蕩、波折,決定了我們無論在知識積累、研究現狀、研究深度諸方面,只能處於過渡的階段。我們培養的古代文學研究生,應該比我們更好。凡是我們缺乏的地方,也是他們應該加強的地方。他們應該直接王國維那些大師,具有堅實的國學基礎。他們應該中西兼通,有更為廣博的知識。他們應該是一些思想非常活躍、富於創造性思維的人。應該是敢與導師持不同意見,比導師高明的人。但最主要的一點,我以為他們應該是一些非常踏實的做學問的人,而不是一些空話連篇、靠說一些漫無邊際的廢話以獵取名譽的人。如果中文系培養古代文學研究生,都是一些這樣的人,那才是中文系教育的最大失敗。

   我的看法可能有許多不當之處,自身學識積累膚淺,所見只能如此,意在引玉,請諸位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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