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一個作家會寫為什麼我們的世界是這個樣子》文/顧彬

研究漢學的外國學者中,還有誰比德國人顧彬(Wolfgang Kubin)更有爭議?  在亞馬遜網站上,讀者對其《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點評涇渭分明。讚揚者說,「顧彬教授獨力創作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變成了一隻讓中國大陸本土同行汗顏的刺蝟摸它扎手,繞道又別無他途。」批評者的姿態同樣高調:「完全是隔靴搔癢,無病呻吟。不懂中國文學就不要瞎寫!」  從2006年12月一篇「德國漢學家稱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報道開始,「垃圾說」和顧彬就畫上了等號。在此後的幾次回應中,顧彬曾不厭其煩地解釋當時的語境和媒體的「斷章取義」。  「以前的北京語言學院,現在叫北京語言大學,我以前在那裡的老師,不向外國學生介紹1988年之後的當代中國文學如果你問他們這是為什麼,他們會告訴你90年代之後的中國文學,不過是些垃圾,而那之前的文本或許過時了。」顧彬說,「1994年6月蘇州大學主辦了一次關於中國散文的會議,在會上我用到了『垃圾』這個詞。儘管我在許多別的場合,包括論及德國當代文學的時候,也用這個詞,可是有人卻斷章取義,把這個曲解成我對1949年之後的中國作家的侮辱。」  按照正常邏輯,神學出身的顧彬和中國文學原本沒有任何交集。22歲的時候,顧彬「偶遇」李白的詩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自此開始了對中國文學的痴心相隨。  從最基礎的漢字開始學習,到名聲顯赫的國際漢學家,顧彬40多年的中國文學之路日益拓寬:翻譯出版德文版六卷本的《魯迅文集》之外,這個被譽為中德文化交流「搬運工」的德國人,陸續翻譯過100多名中國現當代詩人作家的作品,還以中德英三種語言出版過諸多專著。即將出版的《中國戲劇史》是他最新的作品。  對中國當代詩歌的不吝讚美,對當代小說的嚴厲批評,愛恨交織躍然於顧彬的各種文本和演講中,但他內心深處或許有更深的期待。正如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這本書的最後,他引用的一句北島的詩「回來,讓我們重建家園」。  中國文學的家園在何處,怎麼重建?帶著這些疑問,《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近日在同濟大學中德學院採訪了來同濟做講座的顧彬教授。  花白的頭髮,不夠合身的深色西裝,坐在本刊記者面前的顧彬,寡言拘謹。採訪開始前,他從包里拿出新華字典和德漢詞典放在桌上,不過在接下來的聊天里,這些工具書沒派上用場。除了偶爾出現的幾個德文名字,從頭至尾顧彬都用清晰的中文回答本刊記者的每一個問題。  中國小說的問題在於長篇小說  《瞭望東方周刊》:從2006年批評中國當代文學的言論流傳於媒體後,許多人都想知道,顧彬為什麼這樣激烈地否定中國當代文學?你自己來談談這個問題好嗎?  顧彬:我對所有的文學保持一貫的批評態度,我自己也是一名作家。我自己寫散文、小說、詩歌,我會問自己什麼是好的文學。我是德國西部北威州南部作協會長,我每個月最少要跟作家們談一次什麼是文學,該怎麼寫作。所以文學這個概念,我離不開它,它也離不開我。我對中國當代文學持批評態度,是因為我讀了大部分作家的作品後,發現了很多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你認為什麼是好的作品呢?  顧彬:什麼是好的?我不是第一個問的,北京詩人歐陽江河老問什麼是好的中文,但到現在好像沒有人能有答案。在歐洲我們也一直有作家評論家談論什麼是好的文學,這是一個國際性的問題。任何國家好的文學的標準都是一樣的。  好的文學,第一要有好的語言;第二應該有思想;第三應該創造新的形式。這三點裡,創造新的形式是很困難的。魯迅這三點都實現了,當然他比較容易這樣做。因為「五四」之後需要一種新的語言,新的形式,比如短篇小說。今天對所有的作家來說,達到這幾點要求要困難一些。  我不會說好的作家太多,但好的作家是存在的。為了了解他,我們要看他們的作品,但是總看他們的作品,我們的時間就受限了,沒有時間留下來創造自己的作品。比如說卡夫卡的書,我才看了一次,是我還在學校的時候,之後我再沒看過他的作品。因為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怕我以後寫作的時候模仿他。  中國小說的問題不在於短篇、中篇小說,而在於長篇小說。長篇小說需要你寫第三百頁的時候,還能記得第一頁寫過什麼。但是很多人早就忘記了,出現過哪些名字,發生過哪些事,德國有專門的校對,他們會提醒你,名字是否寫錯了,故事情節哪裡不對。在中國,這種嚴格嚴肅的校對不多。  對我個人來說,我比較喜歡的長篇小說在1949年以前是錢鍾書的《圍城》。我當時最喜歡的還有蕭紅的《呼蘭河傳》,但有的中國評論家認為蕭紅的這本小說不算長篇小說,因為中國小說跟德國不一樣,都很長,所以一些中篇小說在我看來就是長篇小說了。  1949年以後的作品就很難評價了。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王安憶的《長恨歌》,還有韓少功的《馬橋詞典》,算不錯的。《組織部來的年輕人》寫得好,小說裡頭每一個人有他自己的觀點,每個人都感覺他是對的,通過這部小說可以了解到那個年代年輕人的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在評價1949年以後的作家作品時候,你確信自己沒有以偏概全嗎?有學者質疑你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說裡面缺了不少有影響力的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比如張抗抗、鐵凝等人。  顧彬:在我的書里寫過鐵凝。我再說一遍,那本書的中文版被刪掉了20%。我的習慣是,只要我寫過的作家,以後的文章中我不一定再寫他們。我的博士論文寫的杜牧,但在我的新書《中國詩歌史》里,基本上找不到杜牧的評價和作品。我不想重複,我想集中在其他人身上,比如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李白、杜甫,以及蘇東坡等詩人。  我不看別人寫我的文章,書評也不看。一是沒有時間,第二我怕驕傲,我不想驕傲。但別人會給我報告,所以我知道我在中國有什麼批評或者報道。《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一些地方有不足,有些人的名字在注釋里才能找到,這是個錯誤。這部文學史2005年寫完,寫上個世紀90年代的人,時間距離太短。時間間隔長一些,能看得更清楚。  一個作家會寫為什麼我們的世界是這個樣子  《瞭望東方周刊》:今年4月16日到18日倫敦書展開幕,包括劉震雲、莫言、鐵凝在內的多位中國作家會前往參加書展,你認為他們能代表中國作家現在的真實狀況嗎?  顧彬:今年倫敦書展的情況我不了解,但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代表中沒有一個很好的中國詩人,很遺憾。去法蘭克福的中國作家代表,他們的書可能在德國都賣得不錯,但是他們不符合我的「精英」的味道。  你提到的這些中國小說家也是,他們知道怎麼寫,但是他們的作品也缺少些東西,反正不能吸引我。魯迅、張愛玲、沈從文的小說我看過之後,還想再看。你說的這些作家,都不能引起我的興趣。他們寫的小說不是給我這樣的人看的,也有人喜歡他們的作品,只是不是寫給我看的。  中國作家和作品是能夠反映中國的部分現實的,但是還不夠,不夠深。而且,現在的作家不管是生活在哪個城市,不管是住在上海或者是北京,他們寫不出來中國城市的味道。他們的作品都寫得很抽象,包括王安憶在內,她作品裡的上海和具體生活沒有連接關係,她寫的是一個抽象的上海。但老舍能夠寫好城市,他寫的北京,就寫出了北京的味道。  另外的問題是,許多當代作家不能用中國的美學方式來寫作。他們當中,不少人還在用歐洲19世紀的寫作方式。都強調現實主義,講的故事裡頭有個主人公,可能會寫家族,寫這個家族的五年十年甚至一百年的發展。一個現代的小說家,他不會再注重講什麼故事,因為所有的故事都已經講過了。比如在德國,每天出來的報紙會給我講最新的故事。我認為一個作家會寫為什麼我們的世界是這個樣子。西方的作家,往往會集中在一個細節,深入一個人的生活中去。  不過這樣的作品讀者會高興,因為覺得從這些作品裡可以看出來中國一百年的變化,但那些都是俗文學。  《瞭望東方周刊》:可是讀者喜歡看。  顧彬:是的。我2009年出版了中國當代詩人詩選,那本書里唐曉渡也挑選了15首海子的詩。我非常不喜歡海子的詩歌,我覺得他的口氣就是14、15世紀詩人的口氣,太老了。但是在歐洲,讀者最喜歡的就是海子的詩歌,讀者的口味跟我不一樣。我承認,我也接受這一點。  我堅持認為,暢銷書不是好的文學。暢銷書的讀者不包括知識分子,也不包括漢學家。中國當代小說,在德國不屬於嚴肅文學,莫言他們的作品在德國賣得好,但是讀者都是一般的讀者,重要的報紙不會發表評論。即使有評論,也是諷刺他們的作品。在這個方面,我堅持我的精英立場。就像踢足球,踢得不好的人不能夠代表國家隊。 真正的文學和市場應該分開  《瞭望東方周刊》: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價,是不是和你曾經的神學和哲學背景有關?  顧彬:我看文學,會從哲學,從一個非常高的地方來看。但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期待是,希望能從當代作家的作品裡發現現在中國新的圖景是什麼?現在的中國人在想什麼?我不能總是從魯迅的作品來觀察當代中國。  《瞭望東方周刊》:你似乎一直用魯迅作為標杆來衡量中國當代作家。  顧彬:中國目前不太可能出現魯迅那樣的作家。現在什麼都是由市場決定。我不明白的是,1949年以前,中國很多作家都很困難,可能要飯吃,卻保持對文學的熱愛。現在的作家,好像找不到誰還需要考慮吃飯的問題,但他們都忙著去追求「成功」。追求名利上的成功不允許一個作家安靜地寫作。  根據我的了解,除了一些詩人、散文家以外,很多小說家,也可能包括劇作家,都考慮市場,考慮成功,考慮讀者的多少。在德國也有,但是他們不是多數。德國通俗、庸俗作家也是這樣的,但是畢竟是少數的,恐怕法國英國也是這樣。  真正的作家不應該考慮到市場的要求,真正的文學和市場應該分開。在德國,即使是最好的最有名的當代詩人,他的詩集也就賣三百本;一個優秀的德國小說家,在德國可能只會賣出三五千本作品。真正的作家,他們為文學而寫作,不是為了市場寫作。  有很多原因造成這樣的情況。一個是生活的速度太快了,但寫作需要一個人安靜下來,慢慢寫。比如莫言,出了很多作品,速度那麼快。另外出版社也想快點賺錢,會要求作家快點把某部作品寫完。在德國來看,好的作家,一年也就寫100頁左右的小說。所以在德國,不會有一個作家一年出兩三本書。比如我,兩年寫一本詩集,還是太快,別人會用三四年。但是我說,我到了55歲以後才開始每天寫作,所以我不能再等,我今年67歲,誰知道我還能活多少年。好的詩人,基本上四年才出一本詩集。  德國沒有作家富豪榜排名。文學不是奧運會,不能用銷量和市場來衡量。  《瞭望東方周刊》:你看網路文學嗎?  顧彬:網路文學不是文學,如果網路文學也算文學的話,那麼就和我在街上跟朋友踢足球,卻說自己能進德國隊一樣。我不反對人們在網上寫作,也不反對人們在街上踢足球。但是要是說他們了不起,那絕對不是。在德國好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私人校對。網路文學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校對。德文、中文都是比較複雜的文字,需要嚴格、嚴肅的校對。  我根本不想看沒有校對過的作品。曾經有個作家要我推薦他的作品,他也有不錯的作品,但是有一次我翻開第一頁就發現一個很明顯的語法錯誤,當時就拒絕了,因為我很難想像後面就沒有錯誤。讀者花二三十歐元買一本作品,他們可不想看到第一頁就有錯誤。  語言是作家一生的情人  《瞭望東方周刊》:《20世紀中國文學史》這本書,用了一句北島的詩結尾,「回來,讓我們重建家園」,回到哪裡?  顧彬:在德語國家,中國的繪畫非常流行,提到中國,能想到的:第一繪畫,第二瓷器,第三戲劇,第四詩歌。  對我來說,唐朝、宋朝都是中國文學最好的時代。不過那時候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家園。杜甫老在路上、逃跑,沒有什麼自己的家園;李白可能好一些,喜歡喝酒喜歡玩兒,也許他在跟哥們兒喝酒的時候能找到自己的家園。蘇東坡,也總在路上,但是呢,他總能樂呵呵的,因為他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  我想說,如果中國文學有什麼問題的話,也是中國的問題。最近在汕頭大學的演講,我故意多介紹了山東的女作家馬瑞芳的散文《曹植墓隨想》。我聽說,曹植的墓在「文革」的時候被農民拆去不少石頭,拿去蓋房子。從「五四」運動開始一直到最近,都有不少中國人說外國人給中國帶來的破壞,但是有些也是中國人自己破壞自己的文化。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圓明園還有好多東西呢,後來卻被中國的農民拆了不少,拿去蓋自己的房子了。  語言的問題也是一樣。社會的變化,什麼是好的漢語好像沒有固定標準。但是許多當代作家,他們用一些糟糕的語法,鬆散模糊,還常常用一些糟糕的詞語,他們不把他們的語言看作作品的重要任務,只忙著把心思用在故事上。不少中國當代作家寫小說,不重視語言,他們覺得故事最重要,但是從歐洲、從德國來看,語言最重要。  語言是作家一生的情人,但是中國當代小說家一般不會花一天來考慮一個詞一個字。德國當代作家如果寫小說的話,他們一天最多會寫一頁。莫言呢,四十幾天就能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翻成德文八百頁。如果是托馬斯.曼,這個長度他要寫三年。  《瞭望東方周刊》:你認為該怎樣重建中國當代文學的家園呢?  顧彬:我說過,讓中國作家沉默20年,讓他們的作品休息20年,然後拿出來看一看,好不好?如果好,就拿出去出版。如果覺得20年實在太漫長的話,五年也行。  我最後發表的小說,寫了三年,寫了100頁。我放在抽屜里三年,後來我拿出來,看一看,覺得可以吧,然後我找校對,他說很好,我才去找出版社。  第二呢,我覺得中國作家應該學英語。我再強調一次,我不是搞歐洲主義,我不反對中國作家學泰語,日語,但可能除了泰國、日本以外泰語、日語都不能用。學了英語不一樣,他們能跟國外的同行聊天。2007年,印度請德國漢學家去。我發現印度人都問我,中國文學怎麼樣,中國作家怎麼樣。因為他們剛從中國回來,但是在中國沒有一個中國作家能用英語跟他們交流。  到處聽到我的聲音是不對的,向印度人介紹中國文學不是我的責任。德國最晚最晚也是100年前就有人學中文。據說歌德學過五個漢字。我們是小國,但是我們的作家有十多個人在認真學中文,這很不錯。我是作家,我不也學中文嗎?  通過外語,能夠從外看到中文的特點。也能感受到一個翻譯者在翻譯作品的時候會遇到什麼問題。在德語國家,一個當代作家沒有傳統的基礎是不可能的。好的作家們會掌握古希臘、羅馬帝國的文化,掌握兩三千年的文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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