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三種杜詩全注本的評價
最近三四十年,國內外唐代文學研究發生巨大的變化,有一段時期杜甫研究則相對寂寞,大約因為積累太厚,突破為難。我特別希望幾部杜集新注的出版,能帶動杜詩研究的新潮——在中國詩歌史上,杜甫太重要了,是任何研究都無法迴避的。
一個月內見到兩種新出的杜詩全注本,一部是清華大學謝思煒教授的《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簡稱謝注),另一部是日本下定雅弘、松原朗教授主編的《杜甫全詩譯註》(講談社2016年6月,全四冊,已出二冊,簡稱《譯註》),加上兩年前蕭滌非先生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3月,簡稱蕭注)的問世,說最近兩年是杜甫研究的豐碩時期,應該不會有太大的異議。
那麼,這三種杜集學術定位和編纂特點如何,各具怎樣的體例和成就,這是讀者希望了解的。以下試述所知。
請讓我從相對獨立而自具特色的《譯註》說起。該書作為講談社學術文庫創刊四十周年重點書,執筆者多達37位,是繼鈴木虎雄《杜少陵詩集》(《續國譯漢文大成》,國民文庫刊行會1928-1931年)後的第二部杜詩日文全譯本。吉川幸次郎的《杜甫詩注》是一項計劃二十二卷的弘大工程,到他去世僅出版五卷,2012年興膳宏教授據遺稿整理開始在岩波書店出版新補,遠難很快完成。《譯註》是一部吸取中日學界研究成績,以一般讀者為閱讀對象的普及性大型讀本,讀本選用仇兆鰲《杜詩詳註》為依據,將蕭注列為重要參考書。其內容包括以下幾項,一是原詩附訓讀,二是詩型和押韻的簡單說明,三是題意,講述主旨,寫作時間、地點等,四是現代日語翻譯,五是語釋,擇要解釋杜詩中的語辭和用典,六是補說,對歷代異說,擇其重要者作出交代。可以說,其編纂目標是為普通日本民眾提供全面閱讀杜詩的讀本,不在學術原創,但在簡明定位下,也包含許多刻意的追求。如為說明杜甫的任官,「右衛率府兵曹參軍」條,用王勛成《杜甫初命授官說》(《唐代文學研究》11輯,2006)、《杜甫授官、貶官與罷官說》(《天水師範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韓成武、韓夢澤《杜甫獻賦出身而未能立即得官之原因考》(《杜甫研究學刊》2008年第3期)三家之說;「檢校工部員外郎」條,用拙文《杜甫為郎離蜀考》(刊《復旦學報》1984年1期,日譯本見《生誕千三百年記念 杜甫研究論集》,研文出版2013)。對杜詩的解讀,因為要逐句日譯,體會也特別深切。如《兵車行》,認為第9句「行人但云」的訖止範圍,異說紛呈,有謂直至詩末皆行人語的,有謂當句而止,有謂到第29句「反是生女好」為止,有謂到第31句「生男埋沒隨百草」為止,中國注家常會忽略。日本學者的獨到見解,也多有揭示,如《三川觀水漲二十韻》,《草堂詩箋》認為杜甫之意不在水,每句觸及時局。吉川認為是避難山中作,不能及時獲得朝廷消息,無必要附會時事。《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左將呂虔刀」所指,仇注認為指僕固懷恩,吉川以為指王思禮。《三吏》《三別》,中國學者都認為作于歸華州途中,鈴木虎雄以為寫於秦州。一些細節的解讀,有許多特別的發明,如《別贊上人》「楊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兩句,引鈴木虎雄說,謂「楊枝」是僧侶剔牙之具,「豆子」是僧侶洗澡洗衣服的豆粉(不是吃的),就很特別。日本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解讀,在追溯語源、考究真相、解釋制度、體會詩意方面,用力很深,發明亦多,吉川幸次郎《杜甫詩注》即為典範著作。加上現代語譯更要求對詩中的任何細節都要作出處置,無法迴避,這些都值得我們仔細體會。順便說到,美國宇文所安教授(哈佛大學)、車淑珊教授(科羅拉多大學)正分別做杜詩全英譯的工作,同樣值得期待。
主要還是談蕭、謝二書。兩年前,我曾在《文匯報》2014年4月14日撰文《杜甫研究的里程碑著作——祝賀〈杜甫全集校注〉出版》介紹蕭注。蕭注啟動於1978年,主體完成於其後幾年,中間停頓約二十年,方由張忠綱教授終審通稿完成。謝氏則在他完成白居易詩文集校注後展開,估計最初也有感於蕭注似無緣問世,到2012年杜甫逝世1300周年之際初步完成,其後定稿、出版則綿歷三年有奇。兩部書是在不同時期獨立完成的,蕭注出版後,謝氏有機緣參考,但因大端已經底定,估計只能是一些細節的修訂。
蕭注的學術目標是對唐宋至清末的歷代杜注作徹底的清理,其工作具有集大成的意義。但因歷代注杜的成就實在太過豐富,宋即有千家之稱,明清兩代更是十數倍於宋元,諸家所見,何為發明,何為偏見,要遴選就有眼光的不同。就我之認識,蕭注有幾點特別值得稱道。一是匯校,對十四種宋元舊本作了極其精緻準確的校勘,這一工作以60年代王利器、舒蕪等所作十一種宋元舊本校記為基礎,復補校三種,可說杜集文本之具第一手價值者大多已網羅無遺。二是備考,對各詩附錄有關資料,特別是各詩涉及語意之解讀、事實之追究、異文之斟酌、真偽之討論等等,皆備錄前此各家重要見解,向後人提供進一步討論的可能。三是解題,對各詩所涉人事、事件、作年、寄意等予以介紹和分析,徵引豐備,足資參考。四是注釋,幾乎對杜詩逐句作充分的解讀,說明用典和語源,梳理詩意。以往讀蕭先生《杜甫詩選注》,很佩服他解詩之綿密與精準,以為足可為初學者指示讀詩門徑。全集繼承了這種注詩的精神,自然精彩。如果借用況蕙風論詞的見解,足當重、拙、大之評。這裡的拙只是借用,在世風學風澆漓的時代,三代學人堅持數十年,完成如此厚重的工作,沒有這種拙的堅持,是很難完成的。
謝注為個人著作,學術定位與前書有很大不同。《前言》說:「本書沒有採用集解會注和資料匯評形式,是因為杜詩的有關資料太多,如果全書篇幅過大,頭緒過繁,勢必給閱讀帶來某種干擾。」這樣的考慮是恰當的。因此,有幾方面內容沒有涉及。一是「舊注有關詩歌作法、章法的一些繁瑣講解」,如金聖嘆、浦起龍講詩都是這一套路;二是詩歌用韻和詩律問題的討論;三是不採取逐詩附評點的做法,評點不僅太多,且或浮泛,或繁碎,徒增篇幅,價值不大。此外,在版本對校、編年考證、注釋解讀、語源典故揭示等方面,也都作了簡明處理。儘管如此,全書篇幅仍多達210萬字,雖僅蕭注的不足三分之一,仍超過仇注近一半篇幅。
以下從校勘、編年、注釋、考證,以及今人研究和新見文獻采據等方面,比較兩種全注本的同異。
杜詩底本,二家均採取《古逸叢書》影印滂喜齋舊藏《宋本杜工部集》為底本,此本主體源出二王本,配本是吳若本或源出吳若本,其地位確實無法動搖。蕭注參校以宋元本為主,校記極其詳密,同一字而字形有異者皆出校,雖非全有必要,但也符合清人校勘原則。蔡夢弼《草堂詩箋》用了三種宋本,將三本之細微差異均揭出。沒有用錢箋,但用了很難得見到的錢遵王述古堂影宋抄本。謝註定位不作全面繁校,我是贊同的,但認為九家本、《草堂》本及其他宋本的大量宋本,多出自宋人手筆,我則有所保留。儘管宋人確有主觀改詩的個案,但無論李、杜、韓、柳諸集,還是《文苑英華》《樂府詩集》等總集,宋人校記的分寸把握是很嚴格的,很少如明人那樣為射利而隨意改變竄亂。但謝注選取三種參校本,即九家本、《草堂詩箋》本和錢箋本,我則基本贊同。兩年前曾請教張忠綱先生宋本杜集最具代表性之文本,大約也近似。錢箋據吳若本為底本,校記還保留大量樊晃《杜工部小集》和晉開運二年官本的異文,確實很重要,前引述古堂影宋抄本並非錢箋底本,不能取代。
杜詩編年,也是注杜的大問題。一般說始於黃長睿、魯訔,但追索到二王本,依循北宋通行的分古今體編次中,大約有作詩先後的痕迹,可以確認始於唐代,且源於作者存稿的大致次第。蕭注採取打破各集原有順序,按照今人考訂重新編次,當然是一種處理方式。謝氏認為杜詩僅有半數可以準確編年,其他可大致確定作於某一時期者則佔十之三四,無法編年者仍佔一定數量,因此採取保存《宋本杜工部集》原來次第,在注釋之前就作年及本事有一大體說明,其例甚善。在許多方面,都有新的發現。如《塞蘆子》,舊說都認為在至德初叛軍陷兩京時,謝氏則據詩中「思明割懷衛」句,認為指干元二年九節度兵潰鄴下,史思明殺安慶緒後,遣安太清取懷州事,系年作了較大改動。類似的發明還有很多。
謝氏注釋能整合前代諸家成績,刪繁就簡,片言得要,值得肯定。就宋、清學者解讀所見的采據來說,於趙次公、蔡夢弼、黃希黃鶴父子,以及明清王嗣奭、錢謙益、仇兆鰲等家引用較多。舊注忽略的官制、科舉、軍事等專門知識,有較多的補充。對近代以來在唐史研究領域和唐代語言研究方面的成績,也有所參考。對於前人過分發揮杜詩中的微言大義和時事比附,則僅取有確鑿證據者。其中對錢箋的解讀有較多回應,則因錢說影響較大。就這些來說,謝注注意繼承舊說,又不為古人所囿,充分吸取現代學術各方面的進益,使全書注釋達到很高水平。
謝注所引文獻,儘可能依據第一手文獻,盡量不據他書轉引。比如最早記載杜甫死於耒陽牛肉白酒的鄭處晦《明皇雜錄》,原書已不傳,通行本為清人補錄,此段記載訛脫很多。謝注所錄為據《太平御覽》卷八六三所引,可見講究。
新見文獻之利用,謝注較蕭注有很大推進。韋濟墓誌,兩家都已經引及,以為《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可斷作於天寶九載韋任左丞後,蕭注更據「即將西去秦」以為作於十一載春,似更合理。鄭虔墓誌,蕭注僅在張忠綱後記中述及,未能逐篇徵引,謝注則利用較充分。《寄董卿嘉榮十韻》,前人對董為何人沒有解釋,謝注引楊譚《兵部奏劍南節度破西山賊露布》,知董姓為西山羌族部落首領,又引敦煌所出《歷代法寶記》,知道杜鴻漸入蜀時,有「歸誠王董嘉會」,疑嘉會、嘉榮為一人,是悉州歸誠郡首領,從而對該詩所述事實,以及杜甫與嚴武幕中羌人酋長的交往,提供確證。《歷代法寶記》是記載禪宗保唐一系的重要典籍,其中提到永泰二年杜鴻漸蜀幕諸人對無住禪師的崇仰,提到與杜甫交涉人物有杜濟、鮮於叔明、吳郁、李布、韋夏有、狄博濟等,時雖在杜甫離成都以後,但對杜甫蜀中交往和諸詩的解讀,實在是太重要了。如《寄狄明府
博濟》《寄李十四員外布十二韻》《寄韋有夏(當乙作夏有)郎中》等詩,都可見到杜甫出峽前後與蜀幕諸人仍保持緊密聯繫,很可玩味。
可以認為,謝注是綜括歷代注杜精華,融貫古今治杜創穫,並在繁複選擇後完成的一部杜集新注本,且為讀者考慮,注釋力求體現當代學術水平,適合具備大專文化程度以上讀者到專業學者閱讀和研索杜詩的要求,是一部值得信賴的注本。
我在兩年前評介蕭注時曾說:「因為本書的出版,將千年以來杜甫研究的主要見解陳列出來,今後的研究應以本書為起點,將杜甫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讀到謝注,仍有此感。就杜詩來說,今後若有人願意仿《經籍纂詁》或《說文詁林》的做法,下大力氣總結古今解杜的見解,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工作。特別是近百年來中外各家治杜的專著、論文、選本、傳記的豐沛見解,確有匯聚總結的必要。此外,我還想指出兩家注本最大的優點是嚴格遵循古籍整理的基本規範,細節處理都可圈可點,但也與大多唐集注本一樣,似乎對唐集文本屢經聚散、別集未必具有絕對權威的特殊性估計不足,留下可以進一步討論的餘地。
校勘方面,我覺得兩家注都重視本集校,對他校重視不夠,特別是早期引用文本據校不夠。如《文苑英華》《唐文粹》所據皆宋初前古本,其可信程度絕不遜色於本集。如宋本《留別賈嚴二閣老兩院補闕》,有自註:「嚴武、賈至。」《文苑英華》題作《留別嚴賈二閣老兩院遺補諸公》,有三處應據改。一是自注既列嚴、賈二人名,詩題也當作「嚴賈」;二是「遺補」包括拾遺、補闕,與兩院提法合。三是前既稱「閣老」,用敬稱,後必有「諸公」二字,詩題方完整,可惜兩家均未據以改補詩題。再如《行次昭陵》,《英華》題作《行次昭陵十二韻》;《八哀詩》中《故右僕射相國張公九齡》,張公前當據《英華》補「曲江」二字,方與《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之類詩題一致,都應出校。《狄明府》,應據趙次公本、百家本、分門本、千家本題前補「寄」字,方完整。再如宋本詩題《路逢襄陽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註:甫赴華州日許員外茯苓)》,《英華》題作《路逢襄陽楊少府入京城戲題四韻附呈楊四員外綰(甫赴華州日許員外為求茯苓)》,兩相比較,《英華》詩題有六處不同,似乎更接近作者最初寫作的原題。謝注於「陽」下據錢箋補「楊」字,不及蕭注據宋本目錄補字之得更早書證。「入城」之意顯然不如「入京城」所指更明確;「戲呈」與「戲題四韻附呈」,後者更莊重,符合人際酬唱時詩題面貌,但「戲呈」也可能自定文集時改定。注文中的「許員外茯苓」,意思不夠完整,我總懷疑九家本在「許」下補「寄」字,未必有文本依據,《英華》作「許員外為求茯苓」應該是寫詩時候的意思。蕭注之校未征及《英華》,謝注以《英華》出校而未據改補。
涉及系年,還有進一步斟酌的餘地。如舊說鄭虔卒於廣德二年,主要依據是杜甫《哭台州鄭司戶蘇少監》一詩中有「谷貴沒潛夫」句,與《舊唐書·代宗紀》雲廣德二年自七月至九月 「大雨未止,京城米斗值一千文」推定,其實大亂期間,哪年米價不貴呢?證據顯然是很單弱的。現在因《鄭虔墓誌》發現,知道鄭虔卒於干元二年九月,即杜甫自華州西行首途之時,則問題來了,他一直在擔憂鄭虔的安危,雖然一處浙東,一西行入蜀,但會相隔五年方知道嗎?而且根據此詩,杜甫是同時得到兩位的凶問的,即兩位去世差不多同時。謝氏似乎覺得蘇卒廣德二年當別有依據,仍斷此詩作於該年,旁證是蘇在代宗即位後改以字行。其實新帝即位,已亡者通行名也要改,如《順宗實錄》記陸淳卒於憲宗即位前,日本藏其給最澄過所仍署陸淳,但憲宗即位後,所有公私記載都改稱陸質,即一例。我從杜甫此詩述及「綿谷」、「雪山」,懷疑得二人消息為到成都初期。
辨偽、輯佚方面,我認為兩家注都還較多依違,判斷都不夠果決。大約就前人之研究,可以做結論的偽詩為四首,即《虢國夫人》(張祜詩)、《軍中醉歌寄沈八劉叟》(暢當詩)、《杜鵑行》(司空曙詩)、《哭長孫侍御》(杜誦詩),懷疑有偽詩還有近十首,多數確難做結論。但如《狂歌行贈四兄》「今年思我來嘉州,嘉州酒重花繞樓」,「四時八節還拘禮,女拜弟妻男拜弟」,與杜甫行跡家事確難兼容,謝注沒有說明,似可再酌。杜甫佚詩,可靠者不多,我覺得可以認可者僅有一首又一句。一首是《寒食夜蘇二宅》:「寒食明堪坐,春參夕已垂。好風經柳葉,清月照花枝。客淚聞歌掩,歸心畏酒知。佳辰邀賞遍,忽忽更何為?」出《古今歲時雜詠》卷一一。該書今本出南宋蒲積中手,其中古詩部分全據宋綬《歲時雜詠》,後者成書應在王洙集杜詩以前。明至清初,此書流傳不廣,《全唐詩》編錄時方從該書輯若干佚詩。一句是「狨擲寒條馬見驚」,見黃鑒《楊文公談苑》,是宋初引錄,與後人出自傳聞和摘自類書者不同。兩家注對此皆不認可,有些遺憾。
最近三四十年,國內外唐代文學研究發生巨大的變化,有一段時期杜甫研究則相對寂寞,大約因為積累太厚,突破為難。我特別希望幾部杜集新注的出版,能帶動杜詩研究的新潮——在中國詩歌史上,杜甫太重要了,是任何研究都無法迴避的。
本文所涉日譯工作由朱剛教授承擔,謹此致謝!
2016年8月20日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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