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屆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作品】中篇小說。穿鎧甲的人(作者:姚鄂梅)
06-16
十二歲那年,我媽嫁給了楊青春。這是她第三次嫁人了。 這一次沒有了送親的隊伍,楊青春走在前面,我媽拽著我走在後面。我低聲說,你放開,我不會逃跑的。她看了我一眼,拽得更緊了。我很後悔,什麼留下來一個人生活,在家種地或出去打工的事,根本就不該告訴她,否則,昨天晚上,我就不會挨她一巴掌,現在也不會被她押犯人似的拽在手裡。 我媽名叫柳小蘭,聽人家說,她那時少有的漂亮,還不到十八歲,媒人就差點踏破了她家的門檻,結果,她自己做主挑了全村最英俊的小夥子。我至今都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英俊。在我剛滿一周歲時,他們就離了婚。人家都說,別看我爸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材,心眼兒比針尖子還細,脾氣比雷公菩薩還暴,我媽跟男人講句話都不行,否則就要挨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至少有三百天在打架。他們最終把自己打散了。我爸離婚後就從村裡消失了,有人說他去外地給人當了上門女婿。至於我媽,外婆經常對人說,她把孩子往我這兒一扔,就出去打工了,我該替她養兒子的?當初又不是我要她嫁他的。我媽一共換了三份工作,開始在一家藤椅廠編藤椅,後來又在屠宰廠翻洗豬大腸,最後,當她來到一家餐館洗碗端盤子時,總算穩定下來。那家餐館開在318國道一個偏僻的地段,名叫東海。據說東海有兩大特點,一是水煮魚好吃,二是服務小姐熱情,我媽就是其中最熱情的一個,他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九妹。九妹被安排站在門口拉客,她拉客的本領十分高強,人家都說,只有她看不到的,沒有她拉不到的。九妹的名字簡直紅遍了318國道。就在九妹的拉客生涯如日中天之時,外婆死了,她死於眩暈症,是發病時倒在池塘里淹死的。真是禍不單行,外婆死後不久,東海就被公安局查封了,我媽連夜逃了回來。從此,她的生活徹底變了樣,她既要養育兒子,又失去了收入,脾氣就變得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對我又親又抱,壞的時候卻嚷著要把我這個討債鬼送人。 後來,我媽又嫁人了。不嫁人不行,外婆死後,我們娘倆住在舅舅家便有點沒趣兒。這次我媽嫁給了一個木匠,死了老婆的。雖說他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女兒,模樣也十分勉強,但他家裡有一棟漂亮的小樓房,樓上樓下都有衛生間。去了之後,我才發現,他家還有一個成天板著臉的奶奶,只要我媽不在家,她就摟著自己的小孫女,兩人一起惡狠狠地瞪著我,好像我是來她們家尋仇的。我媽在小樓房住得不如想像的滿意,一家人好像分成了兩派,我和我媽一派,奶奶和那個小妹妹一派,木匠夾在中間。有一次,我不小心弄壞了木匠第二天要用的工具,他抬手抽了我一巴掌,鼻血頓時糊了我一臉,我媽一見之下,跳起來跟他拚命。許多事情一旦開頭,就沒個完了,兩個派系之間吵吵打打從此成了家常便飯。後來,木匠在城裡接了工程,從家裡扛走了自己的被窩卷。再後來,他在城裡又看上了別的女人,我媽披頭散髮地跟他吵,他說,我就圖她一點,她沒孩子,不會跟我吵那些架,我頂討厭吵那些架。我媽一聽就不吭氣了,沒多久,他們離了婚,我們只好又回了舅舅家。 楊青春動作真快,我們第一天到舅舅家,他第二天就找上門來了。我媽想躲,舅舅說,你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麼情況了,還挑精選肥!舅舅這樣一說,我媽就站住不動了。 我媽一直不喜歡楊青春。人家都說,像楊青春這種人,差不多就是個文瘋子。文瘋子就是不傷人的瘋子。村裡基本沒什麼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人家理不理他,總是一個人晃來晃去。據說他以前在城裡是有工作的,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又回來了,村裡人猜他多半有病,很可能是腦子有病,所以人家才把他遣回原籍。似乎是在城裡養成的習慣,他喜歡看書,實在沒有書,看見一片快要腐爛的破紙頭也要撿起來看一看。過了一陣,他們又覺得奇怪,既然有病,為什麼後來沒見他犯過呢?再過了一陣,他們慢慢想明白了,楊青春的病可能與環境有關,沒人來管束他了,也沒有了工作壓力,當然不會犯病了。後來,有人無意中發現,他看書的時候,一會兒唉聲嘆氣,淚如雨下,一會兒又獨自發笑,樂不可支,簡直就像鬼魂上了身。於是他們又憂心忡忡地搖頭:那病恐怕遲早還是要犯的。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使他們確信他是有病的。楊青春突然宣布,他要寫一本書,一本了不起的書。觀音橋人見過書,也知道書是人寫出來的,但他們世世代代都沒想過要去寫什麼書,現在,楊青春居然宣布他要來寫!他們面面相覷,接著嗤地一笑:到底還是不正常啊。楊青春說干就干,他在牆邊釘了一張木桌子,沒事就趴在那裡寫啊寫的。有人去看過,回來說,他的字太潦草了,像雞爪子扒拉出來的,好人怎麼可能寫出那樣的字來呢。大家心裡就更有數了。 他回鄉那年,我媽剛從東海回來,帶著我很窩火地住在舅舅家。有一次,我媽抱著我,坐在溪邊望著幾蓬搖搖擺擺的水草出神,楊青春過來了,他很不禮貌地盯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媽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沒幾天,村裡就講起了一個笑話:楊青春說柳小蘭像聖母,聖母是什麼?是不是哪裡的菩薩? 有人說,什麼這母那母的,就是光棍想媳婦了。不知是誰最先想起來的:楊青春怎麼能算是光棍呢?他是結過婚的呀。他這一說,大家也都想起來了,他的確是有過媳婦的,那時他還在城裡上班,有一年回家過年,他帶回了一個媳婦,後來再也沒有在觀音橋露過面了,恐怕早就散了。 沒過多久,楊青春居然找人來提親了,我媽一聽是他,臉都氣紅了:他?你們以為我離了婚就是降價的大白菜吧?我就是嫁給這院子里的石磙,也不會嫁給他的。這時候,已經有人悄悄向我媽提過那個木匠了,她還在猶豫,擔心繼母難做,也擔心繼父和我的關係。 然後他就開始給我媽寫信,一天一封,寫好了插到舅舅家大門邊的牆縫裡,我媽草草看過,就遞給我,教我疊飛機,疊紙船。 我媽結婚那天,楊青春像個傻子似的跟在送親的隊伍後面走,怎麼攆都不回頭,還邊走邊流淚,快到木匠家了才被人架了回來。這回他們全都笑得眼淚直流:光棍想媳婦想得哭了,光棍想媳婦想瘋了。 沒有一個人把他的眼淚和難過當回事,大家都想,反正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要是做出一點得體的事來,反倒有點不正常了。 有幾次,我爬上木匠家院子里那棵香樟樹,看見楊青春站在對面的土崗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這個院子。 我去告訴我媽,我媽不承認,說我看錯了。我努力地指給她,她卻掉頭就走。可有一天,我發現我媽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是楊青春站在那個土崗上。 從木匠家回來的路上,我就看見楊青春了。他站在河邊釣魚,看見我們,手裡的釣竿突然掉了下去。這一次,我沒有告訴我媽,因為她正在哭,她一路上都在哭著。 第二天,楊青春來到了舅舅家,他說上天可憐我,終於把你等回來了。也許是聽了舅舅的話,我媽悶悶地坐了好一會,望著很遠的地方對楊青春說,你要想清楚,我可是離過兩次婚的人。他說那有什麼關係呢?就算離了十次婚,離了一百次婚,柳小蘭還是柳小蘭,不會因為離婚就變成張小蘭王小蘭。 我媽抬了抬下巴,又說,我還有個寶貝兒子,他是受不得半點委屈的。楊青春說我會對他好的,知道視同己出這個詞嗎?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不再要自己的孩子,這樣你總可以該放心了吧? 我媽從遠處收回了目光,盯著他,然後就搖頭:楊青春,你何至於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還想問你呢,你為什麼讓我變成這樣。 我第一次見到楊青春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次,我們的語文老師病了,一個細高個男人被請來代課,他就是楊青春。他很瘦,卻很精神,一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眶裡灼灼發亮。有人小聲說,我昨天還看見他在耕田呢,今天卻跑來當我們的老師。我們都很生氣,我們已經三年級了,難道隨便哪個剛剛丟掉犁尾巴的人,在池塘里洗洗腳,就可以走上講台來給我們上課嗎?他站在講台上,一邊大聲朗讀一邊講解課文。「朱德同志睡的是硬床板。」我們毫不客氣地在下面糾正他:硬(en,第四聲)床板!他看了我們一眼,說:應該是硬(ying)床板。我們固執地反對他:硬(en,第四聲)床板!我們老師就是這麼讀的。他放下書本,看了我們一眼,搖搖頭,不對這個字再作追究。我們勝利了,相視一笑,從此越發瞧不起他。下課了,他走下講台和我們套近乎,他說,現在這教材編得越來越差了,裡面的文章,有些還不如我寫的。我們一起羞他:你能寫文章?吹牛不打草稿!第二天,有人帶來了新的消息,說這個代課老師確實寫過文章,郵遞員還給他送過幾次匯款單呢,就是稿費。還說他看過很多書,他家廁所那面牆的牆縫裡,插滿了各種書報,拉屎的時候,隨手抽下一本來看,拉完了又插回去。 楊青春似乎有點話癆,整整一個上午,他不停地念叨著給我轉學的事情,我說你別白忙了,我不想讀書了。他的眼睛瞪得有雞蛋那麼大:你不想讀書?這麼早失學,你將來不就是文盲嗎?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當然有我的道理,一是沒錢,每學期都會被老師一次又一次點名,一次又一次從課堂上趕回來,找家裡人催要學費,真丟人。二是讀書沒前途,村裡一個人好不容易讀到大專畢業,也沒在外面找到什麼好工作,最後在縣裡一家私營企業找了個差事,沒多久,那個小老闆犯了事,屁股一拍丟下幾十號人跑了,他又失業了,直到現在還沒事做。 楊青春不由分說,開始給我聯繫離這裡最近的一所中學。再過幾天,我就得去上學了。能把我這個不想讀書的人弄進學校,他似乎挺得意,覺得自己很有功勞,大太陽底下,人家都在田裡幹活,連我媽都下地幹活去了,他卻拉著我在院子里講閑話。他對我媽說,我得和兒子培養培養感情!我媽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儘管他們結了婚,儘管他準備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她還是不大喜歡他,很少跟他講話,即使講話,也是先白他一眼才開腔。 虎子,我希望我們既是父子,也是朋友,你看過外國的電影嗎?他們的兒子都可以直呼父親的名字,我們也可以這樣,你可以喊我楊青春,也可以喊我老楊,我不介意這些,我不看重形式。我聽了忍不住想笑,他可真有點不同尋常啊,我第一次領教了什麼是文瘋子。 我當然不會直呼他的名字,更不會喊他老楊,我想,你說得好聽,真要喊你的名字,就算你不在乎,你父母還能不在乎嗎?我媽還能不在乎嗎?她嫁給那個木匠時,就因為我不喊他爸爸還打過我呢。 他似乎很喜歡說話,一張嘴巴不停地哇啦哇啦,他說話的方式跟觀音橋人不一樣,究竟不一樣在哪裡,我也說不清,只覺得他有時像個孩子,胡說八道,有時又像個老師,一本正經,還有些時候,覺得他純粹就是瘋瘋癲癲。 虎子,你喜歡我們觀音橋嗎?我很喜歡,我特別喜歡觀音橋的風。我能猜出哪陣風來自哪裡。有點清甜的風肯定來自隔壁的黃金堂村,那裡有大片大片的梨園。有一陣風有股麻油的香味,肯定是從南面來的,那邊有個日夜加工的榨油坊。還有些時候,風裡有股藥味,肯定是從藥材收購站那邊吹過來的,外面的人都喜歡來觀音橋收購藥材,因為觀音橋風大,大風過後,一斤就變成了八兩。 虎子,你知道牛為什麼會流淚嗎?風吹的,風把牛吹成了風淚眼。你知道為什麼有人是麻臉嗎?也是風吹的,風吹起來的沙子打在臉上,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就把人打成了麻子。 你相信嗎?風還可以把衣服吹爛。有一天,我站在高崗上,面朝著風,解開襯衣,舉起雙手,大風把我的衣服吹得啪啪作響,像領導在發表講話。舉了一會,我放下雙手,發現我的襯衣被風吹裂了幾道口子。 我拚命控制自己,還是把肚子都笑疼了。風能把人的臉打成麻子?風能把衣服吹破?他可真會吹牛,而且是別人從來沒有吹過的牛。 你終於笑了!楊青春說著,也咧開嘴笑起來。他的嘴可真大,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都快扯到耳朵那裡去了。看著他的嘴巴,我又笑了起來。 爺爺光著腦袋從田裡回來了。他的帽子被風吹到池塘里去了,他得把它撈回來。楊青春趕緊遞給他一根長長的竹竿。爺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奪過竹竿。看樣子,他對楊青春這個新郎官可不怎麼的。 他很神秘地把我叫到他的屋裡,拍了一下裝訂起來的稿紙,叉著腰,很神氣地說,你父親可不是一般的等閑之輩啊,這些都是我的作品。又從抽屜里摸出幾本雜誌,說你看,這裡面就有我發表的作品。我好奇地翻了起來。 不過,這都是我年輕時寫的東西,這兩年我寫得少了。他有些沮喪地說。我回過頭仔細看了看他的樣子,有點不太相信。他還說,我這輩子肯定會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來的,我一直在構思這個東西,到那時,你就不光是虎子了,人家會說,看,他就是那個作家的兒子。 我把他說的話講給我媽聽,我媽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他要是能當作家,我就能拿鋤頭把繡花。 結婚沒多久,我媽就嚷著要出去打工。她說,不出去掙點錢怎麼行呢?田裡又長不出錢來。 楊青春說,又不是沒飯吃,要錢做什麼?不掙錢,不消費,一樣可以生活。看得出來,楊青春不想讓她出去。 我媽氣得噎了一下,半晌,她慢悠悠地說,只有牲畜,才是不掙錢,也不消費的。 在家一樣可以掙錢,我們可以多種些油菜,可以種黃姜,可以養豬養雞,可以養魚養蝦,為什麼一定要出去掙錢呢?難道外面遍地都是黃金專等著你去撿? 說得好聽,在家這麼容易掙錢,你還窮得只有一條褲子穿? 不是沒有你嘛,我一個人拚命干有什麼勁。 懶得跟你說。我媽白他一眼,轉過身去梳頭,她的頭髮長長了,染過的黃顏色褪到了發梢上,新長出來的卻是油墨一般的黑。 楊青春在她頭上拈起幾根,說秋天來了,茅草尖子黃了。 我媽打了他一下,說:滾一邊去! 他不僅沒有滾到一邊去,反而湊了上去:要不,我跟你一起出去打工,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新婚呢,你就忍心撇下我一個人? 我媽把梳子一扔,說: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替我教育好虎子的嗎?你要是反悔的話,我們不如現在就分手,我不怕離三次婚的,一次是離,十次也是離。 楊青春從地上撿起梳子,塞到我媽手裡:誰說要離婚了?動不動就離婚,你以為這樣就很有志氣,很勇敢嗎? 我媽的語氣又軟了下來,說,我反正把虎子交給你了,除了你,把他交給誰我都不放心,虎子心善,他將來會報答你的。你對他嚴一點,讓他好好讀書,放學回家,咐咐他多做點事,這樣你就可以騰出時間來當你的作家。 楊青春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媽去坐車,我和楊青春去送她。她悄悄對我說,你記住兩點,在這個家裡,一要勤快,二要嘴甜。我把臉一扭,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對我交待這些了。 田裡的穀子已經收起來了,爺爺吩咐楊青春去田裡架碾子,碾平了取一田磚,趁這秋高氣爽的天氣,把磚晾得乾乾的,準備蓋房子。爺爺每吩咐完一件事,都要加一段評論,所以院子里老是他的聲音。 屁股大點地方,擠得像雞籠,你也看得下去!生為男子漢,一生一世無非是弄個好住場,娶房好媳婦,你倒好,大半輩子都過去了,住的房子是父母蓋的,娶的媳婦是人家不要的。 爺爺似乎從來不準備好好跟他說話,不是大吼,就是挖苦,楊青春也不生氣,只是乖乖地聽著,面無表情,就像這些話不是對他說的,與他根本不相干。 爺爺猛地發現我就站在風車旁邊,稍稍有點不好意思,但他咳了一聲,馬上就恢復了鎮靜,大聲對楊青春說,虎子上學的事你到底聯繫好了沒有?不等楊青春回答,他就拿著一把竹掃帚走開了。 連日無雨,田裡幹得冒煙,得擔水澆成半干,才好架碾子。楊青春一趟一趟往田裡擔水,我幫著在田裡扯雜草,撿石塊。我媽一走,我就變得勤快起來,總想找點事干,要不,一雙手就沒地方放,人也渾身不自在,這種感覺在哪裡都有,除了以前在外婆家。當然,誰也比不上外婆。 楊青春每擔回一擔水,都要停下來跟我說上一兩句話。 虎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們這樣做是不對的,最肥的一層土壤被我們取走了,這不是在破壞耕地么?看著他大驚小怪的表情,我以為他馬上就要撂挑子不幹了,可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挑著空桶向池塘那邊走了過去。 虎子,我們應該架台水車,把水直接從池塘里抽到田裡,我們可以一邊車水一邊談話,順便欣賞欣賞這晴空萬里的秋天。可惜,水車早就沒了,你不知道,以前,到處都可以看見水車,兩個人趴在水車樑上,邊車水邊神聊,渴了就到樹陰底下喝口水,那才叫有滋有味。那時候,到處都是勞動的人群,到處都可以聽見山歌號子,不像現在,三兩個人在田裡不緊不慢地忙,看上去又孤單又荒涼,想喊一嗓子都沒那個氣氛。楊青春跟別人相反,人家都是一聲不吭地幹活,他卻是越干話越多,似乎說話也能讓他長力氣。 虎子,你為什麼不說話?像你這樣悶聲不響地幹活,我可不行,我非要一邊干一邊聊,否則,支撐不了多久,我就要趴下了。你知道這是什麼道理嗎?這就是轉移注意力,注意力集中到思想上去了,身體上的勞累也就不覺得了。 虎子,你一定要多說話,心裡有話不說出來,憋久了人的行為就會失控,就像一個人眼睛不好,那他的耳朵肯定好得不得了,知道這是什麼道理嗎?這就是能量守衡。 虎子…… 正說著,爺爺過來了,他站在田邊扯著嗓子喊:你不說話有人拿你當啞巴嗎?挑一擔水講半天,挑一擔水講半天,猴年馬月都干不完! 楊青春趕緊挑著空桶走了。看著他瘦精精的背影,我突然覺得,楊青春除了心裡多一些觀音橋人沒有的想法之外,其他都很正常呀,他們為什麼都不喜歡他呢?連爺爺看他的表情都充滿了厭惡,就像看一隻癩皮狗。 取磚的那天,家裡請了兩套班子,七八個人。爺爺第一次正面跟我說話:虎子,你就在家裡負責燒水泡茶。交待過後,已經走出大門的他又折了回來。我不喊你,你不要到田裡去。我點頭。 取磚這活挺好玩,我在炊壺底下架好木柴,生好火,就站在門口朝田裡張望。一個人把磚模子端端正正地放好,抬起一隻腳,踩在切片上方,狠狠地一用勁,身體突然增高兩分,又陡地矮下去,與此同時,站在前面的兩個人,握著粗粗的草繩猛地往後一倒,一塊四四方方的泥巴就取出來裝在模子里了,把模子翻個身,輕輕一磕,一塊磚就穩穩噹噹地豎了起來。我覺得這活很好玩,比在家裡燒水泡茶好玩多了。 爺爺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不是讓你在屋裡燒水的嗎?跑出來東張西望,火星子掉出來,失火了怎麼辦?他話還沒說完,我就兔子般溜回了灶邊。 快到吃飯時間了,奶奶從田裡提前回來,開始準備午飯。我希望快點開飯,等他們回來吃飯時,我就可以偷偷跑到田裡去,看看那些工具到底是怎麼回事。可還沒等他們回來,奶奶就盛出一碗,夾些菜,對我說,虎子,你先吃吧,吃完了去鎮上幫我辦點事。 我只好乖乖地吃飯。其實也沒什麼大事,無非是買點粉條、海帶之類,但我還是乖乖地拿著錢就走了。 等我回來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吃過飯,又下田去了。就是說,我想看看工具也看不到了,天一黑,他們就要扛著工具回家。 奶奶將我買回來的東西藏進了櫃底,這意味著她並不急需這些東西。也許她跟爺爺一樣,只是為了想法支開我。 楊青春回來上廁所,見我一個人坐在廚房裡發愣,猛地一頓腳:哎呀,這麼有趣的勞動,怎麼沒想到把你帶去看看,走走走,看我們取磚去,告訴你,這是一項快要失傳的民間技術,你一定得看看。 他上來拉我。又不是什麼嬌小姐,躲在家裡幹什麼?怕晒黑呀?我被楊青春不由分說揪到了田裡,那些人一起停下手裡的活計,轉過頭來看我,爺爺也在那裡,我發現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楊青春,這是你的兒子?你這傢伙划得來,剛剛結婚,兒子就快跟你差不多高了。 是呀,應該向楊青春學習,等人家把兒子生下來,養大了,再娶過來,又省力氣又省錢。 我受不了那麼多不懷好意的目光,轉身想逃,卻被楊青春硬拽著。虎子,你好好看看這套設備,聽說還是魯班發明的呢。他似乎根本就沒聽見那些人說的話。 楊青春,再過幾年,人家會問你,他到底是你兒子呢?還是你弟弟? 楊青春,聽說他爸爸一直不承認是他兒子,我懷疑他原本就是你睡出來的。 楊青春,你要給他把名字改過來,不跟你姓楊,就不能算是你的兒子。 這孩子也可憐,一個名字要改三遍。 楊青春終於說話了:你們這些人,總想著這些事,難道你們的心裡只有一張床那麼寬嗎? 爺爺黑著臉沖了上來,他把水壺往我懷裡狠狠一塞,低聲說快點走,把這個送回家去。又瞪著我咕噥一句:真不聽話!誰要你來的! 我提著空水壺,拔腿就往家跑。我想哭,又覺得不該像個女人似的,動不動就掉眼淚,想罵人,一時又不知道該罵誰。我想,要是我有顆炸彈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扔出去,把他們統統炸飛。 我很後悔剛才沒有告訴那個人,其實我從來就沒改過名字,我叫柳周,柳是我媽的姓,周是我外婆的姓,我喜歡這個名字。我的小名叫虎子,也是外婆給取的。外婆有一隻養了多年的貓,也叫虎子。她喚一聲虎子,兩個虎子就一前一後地朝她跑過去。 我爬到門口那棵枇杷樹上,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我突然很想外婆,如果她還在就好了,我就可以跟她住在一起。我的外婆有一張略帶方形的臉,花白的頭髮,高顴骨,大鼻子,大耳朵。人家都說她是福相,可她自己卻說,她是個苦命人,八歲死了娘,十五歲死了爹,二十九歲死了丈夫,好歹把一兒一女拖大了,女兒的婚姻又不順,到底受了多少苦,她自己都記不得了。幾個老姐妹跟她嘆苦經,她反而笑了:苦什麼苦,一個人喝慣了黃連,也就不知道黃連到底苦不苦了。 楊青春回來拿草繩。他抱著草繩四處找我,喊我的名字,又把繩子丟在院子里,慌慌張張到幾間屋裡去找。我忍不住應道:找我幹什麼! 楊青春順著聲音找了一圈,終於在門口的枇杷樹上找到了我。 虎子,我知道你生氣了,你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見識,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嘲笑我們嗎?因為我們跟他們不一樣。可總有一天,我們會讓他們又驚訝又羨慕的,到那時,他們一個個都要後悔曾經嘲笑我們。 虎子,我說的話你聽得懂嗎? 我在心裡說,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屁話呀,人家嘲笑你,拿你當猴耍,拿你尋開心,你卻在這裡談什麼「跟他們不一樣」!你跟他們已經很不一樣啦。 虎子,下來,你一定得去看看取磚,現在大家都不用土磚了,這門技術就快失傳了。 我把頭扭向一邊。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去,你怕他們,告訴你,你越是怕他們,他們就越是要欺負你,人其實跟狗差不多,狗看到舉止氣派的富人,總是一邊假惺惺地叫,一邊向後退,只有看到畏畏縮縮的窮人,才會越叫越凶,越叫越往前撲。 我還要告訴你,他們是因為嫉妒你才說那些話的,因為你比他們的兒子強,他們的兒子差不多都失學了,你卻在上學,他們的兒子長得歪瓜裂棗,你卻長得跟賈寶玉似的,他們要是不打擊打擊你,他們心裡怎麼會平衡呢?下來,下來。他說著開始往樹上爬,想要拉我下去。 我不知道楊青春哪來那麼多怪話,句句都是寬慰自己打擊別人的,說白了,他就是個厚臉皮,就是厚著臉皮為自己找借口。我得承認,我從來沒有碰到過臉皮像他這麼厚的人。如果不是緊急關頭想起了爺爺那張臉,我可能真的溜下樹榦跟他去了。 你以為我不想去嗎?是爺爺讓我回來的,他不讓我到那裡去,他嫌我給他丟人! 楊青春愣在樹下。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虎子,別理他,他管得了他的兒子,管不了我的兒子,我是你父親,我才有資格管你,他要來管你他就是越權了。 虎子,大人說幾句別往心裡去,只要自己沒做錯,就要堅持下去。你爺爺沒有哪一天不批評我一通,我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因為他的批評沒有價值,就像一隻雞批評一隻鴨…… 我忍不住噗地一聲笑起來,我想起爺爺批評他時瞪圓的眼睛,還有他那兩顆又長又大的齙牙,真的有點像只發怒的公雞。楊青春呢?嗓子啞啞的,嘴扁扁的,的確有點像鴨子。 我真的跟著楊青春又回到田裡去了。遠遠地,我看見爺爺在瞪著我,我假裝沒看見,低著頭走在楊青春的背後。 晚上,吃過晚飯,我聽見爺爺又在批評楊青春:你不覺得丟人我還感到臉紅呢,你乾脆敲鑼打鼓去宣傳呀,這一帶恐怕還有幾個人不知道你楊青春撿了兩個寶貝。 這又不是什麼物件,是大活人,藏得住嗎?越藏人家話越多,再說,我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孩子。 你憑什麼喜歡?我看你就是賤! 我怎麼就不能喜歡?我跟他媽結婚,他就是我的兒子。 叭地一聲,似乎是杯子摔破的聲音,然後就沒有聲音了。 楊青春飯也沒吃完,就跑了出來。他在枇杷樹上找到了我,笑著說,虎子,明天就上學了,你準備好了嗎?我可以輔導你寫作文。 我媽出去快一年了,沒有一封信,也沒有一點口信。有人在爺爺耳邊吹風:只怕又跟第一個一樣,來報了個到就跑,她現在一個人自由自在,你們就這麼放心?誰不喜歡城裡的花花世界?我看十有八九是放烏龜喝水。 爺爺奶奶也沉不住氣了,開始在黑暗中嘀咕:她可真會打算,孩子往這裡一丟,又是上學又是吃飯穿衣,一樣都不管,誰知道她在城裡幹啥,她把我們當什麼人了? 有什麼辦法呢,要怪就怪自己的兒子。 不管怎麼樣說,應該把她弄回來,要打工也該春兒出去打工。 她要是不回來呢? 那就讓虎子下學!別把老實人逼急了,報名的錢還是借的呢,正好退回來還給人家。 第二天,楊青春梳洗一番,進城去了,這次他聽取了爺爺的批評,他去打工,換我媽回來。 放學後,我不停地向村口張望,直到天黑了,也沒有看到一男一女兩個身影。也許他們要明天才會回來。我關上了大門。就在這時,楊青春在外面拍起了門。他提著一個塑料袋子,裡面裝著幾本書。 爺爺問:人呢? 沒找到她,人家說,她早就不在那個餐館了。 那她在哪裡?爺爺突然提高了聲音。 不知道,她會回來的,她是在做工,又不是在旅遊,說回來就能回來。 她到底在哪裡?在做什麼工?爺爺的眉毛一挑一挑的,他就要發作了。 我怎麼知道呢?你放心,到時候她會回來的,這裡是她的家,她不回來能到哪裡去。 你什麼都不知道,還晃到這個時候才回來,你這一天都在幹什麼? 楊青春提著塑料袋子向屋裡走去,爺爺突然撲過去,一把搶過他的袋子。 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花了多少錢?爺爺把書搖得嘩嘩響。 不是買的,是向文聯借的。 書被爺爺狠狠地丟在地上。楊青春趕緊撿了起來,他很小心地拍了拍灰,到自己房間去了。 第二天上課,我有點心不在焉,我擔心爺爺會突然跑到學校來,把我拽回家去。昨天晚上,大家都睡下後,隔著一間房子,爺爺在床上大聲喊:春兒!春兒!明天起,虎子不上學了,等他媽回來再說。話音剛落,黑暗中有什麼東西被貓撞得掉了下來,讓人心驚肉跳,緊接著就是死一般的寂靜。過了一會,楊青春輕輕喊我:虎子,別聽他的,明天照樣上學。 早上,我想去問問楊青春,我還用不用去上學,到他床上一看,發現他竟半躺著坐在床上打鼾,一本書翻撲在床上,看來他又熬了大半個通宵。這是他的秘密,他總是早早地上床睡覺,等爺爺奶奶都睡著後再起床,湊近牆洞里一個低功率的燈泡,不是看書就是寫字,有一天,我起來小解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對我說,千萬別讓爺爺奶奶知道,他們要是知道了,又會罵我浪費電的。難怪他總是要睡懶覺,難怪爺爺總是罵他懶骨頭。 我只好背起書包出去了,剛一出門,就碰見了從廁所里出來的爺爺,我低頭站在那裡,等著他衝過來扯下我的書包,對我說:不許上學了,等你媽回來再說!我等了一會,沒一點動靜,抬頭一看,爺爺已經進屋去了,他忘了他昨天晚上說的話嗎?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我媽在哪裡,她肯定也想過跟家裡聯繫,可家裡沒有電話,村裡倒有台電話,她又不知道號碼,至於寫信,我相信她早已不會寫字了,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沒有見她寫過一個字。 我想起了她的一個好朋友,她們曾經一起出去打工,我還記得她姓尚,也許她知道我媽在哪裡。 沒等放學,我就請了假。走了大約三四里路,來到了尚姨的家,尚姨也不在,她媽說,她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她還說不用到處找,到了快過年的時候,她自然是要回來的,人走得再遠,也會回家過年的。我問她,我媽和尚姨在一起嗎? 應該在一起吧,反正她們是一起走的,她們總是在一起。 我媽和尚姨年齡差不多,人家都說,我媽和尚姨年輕時是當地的兩枝花,現在,雖然年紀大了點,也還算得上是兩片最好看的葉子。 只要我媽和尚姨在一起,我差不多就知道她們在哪裡了,尚姨在省城有個相好,有一年,她那個相好來看她,她又不能在丈夫的眼皮底下跟他見面,就是我媽出來給他們打掩護的,人家還以為是我媽的新男朋友呢,那時我媽剛離了第二次婚,一會兒什麼都怕,一會兒又什麼都不怕,當她有點怕的時候,多半是我在陪著那個人,印象中,那個人總在不停地抽煙,他拿煙的姿勢很好玩,一根手指在煙盒下面輕輕一彈,一根煙就像聽到點名似的跳了出來。我慢慢知道,他在省城那個最大的公園門口開了一家餐館,尚姨就是在那裡打工時認識他的。我媽說等他一走,人家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呢。尚姨說,你都離過兩次婚了,還怕這些?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你儘管讓他們去瞎說好了! 我媽想了想說,你不擔心我跟他假戲真做嗎? 這不可能,他都準備離婚跟我結婚了,是我不讓他離的。 為什麼呀,跟了他,你就是小老闆娘了,兩人一起到城裡開店不好嗎? 你呀,白結了兩次婚,你還沒看透嗎?他既然能背著他老婆跟我,也就能背著我跟別人,到那時我都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退路呢? 我不想把尚姨的事告訴楊青春,我知道這是秘密,說出去會弄出大事來的。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遠遠地,我就看見爺爺奶奶站在院子里東張西望,見我走過來,爺爺跳出來大吼一聲: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突然心生一計,裝著害怕的樣子說,我想去找我媽,你說過,我媽不回來,我就不能去上學。 我聽見爺爺的喉嚨里咕嚕了一下:那也要跟家裡人講一聲再走呀,害得我們到處找。他的聲音聽上去小了許多。 很晚了,院子里響起一個人奔跑的聲音。 還是沒有他的消息啊,他同學說他下午課沒上完就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回來了,在屋裡吃飯呢。 楊青春喘著粗氣站在門口,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過後,楊青春對我說,你放心,你媽會回來的,你再也不要瞎跑了,要找也是我們大人去找,怎麼能讓你一個小孩子到處亂跑呢? 也許要到過年才會回來吧,總是要回家過年的。我想起了尚姨的母親說過的話,就把它拿出來說了一遍。 可能是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他們再也沒有當著我的面提起我媽的事,但我知道,他們並沒有放下這件事,特別是爺爺,只要有人從城裡回來,他就要催促楊青春:快去問問,也許他們看見過她。 楊青春聽話地出門了,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他們會看見她?有這麼巧的事?別以為城裡是觀音橋,晃來晃去就這麼幾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 有時,楊青春也會真的去找人問一問,多數時候,他拿著一本書,拐進山上一個石洞里,躲在那裡看書,天快黑了,才裝出一副走了遠路的樣子,唉聲嘆氣地回到家裡。 有一天,爺爺氣急敗壞地跑回來,大喊:春兒,春兒。那天是星期天,楊青春正帶著我在田裡耙地,聽見喊聲,楊青春直起腰來。我看見爺爺向他打著快回家的手勢。我們只好回家了。 爺爺把他叫到一邊,低聲說著什麼。 你不要聽他們瞎說,她又不是小丫頭了,兒子都快長成大人了,怎麼會去做那種事呢? 你以為我就願意相信他的話?人家是親眼所見! 楊青春呼地蹲下去,悶了一會說,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麼齷齪,也許他們是同事,是熟人,兩人臨時出去辦事,正好被他看見了,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這個人也真是,問也不問清楚,到處亂講,弄不好,我可以告他誹謗。 你真是個豬腦子,他能去問嗎?就算他問了她會對他說實話嗎? 村裡慢慢有了些傳言,說我媽在城裡根本就不是打工,而是干起了不光彩的事情。又隔了一段時間,傳言越來越多,有的說我媽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嫁給楊青春只是為了找個地方安置我。有的說我媽在城裡做那個醜事時,被公安局當場抓住了,得判刑。有一天,我跟村裡一個同學打了起來,起因是老師在課堂上從《茶花女》選段,順便講起了小仲馬。下課後,幾個同學繼續著老師的話題,講起了許多關於作家與妓女的事情。有個同學說,我們村裡就有一對作家加妓女的組合。他的話頓時吸引了全班同學的目光。我正在想,村裡怎麼會有作家呢?怎麼會有妓女呢?一邊想一邊轉頭去看他,正好看見他興奮地向我努了一下嘴。我猛地明白過來了,他就是那個帶回我媽壞消息的人的兒子,他知道楊青春想當作家的事情,當然也知道最近一段時間村子裡的流言。我的頭嗡地一聲大了。 我不是很會打架,沒幾下,就被他踩在地上。正在這時,上課鈴響了,我們不得不收住了手。我可不想就這樣罷休。接下來的幾節課我根本無心聽講,一定得給他點厲害瞧瞧,否則,他以後還會講這些髒話的,不要怕他,一定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楊青春不是說過嗎?人其實跟狗差不多,狗看到舉止氣派的富人,總是一邊假惺惺地叫,一邊向後退,只有看到畏畏縮縮的窮人,才會越叫越凶,越叫越往前撲。盤算來盤算去,終於在放學的路上找到了機會。我猛地從背後撲上去,將他掀翻在地。我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只覺得他突然間變得像個小孩似的,根本不堪一擊。幸虧我還有點清醒,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別把他弄死了!別把他弄死了! 不知是誰報的信,一會兒就從附近跑來幾個大人,將我們拉開了,這一次我完全贏了,他的鼻子嘴巴都在淌血,嘴唇也腫得翻了過來,右胳膊上蹭掉的一大塊皮還掛在那裡。看到別人都在同情他,他就開始裝可憐,抱著胳膊坐在那裡哼哼得像頭病豬。 不一會,楊青春也趕來了。人們七嘴八舌地向他講著事情經過,所有的人都認為是我不對,所有的人都等著楊青春給我一頓暴打。 個子不大,打起人來可真夠狠的,等他真長大了,還不得殺人! 以前從沒聽說觀音橋的孩子打架,他才來了幾天,就弄出這麼大的亂子,他會把我們的孩子帶壞的。 楊青春聽了一陣,就問我: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打他? 你問問他自己,他對全班同學說你是作家,說我媽是妓女,說你們是作家與妓女的組合。 楊青春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他邊笑邊說,他的話也不算全錯嘛,總算知道我是個作家。 楊青春一笑,圍觀的人也跟著笑起來,我在笑聲中大聲說,他媽才是妓女,他媽想當妓女都沒人要。 楊青春制止了我,你現在才想起來說這句話就不對了,當時他說你媽是妓女,這是對你的精神傷害,你卻用武力來還擊,你選錯了武器,現在人家已經鳴金收兵了,你才想起來回擊他,你又選錯了時機,看來,你也是個有勇無謀的孩子啊。 周圍的人再一次鬨笑起來。楊青春拉起我的胳膊說,走吧,罵也罵了,打也打了,該回家吃飯了。 同學的父親趕過來了,說怎麼就走啊,問題還沒解決呢。 算了,這是孩子們的戰爭,他們已經決出勝負了,我們就不要管了。 那怎麼行,我的孩子都流血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傷筋動骨呢,得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他說著就過來攔住我們的去路。 我的孩子受的傷也不比他輕,他的傷口在心裡,在精神上,我還不知道他受了這個刺激,精神上會不會出毛病呢。 你的孩子?他也有傷? 當然,我的孩子,他也許傷得比你的孩子還重,我們還是回去各管各的吧。 話音未落,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上來,我拚命地忍了又忍,還是發出了非人的嚎叫,真是羞死人了,我居然當場嚎啕大哭起來,哭得比那個坐在地上哀鳴的可憐蟲還要難看。 楊青春拉著我,撥開那隻擋在他面前的胳膊,頭也不回地走了。不知是楊青春鎮住了他們,還是那些人被我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住了,我們走出好遠,後面還是安安靜靜的。 看不見那些人的時候,楊青春帶我拐進一條小路,我們在路邊坐了下來。楊青春說,哭吧,就在這裡哭,哭完了再回去,不要讓爺爺奶奶看見了。他這樣一說,我反而哭不出來了,光有眼淚,沒有聲音,我有好長時間沒有這樣暢快地流淚了。 哭了一會,楊青春開始替我檢查身體,「你真的沒有受傷嗎?」他問我。他扳扳我的胳膊,搖搖我的手腕,在我身上摸來摸去,不停地問我:這裡疼不疼?這裡疼不疼?不要忍,真的不疼嗎? 我真的一點都不疼,我只是感到渾身發抖,兩隻膝蓋跳得老高,恨不得讓楊青春拿根繩子把我捆起來。 虎子,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他比你高出一個頭,居然被你給打敗了,這就叫狹路相逢勇者勝,打得好!跟他老子一樣,一張嘴混說,他這習慣要是不改,將來還要挨打的。 我想說話,我想說謝謝你把我從包圍中解救出來,我還想說謝謝你在眾人面前稱我為你的孩子,又朝我伸出一隻胳膊,替我抵擋一切,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保護,我真的很想謝謝他,可我光是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楊青春就像鑽進我心裡看了似的,他向我身邊挪了挪,緊緊地抱著我,摸摸我的頭,又拍拍我的背,說今天晚上早點睡。 晚上,楊青春又開始湊近那隻昏暗的燈泡寫東西。我借口找草稿紙來到他身邊,我想看看他究竟在寫什麼東西。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他頭也不抬地對我說。 白天幹活,晚上還要寫東西,你不覺得累嗎? 楊青春放下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說,對我來說,晚上幹活就是最好的休息,要是沒有晚上的活,僅僅只干白天的活,恐怕我早就累死了。 為什麼晚上幹活反而是休息呢? 楊青春想了一會說,如果你面前擺著一道數學題,你做了很久都做不出來,最後終於做出來了,你是什麼感覺呢? 比喝了雞湯還舒服。 說對了,我晚上幹活就相當於在喝雞湯。 我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情,我以為他被人叫到現場後,肯定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揍我一頓,大家都是這樣解決問題的。就算他揍我我也不會生氣,因為我下手的確重了點,我從來沒有把人打成那個樣子,連我自己都嚇壞了,有一陣,我以為他要死了。沒想到,楊青春嬉皮笑臉地就把問題解決了。 我磨蹭了一陣說,我並不是個好打架的人,信不信由你,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 我知道,我一看你當時的樣子就知道,我趕到那裡去的時候,你渾身發抖,嘴唇都是烏黑的,我想抱你一抱,又怕人家說我太袒護你。 我當時真是氣急了,他打我,罵我,怎麼樣對我都不要緊,但他不該那樣說我媽。 你做得對,雖然打架是不光彩的,但你是為了你母親的名譽而戰,這就另當別論了。 你真的不準備去找回我媽?我又想起了關於我媽的那些傳言,我想,如果我媽真的犯了那個錯誤,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屬於那種沒有多少主見的人,有時,連尚姨都可以左右她。 現在去把她叫回來,不正好驗證了那些流言么? 你相信那些流言嗎? 當然不信!他們說她是什麼她就是什麼呀,以前還有人說我瘋子呢,你看我像瘋子嗎?我知道那些人,他們就有那個毛病,總想在別人身上找出一點短處來,實在找不出來就無中生有,他們就是不能容忍別人強過他們,一個女人生得漂亮,他們就認為她一定水性楊花,一個男人稍稍有點思想,他們就認為他不正常,是神經病。楊青春越說越氣憤,咚地一聲,將手裡的筆扔到桌上。 可我卻想起了一件事來,我並不是不相信我媽,我只是覺得,我媽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有一年,我們家來了個親戚,那個親戚是外地口音,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媽讓我喊他叔叔。當天晚上,我和叔叔睡一張床,半夜起來撒尿的時候,我發現叔叔不見了,我想去告訴我媽,結果,我發現叔叔竟睡在我媽床上。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媽有時候也是會撒謊的,雖然她堅決不許我撒謊。 我當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楊青春。我想了想說,我也不信,但我覺得,也許真的該把我媽找回來,在外面打工很辛苦的。 是啊,我也很想讓她回來,就快過年了,也不知她在外面過得怎麼樣,可我連她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去找呢? 我突然有了個主意,但我暫時不想告訴楊青春。 放寒假了,我對楊青春說,我想去看看我的舅舅。楊青春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其實我並沒去舅舅家,自從外婆死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舅舅家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我來到火車站,混上了火車,一道鐵軌從我們村子裡穿過,我們這一帶的人都學會了怎樣蹭火車。我要坐火車到省城去,我要去那個公園門口找一家餐館,我還記得尚姨那個相好的模樣,我可以通過他找到尚姨,再通過尚姨找到我媽。我一定要把她拖回去。 我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男人,見到我,他嚇了一大跳:是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我說我來找尚姨。他叉開手指在頭上梳了梳,說我也在找她呢,鬼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你找她幹嗎? 我說我在找我媽,找到尚姨就可以找到我媽了。 他望著我怪怪地一笑,說你很聰明。他先將我安頓在餐館裡,說有時間的話,就去幫我試試看。他說完就去忙他的事情,一點都不把我的著急放在眼裡。 在餐館裡呆了整整一天,尚姨終於出現了。她看上去變化很大,大冷的天,卻穿著短短的裙子,高統靴子上掛著各種閃亮的玩意兒,頭髮染得紅紅的,還化著濃濃的妝,一看見我就大驚小怪地說,你不好好獃在家裡,跑到這裡來幹嗎?誰叫你來的? 我說尚姨,我媽跟你在一起嗎?你快帶我去找她吧。 她在工作,我怎麼找?你以為都像你一樣沒事幹呀,要找你自己去找,討厭鬼。她說話總是這樣沖,總說我是我媽的討債鬼,總是催促我媽,讓她把我送到孤兒院去,儘管如此,每到過年,她卻是惟一一個給我壓歲錢的人。我知道她肯定會幫我找到我媽的。 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她居然有手機了。我記得她最初是在服裝廠打工,可她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趴在縫紉機上的小車工。她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和誰說著什麼,我緊跟在她後面,彎進一條小巷子,七拐八拐進了一間黑洞洞的小屋。她終於掛了電話,說到啦。 這是一間極小的房子,兩個簡易衣櫃,將兩張床分隔開來。尚姨指著一張床說,這就是你媽媽的,她今天要很晚才能回來。 我說尚姨,你和我媽在一個地方工作嗎?你們都做些什麼呢? 啊?我們……在酒店工作。尚姨接著問我,楊青春對你好嗎?我點點頭。 那你跑來幹什麼?我還以為楊青春在家欺負你了你才跑出來的呢。 我放寒假了。 楊青春真的幫你轉學了?真的讓你讀書了?我的天哪,你的命真好啊!我還以為又是說說而已呢。尚姨的眼睛瞪得有雞蛋那麼大,兩個畫上去的黑黑的眼眶看起來特別嚇人。 我是來接我媽回去的,他們都希望她回去。我想了想,還是沒說出村裡的流言,我說不出口。 回去?回去幹什麼?出來才幾天呀就要回去,既然出來了,就不要輕易回去。 你媽說你過年一定會回去的。 誰說我要回去過年啦?只知道過年,越窮越喜歡過年,城裡好多人都不回去過年的,難道這些人都沒有家的嗎?老腦筋! 不管怎麼說,我媽肯定會回去過年的。 那可不一定,前幾天還在跟我念叨,今年過年到底回不回去呢? 尚姨給我煮了一碗速食麵,就噔噔噔地出去了。我吃過面,躺在我媽的床上,不一會,就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外面已是一片燈的海洋,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也不敢出去,只好趴在窗口看街景。街邊是一溜小食攤,吃宵夜的人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趕來。許多手腳麻利的女人,系著小腰包,一邊在自己的攤子上忙著,一邊不停地向路人吆喝。我記得我媽以前曾在餐館這種地方干過,不知道她是否也是這副樣子,說實話,我挺喜歡她們這副樣子,看上去脾氣很好,手藝也很好。 我在小食攤的人流里搜尋著我媽的身影,我在想,她為什麼不就在這裡找份工作呢?這裡多近哪,下樓便是。 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當夜市上的人流漸漸散去之後,我實在支撐不住了,只好又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當我再一次醒來時,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床邊,我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原來我媽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 虎子,你睡得可真死,我都看了你好一陣了,又不忍心叫醒你。我媽見我醒了,笑了起來。 我媽變了,變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也更年輕了。她燙著大捲髮,穿著一件有毛領的大衣,長長的白色絨毛團團圍住她的臉,她看上去就像是土生土長的城裡人,而不像從觀音橋來到城裡打工的農民。 我放寒假了,快過年了,我來接你回去過年。 今年過年我恐怕回不去了。 你就這麼忙嗎?過年都不放假嗎? 有什麼辦法,老闆不想放我假,我自己也不想放假,我只想著怎樣才能多掙點錢,將來給你上大學。過年算什麼,觀音橋的年,不過也罷,不就是吃飯睡覺嗎?吃也沒吃個好的,天天都一樣,想想都倒胃口。 他們要是知道你住的地方,早就來把你押回去了。 押回去?我又不是犯人,為什麼要把我押回去? 村裡有人看見你了,現在他們都在講你,都在……說你的壞話,難聽死了。 誰看見我了?看見我怎麼了?我媽很緊張地問了兩句,就不再說話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的手指也比以前細嫩多了,還戴了一隻戒指。 舌頭長在別人嘴裡,我有什麼辦法,他們愛說什麼說什麼去,楊青春說什麼沒有?過了一會,我媽望著遠處問我。 他倒是不相信那些流言,但爺爺奶奶很生氣。 他們就為這個想把我押回去? 大概是吧,反正我來接你回去是我自己的意思,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來找你,我對他們說我去舅舅家了。跟我回去吧,你一回去,那些流言就會不攻自破的。 你也相信那些流言嗎? 我相不相信有什麼用,關鍵是人家相不相信,我在學校里跟人打架了,就為這事。 虎子,你要相信你媽,你媽在這裡正大光明地打工,辛辛苦苦地掙錢,我們不怕別人說什麼,等有一天,你考上了大學,有了出息,再回去看看那些說我們的人,你就會知道,你沒有白白地忍受。你要記住,這個世界只認結果,不認過程,你贏了就是贏了,沒有人會問你是怎麼贏的。 我覺得她好像在為自己辯護,我又想起了打架的事情,心中越發疑竇叢生,我一定得弄清楚,否則,我就是打贏了,也贏得不徹底。 你穿成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打工的,你到底在打什麼工嘛。 站櫃檯呀,穿得爛兮兮地站櫃檯,誰要買你的東西呀。你回去後就這樣對他們講,你媽是站櫃檯的,賣建材的,都是高檔建材,他們見都沒見過。 可尚姨說,你們在酒店工作。 酒店?開始是在酒店,後來走了。怎麼,你還不相信你媽?我媽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但我看出來了,她撒了謊,她一撒謊,眼睛就躲躲閃閃的。 我媽終於問到楊青春了。他對你好嗎? 我點頭,還向她講了打架那天發生的事情,我說,他比那個木匠好多了,他似乎是真心對我好,不像木匠,只想演戲給你看。 你該叫他爸爸。 他不讓我叫爸爸,他讓我就叫他楊青春,或者叫老楊。 我媽笑了一下:他人倒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會對你好的,否則,我怎麼會跟他結婚呢? 我媽陪了我兩天,帶我出去吃飯,給我買衣服,玩得高高興興的。她說,虎子,等有一天,媽媽賺夠了錢,我們就在城裡買間房子,我們住到城裡來,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突然想起了做磚的事情。我說楊青春也準備蓋房子了,磚都取出來了。 他能蓋出什麼好房子來,送給我住我都不住。 你真的不準備回去了嗎? 虎子,你媽這一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服輸,我一看到城裡人這樣生活,我就不服氣,憑什麼我就不行,我比他們到底差在哪裡呢?我不就是生錯了地方嗎?就像當年,楊青春說要娶我,我就是不肯,我心想,全村的姑娘都不肯理的人,憑什麼要讓我去撿起來。現在想想,早點嫁給他,也許還少走幾年彎路。 楊青春這人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文瘋子,那些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是因為不懂得他。 喲,才跟他生活了幾天,就開始替他說話了? 我白了她一眼,說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我媽到底還是決定不回去過年了,她拿出一些錢來,想給我帶回去交給楊青春,想了想又收了回來,說你要是帶錢回去,他們就知道你不是從舅舅家回來的,他們就會知道我的地方,我就不得安寧了,算了,過完年我自己帶回去。 她實在不想回去我也沒辦法,我被她送上了長途汽車。她說你快走吧,我都兩天沒去上班了,我得趕緊上班去。車還沒開走,她就開始接電話了,陪我的兩天里,她關掉了電話。我不知道她在跟誰說話,她笑容滿面,身子還扭來扭去的。她今天穿著一件仿皮的風衣,腰帶緊緊地束著,寒風中,敞開的領口白花花的一片,讓人直打寒噤。車站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我注意到,每個走過她身邊的男人都往她身上瞄,她也不躲閃,目光反而向那些男人迎上去。我特別注意到,一個穿棕色皮夾克的男人還跟她說起了話。汽車發動了,我媽望了一眼我的車,胡亂揮了揮手,就走了出去。 汽車在停車場內又兜了一圈,才走走停停地開出車站。突然,我看見了我媽,她慢吞吞地走在車站門口的人行道上,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和一個男人並排走在一起,笑嘻嘻地說著什麼。那個男人穿著棕色皮夾克,似乎就是在車站裡跟她說過話的男人。我把臉貼在窗戶上,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汽車一晃就過去了。汽車越來越快,我的眼前一陣茫然,心裡卻跳得隱隱作痛:她又在撒謊,她不是說要趕緊去上班的嗎?她為什麼要對我撒謊呢? 過了片刻,就像是有什麼人在指使我一樣,我跳起來,大聲喊著:下車,我要下車。司機把門打開了,我拚命往回跑著。突然,我停下了腳步,我站在馬路邊想了一會,拐到一個小店門口,我知道他們會順著這條路走過來的。等了一會,果然,我媽和棕色皮夾克一起走過來了,他們居然手拉著手,真噁心。 等他們走了一截,我悄悄跟了上去,他們上了一輛公交車,我也跟了上去,他們下車,我也跟著下車。又走了一會,我認出來了,她把他帶回她住的地方來了。門關著。我站在門外。 想了想,我舉起拳頭,拚命捶起了門。 我媽在裡面問:誰? 虎子! 裡面靜了一會,門開了。是棕色皮夾克開的門,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媽,揉了揉鼻子,低頭走了。我媽怒容滿面地坐在床上,瞪著我。床上有些亂,她的頭髮也有些亂。 你回來幹什麼?你不是已經上車了嗎? 你回來幹什麼?你不是說要去上班的嗎? 我們氣呼呼地對望著,我們在用目光打架。我媽被打敗了,她低下頭去,看著牆邊的幾雙鞋子。 我先開了口:也許我不該打我的同學,因為他說的沒錯,村裡人說的也沒錯,你說,我是不是該回去給人道歉?你說,你說呀。 我媽哭了起來。她什麼也不說,只是哭。她一哭,我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她邊哭邊說,虎子,媽為你吃的苦頭太多了,我再也不想吃那些苦了。她一直重複著這幾句話,我不知道她現在的生活跟那些苦頭有什麼關係。 她說你要是實在不想回去,就在這裡跟我一起過年吧。 我說我才不想留在這裡呢,我走的時候跟楊青春說好了,只在舅舅家玩三天。 我又坐上了下一趟車,這一次,我真的走了,我沒要我媽送,我要自己回去,我還扔下了她給我買的衣服,我是從舅舅家回去的,舅舅是不可能給我買衣服的。 再過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村裡好多人都去請王老頭寫對聯。王老頭一時忙不過來,就有人來請楊青春寫。楊青春說還是讓王老給你寫吧,我寫得不好。來人說有什麼好不好的,是這個意思就行了,王老頭那裡等了好多人,我還急著回去磨豆腐呢,我知道你能寫幾下的,來來來,別謙虛了。楊青春拗不過,只好寫了起來。人家拿起來一看,大吃一驚:咦?你寫得不比王老頭差呀,你以前為什麼不寫呢?多少可以賺點小錢哪。說著就要給楊青春錢,被他堅決擋了回去。 爺爺在一旁說,過年嘛,本來就是圖個喜慶,收了錢還有什麼意思,你要是瞧得起他,以後儘管讓他給你寫就是了。 我發現,爺爺第一次對楊青春露出了笑臉,他說沒想到你還會寫毛筆字。 我會的東西還多呢,我早就說過,我跟他們不一樣,現在你慢慢知道了吧,以後還有更加意想不到的。 不大一會兒,消息就傳開了,一些原本在王老頭那裡排隊的人也悄悄跑過來了。看著家裡突然來了這麼多人,爺爺樂得跑前跑後地倒茶敬煙,招待客人。 我站在桌邊給楊青春裁紙,楊青春又像在田裡幹活一樣,一邊寫一邊不停地嘮叨,他喜歡用古詩作對聯。 問渠哪得清如許,虎子,下一句是什麼? 我一邊折著紅紙一邊念道:為有源頭活水來。 旁邊的人對爺爺說,看這對父子多有意思,在家裡吟詩作對呢,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你老就等著享福吧。 爺爺在一旁嗬嗬地笑,說他們倆經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在田裡幹活都是一邊嘀咕一邊乾的。 正好,楊青春把一肚子墨水全都灌給兒子,這樣的人觀音橋再沒有第二個了。 客人都走了,奶奶搖搖茶罐子說,留著過年的茶葉都快喝光了。 你這個人,這不就是在過年嗎?喝光了怕什麼?家裡什麼時候來過這麼多人?這是好兆頭。 歡快的氣氛持續到除夕那天,到底還是冷了下來。全家人從早上一直等到傍晚,也沒看見我媽的影子。 小沙鍋里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貓狗們在院子里百無聊賴地伸懶腰,雞們逛了一天,也開始整理羽毛進籠睡覺了,屋裡靜悄悄的,太陽像一塊淡黃的抹布,無力在西邊山上墜落下去。奶奶一直守在廚房裡,煮點這個,蒸點那個,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楊青春一會兒給爺爺幫幫忙,一會兒給奶奶幫幫忙,我則勤勤懇懇地擦著屋裡所有的桌椅。大家各干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可我知道,每個人心裡都在想著一件事情。 有好幾次,我抬起頭來,最終卻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我想對他們說,不用等她了,她不會回來了。可我張了張嘴,實在說不出口。我開始怨恨我媽,好好一個過年的氣氛,都被她給弄壞了。 爺爺望了望天,拍拍身上的灰塵說,吃飯!他也是一天沒說話,一直在給蘿蔔苗施肥。 爺爺一聲令下,奶奶就忙不迭地往桌上端菜。吃飯的時候,楊青春似乎是想說句讓爺爺高興的話,他說過完年我就去準備木材,明年這個時候,我們一定要在新屋裡過年。爺爺閉了一下眼睛,奶奶趕緊替爺爺回答:那好啊! 爺爺不知在嚼著一塊什麼東西,嚼了半天還是咽不下去。奶奶說,沒煮爛吧?沒煮爛就吐出來算了。我才想起來,爺爺的牙已經殘缺不全了。這讓我想起外婆,外婆吃東西也是這樣,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嚼啊嚼啊,像反芻的老牛。眼看爺爺的飯碗就空了,我突然站起來,喊道:爺爺,我給您盛飯! 爺爺一驚,眼睛亮了一下。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已經接過了他的碗,接著,我又給奶奶盛飯,又給楊青春盛飯。奶奶說,虎子長大了,會孝敬大人了。爺爺看了我一眼,說,嗯! 唉,家裡有個小孩子就是不一樣啊,好多年都沒有人給我們盛飯了,是吧?奶奶一說,爺爺就直點頭,他們看上去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楊青春也看著我直笑。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很想表現一下自己,我說,爺爺奶奶,今天晚上你們歇著,我來洗碗,我來給你們燒洗澡水。 好啊,好啊。奶奶連聲說,我看見她眼裡好像有淚。 楊青春幫我實現了諾言。我和他將碗碟一一洗好,又燒好一大鍋洗澡水,當我端著一盆水放到爺爺面前時,他摸了一下我的頭,說我們的虎子長大了。 這是他第一次碰我,第一次稱我為他們的虎子。 大家都洗完澡,圍在一起烤火的時候,我從褲兜里摸出四粒巧克力糖,這是我媽那天給我買的,我本來想連同衣服一起扔下,想了想,還是拿了四粒回來。我對他們說,這是舅舅給我的,我沒捨得吃,帶了回來。 爺爺舉著糖,看了又看,說這大半輩子都沒吃過糖了,都不知道糖是什麼味道了。 奶奶說,你吃唄,吃了就知道了。奶奶用那種表情望著爺爺,她好像突然變得年輕了。 過了兩天,楊青春說要帶我出去玩玩,爺爺奶奶同意了,他們似乎再也不怕我給他們家丟人了。 楊青春要帶我去鎮上。他說,虎子,跟我去見見我以前的一個朋友,他叫李吉。 在路上,楊青春說,我有一年多沒有走過這條路了,以前,我幾乎每個月都要走一遍,因為我的朋友們都在城裡。 從來沒聽你說過在城裡還有朋友,我還以為你一個朋友都沒有呢。 我以前朋友才多呢,都是些寫作上的朋友,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些人慢慢就都散了,失去聯繫了。李吉是其中稍微穩定一點的。 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就散了? 很多,我也記不大清楚了,有的是去結婚了,有的單位里效益不好,出去謀生了,有的……我也記不得了,總之,那些人再也聚不起來了。 你住在觀音橋,他們卻在鎮上,隔這麼遠,你們怎麼見面呢? 不是有自行車嗎?上十個人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往觀音橋跑,要不就是我往鎮上跑。再說,剛開始的時候,我並不住在觀音橋,我也在鎮上工作。 我想起了以前聽到的關於他的那些說法,我想那肯定是些不愉快的事,大過年的就不要去問他了。 李吉家在鎮上一條老巷子里,他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模樣有點像個老師。見到楊青春就合上手裡的書說,嗬,你還活著呀,我還以為你早就沒了呢。 他們沏了一壺茶,塞給我一些零食,就去另一間屋開始了他們的談話。我悄悄來到門邊,不為別的,我只想知道楊青春和他朋友在一起都說些什麼,我對他知道得太少了。 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文聯的老王告訴我的。 是的,我有時到他那裡去找本書來看,他說你今年還不錯,有個東西在省里得了獎。 那算什麼,我都羞於說出口,真的,我現在羞於承認自己還在半死不活地寫東西。不說這個,我們說生活。你早該這樣,最終都要娶妻生子的,很少有人能逃得過這個命運。 你現在也說這種話了?我記得你以前老是說,要麼不結婚,即使結了婚也堅決不要小孩。 嘿嘿,那時候說的話哪能算數啊,今天她們母女倆回她娘家去了,等她們玩夠了,我再去接她們,這一點還是改不了,我喜歡安靜,喜歡獨處。 孩子多大了? 六歲,女兒。你這孩子也不錯,看上去有股靈氣。 是不錯,我挺喜歡他的,但我周圍的人看不慣。 這很正常,我們這種人的悲劇就在於,我們熱愛文學,但文學不愛我們,結果是我們在漫長的單相思中,養成了一種文學眼光,我們喜不喜歡一個人,一件事情,都是用文學的眼光在衡量它,你想想,對於你老婆,還有你老婆帶來的孩子,如果你心中沒有文學這個東西,你能肯定你還會接納他們喜歡他們嗎? 可能不會吧,肯定不會。 你現在還在寫嗎?你看,說了不談這個的,說著說著,又談起來了。 有時還寫一點,農閑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些也很泄氣,我已經差不多三年沒發表過任何東西了。 不要把這玩意兒太當回事,消遣而已,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話雖這麼說,還是不想放棄,有時我想,我是不是在用寫作麻醉自己,用寫作來沖淡窮困和悲哀呢? 怎麼是麻醉呢?也許是武裝吧,就像古時候士兵身上的鎧甲,要是沒有鎧甲,他可能就沒有膽量上戰場,你想想,當年,你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寫作這層鎧甲,才義無反顧地回到老家的嗎?你可能總在想,我是個作家,或者我是要當作家的人,我跟你們不一樣,這種暗示給了你優越感,給了你一身鎧甲。鎧甲可以保護你,但也有負作用,它把你跟生活隔開了。 也許吧,但沒有鎧甲又怎麼樣呢?活得更好嗎?我看也不見得。 有了鎧甲又怎麼樣呢?你覺得自己比沒有鎧甲的人更幸福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楊青春說,你知道我以前工作過的那個鋼窗廠怎麼樣了嗎? 不怎麼樣,三年前就倒閉了,工人們只好跑到街上賣盒飯,還有的人去當菜販子,每天蹲在路邊賣菜糊口,如果你還在廠里,我不知道你最後會選擇幹什麼,說不定還不如你在家種田,至少不愁沒飯吃。 楊青春嘆了一口氣說,你呢?你怎麼樣? 小學老師嘛,就那樣,你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工作,總是把一半心思放在虛無縹緲的東西上,幹什麼都是半心半意的,這樣的工作狀態,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我的情況可能會越來越糟糕,現在生源少了,學校都在合併,老師要裁員,我說不定會首當其衝。到時候,我到你那裡去,買塊地,跟你一塊種田算了。 我聽見楊青春哈哈大笑起來。 真的,楊青春,我沒跟你開玩笑,這是很有可能的,其實我一直都很嚮往古人的那種耕讀生活,深宅大院,書香門第,自耕自足,多好!收成好的時候,把城裡的朋友都叫去,大家聚一聚,玩一玩,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比現在憋憋屈屈地活著不知強多少倍。 夫人呢?她也願意跟著你去做一個挑水砍柴,洗衣餵豬的農婦嗎?兩三天也許還可以,時間長了,誰也不願干。 是呀,女人們總是想著往前走,恨不得在男人的腳下安上風火輪,一旦這個男人犯懶,或者是根本走不動了,她們就開始煩躁不安,就開始生事兒了。 眼看就快到吃飯的時間了,李吉一定要我們留下吃飯。家裡沒了女主人,李吉親自下廚。楊青春看著他麻利的樣子,說沒想到你還是個熟練工呢。 又不能當官,又不能掙錢,自然就淪落為灶王爺了。 飯做好了,李吉提出喝點酒,楊青春也沒推辭。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楊青春喝酒,才一杯酒下肚,楊青春的臉就紅得像煮熟的蝦米。 他們喝酒跟別人不一樣,誰喝完了誰就自己拿起瓶子往杯里倒,根本不用互相勸酒。 楊青春,你還記得你被廠里開除回家那天,我們給你餞行嗎?我們都以為你會傷心難過的,結果你居然豪情滿懷,你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你說你從此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還說你將來一定會用自己的作品來打他們一個耳光。 那時候真是,我現在都不敢想了,羞愧呀。 有什麼好羞愧的,我倒覺得你應該感到自豪才對,不就是失去了工作嗎?不就是砸了飯碗嗎?你至少還保存了骨氣,你想想,你要是低三下四死乞白賴地求他們,千方百計地留下來,你能活得揚眉吐氣嗎? 是啊,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出了那麼大的事故,站在他們面前卻一點都不自責,還理直氣壯的,仔細想想,這跟我那時的精神狀態有關,我那時正好發表了一些東西,自我感覺良好,總以為工作妨礙了寫作,恨不得不要工作專職去寫作算了,出了那個事,還求之不得,以為是上天眷顧我的作家夢,要對我進行特別的錘鍊呢。 我記得你還說過,本大爺要到農村去,過不掙錢不消費的日子。 這句話倒說對了,我確實在過這種日子。 不掙錢,不消費,多好啊,楊青春,你不用寫了,真的,你的活法就是你的作品,你沒必要再寫了,你已經在用行動寫作了。 他們越聊越起勁,酒也越喝越多。李吉說,好久都沒有這麼痛快地喝酒了。楊青春說,好久都沒有說過這些事了。 飯還沒吃完,楊青春就醉了,回來的路上,他扶著我的肩說,虎子,我們回家,一定要回家,說不定你媽媽已經回來了,她不是不想回家,她可能是沒買著火車票,你們不知道,現在正是春運期間,車票緊張得很。 沒走多遠,楊青春就蹲在地上哇哇地吐起來,看他那個吃力的樣子,恨不得連腸肚肝肺都吐出來。 吐過了,楊青春似乎清醒了些,他癱坐在地上說,虎子,我們去找你媽媽好不好?我擔心她已經把我們倆都忘記了,我不去找她,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可能是因為剛剛吐過,楊青春的臉越發瘦了,鬍子也突然長長了,發紅的眼裡似乎還有淚水,我突然有些同情他,特別是當他說到我媽可能忘了我們倆時,我的眼淚猛地涌了上來,可不是嗎?大過年的,人人都在家裡團圓,她卻寧肯跟別人在一起,也不願回來,就算她並沒有忘記我們,也是成心在保持距離,這比忘記還要糟糕。 楊青春摟住我的肩說,虎子別哭,就算你媽不理我了,我也會照樣對你好的,我們再假設一下,就算你媽連你也不要了,我還是會對你好的,因為我喜歡你,我喜歡充滿靈氣的孩子,你沒聽見李吉誇你嗎?他說你看上去有股靈氣,李吉一般是不愛夸人的。 我又想起了他們的交談,我問他,是不是有一天你不寫作了,就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媽了? 楊青春似乎愣了一下,他睜大雙眼看著前方,茫然地說會有這一天嗎?不會吧。 這年的春天有些怪,老是接連不斷地下雨,儘管楊青春在架起來的磚牆上鋪了禾草,斜飛的雨水還是打在剛剛晒乾的磚坯上,雨還沒停,磚就泡散了。 爺爺站在田邊,一張臉漸漸成了紫色。楊青春安慰他:算了,大不了我們再取一次。爺爺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但緊接著就有了好消息,有一天,我媽突然回來了。她提著兩隻大包,站在院子當中,大聲喊著楊青春的名字。我還記得那時連日雨剛停了沒多久,太陽暖暖地照在洗刷一新的樹枝上,我媽穿著紅色的毛衣,牛仔褲,一下子就照亮了這個暗沉沉的小院子。楊青春聽到聲音沖了出來,他的大嘴巴從此就再也沒合攏過了。 我媽在飯桌上說,她是回來休息一陣的,過段時間,她還是得回去。她掏出一些錢交給楊青春,說買磚去吧,現在誰還用土磚蓋房子。 楊青春又把錢推了回來,說你別再回去了,就在家裡吧,虎子跟你老不見面怎麼行?奶奶也說,就在家裡吧,實在不行,讓春兒出去打工,我替你們問過了,你們還可以再生一個孩子的,兩個孩子一點也不嫌多。 我媽飛快地看了楊青春一眼,楊青春對奶奶說,不是有虎子么?孩子多了負擔重。 爺爺奶奶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馬上變了臉色。 過後,我聽見楊青春悄悄對我媽說,你放心,我說到做到,有一個虎子就夠了,他們再不高興,這事也得我同意才行啊。 我媽真是回家休息來了,她不下地,也不大做家務,成天坐在家裡織毛衣。她準備給家裡每人織一件。 四件毛衣織完了,我媽又準備進城去。這回,爺爺出來干涉了,他說,這回你不能再走了,你不在家,什麼也聽不見,我們可是替你聽了不少難聽的話。我媽說,誰人背後不說人。爺爺霍地站起來:他們怎麼就不說我呢? 我媽也不甘示弱:我兒子還等著我掙錢上學呢。 楊青春也說,就在家裡吧,今年我爭取多掙點稿費,虎子的學費就有了。 說得好聽,你倒是拿一筆稿費回來給我看看呀。 我媽要是真瞧不起一個人,那蔑視的目光能把人氣個半死。楊青春在她的目光抽打下,陡地蔫了下去。 我媽一鬧,家裡的氣氛就緊張起來。我不想看見楊青春蔫頭蔫腦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更喜歡看見他睜開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張嘴無休止地在我耳邊聒噪不休。也不知為什麼,我漸漸喜歡上了他的聒噪。我想我得動點腦筋了。我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對我媽說,你決定了沒有,到底哪天走?我跟你一起走算了,你一走,我在這個家裡也呆不住。我媽一聽就像一張弓似的綳了起來:他們怎麼對你了? 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自己,我覺得還是跟你在一起最自在。 虎子,你跟著我不行的,到了城裡,你怎麼上學呢?別說不好轉學,光是轉學費我們就拿不出來。 那你就不要走,等我讀完初中,升了高中你再走,高中我就可以寄宿了。 我媽總算被我說得猶豫起來。我偷偷告訴楊青春,我媽已經被我說服得差不多了,現在就看你的了。 沒過幾天,鎮上李吉帶著一幫朋友來到我們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楊青春的挽留行動之一。他說過的,他要讓這個家熱鬧起來,充滿魅力,把她留住。 我們家果真熱鬧了一次。我數了數,差不多有十多個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熱熱鬧鬧地坐滿了院子。所有的椅子都搬出來了,所有的茶杯都找出來了,大飯桌擺在院子中央。爺爺悄悄對奶奶說,知道嗎?那個白頭髮穿紅夾克的是文聯的主席,沒想到春兒還有這些朋友。奶奶一直捋起袖子在廚房裡忙著,她使出了多年不用的看家本領,廚房裡堆滿了我從未看到過的好吃的東西。 酒席從中午一直吃到傍晚,他們一邊喝一邊聊,一邊唱一邊笑,一些人醉了,吐了,洗把臉再站起來接著喝,他們纏著那個白頭髮的主席喝,纏著楊青春喝,最後,竟一起纏著我媽喝起來。沒想到我媽一點都不扭捏,端起杯子一口就喝乾了,這下他們全都興奮起來,一起說著恭維的話,什麼才子佳人啦,什麼紅袖添香啦,什麼慧眼識珠啦,一邊說一邊輪番向我媽敬酒。 看得出來,我媽是真高興了,她居然拉著楊青春說,來,我們兩口子挨個挨個敬你的朋友。那個下午,我們家院子里的喧嘩擰住了全村人的耳朵,他們都站在自家門口向這邊張望,他們家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體面的客人,也從來沒有客人們在他們家一邊喝酒一邊唱歌。他們的孩子們就不如大人矜持了,一窩蜂擁進我們家院子看熱鬧。 主席拉著我媽的手說,你要支持楊青春的寫作,他是我們縣惟一的農民作家,我們希望他婚後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李吉也喝得有點多了,我看見他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一個人攙著他,來到樹下。楊青春也跟了過去,他吩咐我去給李吉倒杯水來。 老頭子又在害人!楊青春,你別聽他的,他拿著公家的錢,享著公家的福,當然要發展幾個業餘作者向公家交差。什麼狗屁寫作!那玩意兒是口香糖,沒東西吃的時候嚼一嚼,一旦有東西吃,肯定一口吐得遠遠的,什麼東西都比它好吃。 老李,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你春節的時候還說文學是鎧甲呢,怎麼現在又說它是狗屁呢?你到底是怎麼看它的呢? 我現在告訴你,它連狗屁都不是,它是大糞,任何一個人,除非你不沾上它,一沾上它你就臭了,臭不可聞,人人煩你,你煩人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寫呢? 我?我現在下崗了,失業了,跟老婆也快要離婚了,本來也比大糞好不到哪裡去,沾點大糞也無妨。 我看你喝醉了,你喝點茶,醒醒酒。 你們看看老頭子!又在毒害下一代。我們順著李吉的目光看去,主席正在對幾個青年人講著什麼,他們全都很認真地聽著。 哎,我說老頭子,你又在鼓勵下一代業餘作者嗎?你又要對青少年們下毒了嗎?我看你不如教他們泡妞的小竅門,不如教他們如何在打麻將時做牌。話音未落,院子里揚起一陣鬨笑。 被李吉稱為老頭子的主席笑呵呵地走了過來:狗東西!今天又喝醉了,又在大放厥詞。 我早就跟你說過,這個地方不能來,不能來,你不但不聽,還組織了一支聲勢浩大的後援團。看到人家殺雞宰鵝,看到人家年過花甲還跟著你們忙前忙後,你不覺得良心不安嗎?你到底要給人家把藍圖畫到什麼程度才罷休呢?你已經把人家從二十幾歲哄到了四十多歲,你還要哄下去嗎?你遲早會把他哄死的。 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鼓勵他關懷他倒是在害他嗎? 你在這裡不負責任地亂鼓勵一通,回去後睡一覺什麼都忘了,他楊青春卻會想入非非,睡不著覺,無心生產,這樣下去會是什麼後果你知道嗎?如果他真的是那塊料,也就另當別論,你不是也說過嗎?這些人都沒戲!不是每個地方都能出作家的!不是每一代人都能出作家的! 哎哎,你不要借酒裝瘋,挑撥我和他們的關係,我從來沒說過這些人沒戲的話,誰都不敢說這種話,你敢說嗎?你敢嗎? 你到底說過沒有?你說楊青春想當作家簡直是做白日夢,你還說他寫一輩子也就是個中學生作文水平。 李吉!你太過分了。主席呼地轉身,對楊青春說,你別理他,他喝醉了,他現在完全是個酒瘋子。 我看到楊青春獃獃地站在那裡,酒杯掉到地上,臉色煞白。見我看他,他趕緊向後看了一眼,還好,我媽怕他們繼續勸酒,已經躲進屋去了,估計沒有聽見李吉的話。 過了一會,主席又返了回來,他拍了拍楊青春的肩說,差點忘了一件事,縣裡準備編一本觀音橋諺語集,這是一個大項目,我們準備把收集整理的任務交給你,大概明年,這個項目正式啟動,到時候通知你參加項目啟動儀式。 主席瞪了一眼李吉說,你聽到了吧,我這還算是哄他嗎?將來這本書的封面上,整理者的名字是楊青春,這可是民間瑰寶,要流芳百世的啊,如果我們不是真正重視他,會把這麼重的任務交給他嗎? 什麼瑰寶,純屬浪費國家財產!知道中國有多少個鄉鎮嗎?所謂十里不同音,都像你這樣,中國要編多少本諺語集?說不定你們還要往下編什麼謎語集、歇後語集呢,反正你們手裡有權又有錢,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把錢變成垃圾就變成垃圾。 滿嘴噴糞的狗東西,我不跟你這個酒瘋子計較。主席說完又回到青年們中間。 天就要黑下來了,這夥人才依依散去。院子里一片狼藉。楊青春倒沒醉,他弓著腰坐在院子里,一動不動。我喊他進去,他對我說,虎子,你剛才聽到了吧,我要編一本書了。可他的語氣聽上去一點都不振奮,我知道他還在想著李吉的話。自從李吉說過他不是這塊料的話後,他就一直悶悶不樂。 李吉就是這樣一個人,總說什麼不要太執著,總說文學誤人,結果呢,他自己前不久才出了一本書,我看他是生怕有人超過他,走到他前面去。 第二天,楊青春把諺語集的事講給我媽聽,可我媽已經從昨天的喧鬧中回到了現實。她說先別做美夢,我也看出來了,他們這些人都只會來虛的,別說明年,就是明天又怎麼樣?你今天就不過了?就捏著肚子等他許給你的明天?我媽說著就開始拆洗我的舊毛褲,她要加些毛線重新織。她說,不管怎樣,把這條毛褲織完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想要我也過什麼不掙錢不消費的日子,我是活不下去的。 楊青春的臉色看上去就像枯萎了一樣。 說來也巧,就在我媽再一次鬧著要走的時候,楊青春突然領了一筆稿費回來,雖然只有幾十塊錢,但畢竟是稿費,是他寫文章換來的。 這天,我感覺是他倆最和氣的一天。楊青春趁勢問我媽,你看,我也能掙點錢了,你可以留在家裡了吧?我也在一旁說,留下來吧,你走了我們都覺得生活沒有意思。我媽想了想,勉強答應了,但她又不放心地說,誰知道你下一次稿費要到什麼時候呢?楊青春說,快了,只要你肯留在家裡,我會拚命寫的。 楊青春的稿費真的越來越多了,差不多每個月,他都能領回幾十上百塊錢,他把這些錢一分不差地交到我媽手裡。我媽說,看來真的不用我出去打工了,真沒想到我還能有這種福氣。 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我從沒看見過楊青春收到稿費通知單之類的東西,可只要他去一趟鎮上,或多或少總能帶回一點稿費,他是怎麼知道他有稿費的呢?我問他,他就說我給別人寫專欄,定期發稿,定期寄稿費,所以不用通知我也知道。 我說,能不能把你發表的東西給我看看? 他說都是些發表在報紙上的豆腐塊,我們又沒有訂報紙,哪裡看得到呢? 我想,等我將來有錢了,我一定要去報社把這些報紙都買回來,說不定可以給他出個集子,我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我上初二了,區教育局突然來了通知,我們這所學校要和鎮上的學校合併,我得去寄讀,住宿費,生活費,學雜費,加起來得一大筆,我有點緊張。楊青春說錢的問題你不用操心,我有辦法,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你只要把書讀好就行。他的表情看上去無比堅定,就像他根本不愁沒錢一樣。我媽也說,你就安心讀書吧,你爸爸現在可以掙錢了。 我去看看他的書桌,還是以前的那幾本書,還是以前那幾張稿紙,書桌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看樣子有一段時間沒有動過了。我不知道他那些文章是什麼時候寫出來的。 老師要求我們買復讀機,這可是一大筆錢。我向我媽要,我媽說去向楊青春要,他不是說錢不是問題嗎?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你,還有什麼理由把我留在家裡呢?我知道她是在藉機給他施加壓力,好迫使他同意她進城去。楊青春把我拉到一邊,說去找找李吉吧,我給他寫了個借條,他應該會幫我一把的。 我本來不想去找李吉的,我就不信,沒有復讀機真的就學不好英語,可一想到我媽說的話,只好硬著頭皮來到李吉家。 我遞上楊青春寫的借條,李吉二話沒說,把錢給了我。我想我不能拿了錢就走,我得跟他說幾句話,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說我父親最近發表了很多文章,可我一篇都沒有看過,不知你這裡有沒有,我很想借來看一看。 是嗎?不會吧,一般地講,編輯部都會給作者寄一份樣刊的。 他說他寫的是專欄,都發表在報紙上,可我們家又沒訂報紙,所以看不到。 他什麼時候開始寫專欄了?你問問他是哪家報紙,我來幫你找,不對呀,如果是寫專欄,人家怎麼都會給他贈送一份報紙的。 下次回家我真的問了,楊青春趕緊說也不是本地的報紙,是外地的一家小報,你問這麼多幹什麼?這種文章不值得看,只是為了掙錢。 他跟著又說,虎子,等我們的日子好過些了,我就再也不寫這種無聊的小文章了,我要坐下來,好好地寫一部偉大的作品,我一直有這樣一個念頭,我相信我這輩子最終會寫出來的。 我發現,在他激勵自己的同時,臉上卻是茫然無奈的表情。 這天是國際環境保護日,學校要求我們走出校門,去為保護環境做點實事。有人去統計工廠排污處理情況,有人去市場搶救益蟲益鳥,我們這組同學被安排去母親河邊撿垃圾。 我們每人提著個塑料袋子,拿著一把簡易鉗子,有說有笑地在江邊玩鬧。我們可不想真的去撿垃圾,我們只想把這難得的兩小時當做放風的時間,盡情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順便活動活動快要坐麻了的屁股。 有人說:看,前面有個撿垃圾的,他都替我們撿了,我們還有什麼東西撿呢?不如換個地方吧。 前面果然有個拾荒者,他挑著一擔大竹筐,不時彎腰撿起一些東西。大約是累了,他突然停下來,放下擔子,雙手叉腰,面朝長江,靜靜地站著。我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像楊青春。我揉了揉眼睛,定神看了一會,真的有點像。 我走近一點,站在一塊石頭後面。他走到江邊去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臉,一邊甩著手一邊向他的竹筐走來,這下他正對著我了,真的是楊青春!他什麼時候開始撿垃圾了! 看看同學們那一張張意氣風發的臉,我實在沒勇氣跳出來喊他,他挑起竹筐,向前走去。他的竹筐已經裝得滿滿的了。同學們掉頭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我悄悄留了下來,向楊青春跟過去。 在一棟樓的牆根下,搭了個小油氈棚子,裡面放著一捆捆折好的紙箱,還有書籍,廢報紙,他把剛剛拾來的東西整理好,加進去,收成兩個巨大的捆,吃力地挑起來,趔趔趄趄地向外走去。 他來到廢品收購站了。他把東西放到磅秤上,一個髒兮兮的戴袖套的老頭過來了,他彎腰看秤,又在計算器上按了一陣說,老楊,有幾天沒看見你了,還以為你找到了好工作,不幹這行了呢。拿著,四十五塊零八毛。 才四十幾塊錢?上次跟這差不多,有五十多塊呢。 你這次是什麼,全是書,跟報紙的價格不一樣。 楊青春哼哈了幾句,拿過錢就走了。 突然就沒有心情去搞什麼環保了,我提前回校,一個人獃獃地坐在教室里。我以前聽他說過一句話,如果我淪落到撿垃圾為生的話,我不如死了算了。那是他在一個拾荒老人後面發出的感慨。觀音橋人最瞧不起的職業就是撿垃圾。是我把他逼上這條路的。 這個周末回家,再次見到楊青春時,我竟有些奇怪的感覺。 他說,回來了?我點點頭,站在他面前不動。 怎麼了? 我不知該說點什麼,只好慢吞吞地走開去。 我聽見楊青春對我媽說,虎子好像有心事呢,你待會兒跟他談談。 我媽把我叫到一邊說,虎子,怎麼了?最近考試考得不好嗎? 我搖頭。 學校又催你交什麼錢了? 我不做聲。我媽從口袋裡摸索出一疊錢來說,不怕,我們有錢,你爸前幾天又領了稿費了,四十五塊零八角,我全都給你留著呢。 真是四十五塊零八角嗎?是星期三領回來的嗎? 好像是,我也記不得是星期幾,今天星期五吧,他是前天領回來的,正好是星期三。 上一次稿費是不是五十多塊? 是的,上一次是五十七塊,你怎麼知道? 我頓時臉上一熱,腦子裡嗡嗡地響成一片。我突然明白了。什麼稿費,什麼專攔,全都是假的,我們全都在謊言中幸福著,憧憬著,我說不清自己該感到慚愧,還是憤怒。 一口氣跑到田裡。楊青春正在收割小麥。見到我,咧開闊嘴笑了起來,說,虎子,你來得正好,你猜我剛才在想什麼?我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一篇課文:「冷風吹進船艙里,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空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村莊。」短短几句話,卻像放電影一樣,真是好得讓人無話可說啊。楊青春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揮舞著手裡的鐮刀,他的背後,是斑斑駁駁並不好看的田野,他的顏色可疑的上衣打著補丁,褲子髒得看不出顏色,臉上混合著汗斑和污垢,卻一本正經地背著那段文章,流露出陶醉的神情。剎那間,我心裡傳來一陣隱隱的疼痛。 我不知道我媽最終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也許她碰巧看見了,也許是別人告訴她的,也許是他自己受不了說謊的壓力告訴了她,總之,她知道真相後大哭了一場。她邊哭邊說,楊青春,沒想到你連這種事也幹得出來!你不但騙我,騙全家,你連自己也騙,你不嫌丟人我還沒臉見人呢! 這回她真的要走了,沒有誰站出來攔住她,因為她受騙了,她有理由了。收好行李後,我媽還不解恨,她拿起他的一桿筆,在他眼皮底下一折兩截,扔到他身上,說,你還裝模作樣地寫,你能寫什麼啊你?還想當作家,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晴天白日說夢話,你趁早死了這條心,老老實實去撿你的垃圾,我看你就只配撿撿垃圾! 爺爺也很氣憤,但他什麼也沒說,他黑著臉,一聲不吭地從桌上抱出那些稿紙,划了根火柴,轉眼間,那些稿紙就化成了一堆白灰,在風中一顫一顫的,像女人抽泣時的肩。 我媽一走,楊青春就病倒了。等我周末回家看他時,他病雖好了,人卻瘦得走了形。我在院子里搭好竹床,把他弄出來曬太陽。他看上去懨懨的,我想逗他高興,就說我們來背書吧,我起頭,你往下接。 他沒吭聲,我開始背起來:「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闊別了三十餘年的故鄉去。」該你往下接啦。 他閉上眼,把頭一偏,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樣子。 他不再提起關於我媽的話題,整天懨懨地坐在躺椅上,兩隻眼睛也失去了光亮。他也不再去撿垃圾了,家中從此沒了那點可憐的收入。 我強撐了幾個星期,最終因為既沒學費也沒生活費而坐在了家裡。楊青春像一根泡軟的油條,癱在椅子上對我說,我也很想再去撿垃圾,供你讀書,可我就是站不起來了,我全身沒一點力氣,我想我可能就快死了。這時,離我初中畢業已經不到一年了。 我給他們留下了一封信,沒跟他們告別就一個人來到了城裡。我也沒去找我媽。我想起來了,在她和楊青春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對她說過,我要輟學,在家種地,或者出去打工,總之,我要一個人生活。那時候我就有了這個想法,在這之後,我又上了兩年初中,我理所當然應該比那時更有膽量,也更有力量,我什麼也不怕。再說,我也沒有遠大理想,我只有一個想法,找點活干,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一去就是五年。我終於知道,有時候,即使你想當一名建築工地上的小工,給一名不怎麼樣的廚師打下手,甚至去撿拾垃圾,也是一種夢想和奢望。總之,我歷盡了艱辛和坎坷,我骨瘦如柴,少年早衰,身上至今留著三道無法癒合的傷口,一雙手只剩了九個指頭。當然,我還是幸運的,我畢竟在一家餐館裡當上了跑堂的夥計,至少一段時間裡,吃飯終於不再是個問題。 第一次發工資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去觀音橋看看楊青春,看看他生活得怎麼樣,看看我媽回來了沒有。五年當中,我不是沒有想過他們,我只是不甘心像乞丐一樣地爬回來。 隔著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座矮塌塌的熟悉的房子。 我站在門口,感到了一絲可怕的寂靜。門口的晾衣竿上空無一物,落滿灰塵。 我站在寂靜中大喊一聲:爸!這是我第一次喊這個字眼。 隨著一聲輕微的響動,一個人出現在門口。他的頭髮長長地披到肩上,鬍子拖到胸口,兩眼深陷,神情木然,活像一具風乾的木乃伊。 他們都不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只有我還活著!他慘然地一笑。 你是第一個回家的。他又說了一句。 我跟著他來到黑洞洞的屋裡,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幾本書像枯乾的樹葉,打著捲兒堆在破桌上。 虎子,你不該走,你要是不走,你今年已經上大學了。楊青春乾巴巴地說。 我覺得他似乎在說一件前生的事情,聽起來那麼遙遠。 你現在像個大人了。他說。我發現他在我面前縮短了,變細了,有點像遺落在秋天的茄子。 夜深了,我被噩夢驚醒,再也無法成眠。在夢裡,永遠是疼痛,飢餓,還有恐懼。真希望再也不要有那些夢。 我揩著滿頭的汗坐起來,突然發現枕頭底下硬硬的,摸出來一看,竟是一本書:觀音橋諺語集。 看著楊青春三個大大的黑體字,我興奮地推醒了他,大聲說,你終於寫了一本書了。 他的眼睛費力地睜了一下,咂了咂嘴,又閉上了,說,這算什麼書啊,李吉說得對,這就相當於把腳下的泥土捧起來裝進瓶子里,再放到自家的桌子上,有意義嗎? 不管怎樣,它總是本書呀,你不是總說你這輩子要寫一本書的嗎? 我總算明白了,我根本寫不了那本書,真的書是大地上的靈光,不是一般人可以捕捉到的,我這輩子是無緣碰上那種靈光了。 他抬手撓了撓後背,胳膊上松垂的皮肉裙擺般盪起,大小骨頭根根畢現。我給他蓋好被子,說,你還是先把身體養好吧,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我的身體說垮就垮了,以前從不得病,現在卻成了病殼子。 不會垮的,你不是有鎧甲嗎?那年李吉也是這麼說的。 楊青春翻了個身,嘟囔著:垮了,全都垮了。 第二天,我起床生火做飯。我們很簡單地弄了一個沙鍋,端上桌的時候,怕滾燙的沙鍋燙壞桌子,楊青春隨手抓起那本諺語集,墊在沙鍋底下。 又過了兩年,有一天,我經過一家書店,偶爾向櫥窗望了一眼,我看見了一本書:《穿鎧甲的人》。我覺得這幾個字眼好熟悉,定睛一看,作者是李吉。 文章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a6f7df760101c53l.html 【本文轉自網路,僅用於收藏學習,相關者若有異議請留言告知,將及時予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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