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乾嘉考據學新論

  【內容提要】 乾嘉考據學家雖然標榜漢學,批判宋學,但他們不同程度地有著宋學淵源與背景,對宋學並未全盤否定;乾嘉學者所倡導的「實事求是」之學,其實有很大的局限性,是一種在膜拜《六經》、尊崇漢儒前提下的先驗論;因為不擅科舉,他們中的多數功名黯淡,過著「著述難為稻粱謀」的艱辛生活;儘管如此,他們也並非一味消極避世,而是有著可堪稱道的「事功之學」。  【關 鍵 詞】 乾嘉考據學 漢學 宋學 實事求是 事功之學               一、乾嘉考據學家之宋學背景   清代考據學盛於乾嘉時期,然追溯其在清初之源流,則一般認為與顧炎武等人有密不可分之關係,即汪中所謂「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1)。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在學術宗尚方面雖漢宋兼采,但也各有所主,業師孫欽善先生綜論顧、黃、王三人曰:  從總的思想傾向看,王夫之和顧、黃一樣,也是反對宋明理學的。但細分起來,三人還有些差別,即:顧炎武反對陸、王,修正程、朱;黃宗羲修正陸、王,反對程、朱;王夫之則宗師張載,修正程、朱,反對陸、王。(2)  也就是說,顧、黃、王諸人,無論其宗程朱抑或宗陸王,其根柢皆為宋明理學系統中人物。同時之張爾岐,其學亦「深於漢儒之經而不沿訓詁,邃於宋儒之理而不襲語錄」(3)。至乾嘉考據學家,自惠棟始,師法漢儒,標舉「漢學」,排斥宋學,幾與宋儒劃清界限,此世人皆知。然細考其學術淵源,實與宋學有密不可分之關係,不少學者有宋學背景,此則或為時人隱而諱之,或為後人所忽略不道。  例如,惠棟是高舉「漢學」大旗的第一人,對宋代經學大加排斥,甚至說「棟則以為宋儒之禍甚於秦灰」。但對宋儒正心誠意、立身制行之學,卻採取肯定的態度並樹為楷模。即所謂「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4)。而江永、戴震之學,本出自朱子故里,有深深的宋學烙印,江氏有《近思錄集注》14卷,《河洛精蘊》9卷等書,就是最好的證明。戴震雖然痛責「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但不廢性理,以聞道為治學之終極目標。章學誠明言「戴君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5)。又如王昶「治經與惠棟同深漢儒之學,《詩》、《禮》宗毛、鄭,《易》學荀、虞;言性道則尊朱子,下及薛河津、王陽明諸家」(6)。其從清軍征川藏,襄贊機務,戰事結束,「大兵久撤,幕府清閑,乃借《性理大全》、《語類》、《或問》、《王文成公集》讀之,求天人性命修身立行之要」(7)。又如盧文弨為桑調元婿,其自述稱「弱冠執經於桑弢甫先生之門,聞先生說《中庸》大義,支分節解,綱舉目張,而中間脈絡無不通貫融洽,先生固以為所得於朱子者如是。蓋先生少師事姚江勞麟書(史)先生,勞先生之學,一以朱子為歸,躬行實踐,所言皆見道之言,雖生陽明之里,余焰猶熾,而獨卓然不為異說所惑」(8)。然則盧氏之學,初亦為宋學根底。又如邵晉涵,章學誠《邵與桐別傳》詳論其學術宗旨在宋學而不在於漢學。(9)劉台拱「十歲,心慕理學,嘗於其居設宋五子位,朝夕禮之,出入里?  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因此,無論惠棟、戴震、錢大昕諸儒,雖然對朱子多有譏諷,對宋代經學與理學持否定的態度,但對宋儒立身致行之學並不否定,且見諸行事。當時並未出現「漢賊不兩立」的絕對狀態,有之則自江藩《漢學師承記》始。皮錫瑞論曰:  雍、乾以後,古書漸出,經義大明。惠、戴諸儒,為漢學大宗,已盡棄宋詮,獨標漢幟矣。……宋儒之經說,雖不合於古義;而宋儒之學行,實不愧於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獨得之處。故惠、江、戴、段為漢學幟志,皆不敢將宋儒抹摋。(11)  因此,乾嘉考據學家一方面堅主漢學,反對宋學;但同時對宋儒修身誠意之學並未全盤抹殺。惠棟曾說:「漢人經術,宋人理學,兼之者乃為大儒。荀卿稱周公為大儒,大儒不易及也。」(12)後人執此言以為惠棟不反理學,實際上惠氏所指理學指宋儒修身誠意之學。換言之,即將漢儒訓詁之學與宋儒立身之學統一起來,知行合一,方為大儒,即他所謂「章句訓詁,知也;洒掃應對,行也。二者廢一,非學也」(13)。此語可以認為是惠棟對上句話的最好註解。之所以提倡如此,是因為他看到了「自古理學之儒,滯於稟而文不倡;經術之士,汩於利而行不篤」的弊端。(14)這正是惠棟父子在立身制行方面宗尚宋儒的原因,也是惠氏將「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書為楹聯而父子皆遵行不悖的思想背景和合理解釋。明白此旨,我們對乾嘉考據學家的言行,才會有更深入的認識。                二、乾嘉學者「實事求是」之局限  《漢書.河間獻王傳》載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顏師古注云:「務得事實,每求真是也。」乾嘉考據學家遠承漢儒,以「實事求是」為宗主,將其貫穿於治學及立身制行之始終。如盧文弨評價戴震之學「精詣獨造,以求至是之歸」(15)。錢大昕更是大倡「通儒之學,必自實事求是始」(16)。實事求是遂成為他們品量學術、評價時賢的主要標準與原則。當時學者,最喜將訓詁考據之實與空衍義理之虛相比較。如凌廷堪云:  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理義之學是也。(17)  同時阮元也有相類似的論述,阮氏云:  《漢書》云:「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後儒之自遁於虛而爭是非於不可究詰之境也,河間獻王竟逆料而知之乎!我朝儒者,束身修行,好古敏求,不立門戶,不涉二氏,似有合於「實事求是」之教。(18)  在乾嘉學者看來,其所謂「實事求是」,所針對的是科舉時文之虛、理學玄談之虛、佛道異端之虛與好名務奇之虛。即凌廷堪所謂「偽士不可以亂真儒也,猶之魚目不可以混美珠也;虛聲不可以紊實學也,猶之燕石不可以冒良珏也」(19)。換言之,「實事求是之學」亦即「實學」,治經訓詁,求學聞道,進而可推廣至經國安邦,扶世濟民。如阮元於嘉慶八年杭州奉御批云:「經濟必從典謨中推求,無不可辦之事。」(20)考經研史,有益於世,這是從帝王至考據學家一致的觀點。  但乾嘉學者言言有考、字字有據的「實事求是」之學,實際也是要大打折扣的:首先,他們的「實事求是」是建立在對孔、孟與《五經》完全信賴的基礎之上;其次,是建立在對漢儒尤其是東漢如許慎、鄭玄諸人充分信任的基礎之上。  孔子為「萬世師表」,《六經》為「萬世教科書」,聖人的權威與地位不容挑戰與懷疑。乾嘉學者對諸經與舊注籠統視為同一思想體系來相互引證闡釋。如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引用《易》、《詩》、《樂記》、《中庸》、《大學》、《論》、《孟》及鄭玄、許慎之說相互疏通證明,但這些書非成於一時,其思想意識各自不同,且諸書「理」字有其專義,並非同一意義上的哲學含義。正如孫欽善先生所言,「實際上不但六經之間,經注之間的思想內容不盡相同,就是孔孟的思想也是各有其特點的,決不應混同」。(21)  又如對於《詩經》的研究,乾嘉學者多遵從《毛傳》與《鄭箋》,視其為周公、文王教化之典謨。例如《野有死麕》中「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誘」《毛傳》訓為「道」,歐陽修釋為「挑誘」,深得風人之旨。然戴震《毛詩補傳》卷二謂「懷春者,設言女之情。誘之者,託言己之願。……其吉士好色而不至於淫,其女子含貞一而不可犯干。詩於善兼之矣。」(22)錢大昕謂「言貞女有潔清之操,士當以六禮導行之」(23)。此種解釋,較之歐陽修與明代公安、竟陵諸家,以解「五七言」之法而讀《詩經》,更是一種曲解與退步,當然從經學史的層面而言,則是另一個話題了。  乾嘉學者溯源而上,求儒學之本根,他們認為漢儒訓詁釋解,學有師承,去古未遠,的然可信。如惠棟論曰:  漢人通經有家法,故有五經師訓詁之學,皆師所口授,其後乃著竹帛。所以漢經師之說立於學官,與經並行。《五經》出於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經師不能辨。經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是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24)  又錢大昕論云:  訓詁必依漢儒,以其去古未遠,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義猶有存者,異於後人之不知而作也。(25)  錢氏還認為,東漢復不若西漢經學之可信,其論《春秋》曰:  蓋宣尼作《春秋》,其微言大義,多見於《論語》,西京去古未遠,猶有傳其學者,今所存唯東漢諸儒之說,而《春秋》之微言絕矣。(26)  孫星衍所論較錢氏為更詳,他指出漢儒承上啟下的重要性與其存古之功。其云:  漢代諸儒,承秦絕學之後,傳授經文經義,去古不遠,皆得七十子之傳,若伏生、鄭康成,其功在經學絕續之際,較七十子為難,又迥在唐宋諸儒之上。(27)  經學與漢儒的權威性不可動搖,則乾嘉學者治學,勢必依經釋解,緣漢儒之說為說,雖然在訓詁考據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也對漢儒之說多所糾正,但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是保守的而不是開放的。他們打碎了宋明理學的枷鎖,拋棄了宋儒所維護之「道統」;但他們又戴上了漢儒經學的枷鎖,維護著另一種「道統」。孫欽善先生曾論顧炎武曰:  他宗宋儒,法孔孟,帶有衛道氣息,排斥叛逆精神,遠不如黃宗羲、王夫之的思想開明。這種自相矛盾的特點,在清代正統考據學派中,一直沿襲下去。(28)  先生此言良是,無論是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還是惠棟、戴震、錢大昕諸家,在思想上皆不具有梁啟超所比喻的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啟蒙」性質,皆具有自相矛盾的特點,而其「實事求是」,也是一種在膜拜《六經》、尊崇漢儒前提下的先驗論而已。但無論如何,其治經詁字方面,因音求義,講求本根,追源窮委,無徵不信的治學方法;其重知重行,不尚鑿空、甘於寂寞的治學的態度;其不重玄談,「寓義理於訓詁之中」的治學理念;以及顛覆宋明理學所帶來的革命性變化與經術治國的觀念思想等,都給了後人以極大的影響。                三、著述難為稻粱謀  乾嘉考據學興盛,世人推論其因,多歸之於清廷禁書與文字獄所致。龔自珍「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的詩話語言,後人常以為信史而引證之。陳寅恪曾謂清代史學不振,「未可悉由當世人主摧毀壓抑之所致」,其論甚偉。然究其原因,陳氏復以為「往昔經學盛時,為其學者,可不讀唐以後書,以求速效。聲譽既易致,而利祿亦隨之,於是一世才智之士,能為考據之學者,群舍史學而趨於經學之一途」。(29)依陳氏之說,則當時考據學家皆利祿之徒如漢代治經者,所謂「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者也。然如詳辨當時考據家之情狀,即知此說為不然。  即以科舉功名而論,乾嘉時考據學家多功名黯然,屢敗科場,其求生之手段,或入幕府,或修志書,生活無助,常困衣食者,在在而有,比比皆是。乾嘉學者多不擅時文,以江藩《漢學師承記》中所列諸人而言,掇巍科者,以金榜為最,其為乾隆三十七年一甲第一名及第,其次則王鳴盛為乾隆十九年庄培因榜、江德量為乾隆四十五年恩科汪如洋榜、洪亮吉為乾隆五十五年恩科石韞玉榜一甲第二名及第,盧文弨為乾隆十七年恩科秦大士榜一甲第三名及第,余則邵晉涵為乾隆三十六年恩科會試第一名,然殿試在二甲第三十名。他如錢大昕、王昶、朱筠、武億等中進士者,皆在二、三甲之列,若戴震之進士名,乃清高宗之所賜。即金榜、江德量、盧文弨,雖名在三甲,然或早退林下,或著述為業,仕宦皆不顯赫,更無財富利祿之可言。  他若江永、惠棟、沈彤、余蕭客、江聲、汪中、江藩、臧庸等,則或屢敗科場,或絕意不為時文以終其身。惠棟鄉試,因用《漢書》見黜。江永乃一代通儒,且其所編《鄉黨圖考》、《四書典林》,帖括之士竊其唾餘,取高第掇巍科者數百人,而永以明經終老於家。又乾隆元年舉博學鴻儒科,沈彤被薦入京。全祖望評曰:「君平生有所述作,最矜慎,不輕下筆,几几有含毫腐穎之風,予以為非場屋之材。而君果以奏賦至夜半,不及成詩而出。」(30)又胡虔記「戴東原震數應禮部試,分校者爭欲致之門下,每於三場五策中物色之,不可得。既乃知其對策甚空,諸公以戴淹雅精卓,殆無倫比,而策則如無學者,大是異事。錢辛楣詹事曰:『此東原之所以為東原也。』戴中壬午江南鄉試,年四十矣。出青田韓錫祚房,其文詰屈,幾不可句讀。後以征修四庫書,得庶吉士。」(31)清季李慈銘曾論曰:「蓋漢儒之經學,為利祿之路,其從師傳業者,無異今之舉業。而國朝諸儒之學,則實與時背馳,宜其愈上而愈困也。」(32)乾嘉諸儒,雖治漢學,然與漢時學術與時代皆不相同,諸人皆注全力於經史,則場屋文字不時作,比至考場,自然生疏;又科舉時文,皆須爛熟《四書》朱注之類,而諸人又不喜朱子,則其落選也必矣。  乾嘉考據學家既舉業無望,則其仕途之坎坷可知,李慈銘曾論之甚詳。其曰:  嗚呼!漢人傳經,時主所好,專門授業,多致通顯,上為帝師,次典秘籍。故或賄改夫漆書,或爭論於講殿,桓榮以車馬誇稽古,夏侯以青紫誘明經。士風景從,猶非無故。下至宋之談禮,宗廟以為號;明之講學,朝廷畏其黨。習俗之靡,尚緣勢利。若我朝諸儒之為漢學也,則違忤時好,見棄眾議,學校不以是為講,科第不以是為取。其初開國草昧,樸學椎輪,則亭林以遺民終,潛邱以布衣死。西河、竹垞,老籍詞賦,暫陪承明,旋即廢退。東樵獻書,仍淪草莽;玉林著述,不出里閈。吳江二長,朱長孺、陳長發。鄞江二萬,青衿飾終,黃馘就木。而淵源宋儒者,二曲布衣,關中講學,親屈萬乘,寵以大儒。潛庵、松陽,互標朱、陸,生為羽儀,歿邀俎豆。安溪以其政事,緣飾儒風,揣摩當寧,宗尚紫陽,位極鼎台,久枋國政。江陰、高安,相為提挈;榕城繼席,名位益隆。望溪起於俘囚,久居講幄;漳浦擢自閑廢,遂為帝師。此則漢、宋相形,遭遇勝負,已可知矣。  高宗盛時,首辟經學,薦書兩上,鶴車四齣。然得官者五人:顧、陳、吳、梁,僅拜虛秩;當塗入館,更以年例。而諸公亦皆學參漢、宋,未號專家。當時海內宗師,松崖一老,征輿未上,壇席已除。都講弟子,仲林、艮庭,槁項卒世。婺源江君,學究天人,東南兩星,與惠相望,沈淪胄序,久晦少微。高弟戴、金,最為首出。檠齋得膺上弟,旋復杜門;東原晚際昌時,公車入省校書,恩例超授翰林,天不慭年,終於吉士。至於開四庫,求遺書,尤國朝儒林之一大際會也。笥河發其議,曉嵐總其功,東原既以茲通籍,南江復由此升庸。然兩君以外,寂無徵焉。竹汀、西庄,清華通貴,而一謫九列,一終少端,皆盛年掛冠,著書林下,淡泊之操,鼎峙抱經。而歙有輔之,岱有眾仲,詞臣五隱,咸暢醇風,盡瘁簡編,何關人事。其繼掇巍科者,淵如、北江,一沈俗吏,一為戍兵,雖踐金門,終飽蟫橐。吾鄉瑤圃邵氏,左官投劾,聲華尤闇。石渠以名臣之子,早著才稱,而詞曹不終,豸冠終斥。芝田、頤谷,未久西台。而懋堂、珍藝、十蘭、二谷,桂未谷、武虛谷。以俗吏終矣;次仲、端臨、易田、階平,以教官終矣;溉亭、小雅、孝臣,以進士終矣;雕菰、辰叔以舉人,容甫、可庵、鄭堂、璞園,且以諸生終矣。笥河於乾嘉儒術為首功,而微罪貶秩,一蹶不正。其弟文正公,頗持宋學,遂躋三公。其最以儒學顯用於時,河間、儀徵兩文達耳。而河間畢生書館,勤於其職,及拜協揆,逾旬而殉;儀徵歷官使相,未嘗一日當國,皆不能剡揚素風,汲引同類。稍得志者,惟嘉慶己未一科,儀徵主試,大興聽從,幸逢翩翩,多班玉筍,論者謂此科得人,逾於乾隆鴻博。然惟龍首姚公、探花王公文僖、文簡,皆長春官。其餘則恭甫一列詞垣,告歸不出;蘭皋戶部,十年不遷。皋聞始列庶常,幾於廢黜;周生沈於兵曹,春橋胡氏秉虔。沒於郡佐。山尊稍以詞章,得躋侍從,終亦不振。嗣是而降,大雅雲亡。蘭坡、墨庄,稍為後出,並躋館職,未結主知,一退老於名山,一積勞於閩海。武進二申,李申耆、劉申甫。心壺、竹村,各述所傳,位不稱學。他若匪石、澗薲、簡庄、拜經、曉樓、碩父之終身席帽,連惓牗下者,更如書中蠹魚,聽其自生自滅而已。即以吾浙言之,仁和諸趙,德清諸徐,臨海諸洪,談經之窟也。鹿泉致位八坐,帖括所傳,或在人口;而谷林、寬夫、心田、筠軒諸先生,今猶有知其姓氏者耶!嘉興之李,次白氏貽德。仁和之二梁,諫庵玉繩、夬庵履繩。蕭山之王、谷塍氏宗炎。之徐、北溟氏鯤。之汪,蘇潭氏繼培。上虞之王,汾泉氏煦。歸安之嚴,鐵橋氏可均、鷗盟氏傑。仁和之翟、晴川氏灝。之孫,雨人氏同元。臨海之金,誠園氏鶚。此皆著述之卓然者,而鄉評校議尚及其人耶!尤可異者,蕭山王氏紹蘭,位望通顯,罷官之後,所作滿家,訓義邃精,幾頡惠、戴,而越人僅貴之為中丞,未嘗尊之為學者。  嗚呼!由斯以觀,諸君子之抱殘守闕,齗齗縑素,不為利疚,不為勢詘,是真先聖之功臣,晚世之志士!夫豈操戈樹幟,挾策踞座,號召門徒,鼓動聲氣,呶呶陸、王之異辭,津津程、朱之棄唾者所可同年語哉!(33)  從李氏所論可知,儘管在乾隆中葉的科舉考試中,對通經之士有所重視,但畢竟性理論為首選標準。清代考據學家不僅不能與漢儒較其同異,亦不能與清代尊奉宋學者比其優劣。其既出身貧賤,又不擅時文,更不善鑽營,日事讀書,拙於生計,則窮困潦倒也固矣。考據學雖為一時顯學,但並未給他們帶來生活上的裕如與富足。「著書難為稻粱謀」,方為他們一生真實之寫照!               四、乾嘉考據學家之事功之學  古人所謂事功之學,亦稱經濟之學,經世濟民之學。後人每謂清儒終日埋於故紙堆中以求活,於世無補,於國無益,故無事功之學。又或謂其緬顏事清,貪殘污穢,了不知恥,如劉師培《清儒得失論》斥段玉裁、洪亮吉、孫星衍、劉逢祿、宋翔鳳諸人者然。但細考之事實,則知其說亦不然矣。今舉之如下:  前已論之,乾嘉學者科舉仕宦雖不如治宋學者顯赫,但入中樞、統方面者,亦有其人,如紀昀、王引之與阮元等,紀氏歷官至禮部尚書,其一生最重者為主持四庫館事;王引之官至禮、工、吏部尚書,為官清整,深得倚重,嘉慶帝稱其「敢言人所不敢言」(34);阮元歷官至湖廣、兩廣、雲貴總督,所在修政去弊,興學育教,驅除邊患,禁絕鴉片,其功甚偉。直言極諫者,莫若王念孫、洪亮吉。王氏密劾和坤,為國除奸,時人稱其為「和鸞鳴鳳」;洪氏《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聲震中外,終遭戍邊,與王氏後先輝映。他如王昶之從征西南,襄贊為多,後官刑部侍郎,熟於兵事刑法;孫星衍官山東督糧道權布政使,精於治理錢糧;郝懿行、胡培翚雖僅官戶部主事,然其精於吏法,以能著稱。至為州官者,有汪輝祖官道州知州,李文藻官桂林同知,汪喜孫官懷慶府知府,張澍官臨江通判,朱緒曾官台州府同知,庄炘官興安府知府,鄭方坤官武定知府,胡秉虔官丹噶爾同知,胡承珙官台灣道等。為縣令者,有段玉裁官巫山知縣,邢澍官長興知縣,周春官廣西岑溪知縣,洪頤煊官新興知縣,錢東垣官上虞知縣,桂馥官永平知縣,武億官博山知縣,丁履恆官肥城知縣等。除段氏有貪殘之譏外,余皆所在有政聲,多令譽,不愧清廉明正之官也。  從事文化教育之職,在四庫館中出力尤著者,則有戴震、周永年、余集、邵晉涵、楊昌霖、金榜、曾燠、任大椿、李潢、洪梧、孫希旦諸人。官至學政者有惠士奇、盧文弨、朱筠、錢大昕等。士奇在粵六年,深得人心;朱氏任安徽學政,教諸生治古學,又上疏請輯《永樂大典》,啟修《四庫全書》之軸;盧氏任湖南學政,以越職為學子請命而遭左遷,晚年職教書院,樂育英才;錢氏為廣東學政,門下人才輩出,歸里後掌教書院,地方大吏,每遇大事,輒諮詢,莫不滿意而去。官府州縣學教職者,如凌廷為寧國府學教授,錢塘為江寧府學教授,戚學標為寧波府學教授,沈欽韓為寧國府學訓導,翟灝為衢州府學教授,劉台拱為丹徒縣學訓導,嚴可均為建德縣學教諭,宋綿初為清河縣訓導,汪萊為石埭縣訓導等。亦莫不振興文教,砥礪風氣,勤勤懇懇,恪盡其職矣。受朝廷徵召者,如顧棟高、惠棟、沈彤之舉博學鴻詞,江聲、陳鱣、錢大昭、胡虔之舉孝廉方正,雖有中有不中,然皆學有淵源、識高品粹也。  雖仕即旋或終身不仕者,如江永之處里黨,以孝悌仁讓為先,人多化之。又嘗勸鄉人輸谷立社倉,行之三十年,一鄉之人不知有饑饉。余如沈大成、余蕭客、汪中、汪元亮、孔廣森、厲鄂、吳騫、袁廷檮、鮑廷博、黃丕列、顧廣圻、錢坫、朱駿聲、朱彬、江藩、章宗源、洪震煊、鈕樹玉、焦氏父子循、廷琥,馬氏兄弟曰管、曰璐,李氏兄弟富孫、遇孫,梁氏兄弟玉繩、履繩,臧庸等,亦皆為鄉里表率,士中賢人。其雖不能以經術飾吏事,所謂「以夙昔經術,發為經濟,移孝作忠,為當代名臣」,(35)然亦非消極避世也明矣。如汪中曾論其志云:「中嘗有志於用世而恥為無用之學,故於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問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學一術以自托,平日則自食其力,而可以養其廉恥,即有饑饉流散之患,亦足以衛其生。何苦耗心勞力,飾虛詞以求悅世人哉!」(36)當時學者之心,亦多如之。  此可見,乾嘉考據學家絕非隱士,更非因懼禍而逃避現實,這其中以焦循的言行最為典型。焦氏稱自己「尚論古今循吏而心慕之,思為親民官。雖以疾跧伏鄉里,時時靜察夫民之情」(37)。由於身體的原因,焦氏並未積極入仕,而是以多疾之軀治《易》,自稱「余以病家處者十年,每莎笠短衣,與一二佃客雜刺船湖中,不知余姓名者或亦謂非嘗刺船者也。然余逢人必告以姓名,唯恐人疑余為隱於舟者」。(38)在談到反對隱的理由時,焦氏說:  人不可隱,不能隱,亦無所為隱!有周公、孔子之學而不仕,乃可以稱隱,然有周公、孔子之學則不必隱。許由、巢父、沮溺、荷莜丈人、東郭平原、朱桃椎、仲長統之流耳,自負其孤子之性,自知不能益人家國,托跡于山溪林莽以匿其拙,故吟詠風月則有餘,立異矯世、苦節獨行則有餘,出而操天下之柄則不足。巢父、許由必不能治鴻水;沮溺、丈人必不能驅猛獸、成《春秋》以懼亂臣賊子;四皓、嚴光必不能與蕭、曹、鄧、寇並立功勛。是故耕而食、鑿而飲,分也;出則為殷浩、房管,貽笑天下。宜於朝則朝,宜於野則野,聖人之藏,所以待用也。無可用之具而自托於隱,悖也。隱,不隱者也。故曰:不可隱,不能隱,亦無所為隱也!(39)  焦循以治世致用為標準,打破了以隱為高尚的傳統觀念,譏刺自古以來的隱逸之士是「無可用之具而自托於隱」。乾嘉學者無論仕與不仕,都反對消極隱遁,焦氏此語足以代表他們的心理。  王念孫謂「學問、人品、政事,三者同條共貫」(40),此儒者入世之理想。然世能兼之者,則既決於其人,亦決於其時。乾嘉諸儒,處和平之世,繁盛之局,故既不能持戈躍馬,立萬世之功而彪炳史冊;亦不能徜徉林下,託故國之思,以歆動後人。然上列諸人,居官盡職,處里必賢,較宋學人物如清初以來熊賜履、李光地、方苞諸人之假道學,其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後人每謂其畏禍自全,消極避世,埋頭古籍,無關民生;甚或以為其誤國誤民,導致晚清科技不興,落後挨打,並戴以「落後」、「瑣碎」、「務虛」、「反動」等帽子,此可謂站在今人的立場上苛繩古人的典型心理。  綜前所論,乾嘉考據學的興盛與衰微,有其複雜的時代背景,也有其學術內部發展的自身演化脈絡。在急功近利的今天,面對清代遍布南北的考據學家和他們插架森森的著作,很少有人願意讀完一部他們的著述,在他們訓詁考據的詞語密林中,認真尋覓他們的思想火花與真知別解。因此,從當時至今日,雖然已經走過了近二百年的歷史,但學術界仍未擺脫如江藩、方東樹、皮錫瑞、章炳麟、梁啟超、錢穆、陳寅恪等人的認識與評價,甚至對他們明顯的誤說偏見,也仍堅執為確說真解,屢屢引證,據為典要。我們認為,如果對乾嘉考據學家的思想與學術做不到梳理釐清與深入研究,則對近現代學術界的探究,也無法做到導源窮委,剖析肌理,因為近百年的學術界,與乾嘉考據學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與系聯。注釋:  (1)凌廷堪著,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卷35《汪容甫墓志銘》引汪中語,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20頁。  (2)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886—887頁。  (3)錢載:《張處士爾歧墓表》,見《碑傳集》,第11冊,卷130,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3875頁。  (4)王昶:《春融堂集》,卷22《為顧秀才千里廣圻題其兄抱沖小讀書堆圖》,《續修四庫全書》本,集部第1437冊,第587頁。  (5)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二.書朱陸篇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7頁。  (6)阮元:《誥授光祿大夫刑部右侍郎王公昶神道碑》,《碑傳集》卷36,第3冊,第1063頁。  (7)嚴榮:《述庵先生年譜》,卷上乾隆三十六年條,台北: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27頁。  (8)盧文弨著,王文錦點校:《抱經堂文集》,卷1《中庸圖說序》,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0頁。  (9)章學誠:《邵與桐別傳》,《碑傳集》,卷50,第4冊,第1415—1418頁。  (10)阮元撰,鄧經元點校:《揅經室二集》,卷2《劉端臨先生墓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揅經室集》本,上冊第399—400頁。  (11)皮錫瑞撰,周予同註:《經學歷史》,十《經學復盛時代》,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13—314頁。  (12)惠棟:《九曜齋筆記》卷2「漢宋」條,清《聚學軒叢書》本。  (13)惠棟:《九曜齋筆記》卷2「趨庭錄」條,清《聚學軒叢書》本。  (14)惠棟撰,漆永祥整理:《松崖文鈔》,卷2《沈君果堂墓志銘》,台北:「中研院」文哲所2006年版《東吳三惠詩文集》本,第345頁。  (15)盧文弨著,王文錦點校:《抱經堂文集》,卷6《〈戴氏遺書〉序》,第74頁。  (16)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5《盧氏〈群書拾補〉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21頁。  (17)凌廷堪著,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卷35《戴東原先生事略狀》,第317頁。  (18)阮元撰,鄧經元點校:《揅經室三集》,卷5《〈惜陰日記〉序》,《揅經室集》下冊,第687—688頁。  (19)凌廷堪著,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卷4《辨學》,第34頁。  (20)張鑒等撰,黃愛平點校:《阮元年譜》嘉慶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條,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4頁。  (21)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下冊,第987頁。  (22)《戴震全集》,第1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175頁。  (23)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6《答問三》,第72頁。  (24)惠棟:《九經古義.述首》,清省吾堂刊本。  (25)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4《臧玉琳〈經義雜識〉序》,第391頁。  (26)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9《答問》六,第122頁。  (27)孫星衍撰,駢宇騫點校:《岱南閣集》,卷1《咨請會奏置立伏鄭博士議》,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61頁。  (28)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下冊,第868頁。  (29)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69頁。  (30)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註:《鮚埼亭集內編》卷20《沈果堂墓版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全祖望集彙校集注》本,上冊,第361頁。  (31)胡虔:《柿葉軒筆記》,《續修四庫全書》本,子部第1158冊,第38頁。  (32)李慈銘撰,由雲龍輯:《越縵堂讀書記》光緒丙子二月初五日《鶴征錄》,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66頁。  (33)李慈銘撰,由雲龍輯:《越縵堂讀書記》同治甲子四月初二日《戴氏遺書》,第1026—1028頁。  (34)徐珂編:《清稗類鈔.諫諍類.王文簡諫圓明園增防事》,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重印本,第1504頁。  (35)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6《味經窩類稿序》,第433頁。  (36)汪中:《述學別錄.與朱武曹書》,台北:廣文書局1970>,目不旁睞,時有『小朱子』之目。年十五,從同里王君雒師學,及見王予中、朱止泉兩先生書,遂篤志程、朱之學」(10)。  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因此,無論惠棟、戴震、錢大昕諸儒,雖然對朱子多有譏諷,對宋代經學與理學持否定的態度,但對宋儒立身致行之學並不否定,且見諸行事。當時並未出現「漢賊不兩立」的絕對狀態,有之則自江藩《漢學師承記》始。皮錫瑞論曰:  雍、乾以後,古書漸出,經義大明。惠、戴諸儒,為漢學大宗,已盡棄宋詮,獨標漢幟矣。……宋儒之經說,雖不合於古義;而宋儒之學行,實不愧於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獨得之處。故惠、江、戴、段為漢學幟志,皆不敢將宋儒抹摋。(11)  因此,乾嘉考據學家一方面堅主漢學,反對宋學;但同時對宋儒修身誠意之學並未全盤抹殺。惠棟曾說:「漢人經術,宋人理學,兼之者乃為大儒。荀卿稱周公為大儒,大儒不易及也。」(12)後人執此言以為惠棟不反理學,實際上惠氏所指理學指宋儒修身誠意之學。換言之,即將漢儒訓詁之學與宋儒立身之學統一起來,知行合一,方為大儒,即他所謂「章句訓詁,知也;洒掃應對,行也。二者廢一,非學也」(13)。此語可以認為是惠棟對上句話的最好註解。之所以提倡如此,是因為他看到了「自古理學之儒,滯於稟而文不倡;經術之士,汩於利而行不篤」的弊端。(14)這正是惠棟父子在立身制行方面宗尚宋儒的原因,也是惠氏將「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書為楹聯而父子皆遵行不悖的思想背景和合理解釋。明白此旨,我們對乾嘉考據學家的言行,才會有更深入的認識。                二、乾嘉學者「實事求是」之局限  《漢書.河間獻王傳》載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顏師古注云:「務得事實,每求真是也。」乾嘉考據學家遠承漢儒,以「實事求是」為宗主,將其貫穿於治學及立身制行之始終。如盧文弨評價戴震之學「精詣獨造,以求至是之歸」(15)。錢大昕更是大倡「通儒之學,必自實事求是始」(16)。實事求是遂成為他們品量學術、評價時賢的主要標準與原則。當時學者,最喜將訓詁考據之實與空衍義理之虛相比較。如凌廷堪云:  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理義之學是也。(17)  同時阮元也有相類似的論述,阮氏云:  《漢書》云:「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後儒之自遁於虛而爭是非於不可究詰之境也,河間獻王竟逆料而知之乎!我朝儒者,束身修行,好古敏求,不立門戶,不涉二氏,似有合於「實事求是」之教。(18)  在乾嘉學者看來,其所謂「實事求是」,所針對的是科舉時文之虛、理學玄談之虛、佛道異端之虛與好名務奇之虛。即凌廷堪所謂「偽士不可以亂真儒也,猶之魚目不可以混美珠也;虛聲不可以紊實學也,猶之燕石不可以冒良珏也」(19)。換言之,「實事求是之學」亦即「實學」,治經訓詁,求學聞道,進而可推廣至經國安邦,扶世濟民。如阮元於嘉慶八年杭州奉御批云:「經濟必從典謨中推求,無不可辦之事。」(20)考經研史,有益於世,這是從帝王至考據學家一致的觀點。  但乾嘉學者言言有考、字字有據的「實事求是」之學,實際也是要大打折扣的:首先,他們的「實事求是」是建立在對孔、孟與《五經》完全信賴的基礎之上;其次,是建立在對漢儒尤其是東漢如許慎、鄭玄諸人充分信任的基礎之上。  孔子為「萬世師表」,《六經》為「萬世教科書」,聖人的權威與地位不容挑戰與懷疑。乾嘉學者對諸經與舊注籠統視為同一思想體系來相互引證闡釋。如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引用《易》、《詩》、《樂記》、《中庸》、《大學》、《論》、《孟》及鄭玄、許慎之說相互疏通證明,但這些書非成於一時,其思想意識各自不同,且諸書「理」字有其專義,並非同一意義上的哲學含義。正如孫欽善先生所言,「實際上不但六經之間,經注之間的思想內容不盡相同,就是孔孟的思想也是各有其特點的,決不應混同」。(21)  又如對於《詩經》的研究,乾嘉學者多遵從《毛傳》與《鄭箋》,視其為周公、文王教化之典謨。例如《野有死麕》中「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誘」《毛傳》訓為「道」,歐陽修釋為「挑誘」,深得風人之旨。然戴震《毛詩補傳》卷二謂「懷春者,設言女之情。誘之者,託言己之願。……其吉士好色而不至於淫,其女子含貞一而不可犯干。詩於善兼之矣。」(22)錢大昕謂「言貞女有潔清之操,士當以六禮導行之」(23)。此種解釋,較之歐陽修與明代公安、竟陵諸家,以解「五七言」之法而讀《詩經》,更是一種曲解與退步,當然從經學史的層面而言,則是另一個話題了。  乾嘉學者溯源而上,求儒學之本根,他們認為漢儒訓詁釋解,學有師承,去古未遠,的然可信。如惠棟論曰:  漢人通經有家法,故有五經師訓詁之學,皆師所口授,其後乃著竹帛。所以漢經師之說立於學官,與經並行。《五經》出於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經師不能辨。經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是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24)  又錢大昕論云:  訓詁必依漢儒,以其去古未遠,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義猶有存者,異於後人之不知而作也。(25)  錢氏還認為,東漢復不若西漢經學之可信,其論《春秋》曰:  蓋宣尼作《春秋》,其微言大義,多見於《論語》,西京去古未遠,猶有傳其學者,今所存唯東漢諸儒之說,而《春秋》之微言絕矣。(26)  孫星衍所論較錢氏為更詳,他指出漢儒承上啟下的重要性與其存古之功。其云:  漢代諸儒,承秦絕學之後,傳授經文經義,去古不遠,皆得七十子之傳,若伏生、鄭康成,其功在經學絕續之際,較七十子為難,又迥在唐宋諸儒之上。(27)  經學與漢儒的權威性不可動搖,則乾嘉學者治學,勢必依經釋解,緣漢儒之說為說,雖然在訓詁考據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也對漢儒之說多所糾正,但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是保守的而不是開放的。他們打碎了宋明理學的枷鎖,拋棄了宋儒所維護之「道統」;但他們又戴上了漢儒經學的枷鎖,維護著另一種「道統」。孫欽善先生曾論顧炎武曰:  他宗宋儒,法孔孟,帶有衛道氣息,排斥叛逆精神,遠不如黃宗羲、王夫之的思想開明。這種自相矛盾的特點,在清代正統考據學派中,一直沿襲下去。(28)  先生此言良是,無論是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還是惠棟、戴震、錢大昕諸家,在思想上皆不具有梁啟超所比喻的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啟蒙」性質,皆具有自相矛盾的特點,而其「實事求是」,也是一種在膜拜《六經》、尊崇漢儒前提下的先驗論而已。但無論如何,其治經詁字方面,因音求義,講求本根,追源窮委,無徵不信的治學方法;其重知重行,不尚鑿空、甘於寂寞的治學的態度;其不重玄談,「寓義理於訓詁之中」的治學理念;以及顛覆宋明理學所帶來的革命性變化與經術治國的觀念思想等,都給了後人以極大的影響。                三、著述難為稻粱謀  乾嘉考據學興盛,世人推論其因,多歸之於清廷禁書與文字獄所致。龔自珍「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的詩話語言,後人常以為信史而引證之。陳寅恪曾謂清代史學不振,「未可悉由當世人主摧毀壓抑之所致」,其論甚偉。然究其原因,陳氏復以為「往昔經學盛時,為其學者,可不讀唐以後書,以求速效。聲譽既易致,而利祿亦隨之,於是一世才智之士,能為考據之學者,群舍史學而趨於經學之一途」。(29)依陳氏之說,則當時考據學家皆利祿之徒如漢代治經者,所謂「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者也。然如詳辨當時考據家之情狀,即知此說為不然。  即以科舉功名而論,乾嘉時考據學家多功名黯然,屢敗科場,其求生之手段,或入幕府,或修志書,生活無助,常困衣食者,在在而有,比比皆是。乾嘉學者多不擅時文,以江藩《漢學師承記》中所列諸人而言,掇巍科者,以金榜為最,其為乾隆三十七年一甲第一名及第,其次則王鳴盛為乾隆十九年庄培因榜、江德量為乾隆四十五年恩科汪如洋榜、洪亮吉為乾隆五十五年恩科石韞玉榜一甲第二名及第,盧文弨為乾隆十七年恩科秦大士榜一甲第三名及第,余則邵晉涵為乾隆三十六年恩科會試第一名,然殿試在二甲第三十名。他如錢大昕、王昶、朱筠、武億等中進士者,皆在二、三甲之列,若戴震之進士名,乃清高宗之所賜。即金榜、江德量、盧文弨,雖名在三甲,然或早退林下,或著述為業,仕宦皆不顯赫,更無財富利祿之可言。  他若江永、惠棟、沈彤、余蕭客、江聲、汪中、江藩、臧庸等,則或屢敗科場,或絕意不為時文以終其身。惠棟鄉試,因用《漢書》見黜。江永乃一代通儒,且其所編《鄉黨圖考》、《四書典林》,帖括之士竊其唾餘,取高第掇巍科者數百人,而永以明經終老於家。又乾隆元年舉博學鴻儒科,沈彤被薦入京。全祖望評曰:「君平生有所述作,最矜慎,不輕下筆,几几有含毫腐穎之風,予以為非場屋之材。而君果以奏賦至夜半,不及成詩而出。」(30)又胡虔記「戴東原震數應禮部試,分校者爭欲致之門下,每於三場五策中物色之,不可得。既乃知其對策甚空,諸公以戴淹雅精卓,殆無倫比,而策則如無學者,大是異事。錢辛楣詹事曰:『此東原之所以為東原也。』戴中壬午江南鄉試,年四十矣。出青田韓錫祚房,其文詰屈,幾不可句讀。後以征修四庫書,得庶吉士。」(31)清季李慈銘曾論曰:「蓋漢儒之經學,為利祿之路,其從師傳業者,無異今之舉業。而國朝諸儒之學,則實與時背馳,宜其愈上而愈困也。」(32)乾嘉諸儒,雖治漢學,然與漢時學術與時代皆不相同,諸人皆注全力於經史,則場屋文字不時作,比至考場,自然生疏;又科舉時文,皆須爛熟《四書》朱注之類,而諸人又不喜朱子,則其落選也必矣。  乾嘉考據學家既舉業無望,則其仕途之坎坷可知,李慈銘曾論之甚詳。其曰:  嗚呼!漢人傳經,時主所好,專門授業,多致通顯,上為帝師,次典秘籍。故或賄改夫漆書,或爭論於講殿,桓榮以車馬誇稽古,夏侯以青紫誘明經。士風景從,猶非無故。下至宋之談禮,宗廟以為號;明之講學,朝廷畏其黨。習俗之靡,尚緣勢利。若我朝諸儒之為漢學也,則違忤時好,見棄眾議,學校不以是為講,科第不以是為取。其初開國草昧,樸學椎輪,則亭林以遺民終,潛邱以布衣死。西河、竹垞,老籍詞賦,暫陪承明,旋即廢退。東樵獻書,仍淪草莽;玉林著述,不出里閈。吳江二長,朱長孺、陳長發。鄞江二萬,青衿飾終,黃馘就木。而淵源宋儒者,二曲布衣,關中講學,親屈萬乘,寵以大儒。潛庵、松陽,互標朱、陸,生為羽儀,歿邀俎豆。安溪以其政事,緣飾儒風,揣摩當寧,宗尚紫陽,位極鼎台,久枋國政。江陰、高安,相為提挈;榕城繼席,名位益隆。望溪起於俘囚,久居講幄;漳浦擢自閑廢,遂為帝師。此則漢、宋相形,遭遇勝負,已可知矣。  高宗盛時,首辟經學,薦書兩上,鶴車四齣。然得官者五人:顧、陳、吳、梁,僅拜虛秩;當塗入館,更以年例。而諸公亦皆學參漢、宋,未號專家。當時海內宗師,松崖一老,征輿未上,壇席已除。都講弟子,仲林、艮庭,槁項卒世。婺源江君,學究天人,東南兩星,與惠相望,沈淪胄序,久晦少微。高弟戴、金,最為首出。檠齋得膺上弟,旋復杜門;東原晚際昌時,公車入省校書,恩例超授翰林,天不慭年,終於吉士。至於開四庫,求遺書,尤國朝儒林之一大際會也。笥河發其議,曉嵐總其功,東原既以茲通籍,南江復由此升庸。然兩君以外,寂無徵焉。竹汀、西庄,清華通貴,而一謫九列,一終少端,皆盛年掛冠,著書林下,淡泊之操,鼎峙抱經。而歙有輔之,岱有眾仲,詞臣五隱,咸暢醇風,盡瘁簡編,何關人事。其繼掇巍科者,淵如、北江,一沈俗吏,一為戍兵,雖踐金門,終飽蟫橐。吾鄉瑤圃邵氏,左官投劾,聲華尤闇。石渠以名臣之子,早著才稱,而詞曹不終,豸冠終斥。芝田、頤谷,未久西台。而懋堂、珍藝、十蘭、二谷,桂未谷、武虛谷。以俗吏終矣;次仲、端臨、易田、階平,以教官終矣;溉亭、小雅、孝臣,以進士終矣;雕菰、辰叔以舉人,容甫、可庵、鄭堂、璞園,且以諸生終矣。笥河於乾嘉儒術為首功,而微罪貶秩,一蹶不正。其弟文正公,頗持宋學,遂躋三公。其最以儒學顯用於時,河間、儀徵兩文達耳。而河間畢生書館,勤於其職,及拜協揆,逾旬而殉;儀徵歷官使相,未嘗一日當國,皆不能剡揚素風,汲引同類。稍得志者,惟嘉慶己未一科,儀徵主試,大興聽從,幸逢翩翩,多班玉筍,論者謂此科得人,逾於乾隆鴻博。然惟龍首姚公、探花王公文僖、文簡,皆長春官。其餘則恭甫一列詞垣,告歸不出;蘭皋戶部,十年不遷。皋聞始列庶常,幾於廢黜;周生沈於兵曹,春橋胡氏秉虔。沒於郡佐。山尊稍以詞章,得躋侍從,終亦不振。嗣是而降,大雅雲亡。蘭坡、墨庄,稍為後出,並躋館職,未結主知,一退老於名山,一積勞於閩海。武進二申,李申耆、劉申甫。心壺、竹村,各述所傳,位不稱學。他若匪石、澗薲、簡庄、拜經、曉樓、碩父之終身席帽,連惓牗下者,更如書中蠹魚,聽其自生自滅而已。即以吾浙言之,仁和諸趙,德清諸徐,臨海諸洪,談經之窟也。鹿泉致位八坐,帖括所傳,或在人口;而谷林、寬夫、心田、筠軒諸先生,今猶有知其姓氏者耶!嘉興之李,次白氏貽德。仁和之二梁,諫庵玉繩、夬庵履繩。蕭山之王、谷塍氏宗炎。之徐、北溟氏鯤。之汪,蘇潭氏繼培。上虞之王,汾泉氏煦。歸安之嚴,鐵橋氏可均、鷗盟氏傑。仁和之翟、晴川氏灝。之孫,雨人氏同元。臨海之金,誠園氏鶚。此皆著述之卓然者,而鄉評校議尚及其人耶!尤可異者,蕭山王氏紹蘭,位望通顯,罷官之後,所作滿家,訓義邃精,幾頡惠、戴,而越人僅貴之為中丞,未嘗尊之為學者。  嗚呼!由斯以觀,諸君子之抱殘守闕,齗齗縑素,不為利疚,不為勢詘,是真先聖之功臣,晚世之志士!夫豈操戈樹幟,挾策踞座,號召門徒,鼓動聲氣,呶呶陸、王之異辭,津津程、朱之棄唾者所可同年語哉!(33)  從李氏所論可知,儘管在乾隆中葉的科舉考試中,對通經之士有所重視,但畢竟性理論為首選標準。清代考據學家不僅不能與漢儒較其同異,亦不能與清代尊奉宋學者比其優劣。其既出身貧賤,又不擅時文,更不善鑽營,日事讀書,拙於生計,則窮困潦倒也固矣。考據學雖為一時顯學,但並未給他們帶來生活上的裕如與富足。「著書難為稻粱謀」,方為他們一生真實之寫照!               四、乾嘉考據學家之事功之學  古人所謂事功之學,亦稱經濟之學,經世濟民之學。後人每謂清儒終日埋於故紙堆中以求活,於世無補,於國無益,故無事功之學。又或謂其緬顏事清,貪殘污穢,了不知恥,如劉師培《清儒得失論》斥段玉裁、洪亮吉、孫星衍、劉逢祿、宋翔鳳諸人者然。但細考之事實,則知其說亦不然矣。今舉之如下:  前已論之,乾嘉學者科舉仕宦雖不如治宋學者顯赫,但入中樞、統方面者,亦有其人,如紀昀、王引之與阮元等,紀氏歷官至禮部尚書,其一生最重者為主持四庫館事;王引之官至禮、工、吏部尚書,為官清整,深得倚重,嘉慶帝稱其「敢言人所不敢言」(34);阮元歷官至湖廣、兩廣、雲貴總督,所在修政去弊,興學育教,驅除邊患,禁絕鴉片,其功甚偉。直言極諫者,莫若王念孫、洪亮吉。王氏密劾和坤,為國除奸,時人稱其為「和鸞鳴鳳」;洪氏《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聲震中外,終遭戍邊,與王氏後先輝映。他如王昶之從征西南,襄贊為多,後官刑部侍郎,熟於兵事刑法;孫星衍官山東督糧道權布政使,精於治理錢糧;郝懿行、胡培翚雖僅官戶部主事,然其精於吏法,以能著稱。至為州官者,有汪輝祖官道州知州,李文藻官桂林同知,汪喜孫官懷慶府知府,張澍官臨江通判,朱緒曾官台州府同知,庄炘官興安府知府,鄭方坤官武定知府,胡秉虔官丹噶爾同知,胡承珙官台灣道等。為縣令者,有段玉裁官巫山知縣,邢澍官長興知縣,周春官廣西岑溪知縣,洪頤煊官新興知縣,錢東垣官上虞知縣,桂馥官永平知縣,武億官博山知縣,丁履恆官肥城知縣等。除段氏有貪殘之譏外,余皆所在有政聲,多令譽,不愧清廉明正之官也。  從事文化教育之職,在四庫館中出力尤著者,則有戴震、周永年、余集、邵晉涵、楊昌霖、金榜、曾燠、任大椿、李潢、洪梧、孫希旦諸人。官至學政者有惠士奇、盧文弨、朱筠、錢大昕等。士奇在粵六年,深得人心;朱氏任安徽學政,教諸生治古學,又上疏請輯《永樂大典》,啟修《四庫全書》之軸;盧氏任湖南學政,以越職為學子請命而遭左遷,晚年職教書院,樂育英才;錢氏為廣東學政,門下人才輩出,歸里後掌教書院,地方大吏,每遇大事,輒諮詢,莫不滿意而去。官府州縣學教職者,如凌廷為寧國府學教授,錢塘為江寧府學教授,戚學標為寧波府學教授,沈欽韓為寧國府學訓導,翟灝為衢州府學教授,劉台拱為丹徒縣學訓導,嚴可均為建德縣學教諭,宋綿初為清河縣訓導,汪萊為石埭縣訓導等。亦莫不振興文教,砥礪風氣,勤勤懇懇,恪盡其職矣。受朝廷徵召者,如顧棟高、惠棟、沈彤之舉博學鴻詞,江聲、陳鱣、錢大昭、胡虔之舉孝廉方正,雖有中有不中,然皆學有淵源、識高品粹也。  雖仕即旋或終身不仕者,如江永之處里黨,以孝悌仁讓為先,人多化之。又嘗勸鄉人輸谷立社倉,行之三十年,一鄉之人不知有饑饉。余如沈大成、余蕭客、汪中、汪元亮、孔廣森、厲鄂、吳騫、袁廷檮、鮑廷博、黃丕列、顧廣圻、錢坫、朱駿聲、朱彬、江藩、章宗源、洪震煊、鈕樹玉、焦氏父子循、廷琥,馬氏兄弟曰管、曰璐,李氏兄弟富孫、遇孫,梁氏兄弟玉繩、履繩,臧庸等,亦皆為鄉里表率,士中賢人。其雖不能以經術飾吏事,所謂「以夙昔經術,發為經濟,移孝作忠,為當代名臣」,(35)然亦非消極避世也明矣。如汪中曾論其志云:「中嘗有志於用世而恥為無用之學,故於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問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學一術以自托,平日則自食其力,而可以養其廉恥,即有饑饉流散之患,亦足以衛其生。何苦耗心勞力,飾虛詞以求悅世人哉!」(36)當時學者之心,亦多如之。  此可見,乾嘉考據學家絕非隱士,更非因懼禍而逃避現實,這其中以焦循的言行最為典型。焦氏稱自己「尚論古今循吏而心慕之,思為親民官。雖以疾跧伏鄉里,時時靜察夫民之情」(37)。由於身體的原因,焦氏並未積極入仕,而是以多疾之軀治《易》,自稱「余以病家處者十年,每莎笠短衣,與一二佃客雜刺船湖中,不知余姓名者或亦謂非嘗刺船者也。然余逢人必告以姓名,唯恐人疑余為隱於舟者」。(38)在談到反對隱的理由時,焦氏說:  人不可隱,不能隱,亦無所為隱!有周公、孔子之學而不仕,乃可以稱隱,然有周公、孔子之學則不必隱。許由、巢父、沮溺、荷莜丈人、東郭平原、朱桃椎、仲長統之流耳,自負其孤子之性,自知不能益人家國,托跡于山溪林莽以匿其拙,故吟詠風月則有餘,立異矯世、苦節獨行則有餘,出而操天下之柄則不足。巢父、許由必不能治鴻水;沮溺、丈人必不能驅猛獸、成《春秋》以懼亂臣賊子;四皓、嚴光必不能與蕭、曹、鄧、寇並立功勛。是故耕而食、鑿而飲,分也;出則為殷浩、房管,貽笑天下。宜於朝則朝,宜於野則野,聖人之藏,所以待用也。無可用之具而自托於隱,悖也。隱,不隱者也。故曰:不可隱,不能隱,亦無所為隱也!(39)  焦循以治世致用為標準,打破了以隱為高尚的傳統觀念,譏刺自古以來的隱逸之士是「無可用之具而自托於隱」。乾嘉學者無論仕與不仕,都反對消極隱遁,焦氏此語足以代表他們的心理。  王念孫謂「學問、人品、政事,三者同條共貫」(40),此儒者入世之理想。然世能兼之者,則既決於其人,亦決於其時。乾嘉諸儒,處和平之世,繁盛之局,故既不能持戈躍馬,立萬世之功而彪炳史冊;亦不能徜徉林下,託故國之思,以歆動後人。然上列諸人,居官盡職,處里必賢,較宋學人物如清初以來熊賜履、李光地、方苞諸人之假道學,其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後人每謂其畏禍自全,消極避世,埋頭古籍,無關民生;甚或以為其誤國誤民,導致晚清科技不興,落後挨打,並戴以「落後」、「瑣碎」、「務虛」、「反動」等帽子,此可謂站在今人的立場上苛繩古人的典型心理。  綜前所論,乾嘉考據學的興盛與衰微,有其複雜的時代背景,也有其學術內部發展的自身演化脈絡。在急功近利的今天,面對清代遍布南北的考據學家和他們插架森森的著作,很少有人願意讀完一部他們的著述,在他們訓詁考據的詞語密林中,認真尋覓他們的思想火花與真知別解。因此,從當時至今日,雖然已經走過了近二百年的歷史,但學術界仍未擺脫如江藩、方東樹、皮錫瑞、章炳麟、梁啟超、錢穆、陳寅恪等人的認識與評價,甚至對他們明顯的誤說偏見,也仍堅執為確說真解,屢屢引證,據為典要。我們認為,如果對乾嘉考據學家的思想與學術做不到梳理釐清與深入研究,則對近現代學術界的探究,也無法做到導源窮委,剖析肌理,因為近百年的學術界,與乾嘉考據學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與系聯。注釋:  (1)凌廷堪著,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卷35《汪容甫墓志銘》引汪中語,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20頁。  (2)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886—887頁。  (3)錢載:《張處士爾歧墓表》,見《碑傳集》,第11冊,卷130,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3875頁。  (4)王昶:《春融堂集》,卷22《為顧秀才千里廣圻題其兄抱沖小讀書堆圖》,《續修四庫全書》本,集部第1437冊,第587頁。  (5)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文史通義新編.內篇二.書朱陸篇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7頁。  (6)阮元:《誥授光祿大夫刑部右侍郎王公昶神道碑》,《碑傳集》卷36,第3冊,第1063頁。  (7)嚴榮:《述庵先生年譜》,卷上乾隆三十六年條,台北: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27頁。  (8)盧文弨著,王文錦點校:《抱經堂文集》,卷1《中庸圖說序》,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0頁。  (9)章學誠:《邵與桐別傳》,《碑傳集》,卷50,第4冊,第1415—1418頁。  (10)阮元撰,鄧經元點校:《揅經室二集》,卷2《劉端臨先生墓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揅經室集》本,上冊第399—400頁。  (11)皮錫瑞撰,周予同註:《經學歷史》,十《經學復盛時代》,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13—314頁。  (12)惠棟:《九曜齋筆記》卷2「漢宋」條,清《聚學軒叢書》本。  (13)惠棟:《九曜齋筆記》卷2「趨庭錄」條,清《聚學軒叢書》本。  (14)惠棟撰,漆永祥整理:《松崖文鈔》,卷2《沈君果堂墓志銘》,台北:「中研院」文哲所2006年版《東吳三惠詩文集》本,第345頁。  (15)盧文弨著,王文錦點校:《抱經堂文集》,卷6《〈戴氏遺書〉序》,第74頁。  (16)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5《盧氏〈群書拾補〉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21頁。  (17)凌廷堪著,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卷35《戴東原先生事略狀》,第317頁。  (18)阮元撰,鄧經元點校:《揅經室三集》,卷5《〈惜陰日記〉序》,《揅經室集》下冊,第687—688頁。  (19)凌廷堪著,王文錦點校:《校禮堂文集》,卷4《辨學》,第34頁。  (20)張鑒等撰,黃愛平點校:《阮元年譜》嘉慶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條,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4頁。  (21)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下冊,第987頁。  (22)《戴震全集》,第1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175頁。  (23)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6《答問三》,第72頁。  (24)惠棟:《九經古義.述首》,清省吾堂刊本。  (25)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4《臧玉琳〈經義雜識〉序》,第391頁。  (26)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9《答問》六,第122頁。  (27)孫星衍撰,駢宇騫點校:《岱南閣集》,卷1《咨請會奏置立伏鄭博士議》,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61頁。  (28)孫欽善:《中國古文獻學史》下冊,第868頁。  (29)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69頁。  (30)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註:《鮚埼亭集內編》卷20《沈果堂墓版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全祖望集彙校集注》本,上冊,第361頁。  (31)胡虔:《柿葉軒筆記》,《續修四庫全書》本,子部第1158冊,第38頁。  (32)李慈銘撰,由雲龍輯:《越縵堂讀書記》光緒丙子二月初五日《鶴征錄》,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66頁。  (33)李慈銘撰,由雲龍輯:《越縵堂讀書記》同治甲子四月初二日《戴氏遺書》,第1026—1028頁。  (34)徐珂編:《清稗類鈔.諫諍類.王文簡諫圓明園增防事》,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重印本,第1504頁。  (35)錢大昕撰,呂友仁標校:《潛研堂文集》,卷26《味經窩類稿序》,第433頁。  (36)汪中:《述學別錄.與朱武曹書》,台北:廣文書局1970 年縮印本,第14b頁。  (37)焦循著,劉建臻點校:《雕菰集》,卷17《送吳生序》,揚州:廣陵書社2009年版《焦循詩文集》本,第318頁。  (38)焦循著,劉建臻點校:《雕菰集》,卷17《〈舟隱圖〉序》,上冊,第322頁。  (39)焦循著,劉建臻點校:《雕菰集》,卷7《非隱》,上冊,第126頁。  (40)臧庸:《拜經文集》,卷3《與王懷祖觀察書》引王念孫語,《續修四庫全書》本,集部第1491冊,第578頁。
推薦閱讀:

明城牆上的豁兒和天壇
網友提供明朝文人周嬰《卮林》考據「楚王好細腰」其實指男人
考據雜侃——吃飯那些事兒
乾嘉考據學
「考據狂」 胡金銓是怎麼拍《龍門客棧》的?

TAG:考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