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多元時代與中國文化自覺 (第3頁)

  

  王:我自己在學英語的過程中,花了很多時間。但我還是認為中國人應該學英語,但不要讓每個人都以英語為首,今天我們把英語變成了一個必須要跨過去的一個難關,這是很危險的!你剛才提到的是否會出現東方中心主義,50年都不可能,西方才會扼制你的,我們只可以成為多方主義中的邊緣核心,而且這種對話將是長期而持久的。

  

  中體、西體、無體、互體

  

  沉:假如美國迅速衰落、崩潰。或者,假如中國目前的經濟增長的負作用沒有很快突顯出來,或者,它的可怕負作用被很多東西所意外化解了話,那麼,崛起著的中國某天就可能跟美國並駕齊驅,甚至是超越它,若這種設想果真化為現實,那麼,那時,中國——東方中心主義有沒可能成為一種未來的普世性的東西?

  王:不太可能。首先,中國大學思想庫的校長大都是科技方面的人才,他們不具有統領世界文化走向的想像力,他們屬於技術性的人才,用這樣的一些技術的而非智慧性的思想來引導人,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皆無成功的先例。我不同意「中體西用」,不同意「西體中用」,也不同意「中體中用」——保守主義,更不同意「西體西用」——西化主義。有人提出「無體無用」——虛無主義,我則提出「互體互用」,即相當一段時間內,中西只可以互體互用,即使你所設想的美帝國突然有一天衰落了,——這種局面完全有可能出現,——但是中國人也不可能稱霸世界。

  沉:倒不一定是稱霸,而是中國去統領未來世界。

  王:短期內也不太可能,首先在於,創造性地去轉化中國傳統思想這一步沒有完成,人文知識分子今天沒有發言權,或者說沒有首席發言權。其實,我只是對西方持一般性的批判,但是很多人已經喪失了對西方現代性文化說出自己的批判性意見。不是「說不」——那是民粹主義;而是理性地、平等地對話,而從中讓人感到某些具有威懾的文化力量。若不走進西方的學理當中,緣何讀康德是那麼痛苦呢?因為它象故宮的九百九十九間半間房子,而我們每個人只住三間房子,所以我們讀不懂康德;反過來,我們今天很多罵傳統的人,他連一間半學術屋都沒有。如果中國的人文科學者不再創造,他們對西方的現代性,謬誤與盲點不加以質疑和批判的話,如果中國只知道「審父」——傳統,而不知道「審他」——西方,那麼中國的學者便永遠不可能通過「審己」而成就中國的文化大業。21世紀的中國就能維護世界的和平,能夠給世界帶來很多生態的對話的可能,但是前提是,它必須杜絕自己的專斷和欠發達——一個是欠發達而帶來的停滯的中國;一個是過度發達而帶來的膨脹的帝國。應了古人的一句話:過猶不及。如何達到極高明而道中庸,如何達到人類既不是竭澤而漁,殺雞取卵,又不是保守不前,渾渾噩噩。把握「度」非常重要。

  很多人認為美國沒有意識形態,其實美國的意識形態就是大眾傳媒宣傳,很厲害,它的國家意識形態比中國有過之而無不及。西方中心主義在消解東方人國家、民族、個體意識時,有一個邏輯被我們忽略了,這個邏輯是西方人告訴我們的。今天西方變成這麼一種情形,過去—現在—未來,傳統—現代—後現代,它促使人不停懈地往前走,越現代,越後現代,越後後後現代才時髦,它忽略人類發展的和諧性和生態性。恩格斯和海德格爾,早就批判過線性發展這條線,另一條線是東方境界之軸構成的大十字架,下邊是「生活境界」,即人權——人活著,而不是個動物在活著;中層是「藝術境界」,藝術是帶宗教色彩的,它會讓人氣質高雅;最上是「天地境界」。今天我們很多人都在底層的生活世界,還將之變成了身體寫作,甚至下下半身的寫作,還達不到藝術境界,更達不到天地境界。為什麼哲人要說「哲學就是懷著鄉愁尋找家園的衝動!」為什麼思想家說「哲學就是學會死亡的藝術?」每個人都不想死,但必死無疑,怎麼辦呢?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死,這個世界有一千億人能住得下嗎?因此,人的有限性便自然變成了人的創造的無限性。人文科學家之所以重要,套用海德格爾的一句話就是「向死而生」。如果我不死,我幹嘛還要創作,天天玩兒去吧!太陽每天升起,我們可活一萬年,不著急這一天半天。正因為死亡,才能使人要去在有限的生命中做無限的事情。這也就是海明威的硬漢精神,人雖然像蟲子一樣渺小,但可做天地之大事。可惜我們今天的大眾文化、世俗文化、消費文化把人從無地界境界否定、嘲笑到藝術境界,進而跌至生活境界。到了這一步以後,就是完全認同了橫軸的西方時間觀,縱軸的東方境界觀消逝了。今天人文知識分子所應著重張揚的是人的這一境界十字架,沒有這個十字架,人便化為了蟲子!一如卡夫卡寫的《變形記》所說的那樣。

  沉:在談到諸多問題之時,我發現王老師一直認為自然科學、科技是一個很中性的概念,它是一個拿來主義的、為我所用的東西,它似乎對人文與歷史沒有太明顯的反作用,不會帶來明確的負作用。但事實上,我感覺的情形似乎並非如此。比如當大片草原上的土著居民,當他們被全球化,甚至還不是全球化而是被漢化了之後,今人魂牽夢縈的草原就不復存在了,民歌就也隨之不復存在了。我們現在還只是半全球化之時,藍天就已不復存在了,在街上常常感到就要窒息了!所以,我認為似乎它並不是一個中性的、對我們心目中的美好天地不具有致命戕害的一個東西。相反,我感到,它具有致命的破壞性——不管是對自然,還是對人倫與精神。

  王:我承認你說的事實,我也很能體味你的那種憂慮感,但這卻是一個自然科學的界限問題,而非其本質的問題。

  沉:那麼,如果我們去將它理解為一個自然科學的本質、乃至理解為一個自然科學的本質缺陷之問題的話,是否為過呢?

  王:西方的現代性其實是一個非持續發展過程。所謂現代性這個詞就是非持續發展,就是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收穫。在自然科學,或者是在新的強調現代性的生產者和生產關係的時候,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效率。效率雖然提高了,但卻帶來了環境污染,帶來了人性的和道德方向的災難,甚至一家歡喜萬家愁!但人類必須進入這個現代化過程。現代人向東方學習提出了可持續發展的戰略。美國在97年與巴西簽訂了一個協議,叫做全球反大壩運動,雖然修建大壩是一個人定勝天的了不起的工程,我們可以到美國的一些高200米的大壩上往下看,簡直是了不得,人定勝天!但是人們後來發現,在世界上所有的母親河上,都幾乎有幾百條大壩,中國只有雅魯藏布江和怒江沒有大壩,其他的所有河流,長江、黃河均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大壩。本來兩河在往常一泛濫就會帶來很多的沙、土之類的,兩岸生態很平衡,而現在魚兒要回到上游去產卵孕育卻被幾百個大壩無情擋住了!反大壩運動是一個福音。是人類超越現代性的「反者道之動」的表現。你所說的科技對生態的影響。對草原、部落的吞噬是存在的,這是現代化的代價,我們確實做什麼事時不計代價是不行的。

  沉:那麼,我們能不能毫不留情地去拋棄這種所謂的現代科技呢?難道說可以永遠無限制地去容忍這種代價?

  王:打個比方,曾經有一位台灣詩人羅門,說自從文明社會有了空調就不知道春夏秋冬了。但我又想了,難道就讓我們熱就那麼熱著,冷就那麼冷著嗎?我覺得空調還是需要的,——你覺得呢?

  沉:哈哈!而電視新聞說,在去年整個歐洲有史以來面臨最熱的年頭之時,法國卻有很多人寧可忍受著酷熱,寧可去泡到街頭的噴水池子里降溫,也不願裝空調而污染環境,也不願進一步加重溫室效應。

  王:這僅僅具有其局部性意義。如果這一點我們都拒斥的話,那火是不是科技?我主張在科技和制度在不侵犯主權、不修改他的遺傳編碼、不修改他的民族的血脈和指紋的時候,可以採用,但需要慎之又慎。但是完全的反科學和反制度也不取。其結果只能是進一步加大跟發達國家間的距離,最後,我們僅能通過呼籲通過人道主義精神來諒解。

  沉:儘管全球化尚存有諸多不完善之處,那麼我們認為它畢竟是代表著未來社會的一種選擇與走向呢,還是它自一開始便一直始終是利益集團、強權與跨國公司及其所資助的研究機構的理論家們的一種專有語言?

  王:全球化是美國的一廂情願。嚴格意義之說,它是美國化,全球化最初等於西化,後來等於美國化。如果我們認同全球化,那就是置十四億人的信仰、自由、生存和快樂於不顧;我們又不能獨立於世界,閉關自守,我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我再次大聲強調,我們應在制度和科技方面全球化,讓這些人才滾滾而來為我所用。但在文化和宗教方面,需要高人來為國家的前途盡職儘力。

  美國的總統大部分都是法律系或政治系畢業的,很少有汽車系或工業系畢業的,人家已經完成了第一次現代化向第二次現代化的轉換。那麼我相信,中國亦如此,下一部將是學法律和經濟的將開始登上歷史舞台,再往後,將是人文學者的闊步登場。——但天會不會賜曠世奇才?不得而知。

  沉:美國比較文學教授邁克爾·哈特與義大利左派作家安東尼實·奈格里曾說帝國的新範式是:「它既是一種體系,又是一種等級制,其核心是一種原則和重要的法律準則,這些準則不斷向世界擴展開去。」那麼,帝國是否是一種全球化的極端化寫照與表徵呢?

  王:美國當然不能像毛澤東曾稱之的那樣說它是紙老虎,但是美國不會成為永恆的帝國,也不會成為飄逝的瞬間,它在相當長的歷史時間內會左右人類時代,讓我們中國三億青少年中的絕大部分變成他們的信徒,變成其價值、信仰、文化和政治制度的讚美者。但我要強調:楚國敗給秦國,不在其文化,而敗於軍事。但有一個重要現象: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以秦國文字作為主要的文字,東土六國的文字敗給了西土的秦,奇怪的是,統一文字以後,楚漢相爭,楚打敗秦後,按常規應將當時的秦國漢字變成楚國文字,結果並沒有中心中斷文化而是繼承了秦文字,這就是文化的力量。所以,我們要警惕美國文化的擴張,保持中國文化的差異性。

  

  天下豈能千人一面、萬人一姓?

  

  沉:假如我們現在提出一種低制英語這樣一個旗幟鮮明的口號,是否先鋒?是否值得推崇?

  王:我覺得不可取。首先,世界一流思想家的文字——論文和專著——90%譯成了英文;其次,美國英語經過了兩個世紀的世俗化變成了准全球語;再次,網路用語90%是英語。如果低制英語必將使得中國又一次變成1966~1976年的文化自閉主義。我的看法是,科技和制度不妨多多行施英語,文化和宗教不妨多多行施漢語。最近幾位學者向全國人大和全國政協呼籲,今後考博、考研,某些關涉到中國文化之核心的部分的專業,可以由考生自己選擇考英語或者古漢語,應該有這樣的意識和文化自信,應該相信這批人只考漢語不會丟國賣國!不會丟人!

  沉:詹姆遜還在《現代性、後現代與全球化》一書中說,「當我提到後期現代主義是一個美國現象時,我想到的是藝術理論或現代主義的意識形態,而這正是由抽象表現主義的作用所產生的」,並認為「一種特定的北美文化帝國主義伴隨著它在國外到處傳播」。如何看待老詹的這一論斷?

  王:老詹的這個看法有一定道理。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他對第三世界充滿了同情,但他並不是在為我們辯護,他不是中國的律師,他是一個白人,其立場儘管在批判,但卻並沒有去推翻西方的整體性結論。中國不需要他人來辯護,應自己為自己辯護。中國目前聽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話太多,以為他們就是中國人,我們的親善者。還有一些美國政治學家,正因為他能夠不斷地說出NO,所以西方中心認為他能夠了解東方,親善東方,因此,他們得以成為美國白宮的政策高參,及東方政策的咨訊者。我們應該有清晰的頭腦,中國不要依賴任何他者。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但朋友就是朋友,我們的立足點應既不在洋人,也不在假洋鬼子,更不在海龜,而在中國自己的雙語精英!

  沉:對正在興建的國家大劇院、奧體鳥巢和CCTV新廈,國人爭論不休,《國際先驅》報甚至認為中國正在成為洋建築的試驗場,中國正在走向一種新殖民主義。對此,你是怎麼看的?

  王:中國當代文化的評估機制出了問題。應該像當時周恩來去問梁啟超的兒子梁思城,最後做出了在主幹道北海後面的團城繞一個彎的決策——當時梁思城就說了團城不能拆,後來擴建便只好繞了一個彎。今天的國家大劇院修建了一個雞蛋,對長安街的天圓地方非常不和諧。當然它出現以後,我相信在科技理性佔上風的時候,長安街的天圓地方的建築喪失合法性,會修更多的雞鴨蛋。而對奧運場館的鳥巢,我倒不太持反對態度,它就是一個場館,不在長安街,不是一個文化象徵。為什麼今天把體育變得那麼重要?因為中國的乒乓球——小球推動大球——使中國的體育變成了體育政治。中國中央電視台新址建築由兩個Z構成,形象是一個巨人在東方跪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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