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 「文學」如何教育?

「文學」到底該如何教育?百年來中國大學以文學史為中心展開文學教育,有利有弊。除了「文學史」作為一種知識體系的教育,更重要的是「學術研究」與「人文養育」的平衡互補。文學教育是面對每一個個體的學生,如「種莊稼」般,給予他們空氣、陽光、水分和養料,讓學生自由發芽,生長,並開花結果。回顧那些充滿激情與靈性的課堂,《作為學科的文學史》以「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與境界」為主題,與當下學界進行對話,發掘並且引導學生重新認識「學問下的溫情、詩意和想像力」。本書初版於2011年,今年經過修訂,增加了三篇長文,且添上副題「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獲得第四屆王瑤學術獎的學術著作獎。修訂本有關文學史的整個論述更為完整,主旨也更加顯豁,也引起了相關學者的關注和討論。由此,小編特別選取數位學者不同角度、不同風格的相關文章,整理為「眾說文學史」系列,將陸續發布。本期微信節選9月11日陳平原教授在讀書活動上的演講內容,亦可作為本書導讀。

▲ 陳平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文學如何教育一、給讀書人的話作為讀書人,我懷念且支持實體書店;至於網上書店,更多的是理解與尊重。這回的講座,本安排在言幾又書店,後主辦單位建議改在京東,我沒有反對。這樣一來,加上去年年底應邀參加亞馬遜年會,上個月出任噹噹與南航合作的「閱享南航」項目的閱讀大使,我算是跟當下中國網上書店的三大巨頭都有了接觸。可說實話,對於如何進行圖書宣傳,我始終心有餘慮。不會完全拒絕,但也不是積极參与。我當然懂得,書賣得好,版稅就多,出版社也會更積極地邀稿。我的第一本書《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中》出版於1987年,承蒙讀者厚愛,從那以後刊行的諸多書籍,基本上都不會讓出版社賠錢。當然,也說不上暢銷。到目前為止,發行最多的《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算上各種版本,中文外文、繁體簡體,二十五年間從未間斷,估計也就賣了十萬冊。

▲ 千古文人俠客夢 陳平原 著一次飯局上,有朋友很得意地說,他的書三個月就銷了十萬。我一點都不羨慕妒忌恨,因為,很難說是疾風驟雨好,還是「隨風潛入夜」更讓人惦念。我寫書的目標是:雖不暢銷,但能比較長久地站立在讀書人的書架上。因此,圖書宣傳對我來說,主要不是增加銷量,而是「廣而告之」,讓大家了解此書的長短得失,若需要,能很方便地得到,這樣就行了。今年春天,在南方一所高校演講,某教授告知,他當年在東北師大念博士生,妻子家教一個月,賺了一百元,被他拉進書店去,買了一套剛出版的《陳平原小說史論集》,精裝三卷,共96元,妻子回家後哭了。聽到這故事,我既感動,又慚愧,回京後,趕緊寄送新書給這位教授,請他轉送給如今也在大學教書的夫人。這個經驗,讓我益發堅信,讀書人的錢,不能隨便騙。我感嘆的是,現在的書業很奇怪,賣的不是「圖書」,而是「人氣」;「人氣」可炒作,可那無關「閱讀」呀。我是讀書人,深信這書如果你不想讀,是不應該買的。二、中文系的情懷與使命首先自報家門:我是中文系教授,入門處是中國現代文學。從那個地方起步,不斷往外拓展,逐漸延伸到文學史、學術史、教育史。列舉一下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文學史有《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1988)、《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1989年,後改題《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千古文人俠客夢》(1992)、《中華文化通志·散文小說志》(1998,後改題《中國散文小說史》)等;學術史有《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1998)、《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2005)等;教育史則是《老北大的故事》(1998)、《大學何為》(2006)、《大學有精神》(2009)、《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2015),連同今年刊行的《大學新語》,合稱「大學五書」。

▲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

▲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

▲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

▲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文學史、學術史、教育史,這是三個不同的學術領域;雖然三者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研究方法與評價體系畢竟不同。若想找到三者的重疊處,那很可能就是我今天要談論的「文學教育」。我心目中的「文學事業」,包含文學創作、文學生產、文學批評與文學教育。四者之間既有聯繫,又有區隔,更有各自獨自發展的空間與機遇。就拿文學教育來說吧,不僅對中文系、外文系生命攸關,對整個大學也都至關重要。而選擇文學史作為核心課程,既體現一時代的視野、修養與趣味,更牽涉教育宗旨、管理體制、課堂建設、師生關係等,故值得深入探究。近期出版的一大一小兩本書,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中文系的使命與情懷」——這體現了文學教授的人間情懷、學術史視野以及自我反省意識。如果你想挑著讀,建議看《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的第二章「知識、技能與情懷——新文化運動時期北大國文系的文學教育」、第三章「『文學』如何『教育』」——關於『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與闡釋」,以及第四章「中文系的使命與情懷——20世紀五六十年代北大、台大、港中大的文學教育」。這三章的論述對象以及處理問題的方式,大體代表了我的學術興趣與科研能力。本書希望在思想史、學術史與教育史的夾縫中,認真思考文學史的生存處境及發展前景。具體的論述策略是:從學科入手,兼及學問體系、學術潮流、學人性格與學科建設。關於文學學科的建立,中文系教授的命運,以及現代學制及學術思潮的演進等,關注的人會比較多;具體到某學術領域,如小說史、散文史、戲劇史以及現代文學的前世今生,乃至未來展望,必須是專業研究者才會有興趣。推介這麼一本五六百頁的大書,只說我殫精竭慮,寫了很多很多年,那是沒有意義的。醞釀時間長,寫得很辛苦,並不能保證這書的質量;我只想說,經由這本《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我們對晚清以降這一百多年中國現代大學的「文學教育」,有了基本的了解,以及大致準確的判斷。三、「學問」底下的「溫情」在我看來,所有思想轉變、文學革命、制度創新等,最後都必須藉助「教育」才可能落地生根,且根深蒂固,不可動搖。比如,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成功,不全靠胡適、陳獨秀等人的大聲吶喊,更得益於教育部的一紙通令——1920年1月,教育部訓令全國各國民學校先將一二年級國文改為語體文;4月,教育部又發一個通告,明令國民學校除一二年級國文科改為語體文外,其他各科教科書,亦相應改用語體文。以此為分界線,此前的爭論,乃風起於青萍之末;此後的推廣,則屬於餘波盪漾。教育很重要,那麼誰在研究呢?你可能脫口而出:自然是教育學院了。各大學的教育學院主要關注的是教育學原理、比較教育學、教育經濟與管理、課程與教學論等,至於我關心的「大學史」,不能說沒人研究,但微不足道。也正因此,若你談論中國大學,希望兼及歷史與現狀,且對社會產生較大的影響,人文學者的「越界寫作」反而顯得更有優勢。最近二十年,在自家專業之外,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探討大學問題,先被譏為野狐禪,後逐漸得到了認可。將「教育學」與「中國文學」這兩個不同學科有機地結合起來,而不流於生拉硬扯,不是很容易的。從《中國小說敘述模式的轉變》有此念想,到《老北大的故事》開始嘗試,其中得失成敗,甘苦自知。眼下這本《作為學科的文學史》,自認為是較好地將文學史、教育史、學術史三者水乳交融,互相促進。增訂本的序言是這樣結束的:記得我第一次認真討論文學史問題,是二十年前的《「文學史」作為一門學科的建立》,其中有這麼一句:「不只將其作為文學觀念和知識體系來描述,更作為一種教育體制來把握,方能理解這一百年中國人的『文學史』建設。」日後我的很多論述,都是圍繞這句話打轉。相對於學界其他同仁,我之談論文學史,更多地從教育體制入手,這也算是別有幽懷。作為一名文學教授,反省當下中國以積累知識為主軸的文學教育,呼喚那些壓在重床疊屋的「學問」底下的「溫情」、「詩意」與「想像力」,在我看來,既是歷史研究,也是現實訴求。從大學的「文學史」,一直談到中小學的「語文課」,二者雖有關係,但不能混為一談。主辦方原本想用「語文之美與教育之責」作為本次活動的主題,我謝絕了。我知道,那樣擬題,可以吸引更多的聽眾,尤其是中小學教師以及關心孩子成長的家長們。可那不是我的工作重點;大學史、大學制度、大學精神以及大學裡的文學教育,這方面我關注較多,也比較有心得。不僅是研究對象,這裡還包含教學實踐。記得王瑤先生告誡諸位弟子——在大學教書,站穩講台是第一位的。不要自我辯解,說我學問很大,只是拙於言辭,或心思不在此。講課也是一門學問,風格可以迥異,但用心不用心,學生是能感受到的。此書最得意的一章,是《「文學」如何「教育」——關於「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與闡釋》,既有宏闊的學術史視野,又關切當下中國的大學課堂。你或許隱約感覺到,這書既是嚴謹的學術著作,但又似乎別有幽懷。可以說,這是我做學問的一個特點——所言、所論、所思、所感,並不在真空狀態,總有一種壓在紙背的「心情」在裡面。當然,這也與中國現代文學這個學科的特點有關——與當下中國「剪不斷理還亂」,故研究者多既有學問上的追求,又有精神性的探索,以及某種意義上的自我解惑。四、發言姿態與寫作策略作為學院派的人文學者,講求「實事求是」——著述效果,最好是「每下一義,泰山不移」;實在做不到,那也必須能「自圓其說」。除此之外,還追求章太炎所說的「學以救弊」——面對滾滾紅塵,學者的責任包括「自立」、「審視」與「糾偏」。順風呼喊,事半功倍;逆水行舟,則難度要大得多。明知「人微言輕」,也得儘力發聲,即便說了等於白說,也得「立此存照」。我的學生為《大學新語》寫書評,從「制動裝置」的角度肯定我的立場(參見袁一丹《大學轉型亟需制動裝置而非加速器》,2016年6月2日《文匯報》)。我不開車,對此裝置的意義體會不夠真切;而且,我認定,在當下中國,作為個體的讀書人,面對滾滾大潮,你連剎車的權力與意識都可能缺乏。我更喜歡使用另一個比喻,那就是壓艙石——此類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不左不右的立場、態度及論述,其存在價值,就好像雖不顯眼、但能使整艘大船相對平衡、不至於過分搖擺、顛簸乃至傾覆的壓艙石。想像整個社會兩極分化,有人特左,有人極右;有人向東,有人往西;有人高喊,有人沉默,兩者相加就成了「中道」,那是很不現實的。必須是中道立場成為整個社會的主流意見,才能容納那些方向不同乃至截然對立的「異端」。當然,無論是當下的記者,還是日後的史家,為了論述方便,往往傾向於選擇極端性的言論作為例證。但在我看來,極端言論雖好記且容易流傳,不代表社會的發展方向與主要動力。理性地思考,冷靜地表述,很可能兩邊不討好。但這是我的自覺選擇。我喜歡胡適等人創辦《獨立評論》的立場與思路,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還必須添上一句「時髦不能動」。在大眾傳媒鋪天蓋地的當下,拒絕「時髦」,意味著沒有「辨識度」。記得二十年前,有聰明人透露玄機:管他什麼立場,先冒出頭來,再做自我調整。我了解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論述策略,但因年齡、性情及學養,不喜歡這麼做。除了立場的一以貫之,還特別警惕「過猶不及」;每有論述,講究的是分寸感。除了跨學科的難處,如何兼及專家與大眾,同樣讓人頭痛。當下中國,專家可敬,通人更難得。作為有人間情懷的學者,我希望寫書時能「扶老攜幼」,也就是說,大小兼顧。說句玩笑話,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轉化成出版,便成了各有所長、互不干擾的「大書小書落一盤」。這其實很不容易。如果你的假想讀者是專家,他們了解學界的歷史及現狀,也讀過你以往的著作,那樣的話,盡可放心地「千里走單騎」,沒必要嘮嘮叨叨。可如果是一般讀者,手頭就只有這麼一冊書,這個時候,你怎麼做才能既避免自我重複,而又不會顯得支離破碎?說到這,想起兩個成功的範例,一是周作人的散文,二是王元化的劄記。

▲ 周作人散文全集 鍾叔河編訂

▲ 思辨錄 王元化 著周作人的文抄體,談論的人很多,這裡不贅。尊重讀者的閱讀興趣,加上對傳統筆記情有獨鍾,王元化寫作時喜歡化繁為簡。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思辨短簡》收文153則,1992年香港三聯書店的《思辨發微》收文200餘則,1994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思辨隨筆》做了不少增刪,先後印行九版四萬冊,最後「閃亮登場」的是200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思辨錄》。後者收錄1940—2002年間王元化各類思辨劄記377則,十分精彩,多潛心思考所得,是從自家歷年文章中摘錄的,可惜只注年代,沒注出處,回到原文有困難。喜歡周作人的「文抄」或王元化的「劄記」,都是讀書較多的人,故樂見其採用「互見」的辦法。但如果只寫或只讀一本書,則最好是「自成起訖」。早年撰寫《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等,落筆前就有整體構思,是作為獨立著作來經營的。日後我出版的好多書籍,其實是論文結集。讀者偶然拿起這本書,會追問你為什麼這裡缺一塊,那裡多一角。你不能要求讀者全都順著你的寫作歷程,不間斷地追蹤閱讀。這就說到著作與文集的差異——後者沒有封閉結構,可因應時事及心境,不斷地修訂與增添,寫作者很方便,閱讀者則不一定喜歡。這回南航與噹噹合作,聘我當「閱讀大使」,我在發言中提及:喜歡在飛機上或高鐵上讀書,因為,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周圍很安靜,沒有電話打擾,收拾心情,擱置雜事,一段旅程讀完一冊小書,效果極佳。作為讀者,要學會根據自己的時間、趣味及學養選書;作為作者及出版社,則應根據現代人的生活節奏及教育水準,推出更多與時俱進、軟硬適中的「大家小書」。既給專業讀者寫「大書」,也給普通讀者寫「小書」,分開做,問題不是很大;但如果希望這「小書」既有獨特且深入的探索,又讓讀者感覺有趣,那可就是個不小的挑戰。在知識傳播的金字塔時代,你可以憑藉自身的地位及名望,誘使讀者硬著頭皮閱讀,逐漸進入你的視野及思路。可如今,傳播方式變了,不再是逐級放大,而是一步到位。除了鐵杆粉絲,一般讀者只有五到十分鐘的耐心,讀不下去,馬上扔掉走人。這個時代的寫作者,若不滿足於只在專業圈子裡打轉,而是追求既有學術深度,又能影響社會,怎麼辦,還能獨自遠行嗎?另一方面,過多地考慮讀者的趣味,會不會降低標準,趨於媚俗?很遺憾,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找到魚與熊掌兼得的解決方案。何時才能自由揮灑,寫出專家與大眾都認可的「可愛的小書」,目前仍然只是心嚮往之。文章轉自《文藝爭鳴》,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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