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智慧經典《四書五經》之:「詩經」(2)

「詩經·國風·邶風」25、邶風·柏舟【原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注釋】: ⑴泛:浮行,漂流,隨水沖走。 ⑵流:中流,水中間。 ⑶耿耿:魯詩作「炯炯」,指眼睛明亮;一說形容心中不安。 ⑷隱憂:深憂。隱:痛 ⑸微:非,不是。 ⑹鑒:銅鏡。 ⑺茹(rú如):猜想。 ⑻據:依靠。 ⑼薄言:語助詞。愬(sù訴):同「訴」,告訴。 ⑽棣棣:雍容嫻雅貌;一說豐富盛多的樣子。 ⑾選:假借為「柬」。挑選,選擇。 ⑿悄悄:憂貌。 ⒀慍(yùn運):惱怒,怨恨。 ⒁覯(gòu夠):同「遘」,遭逢。閔(mǐn敏):痛,指患難。 ⒂寤:交互。辟(pì屁):通「擗」,捶胸。摽(biào鰾):捶,打。 ⒃居、諸:語助詞。 ⒄迭:更動。微:指隱微無光。 ⒅澣(huàn浣):洗滌。【譯文】: 柏木船兒盪悠悠,河中水波漫漫流。圓睜雙眼難入睡,深深憂愁在心頭。不是想喝沒好酒,姑且散心去邀游。 我心並非青銅鏡,不能一照都留影。也有長兄與小弟,不料兄弟難依憑。前去訴苦求安慰,竟遇發怒壞性情。 我心並非卵石圓,不能隨便來滾轉;我心並非草席軟,不能任意來翻卷。雍容嫻雅有威儀,不能荏弱被欺瞞。 憂愁重重難排除,小人恨我真可惡。碰到患難已很多,遭受凌辱更無數。靜下心來仔細想,撫心拍胸猛醒悟。 白晝有日夜有月,為何明暗相交迭?不盡憂愁在心中,好似臟衣未洗潔。靜下心來仔細想,不能奮起高飛越。 【解析】: 這是一首情文並茂的好詩。俞平伯認為:「通篇措詞委婉幽抑,取喻起興巧密工細,在樸素的《詩經》中是不易多得之作。」(《讀詩札記》)關於此詩的作者和主旨,在歷史上曾有長期爭論。概括起來主要是兩派:一派認為作者是男性仁臣,《毛詩序》說:「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另一派認為作者是女子,《魯詩》即以為是衛宣夫人所作,說:「貞女不二心以數變,故有匪石之詩。」(劉向《列女傳·貞順》)現代學者多認為是女子所作。觀察整首詩的抒情,有幽怨之音,無激亢之語,確實不像男子的口氣。從詩的內容看,是一首女子自傷遭遇不偶,而又苦於無可訴說的怨詩。 全詩共五章三十句。首章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起興,以柏舟作比。這兩句是虛寫,為設想之語。用柏木做的舟堅牢結實,但卻漂蕩於水中,無所依傍。這裡用以比喻女子飄搖不定的心境。因此,才會「耿耿不寐,如有隱憂」了,筆鋒落實,一個暗夜輾轉難眠的女子的身影便顯現出來。飲酒邀游本可替人解憂,獨此「隱憂」非飲酒所能解,亦非遨遊所能避,足見憂痛至深而難銷。次章緊承上一章,這無以排解的憂愁如果有人能分擔,那該多好!女子雖然逆來順受,但已是忍無可忍,此時此刻想一吐為快。尋找傾訴的對象,首先想到的便是兄弟,誰料卻是「不可以據」。勉強前往,又「逢彼之怒」,舊愁未吐,又添新恨。自己的手足之親尚且如此,更何況他人。既不能含茹,又不能傾訴,用宋女詞人李清照的話說,真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詞)。第三章是反躬自省之詞。前四句用比喻來說明自己雖然無以銷愁,但心之堅貞有異石席,不能屈服於人。「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我雖不容於人,但人不可奪我之志,我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尊嚴,決不屈撓退讓。讀詩至此,不由人從同情而至敬佩。那麼主人公那如山如水的愁恨又是從何而來呢?詩的第四章作了答覆:原來是受制於群小,又無力對付他們。「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是一個對句,傾訴了主人公的遭遇,真是滿腹辛酸。入夜,靜靜地思量這一切,不由地撫心拍胸連聲嘆息,自悲身世。末章作結,前兩句「日居月諸,胡迭而微」,於無可奈何之際,把目標轉向日月。日月,是上天的使者,光明的源泉。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司馬遷語),女子怨日月的微晦不明,其實是因為女子的憂痛太深,以至於日月失其光輝。內心是那樣渴望自由,但卻是有奮飛之心,無奮飛之力,只能嘆息作罷。出語如泣如訴,一個幽怨悲憤的女子形象便宛然眼前了。那麼女主人公是怎樣的人呢?小人又何指呢?各家之說中,認為女主人公是貴族婦人,群小為眾妾的意見似乎比較可取。 全詩緊扣一個「憂」字,憂之深,無以訴,無以瀉,無以解,環環相扣。五章一氣呵成,娓娓而下,語言凝重而委婉,感情濃烈而深摯。詩人調用多種修辭手法,比喻的運用更是生動形象,「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幾句最為精彩,經常為後世詩人所引用。 26、邶風·綠衣【原文】: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黃里 一作:黃裹)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風。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注釋】: ⑴衣、里、裳:上曰衣,下曰裳;外曰衣,內曰里。已:止。 ⑵曷:何。維:助詞。已:止。 ⑶亡:一說通忘,一說停止。 ⑷古人:故人,指已亡故之人。 ⑸俾(bǐ比):使。訧(yóu尤):同尤,過失,罪過。 ⑹絺(chī吃):細葛布。綌(xì戲):粗葛布。 ⑺凄:涼而有寒意。凄其,同「凄凄」。以,因。 ⑻獲:得。【譯文】: 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面子黃里子。心憂傷啊心憂傷,什麼時候才能止! 綠衣裳啊綠衣裳,綠色上衣黃下裳。心憂傷啊心憂傷,什麼時候才能忘! 綠絲線啊綠絲線,是你親手來縫製。我思亡故的賢妻,使我平時少過失。 細葛布啊粗葛布,穿上冷風鑽衣襟。我思亡故的賢妻,實在體貼我的心。【解釋】: 這是一首懷念亡故妻子的詩。睹物思人,是悼亡懷舊中最常見的一種心理現象。一個人剛剛從深深的悲痛中擺脫,看到死者的衣物用具或死者所製作的東西,便又喚起剛剛處於抑制狀態的興奮點,而重新陷入悲痛之中。所以,自古以來從這方面來表現的悼亡詩很多,但第一首應是《詩經·綠衣》。舊說謂詩的主旨是衛庄姜傷己,《毛詩序》云:「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朱熹《詩集傳》云:「庄公惑於嬖妾,夫人庄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茲不取其說。

  這首詩有四章,也採用了重章疊句的手法。鑒賞之時,要四章結合起來看,才能體味到包含在詩中的深厚感情,及詩人創作此詩時的情況。

  第一章說:「綠兮衣兮,綠衣黃里。」表明詩人把故妻所作的衣服拿起來翻里翻面地看,詩人的心情是十分憂傷的。第二章「綠衣黃裳」與「綠衣黃里」相對為文,是說詩人把衣和裳都翻里翻面細心看。妻子活著時的一些情景是他所永遠不能忘記的,所以他的憂愁也是永遠擺不脫的。第三章寫詩人細心看著衣服上的一針一線(絲線與衣料同色)。他感到,每一針都反映著妻子對他的深切的關心和愛。由此,他想到妻子平時對他在一些事情上的規勸,使他避免了不少過失。這當中包含著多麼深厚的感情啊!第四章說到天氣寒冷之時,還穿著夏天的衣服。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衣都是妻子為他操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妻子去世後,自己還沒有養成自己關心自己的習慣。到實在忍受不住蕭瑟秋風的侵襲,才自己尋找衣服,便勾起他失去賢妻的無限悲慟。「綠衣黃里」是說的夾衣,為秋天所穿;「絺兮綌兮」則是指夏衣而言。這首詩應作於秋季。詩中寫詩人反覆看的,是才取出的秋天的夾衣。人已逝而為他縫製的衣服尚在。衣服的合身,針線的細密,使他深深覺得妻子事事合於自己的心意,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所以,他對妻子的思念,他失去妻子的悲傷,都將是無窮盡的。「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詩是寫得十分感人的。

這首詩在文學史上有較大的影響。晉潘岳《悼亡詩》很出名,其實在表現手法上是受《綠衣》影響的。如其第一首「幃屏無彷彿,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寢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等,實《綠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等,實《綠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遣悲懷》,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全由《綠衣》化出。可見此詩在表現手法上實為後代開無限法門。27、邶風·燕燕【原文】: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注釋】: ⑴燕燕:即燕子。 ⑵差(cī)池(chí)其羽:義同「參差」,形容燕子張舒其尾翼。 ⑶頡(xié):上飛。頏(háng航):下飛。 ⑷將(jiāng):送。 ⑸佇:久立等待。 ⑹南:指衛國的南邊,一說野外。 ⑺兄弟或姐妹中排行第二者。指二妹。任:姓。只:語助詞。 ⑻塞(sāi):誠實。淵:深厚。 ⑼終:既,已經。惠:和順。 ⑽淑:善良。慎:謹慎。 ⑾先君:已故的國君。 ⑿勖(xù):勉勵。寡人:寡德之人,國君對自己的謙稱。【譯文】: 燕子飛翔天上,參差舒展翅膀。妹子今日遠嫁,相送郊野路旁。瞻望不見人影,淚流紛如雨降。 燕子飛翔天上,身姿忽下忽上。妹子今日遠嫁,相送不嫌路長。瞻望不見人影,佇立滿面淚淌。 燕子飛翔天上,鳴音呢喃低昂。妹子今日遠嫁,相送遠去南方。瞻望不見人影,實在痛心悲傷。 二妹誠信穩當,思慮切實深長。溫和而又恭順,為人謹慎善良。常常想著父王,叮嚀響我耳旁。【解析】: 《燕燕》,《詩經》中極優美的抒情篇章,中國詩史上最早的送別之作。論藝術感染力,宋代許顗讚歎為「真可以泣鬼神!」(《彥周詩話》)論影響地位,王士禛推舉為「萬古送別之祖」(《帶經堂詩話》)。吟誦詩章,體會詩意,臨歧惜別,情深意長,實令人悵然欲涕。

  然而,詩中的送者和被送者究屬何人,卻眾說紛紜。這對理解詩意頗為關鍵,必須首先明確。《毛詩序》曰:「《燕燕》,衛庄姜送歸妾也。」鄭箋進而認為「歸妾」就是陳女戴媯(ɡuī)。《列女傳·母儀篇》則認為這是衛定姜之子死後,定姜送其子婦歸國的詩。魏源《詩古微》調和上述兩種說法,以為這是衛庄姜於衛桓公死後送桓公之婦大歸於薛的詩。其中,《毛序》「衛庄姜送歸妾」說,影響至今。今人解說《燕燕》者,也往往立足本事,一一比附。其實,「送歸妾」之說,既與《史記·衛世家》所載史實不盡相符,也與古代妻妾尊卑之禮有違。宋代王質《詩總聞》因此提出質疑,並認為當是「兄送其妹出嫁」。清人崔述《讀風偶識》申述其說:「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別之意,絕無感時悲遇之情。而詩稱『之子于歸』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聞有稱大歸為『于歸』者。恐系衛女嫁於南國而其兄送之之詩,絕不類庄姜、戴媯事也。」崔氏據詩篇內容分析其作者,精當有理。當從此說,即衛君送其妹遠嫁南國。或以為,《燕燕》纏綿悱惻,不類兄妹,而似情人,此見與詩篇末章不合,也對上古民俗未能詳熟。文化人類學證明:血親關係在上古民族中起著決定性作用。而華夏先民特別重視血緣根基,所謂血親重於姻親,天倫先於人倫。因此,《燕燕》的惜別之情,如果說出現在妻妾之間是不太可能的,那麼,出現在兄長與女弟之間是完全可信的。

茲以審美的心態來欣賞這首曾使童年的王士禛「棖觸欲涕」的萬古送別佳作。全詩四章,前三章重章渲染惜別情境,後一章深情回憶被送者的美德。抒情深婉而語意沉痛,寫人傳神而敬意頓生。

  前三章開首以飛燕起興:「燕燕于飛,差池其羽」,「頡之頏之」,「下上其音」。《朱子語類》贊曰:「譬如畫工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你看,陽春三月,群燕飛翔,蹁躚上下,呢喃鳴唱。然而,詩人用意不只是描繪一幅「春燕試飛圖」。而是以燕燕雙飛的自由歡暢,來反襯同胞別離的愁苦哀傷。此所謂「譬如畫工」又「寫出精神」。明代陳舜百《讀風臆補》曰:「『燕燕』二語,深婉可誦,後人多許詠燕詩,無有能及者。」不可及處,正在於興中帶比,以樂景反襯哀情,故而「深婉可誦」。

  接著點明事由:「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父親已去世《下文可證》,妹妹又要遠嫁,同胞手足今日分離,「別時容易見時難」(南唐李煜《浪淘沙》),此情此境,依依難別。「遠於將之」、「遠送於南」,相送一程又一程,更見離情別緒之黯然。

  然而,千里相送,總有一別。遠嫁的妹妹終於遽然而去,深情的兄長仍依依難捨。於是出現了最感人的情境:「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佇立以泣」、「實勞我心」。先是登高瞻望,雖車馬不見,卻行塵時起;後是瞻望弗及,唯佇立以泣,傷心思念。真是兄妹情深,依依惜別,纏綿悱惻,鬼神可泣。前人對此,極為稱讚。清人陳震《讀詩識小錄》說:「哀在音節,使讀者淚落如豆,竿頭進步,在『瞻望弗及』一語。」以「瞻望弗及」的動作情境,傳達惜別哀傷之情,不言悵別而悵別之意溢於言外,這確為會心之言。

  這三章重章復唱,既易辭申意,又循序漸進,且樂景與哀情相反襯;從而把送別情境和惜彆氣氛,表現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讀。

為何兄長對女弟如此依依難捨?四章由虛而實,轉寫被送者。原來二妹非同一般,她思慮切實而深長,性情溫和而恭順,為人謹慎又善良,正是自己治國安邦的好幫手。她執手臨別,還不忘贈言勉勵:莫忘先王的囑託,成為百姓的好國君。這一章寫人,體現了上古先民對女性美德的極高評價。在寫法上,先概括描述,再寫人物語言;靜中有動,形象鮮活。而四章在全篇的結構上也有講究,前三章虛筆渲染惜彆氣氛,後一章實筆刻畫被送對象,採用了同《召南·采蘋》相似的倒裝之法。

  《燕燕》之後,「瞻望弗及」和「佇立以泣」成了表現惜別情境的原型意象,反覆出現在歷代送別詩中。「佇立以泣」的「淚」,成為別離主題賴以生髮的藝術意象之一。謝翱《秋社寄山中故人》「燕子來時人送客,不堪離別淚濕衣」,可謂對《燕燕》詩境最簡當的概括。「瞻望弗及」的惜別情境,則被歷代詩人化用於不同的送別詩中。如李白用於朋友惜別,蘇軾用於兄弟惜別,張先用於情侶惜別,何景明《河水曲》「君隨河水去,我獨立江干」似刻畫夫婦惜別(參閱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燕燕》,確為萬古送別之祖。

28、邶風·日月【原文】: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注釋】: ⑴居、諸:語尾助詞。 ⑵乃:可是。之人:這個人,指她的丈夫。 ⑶逝:助詞。無實義,起調整音節的作用。古處:一說舊處,和原來一樣相處;一說姑處。 ⑷胡:何,怎麼。定:止。指心定、心安。 ⑸寧:一說乃,曾;一說豈,竟然,難道。我顧:顧我。顧,念。 ⑹.冒:覆蓋,照臨。 ⑺相好:相愛。 ⑻德音:好名譽。 ⑼畜我不卒:即好我不終。畜,同「慉」,喜愛。不卒,不到最後。 ⑽不述:不循義理。【譯文】: 太陽啊月亮,你們的光芒照耀著大地。我嫁的這個人啊,卻不再像過去那樣對待我了。事情怎麼變得這樣了呢?一點也不顧念我呀。 太陽啊月亮,大地披上了你們的光芒。我嫁的這個人啊,卻不再像過去那樣恩愛我了。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呢?一點也不念夫妻之情呀。 太陽呀月亮,你們每天都從東方升起。我嫁的這個人啊,卻不再以好言好語安慰我了。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呢?把那些無良之行都忘了吧。 太陽呀月亮,你們每天都從東方升起。我尊君如父,親君如母,君卻不以善終報我。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呢,你自己也沒有得到善終啊!【解析】: 這是一首棄婦申訴怨憤的詩。《毛詩序》說:「《日月》,衛庄姜傷己也。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於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朱熹《詩集傳》說:「庄姜不見答於庄公,故呼日月而訴之。言日月之照臨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處,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哉?」都說此詩作於衛庄姜被庄公遺棄後,以此詩作者為衛庄姜,所指責的男子為衛庄公。而魯詩則認為是衛宣公夫人宣姜為讓自己的兒子壽繼位而欲殺太子伋,壽為救伋,亦死,後人傷之,為作此詩。今人一般認為這是棄婦怨丈夫變心的詩。

  詩的第一章把讀者帶入這樣的境界:在太陽或月亮的光輝照耀下,一位婦人在她的屋旁呼日月而申訴:日月能如常地照耀大地,為何我的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樣顧念我!以後各章的第一句「日居月諸」作為起興,還有一種陪襯的作用。日月出自東方、照臨大地,是有定所,而結為夫婦的「之人」竟心志回惑,「胡能有定」。作者之所以反覆吟詠日月,正是為了陪襯其反覆強調的「胡能有定」的。

  第二第三章承第一章的反覆詠嘆,真是「一訴不已,乃再訴之,再訴不已,更三訴之」(方玉潤《詩經原始》)。第四章沉痛已極,無可奈何,只有自呼父母而嘆其生之不辰了,前面感情的迴旋,到此突然一縱,扣人心弦,「埋怨父母極無理,卻有至情」(牛運震《詩志》)。

詩中沒有具體去描寫棄婦的內心痛苦,而是著重於棄婦的心理刻畫。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是很複雜的,有種被遺棄後的幽憤,指責丈夫無定止。同時她又很懷念她的丈夫,仍希望丈夫能回心轉意,能夠「顧」(想念)她,「報」(答理)她。理智上,她清醒地認識到丈夫「德音無良」;但情感上,她仍希望丈夫「畜我」以「卒」。朱熹《詩集傳》說:「見棄如此,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此詩之所為厚也。」這種見棄與有望之間的矛盾,又恰恰是棄婦真實感情的流露。因此,《日月》能強烈震撼讀者的心靈。[2]延伸解析古代學者以為這是首棄婦聲訴幽怨的憤詩,且很多人認定是「衛庄姜」(衛庄公夫人)感喟「州吁之難」(衛庄公庶子「公子州吁」 弒殺庄姜養子、衛桓公「姬完」的宮廷政變)的窮困詩。這種觀點看似成立的理由是比較充分的,日月比喻國君與夫人,未亡人庄姜目睹宮廷劇變(衛公子州吁首開弒殺犯上之風,挑釁姬周宗法制度,被時人認為大逆不道),所以作詩追念先君亡夫,痛惜枉死的嗣君養子,哀嘆自己的不良遭際但是仔細研究詩中細節,棄婦之說則疑竇頗多。尤其是抱怨父母一節,既不合於周人禮法(強調「孝悌」),也語意突兀:常人以給父母養老送終為俗,怎可顛倒要求父母終養自己?實際上結合周初歷史和邶人的淵源,綜合看待《國風.邶風》的低悶、憂鬱風格,將這首詩同樣視為殷遺懷舊的歌謠可能才更靠譜。熟悉中國上古史的研究者都知道:周朝推翻商朝後,最初的政策對亡國民眾比較友好,武王君臣採取了各種措施極力安撫;後來因殷頑叛亂、周公旦才在鎮壓平叛後對其施以重大懲罰。如果擴大思路,將周人、商人這段恩怨變化的背景套入到《邶風.日月》篇中,則很多細節就更容易對號入座、解釋通暢。日月起興,是因為天道有恆,襯託人世容易變幻,暗喻商族亡國亡族(沒有滅族,大貴族微子、萁子和其他小貴族保留了商族血脈,但紂王和武庚祿父這條主根化為浮雲了)的滄海桑田悲劇。兩廂難處,是當年周、商兩族複雜關係的真實寫照。處境飄搖窘困,是因為大叛亂後懲罰加身。作為曾經顯赫、現在弱勢的「殷頑」,自然會抱怨周朝,很容易將所有災難都委過周室而不願意深刻自省。所以詩中屢屢出現「逝不古處」、 「寧不我顧」……、 「德音無良」的抱怨,希冀處境得到改善,如此才「俾也可忘」。抱怨父母其實完全是比喻。猶如說:我們商人的祖先是天下共主,輪到我們這代人卻不僅失去霸權,還因兩次戰敗(前為武王克商的「牧野之戰」,後為周公東征的二次征服),宗族親人被離析打散、族群主體被監視居住。「胡能有定?報我不述。」也可以順理成章解釋。中國上古傳統,滅人國而不絕其祀,夏、商、周三代均遵循這條重要國際規則。傳說夏後(夏朝君主的稱號)冊封上古著名氏族為諸侯(實際上是認可);湯王滅桀,也專門冊封禹王的後人,承認各地氏族部落首領的諸侯地位(夏商封建都不是嚴格意義的封建制度,所謂封國其實是氏族部落或更大型的聯盟而非地域國家,周朝的封建制才是真正意義的疊層封建聯盟體制,周朝封國很多都是打破了血緣關係的地域型國家);武王遵守傳統,冊封周人認定的上迄黃帝、炎帝、下止夏禹、商湯的後裔為諸侯。只是由於武庚組織叛亂,周公才粉碎了武庚的政權,重新安排處置「殷頑民」。詩中的「報我不述」應該是指武庚政權被粉碎的事情,作者認為周朝這樣處置不合古禮和慣例。對這首詩的新解屬於個人的一家之說,可以存疑,也歡迎有興趣的朋友深度研究和發掘,權當是對繼承發揚我國古老的國學文化略效綿薄之力。如果新說被證明成立,那麼《邶風.日月》的創作時間就不是春秋,而是遠為久遠的周初。這首詩文辭古樸、風格與《邶風.柏舟》雷同也就相當自然,前面仔細分析過「柏舟」、可以更肯定的說和周初的大叛亂關係密切。 29、邶風·終風【原文】: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注釋】: ⑴終:一說終日,一說既。暴:急驟;猛烈。 ⑵謔浪笑敖:戲謔。謔,調戲。浪,放蕩。敖,放縱。 ⑶中心:心中。悼:傷心害怕。 ⑷霾(mái埋):陰霾。空氣中懸浮著的大量煙塵所形成的混濁現象。 ⑸惠:順。 ⑹莫往莫來:不往來。 ⑺曀(yì義):陰雲密布有風。 ⑻不日:不見太陽。有,同「又」。 ⑼寤:醒著。言:助詞。寐:睡著。 ⑽嚏(tì替):打噴嚏。民間有「打噴嚏,有人想」的諺語。 ⑾曀曀:天陰暗貌。 ⑿虺(huǐ悔):形容雷聲。 ⒀懷:思念。【譯文】: 狂風迅疾猛吹到,見我他就嘻嘻笑。調戲放肆真胡鬧,心中驚懼好煩惱。 狂風席捲揚塵埃,是否他肯順心來。別後不來難相聚,思緒悠悠令我哀。 狂風遮天又蔽地,不見太陽黑漆漆。長夜醒著難入睡,想他不住打噴嚏。 天色陰沉黯無光,雷聲轟隆開始響。長夜醒著難入睡,但願他能將我想。【解析】: 關於此詩的主旨,《毛詩序》說:「《終風》,衛庄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而不能正也。」認為是庄姜遭庄公寵妾之子州吁的欺侮而作。朱熹《詩集傳》說:「庄公之為人狂盪暴疾,庄姜蓋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終風且暴為比。」認為庄姜受丈夫衛庄公欺侮而作。其實,這是寫一位婦女被丈夫玩弄嘲笑後遭棄的詩,當出自民間歌謠,與庄姜無關。

  詩共四章。以女子的口吻,寫她因丈夫的肆意調戲而悲凄,但丈夫離開後,她又轉恨為念,憂其不來;夜深難寐,希望丈夫悔悟能同樣也想念她。其感情一轉再轉,把那種既恨又戀,既知無望又難以割捨的矛盾心理真實地傳達出來了。

  第一章寫歡娛,是從男女雙方來寫。「謔浪笑敖」,《魯詩》曰:「謔,戲謔也。浪,意萌也。笑,心樂也。敖,意舒也。」連用四個動詞來摹寫男方的縱情粗暴,立意於當時的歡娛。「中心是悼」,悼,擔心憂懼的意思,是女方擔心將來的被棄,著意於將來的憂懼。

  第二章承「悼」來寫女子被棄後的心情。「惠然肯來」,疑惑語氣中不無女子的盼望;「莫往莫來」,肯定回答中儘是女子的絕望。「悠悠我思」轉出二層情思,在結構上也轉出下面二章。

  第三、四章表現「思」的程度之深。「寤言不寐」,是直接來寫,「願言則嚏」、「願言則懷」則是女子設想男子是否想她,是曲折來寫。而歸結到男子,又與第一章寫男子歡娛照應。全詩結構自然而有法度。

  詩各章都採用「比」的表現手法。陳啟源指出其比喻的特點:「篇中取喻非一,曰終風曰暴,曰霾曰曀,曰陰曰雷,其昏惑亂常,狂易失心之態,難與一朝居」(《毛詩稽古編》)。因比而興,詩中展示出狂風疾走、塵土飛揚、日月無光、雷聲隱隱等悚人心悸的畫面,襯托出女主人公悲慘的命運,有強烈的藝術震撼力。這在古代愛情婚姻題材的詩歌中是別具一格的。30、邶風·擊鼓【原文】: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注釋】: ⑴鏜:鼓聲。其鏜,即「鏜鏜」。明 陳繼儒《大司馬節寰袁公(袁可立)家廟記》:「喤喤考鍾,坎坎擊鼓。」 ⑵踴躍:雙聲連綿詞,猶言鼓舞。兵:武器,刀槍之類。 ⑶土國:在國都服役。漕:地名。 ⑷孫子仲:即公孫文仲,字子仲,邶國將領。 ⑸平:和也,和二國之好。謂救陳以調和陳宋關係。陳、宋:諸侯國名。 ⑹不我以歸:即不以我歸,有家不讓回。 ⑺有忡:忡忡。 ⑻爰(yuán):本發聲詞,猶言「於是」。喪:喪失,此處言跑失。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有不還者,有亡其馬者。 ⑼於以:於何。 ⑽契闊:聚散。契,合;闊,離。 ⑾成說:成言也猶言誓約。 ⑿於嗟:即「吁嗟」,猶言今之哎喲。 ⒀活:借為「佸」,相會。 ⒁洵:遠。 ⒂信:一說古伸字,志不得伸。一說誓約有信。【譯文;1】: 擊鼓的聲音震響(耳旁),兵將奮勇操練。 (人們)留在國內築漕城,只有我向南方行去。 跟隨孫子仲,平定陳、宋(兩國)。 不允許我回家,(使我)憂心忡忡。 於是人在哪裡?於是馬跑失在哪裡? 到哪裡去尋找它?在山間林下。 生死聚散,我曾經對你說(過)。 拉著你的手,和你一起老去。 唉,太久。讓我無法(與你)相會。 唉,太遙遠,讓我的誓言不能履行。【譯文;2】: 擊起戰鼓咚咚響,士兵踴躍練武忙。有的修路築城牆,我獨從軍到南方。 跟隨統領孫子仲,聯合盟國陳與宋。不願讓我回衛國,致使我心憂忡忡。 何處可歇何處停?跑了戰馬何處尋?一路追蹤何處找?不料它已入森林。 一同生死不分離,我們早已立誓言。讓我握住你的手,同生共死上戰場。 只怕你我此分離,沒有緣分相會和。只怕你我此分離,無法堅定守信約。【解析】: 這是一篇典型的戰爭詩。詩人以袒露自身與主流意識的背離,宣洩自己對戰爭的抵觸情緒。作品在對人類戰爭本相的透視中,呼喚的是對個體生命具體存在的尊重和生活細節幸福的獲得。這種來自心靈深處真實而樸素的歌唱,是對人之存在的最具人文關 懷的闡釋,是先民們為後世的文學作品樹立起的一座人性高標。

  《毛詩序》云:「《擊鼓》,怨州吁也。」鄭箋以《左傳·隱公四年》州吁伐鄭之事實之。姚際恆《詩經通論》以為「與經不合者六」,此實乃《春秋·宣公十二年》「宋師伐陳,衛人救陳」之事,在衛穆公時。今以為姚說較《毛序》為合理,姑從姚氏。

  第一章總言衛人救陳,平陳宋之難,敘衛人之怨。結雲「我獨南行」者,詩本以抒寫個人憤懣為主,這是全詩的線索。詩的第三句言「土國城漕」者,《鄘風·定之方中》毛詩序云:「衛為狄所滅,東徙渡河,野居漕邑,齊桓公攘夷狄而封之。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文公營楚丘,這就是詩所謂「土國」,到了穆公,又為漕邑築城,故詩又曰「城漕」。「土國城漕」雖然也是勞役,猶在國境以內,南行救陳,其艱苦就更甚了。

  第二章「從孫子仲,平陳與宋」,承「我獨南行」為說。假使南行不久即返,猶之可也。詩之末兩句雲「不我以歸,憂心有忡」,敘事更向前推進,如芭蕉剝心,使人酸鼻。

  第三章寫安家失馬,似乎是題外插曲,其實文心最細。《莊子》說:「猶系馬而馳也。」好馬是不受羈束、愛馳騁的;徵人是不願久役、想歸家的。這個細節,真寫得映帶人情。毛傳解釋一二句為:「有不還者,有亡其馬者。」把「爰」解釋為「或」,作為代詞,則兩句通敘營中他人。其實全詩皆抒詩人一己之情,所以四、五兩章文情哀苦,更為動人。

  第四章「死生契闊」,毛傳以「契闊」為「勤苦」是錯誤的。黃生《義府》以為「契,合也;闊,離也;與死生對言」是正確的。至於如何解釋全章詩義。四句為了把叶韻變成從AABB式,次序有顛倒,前人卻未嘗言及。今按此章的原意,次序應該是:

執子之手,與子成說;死生契闊,與子偕老。

  這樣詩的韻腳,就成為ABBA式了。本來「死生契闊,與子偕老」,是「成說」的內容,是分手時的信誓。詩為了以「闊」與「說」叶韻,「手」與「老」叶韻,韻腳更為緊湊,詩情更為激烈,所以作者把語句改為這一次序。

  第五章「於嗟闊兮」的「闊」,就是上章「契闊」的「闊」。「不我活兮」的「活」,應該是上章「契闊」的「契」。所以「活」是「佸」的假借,「佸,會也。」「於嗟洵兮」的「洵」,應該是「遠」的假借,所以指的是「契闊」的「闊」。「不我信兮」的「信」,應該是「信誓旦旦」的「信誓」,承上章「成說」而言的。兩章互相緊扣,一絲不漏。

  「怨」是《擊鼓》一詩的總體格調與思想傾向。從正面言,詩人怨戰爭的降臨,怨征役無歸期,怨戰爭中與己息息相關的點滴幸福的缺失,甚至整個生命的丟失。從反面言,詩作在個體心理,行為與集 體要求的不斷背離中,在個體生命存在與國家戰事的不斷抗衡中,在小我的真實幸福對戰爭的殘酷的不斷顛覆中,流顯出一份從心底而來的厭戰情緒。這一腔激烈的厭戰之言,要爭取的是對個體生命存在的尊重,是生活細節中的切實幸福。

31、邶風·凱風【原文】: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注釋】: ⑴凱風:和風。一說南風,夏天的風。馬瑞辰《毛

傳箋通釋》「凱之義本為大,故《廣雅》云:『凱,大也。』秋為斂而主愁,夏為大而主樂,大與樂義正相因。」 ⑵棘:落葉灌木,即酸棗。枝上多刺,開黃綠色小花,實小,味酸。心:指纖小尖刺。 ⑶夭夭:樹木嫩壯貌。 ⑷劬(qú渠):辛苦。劬勞:操勞。 ⑸棘薪:長到可以當柴燒的酸棗樹。 ⑹聖善:明理而有美德。 ⑺令:善。 ⑻爰(yuán元):何處;一說發語詞,無義。 ⑼浚:衛國地名。 ⑽睍睆(xiàn huǎn現緩):猶「間關」,清和宛轉的鳥鳴聲。一說美麗,好看。黃鳥:黃雀。 ⑾載:傳載,載送。【譯文】: 飄飄和風自南來,吹拂酸棗小樹心。樹心還細太嬌嫩,母親實在很辛勤。 飄飄和風自南來,吹拂酸棗粗枝條。母親明理有美德,我不成器難回報。 寒泉寒泉水清涼,源頭就在那浚土。兒子縱然有七個,母親仍是很勞苦。 小小黃雀宛轉鳴,聲音悠揚真動聽。兒子縱然有七個,不能寬慰慈母心。【解析】: 關於《凱風》的主題,說法不一。《毛詩序》說:「《凱風》,美孝子也。衛之淫風流行,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盡其孝道,以慰母心,而成其志爾。」認為是讚美孝子的詩。朱熹《詩集傳》承其意,進一步說:「母以淫風流行,不能自守,而諸子自責,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勞苦為詞。婉詞幾諫,不顯其親之惡,可謂孝矣。」這種說法有些牽強。而魏源、皮錫瑞、王先謙總結今文三家遺說,認為是七子孝事其繼母的詩,則比較通達。現代聞一多認為這是一首「名為慰母,實為諫父」的詩(《詩經通義》)。這是一首兒子歌頌母親並作自責的詩,這樣比較寬泛的理解,似乎更穩妥一些。

  詩的前二章的前二句都以凱風吹棘心、棘薪,比喻母養七子。凱風是夏天長養萬物的風,用來比喻母親。棘心,酸棗樹初發芽時心赤,喻兒子初生。棘薪,酸棗樹長到可以當柴燒,比喻兒子已成長。後兩句一方面極言母親撫養兒子的辛勞,另一方面極言兄弟不成材,反躬以自責。詩以平直的語言傳達出孝子婉曲的心意。

  詩的後二章寒泉、黃鳥作比興,寒泉在浚邑,水冬夏常冷,宜於夏時,人飲而甘之;而黃鳥清和宛轉,鳴於夏木,人聽而賞之。詩人以此反襯自己兄弟不能安慰母親的心。

  詩中各章前二句,凱風、棘樹、寒泉、黃鳥等興象構成有聲有色的夏日景色圖。後二句反覆疊唱的無不是孝子對母親的深情。設喻貼切,用字工穩。鍾惺評曰:「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筆之工若此。」(《評點詩經》)劉沅評曰:「悱惻哀鳴,如聞其聲,如見其人,與《蓼莪》皆千秋絕調。」(《詩經恆解》)

古樂府《長歌行》為遊子頌母之作,詩云:「遠遊使心思,遊子戀所生。凱風吹長棘,夭夭枝葉傾。黃鳥鳴相追,咬咬弄好音。佇立望西河,泣下沾羅纓。」命意遣辭全出於《凱風》。唐孟郊的五言古詩《遊子吟》的名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實際上也是脫胎於《凱風》「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兩句。蔣立甫指出:「六朝以前的人替婦女作的輓詞、誄文,甚至皇帝下的詔書,都常用『凱風』『寒泉』這個典故來代表母愛,直到宋代蘇軾在《為胡完夫母周夫人輓詞》中,還有『凱風吹盡棘有薪』的句子。」(《詩經選注》)32、邶風·雄雉【原文】:

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

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注釋】: ⑴泄(yì義)泄:鼓翼舒暢貌。朱熹《詩集傳》:「泄泄,飛之緩也。」 ⑵詒(yí怡):通貽,遺留。自詒:自取煩惱。伊:此,這。阻:阻隔。 ⑶展:誠,確實。 ⑷勞:憂。 ⑸瞻:看。 ⑹悠悠:綿綿不斷。 ⑺云:作語助。曷(hé何):何,何時。 ⑻百爾君子:汝眾君子。百,凡是,所有。 ⑼忮(zhì至):忌恨,害也。 ⑽臧(zāng臟):善。【譯文】: 雄雉空中飛,撲翅真舒暢。我在想念她,音信恨渺茫。 雄雉空中飛,上下咯咯唱。只是那個人,讓我心憂傷。 看看那日月,思念更悠長。路途太遙遠,哪能回故鄉? 所有這些人,全不知修養。你若不去貪,哪有不順當?【解析】: 《毛詩序》說:「《雄雉》,刺衛宣公也。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說刺衛宣公,詩中沒有提及。而「丈夫久役、男女怨曠」點明了詩旨所在,即此詩為婦人思念遠役丈夫的詩。方玉潤《詩經原始》認為其主題為「期友不歸,思而共勖」,也可備一說。

  詩的前二章都是以雄雉起興。雄雉就在眼前,能見到它舒暢地拍翅膀,能聽到它咯咯的叫聲。而丈夫久役,既不能見其人,也不能聞其聲。先是懷想,後是勞心,思婦的感情層層迭起。

  三章以日月的迭來迭往,來興丈夫久役不歸。同時,以日月久長來擬自己的悠悠思緒。而關河阻隔,悵問丈夫歸來何期,亦可見思婦懷念之切。四章語氣一轉,憂其丈夫仕於亂世,希望他善能周全,可見其深思至愛之意。

  雉是耿介之鳥,就其品性可比君子,《國風·王風·兔爰》「雉離於羅」,即比君子遭罪。末章「不知德行」從反面伸足此義,就其品性來諷勸君子。一二章只舉雄雉,不言雙飛,正道出離別,引出下文「懷」「勞」的情緒,寫雄雉,又是從「飛」這一動態去描寫它的神情(「泄泄其羽」)和聲音(「上下其音」),突出其反覆不止,意在喻丈夫久役不息,思婦懷想不已。

  三章「瞻」涵蓋思婦所見。思婦與所見的日月構成意象空間,讓人想見思婦正在佇立遙望的情景,加以前文所見雄雉的點染,便傳遞出強烈的畫面感。「道之雲遠」把思婦的視線指向其久役的丈夫,它與一章「自詒伊阻」相承為義,分別從空間的距離(「遠」)和空間的間斷(「阻」)來說的。「曷雲能來」,是對思婦「悠悠我思」的現實回答,也是思婦瞻望的必然結果。道遠路阻,丈夫無法回來,這也深深透露出對當時現實的無奈。

  牛運震《詩志》指出:「『實勞我心』、『悠悠我思』,從『自詒伊阻』生來,卻為末章含蓄起勢,此通篇結構貫串處。」陳震《讀詩識小錄》評曰:「篇法上虛下實,前三章曼聲長吟,愁嘆之音也;後一章心懼語急,悚切之旨也。全詩皆為『不臧』而言,文陣單行直走。」可謂善於解說。

33、邶風·匏有苦葉【原文】: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瀰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

【注釋】: ⑴匏(páo袍):葫蘆之類。苦:一說苦味,一說枯。意指葫蘆八月葉枯成熟,可以挖空作渡水工具。 ⑵濟:水名。涉:一說涉水過河,一說渡口。 ⑶厲:帶。一說不解衣涉水,一說拴葫蘆在腰泅渡。 ⑷揭(qì氣):提起下衣渡水。 ⑸彌(mí彌):大水茫茫。盈:滿。 ⑹鷕(yǎo咬):雌山雞叫聲。 ⑺不濡(音如):不,語詞;濡,沾濕。軌:車軸頭。 ⑻牡:雄雉。 ⑼雝雝(yōng擁):大雁叫聲和諧。 ⑽旦:天大明。 ⑾歸妻:娶妻。 ⑿迨(dài帶):及,等到;乘時。泮(pàn盼):分,此處當反訓為「合」。冰泮,指結冰。 ⒀招招:招喚之貌,一說搖櫓曲伸之貌。舟子:擺渡的船夫。 ⒁人涉:他人要渡河。昂(áng昂):我。否:不(渡河)。昂否:即我不渡河之意。 ⒂須:等待。友:指愛侶。 【譯文】: 葫蘆瓜有苦味葉,濟水邊有深渡口。深就垂衣緩緩過,淺就提裙快快走。 濟水茫茫漲得滿,岸叢野雉叫得歡。水漲車軸浸不到,野雉求偶鳴聲傳。 又聽嗈嗈大雁鳴,天剛黎明露晨曦。男子如果要娶妻,趁河未冰行婚禮。 船夫揮手頻招呼,別人渡河我不爭。別人渡河我不爭,我將戀人靜靜等。【解析】: 期盼的愛情充滿了喜悅,而愛情的等待,卻又令人焦躁。這首詩所歌詠的,正是一位年輕女子對情人的又喜悅、又焦躁的等候。

  這等候發生在濟水渡口。從下文交代可知,女主人公大抵一清早就已來了。詩以「匏有苦葉」起興,即暗示了這等候與婚姻有關。因為古代的婚嫁,正是用剖開的匏瓜,做「合巹」喝的酒器的。匏瓜的葉兒已枯,則正當秋令嫁娶之時。女主人公等候的渡口,卻水深難涉了,因此她深情地叮嚀著:「深則厲,淺則揭」。那無非是在心中催促著心上人:水淺則提衣過來,水深就垂衣來會,就不必猶豫了。催對方垂衣涉濟,正透露出她這邊等候已急。

  詩中說:現在天已漸漸大亮,通紅的旭日升起在濟水之上,空中已有雁行掠過,那「雝雝」鳴叫顯得有多歡快。但對於等候中的女主人公來說,心中的焦躁非但未被化解,似乎更還深了幾分。要知道雁兒南飛,預告著冬日將要降臨。當濟水結冰的時候,按古代的規矩便得停辦嫁娶之事了。所謂「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業起,昏(婚)禮殺(止)於此」(《孔子家語》),說的就是這一種古俗。明白乎此,就能懂得女主人公何以對「雝雝鳴雁」特別關注了:連那雁兒都似在催促著姑娘,她就不能不為之著急。於是「士如歸妻,迨冰未泮(合)」二句,讀來正如發自姑娘心底的呼喚,顯得十分熱切。

  詩之末章終於等來了擺渡船,那定是從對岸駛來載客的。船夫大約早就體察了女主人公的焦躁不安,所以關切地連聲招喚:「快上船吧!」他不可能知道,這姑娘急的並不是過河,恰是在駛來的船上沒見到心上人。「人涉昂否」二句之重複,重複得可謂妙極:那似乎是女主人公懷著羞澀,對船夫所作的窘急解釋——「不是我要急著渡河,……不是的,我是在等我的……朋友哪……」以「昂須我友」的答語作結,結得情韻裊裊。船夫的會意微笑,姑娘那臉龐飛紅的窘態,以及將情人換作「朋友」的掩飾之辭,所傳達的似怨還愛的徽妙心理,均留在了詩外,任讀者自己去體味。 據毛詩舊序稱,此詩為「刺」衛宣公與夫人「並為淫亂」之作;連頗不尊序的清人姚際恆《詩經通論》,亦以為「其說可從」。這真不知從何說起。拂去舊說之附會,此詩實在就是一首等候「未婚夫」「趕快過來迎娶」(余冠英《詩經選》)的絕妙情詩。34、邶風·谷風【原文】: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婚,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畜,反以我為仇。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於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婚,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

【注釋】:(1)習習谷風兩句:習習,和舒貌。谷風,東風,生長之風。以陰以雨,為陰為雨,以滋潤白物。這兩句說,天時和順則百物生長,以喻夫婦應該和美。一說,習習,逢連續不斷貌;谷風,來自大谷的風,為盛怒之風;以陰以雨,沒有晴和之意;這兩句喻其夫暴怒不止。(2)黽(mǐn敏)勉:勤勉,努力。(3)葑:蔓菁也。葉、根可食。菲:蘿蔔之類。(4)無以下體:意指要葉不要根,比喻戀新人而棄舊人。以,用。下體,指根。(5)遲遲:遲緩,徐行貌。(6)違:恨也。(7)伊:是。邇,近。(8)薄:語助詞。畿(jī機):指門檻。(9)荼(tú圖):苦菜。(10)薺:薺菜,一說甜菜。(11)宴:快樂。昏,即「婚」。(12)涇、渭:河名。(13)湜湜(shí時):水清見底。沚(zhǐ止):水中小洲。一說底。(14)屑:潔。(15)逝:往,去。梁:捕魚水壩。(16)發:打開。笱(gǒu苟):捕魚竹籠。(17)躬:自身。閱:容納。(18)遑:來不及。恤(xù序):憂,顧及。(19)方:筏子,此處作動詞。(20)匍匐:手足伏地而行,此處指儘力。(21)能:乃。慉(xù序):好,愛惜。(22)讎(chóu仇):同仇。(23)賈(gǔ古):賣。用:指貨物。不售:賣不出。(24)育:長。育恐:生於恐懼。鞫:窮。育鞫:生於困窮。(25)顛覆:艱難,患難。(26)於毒:如毒蟲。(27)旨:甘美。蓄:聚集。(28)御:抵擋。(29)洸(guāng光)、潰(kuì愧):水流湍急的樣子,此處借喻人動怒。(30)既:盡。詒:遺。肄(yì義):勞也。(31)伊:唯。來:語助詞。塈(xì系):愛。【譯文】: 山谷中大風颯颯作響,陰雲滿天雨水流淌。本應共同努力心心相印,不該如此發怒把人損傷。采來蔓菁和蘿蔔,卻將根莖全拋光。不要背棄往日的誓言:「與你生死相依兩不忘。」 踏上去路的腳步遲緩踉蹌,心中充滿了凄楚惆悵。只求近送幾步不求遠,哪知僅送我到門旁。誰說荼菜味苦難下咽,我吃來卻像薺菜甜又香。你們快樂地新結姻緣,親密得就像兄弟一樣。 涇水因渭水流入而變濁,水底卻清澈如故明晃晃。你們快樂地新結姻緣,不要把我來誹謗。別到我修築的魚壩去,也別碰我編織的捕魚筐。我的自身還不能見容,又怎能顧及我去後的情況。 就像到了深深的河流,用木筏或小船過渡來往;好比到了淺淺的溪水,便浮著游著來到岸上。往日家中有什麼沒什麼,我都為你盡心地操持奔忙。凡是鄰居有了難事,就是爬著也要前去相幫。 你不能體憐我也就算了,反把我當作仇敵孽障。拒絕了我的一片好心,就像貨物無法脫手交賬。以往生活在憂慮和貧苦中,與你一起患難同當。如今家境有了好轉,你卻把我當成毒物禍殃。 我準備好美味的菜食貯藏,為了度過冬季的匱乏時光。你們快樂地新結姻緣,卻用我的積蓄把貧窮抵擋。粗聲惡氣地拳腳相加,還把苦活狠壓在我肩上。全不顧惜當初的情意,「唯我是愛」真像空夢一場。 【解析】: 同樣是用棄婦的口吻陳述被棄的痛苦,與《氓》相比,《谷風》中的女子在性格上不如前者決絕果斷,因此在回憶往事和述說情懷時怨而不怒,使人讀後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感,然而在藝術風格上,則更能體現被孔子稱道的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

  從全詩的敘說來看,這位女子的丈夫原來也是貧窮的農民,只是由於婚後兩人的共同努力,尤其是年輕妻子的辛勞操持,才使日子慢慢好過了起來。但是這種生活狀況的改善,反倒成了丈夫遺棄她的原因。這個負心漢不但不顧念患難中的糟糠之妻,相反卻喜新厭舊,把她當作仇人,有意尋隙找岔,動輒拳腳相加,最後終於在迎親再婚之日,將她趕出了家門。詩中的棄婦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如泣如訴地傾吐了心中的滿腔冤屈。

  這首詩在抒情方面最可注意的有以下幾點:首先是選取了最能令人心碎的時刻,使用對比的手法,凸現了丈夫的無情和自己被棄的凄涼。這個時刻就是新人進門和舊人離家,對於一個用情專一、為美好生活獻出了一切的女子來說,沒有比這一刻更讓人哀怨欲絕的了。詩由此切入,非常巧妙地抓住了反映這一出人生悲劇的最佳契機,從而為整首詩的抒情展開提供了基礎。而一方面「宴爾新昏,如兄如弟」的熱鬧和親密,另一方面「不遠伊邇,薄送我畿」的絕情和冷淡,形成了一種高度鮮明的對比,更突出了被棄之人的無比愁苦,那種典型的哀怨氣氛被渲染得十分濃烈。

其次是借用生動的比喻言事表情,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全詩共分六章,每章都有含蓄不盡的妙喻。如第一章入手便以大風和陰雨,來表現丈夫的經常無故發怒;以采來蔓菁蘿蔔的根莖被棄,來暗示他丟了根本,視寶為廢。這主要用於言事。第二章則轉用食荼如薺、以苦為甜,來反襯人物在見了丈夫新婚時內心的苦澀程度,遠在荼菜的苦味之上。這又是主要用於表情。另如第三章的「涇以渭濁,湜湜其濁」,是用涇水因渭水流入表面變濁、其底仍清,來比喻自己儘管被丈夫指責卻依然不改初衷的清白;第四章以河深舟渡、水淺泳渡,喻寫以往生活不論有何困難,都能想方設法予以解決;第五章用「賈用不售」比丈夫的嫌棄、「比予於毒」喻對己的憎惡;第六章又把自己往日的辛勞比作御冬的「旨蓄」,將丈夫的虐待喻為湍急咆哮的水流。這些比喻取喻淺近,無不切合被喻情事的特徵,大大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性和表現力。

  最後,作品的一唱三嘆、反覆吟誦,也是表現棄婦煩亂心緒和一片痴情的一大特色。從首章的「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德音莫違,及爾同死」,到二章的「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從三章的「毋逝我粱,毋發我笱」,到四、五章的前後對比,再到六章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在反覆的述寫和表白中,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棄婦沉溺於往事舊情而無法自拔的複雜心理。順著這一感情脈絡的延伸展開,循環往複,人們更能接近和觸摸這個古代女子的善良和多情的心,更能感受到被棄帶給她的精神創痛。至於作品在二、三、六章中一面再、再而三地出現「宴爾新昏」的句子,又在斷續錯雜的回憶和抒情中,突出和強調了丈夫背信棄義對她產生的強烈刺激,她無法忍受眼前出現的這一現實,更不能以平常之心來接受這一現實,所以反覆詠之,以示銘心刻骨,難以忽忘。

  由此可見,這首詩在抒寫棄婦哀怨方面是很有特色的。它的出現,表明古代婦女在愛情和婚姻生活中,很早就處在弱者的地位,充當著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的犧牲品,她們的命運是值得同情的。儘管作品沒有直接對負情男子作明確的譴責,但最初的信誓旦旦和最終的棄如脫靴,仍為此作了有力的點示,具有深刻的警世作用。

35、邶風·式微【原文】: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注釋】:⑴式:作語助詞。微:(日光)衰微,黃昏或曰天黑。⑵微:非。微君:要不是君主。⑶中露:露中。倒文以協韻。⑷躬:身體。【譯文】: 天黑了,天黑了,為什麼還不回家?如果不是為君主,何以還在露水中! 天黑了,天黑了,為什麼還不回家?如果不是為君主,何以還在泥漿中! 【解析】: 關於此詩主旨,《毛詩序》說是黎侯為狄所逐,流亡於衛,其臣作此勸他歸國。劉向《列女傳·貞順篇》說是衛侯之女嫁黎國庄公,卻不為其所納,有人勸以歸,她則「終執貞一,不違婦道,以俟君命」,並賦此詩以明志。二說均牽強附會,因為無論是實指黎侯或黎庄婦人,都缺乏史實佐證。余冠英認為「這是苦於勞役的人所發的怨聲」(《詩經選》),乃最切詩旨。

  詩凡二章,都以「式微,式微,胡不歸」起調:天黑了,天黑了,為什麼還不回家?詩人緊接著便交待了原因:「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意思是說,為了君主的事情,為了養活他們的貴體,才不得不終年累月、晝夜不輟地在露水和泥漿中奔波勞作。短短二章,寥寥幾句,受奴役者的非人處境以及他們對統治者的滿腔憤懣,給讀者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在藝術上,這首詩有兩個特點。一是以設問強化語言效果。從全詩看,「式微,式微,胡不歸」,並不是有疑而問,而是胸中早有定見的故意設問。詩人遭受統治者的壓迫,夜以繼日地在野外幹活,有家不能回,苦不堪言,自然要傾吐心中的牢騷不平,但如果是正言直述,則易於窮盡,採用這種雖無疑而故作有疑的設問形式,使詩篇顯得宛轉而有情致,同時也引人注意,啟人以思,所謂不言怨而怨自深矣。二是以韻腳烘托情感氣氛。詩共二章十句,不僅句句用韻,而且每章換韻,故而全詩詞氣緊湊,節奏短促,情調急迫,充分表達出了服勞役者的苦痛心情以及他們日益增強的背棄暴政的決心。從此詩所用韻腳分析,前章用微韻、魚韻,後章為微韻、侵韻,這些韻部都較適合表達哀遠沉痛的情緒。詩人的隨情用韻,使詩情藉著韻腳所體現的感情基調獲得了充分的強調。所以方玉潤評此詩云:「語淺意深,中藏無限義理,未許粗心人鹵莽讀過。」(《詩經原始》)

由於《毛詩》將此詩解說成勸歸,歷代學《詩》者又都以毛說為主,所以「式微」一詞竟逐漸衍為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歸隱」意象,如唐王維「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渭川田家》);孟浩然「因君故鄉去,遙寄式微吟」(《都下送辛大夫之鄂》》;貫休「東風來兮歌式微,深雲道人召來歸」(《別杜將軍》)等等,由此也可見出此詩對後世的影響。36、邶風·旄丘【原文】:

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叔兮伯兮,靡所與同。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注釋】:⑴旄(máo毛)丘:前高後低土山。⑵誕(dān丹):延,長。節:葛節巴。⑶叔伯:作者稱衛國諸臣為叔伯。⑷與:盟國;一說同「以」,原因。⑸蒙戎:篷松,亂貌。⑹匪:非。⑺靡:沒有。⑻瑣:細小。尾:卑微。⑼流離:鳥名,即梟或黃鸝。一說轉徙離散。⑽褎(yòu又):聾;一說多笑貌。充耳:塞耳。古代掛在冠冕兩旁的玉飾,用絲帶下垂到耳門旁。【譯文】: 旄丘上有葛藤攀援,為什麼它枝節蔓延?叔啊伯啊,為什麼拖宕這麼多時間? 為什麼滯停安然?一定是等待同伴。為什麼居留長久?一定有原因難宣。 我們的狐裘已紛紛破敗,他們的車子還遲遲不來。叔啊伯啊,沒人同情我們遇難遭災。 我們是小國人也低賤,如鳥兒流離真是可憐。叔啊伯啊,你們充耳不聞讓人生怨。【解析】: 《旄丘》一詩的主旨,歷來歧見頗多。《毛詩序》及鄭箋等以為是黎臣責衛之作,方玉潤《詩經原始》認為此篇與《邶風·式微》均是黎臣勸君歸國之作,牟應震《毛詩質疑》、高亨《詩經今注》等據《左傳》所載史事以為是衛臣或黎臣責晉之作,而魏源《詩序集義》一仍三家詩說,認為是黎庄夫人所作,余冠英《詩經選譯》認為此篇是棄婦詩,袁梅《詩經譯註》認為是女子思念愛人之作,鄧荃《詩經國風譯註》、藍菊蓀《詩經國風今譯》卻認為是兵士登高懷鄉之作。《旄丘》一詩的主旨以責衛說為切合詩意。

  此詩脈絡清晰,遞進有序,《詩經傳說彙纂》引朱公遷所謂「一章怪之,二章疑之,三章微諷之,四章直責之」,將其篇章結構說得清清楚楚。詩一開頭,借物起興。黎臣迫切渴望救援,常常登上旄丘,翹首等待援兵,但時序變遷,援兵遲遲不至,不免暗自奇怪。不過由於要借衛國救援收復祖國,心存奢望故而尚未產生怨恨之意。第二章緊承上章「何多日兮」而來,用寬筆稍加頓挫,「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通過自問自答的方式,黎臣設身處地地去考慮衛國出兵緩慢的原因:或者是等待盟軍一同前往,或者是有其他緣故,暫時不能發兵;用賦法代為解說,曲盡人情。第三章「狐裘蒙戎」一句緊扣上兩章,說明自己客居已久而「匪車不東」。黎臣已經有所覺悟,「我有亡國之狀,而彼無憫恤之意,我有恢復之念,而彼無拯救之心」(《詩經傳說彙纂》引鄒泉語),知道衛國無意救援,並非是在等盟軍,或者有其他緣故。因幻想破滅,救援無望,故稍加諷諭。第四章用賦法著意對比,黎臣喪亡流離,衣衫破弊,寄居他國,凄涼蕭索,而衛國群臣非但毫無同情心,而且袖手旁觀,趾高氣揚。通過雙方服飾、神情、心態的比較,黎臣徹底痛悟,不禁深感心寒,於是便直斥衛國君臣。

  全詩結構明晰,藝術手法巧妙,或鋪陳,或對比,情景如畫。從風格上來看,全詩基調優柔敦厚,感情纏綿凄惋,曲折感人,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陳震《讀詩識小錄》評曰:「前半哀音曼響,後半變徽流商。」誠為探驪得珠之言。

37、邶風·簡兮【原文】: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注釋】:⑴簡:一說鼓聲,一說大貌。⑵方將:將要。萬舞:舞名。⑶在前上處:在前列的上頭。⑷碩:大貌。俁俁(yǔ與):魁梧健美。⑸轡(pèi配):馬韁。組:絲織的寬頻子。⑹龠(yuè月):古樂器。三孔笛。⑺秉:持。翟(dí敵):野雞的尾羽。⑻赫:紅色。渥(wò握):厚。赭:赤褐色,赭石。⑼錫:賜。爵:青銅製酒器,用以溫酒和盛酒。⑽榛(zhēn真):落葉灌木。花黃褐色,果實叫榛子,果皮堅硬,果肉可食。⑾隰(xí席):低下的濕地。苓(líng零):一說甘草,一說蒼耳,一說黃葯,一說地黃。【譯文】: 鼓聲咚咚擂得響, 舞師將要演萬舞。 日頭高照正當頂, 舞師正在排前頭。 身材高大又魁梧, 公庭裡面當眾舞。 強壯有力如猛虎, 手執韁繩真英武。 左手拿著六孔笛, 右手揮動雉尾毛。 面色通紅如褐土, 國君賜他一杯酒。 榛樹生長在山上, 苦苓長在低濕地。 心裡思念是誰人, 正是西方那美人。 西方美人真英俊, 他是西方來的人。【解析】: 《簡兮》一詩,由於卒章詞語隱約、意象朦朧,所以全詩旨趣要眇難測。舊說是諷刺衛君不能任賢授能、使賢者居於伶官的詩,如《毛詩序》、朱熹《詩集傳》、方玉潤《詩經原始》、吳闓生《詩義會通》等均持此說。而今人多以為《毛詩序》不足征,紛出新解。鄧荃《詩經國風譯註》認為是描寫舞女辛酸的詩歌,翟相君《詩經新解》卻考定詩中舞者為庄姜,此篇是諷諭衛庄公沉湎聲色的作品。案據詩中所用「山有榛,隰有苓」這一隱語,可知有關男女情思,所以余冠英《詩經選》、高亨《詩經今注》、袁梅《詩經譯註》等認為是衛國宮廷女子(貴族婦女或一般侍女)讚美、愛慕舞師的詩歌,此說可從。

  全詩四章,第一章寫衛國宮廷舉行大型舞蹈,交待了舞名、時間、地點和領舞者的位置,第二章寫舞師武舞時的雄壯勇猛,突出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和威武健美的舞姿,第三章寫他文舞時的雍容優雅、風度翩翩。舞師的多才多藝使得這位女子讚美有加,心生愛慕。第四章是這位女性情感發展的高潮,傾訴了她對舞師的深切慕悅和刻骨相思。

  全詩的藝術魅力主要來自第四章,吳闓生《詩義會通》曾引舊評說「末章詞微意遠,縹緲無端」,這一章用朦朧的意象和晦澀的隱語將這位女性綿邈低徊的相思展示無遺。詩歌用「山有榛,隰有苓」托興,根據《詩經》中其他七處「山有……」「隰有……」對舉句式的理解,此處是以樹隱喻男子,以草隱喻女子,托興男女情思,引出下文「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西方美人」,舊說多附和曲解,詩意因此玄之又玄。在詩中,「西方美人」乃是指舞師,其例一同於屈原用美人代指楚王。後四句若斷若連,迴環復沓,意味深遠。「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兩句是「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兩句的擴展延伸,鍾惺《評點詩經》云:「看他西方美人,美人西方,只倒轉兩字,而意已遠,詞已悲矣。」而「後一章兩『兮』字忽作變調,亦與首章首句神韻相應」(陳繼揆《讀詩臆補》),以「細媚淡遠之筆作結,神韻絕佳」(牛運震《詩志》)。

38、邶風·泉水【原文】: 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出宿於泲,飲餞於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出宿於干,飲餞於言。載脂載轄,還車言邁。遄臻於衛,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注釋】:⑴毖(bì必):「泌」的假借字,泉水涌流貌。⑵淇:淇水,衛國河名。⑶孌:美好的樣子。諸姬:指衛國的同姓之女,衛君姓姬。⑷聊:一說願,一說姑且。⑸泲(jǐ擠)、禰(nǐ你)、干、言:均為地名。⑹餞:以酒送行。⑺行:指女子出嫁。⑻載:發語詞。脂:塗車軸的油脂。轄:車軸兩頭的金屬鍵。此處脂、轄皆作動詞。⑼還車:迴轉車。邁:遠行。⑽遄(chuán傳):疾速。臻:至。⑾瑕:通「胡」、「何」;一說遠也。⑿肥泉、須、漕:皆衛國的城邑。肥泉一說同出異歸之泉。⒀茲:通「滋」,增加。⒁悠悠:憂愁深長。⒂寫:通「瀉」,除也。與卸音義同。【譯文】: 泉水汩汩流呀流,一直流到淇水頭。夢裡幾回回衛國,沒有一日不思索。同姓姑娘真美麗,願找她們想主意。 出嫁赴衛宿在濟,喝酒餞行卻在禰。姑娘長大要出嫁,遠離父母兄弟家。回家問候我諸姑,順便走訪大姊處。 出嫁赴衛宿在干,喝酒餞行卻在言。抹好車油上好軸,迴轉車頭向衛走。趕到衛國疾又快,大概不會有妨害。 我一想到那肥泉,不禁連聲髮長嘆。想到須邑和漕邑,我心憂鬱不稱意。駕好車子去出遊,姑且消除心中愁。【解析】:  詩歌第一章「毖彼泉水,亦流於淇」兩句,用泉水流入淇水起興,委婉道出自己歸寧的念頭。這兩句與《邶風·柏舟》首二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同用「彼」、「亦」兩字起調,文情凄惋悱側而不突兀,由此點出詩題——「有懷於衛,靡日不思。」自己魂牽夢繞著衛國,但如今故國人事有所變故,自己想親往探視而根據禮儀卻不能返衛,深感無限委曲,內心焦急難奈。作為一個女性,在這樣的情況下,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姐妹,由此引出「孌彼諸姬,聊與之謀」兩句。主人公想找她們傾訴苦衷,希望她們能夠為自己出個主意,想條妙計,即便無濟於事,也能夠稍解胸中的鬱悶,聊以自慰。

  第二章和第三章均承接第一章而來,用賦法鋪寫虛景,表達自己對衛國真摯深切的懷念。第二章寫作者欲歸不得,卻去設想當初出嫁適衛之時與家人飲餞訣別的情景。如今物換星移,寒暑數易,家人近況無由獲知,頗令自己牽掛,歸寧的念頭更加堅定篤實。第三章好像與第二章重複,但卻是幻境中再生幻境,設想歸寧路途上的場景,車速之快疾與主人公心情之迫切相互映發襯托。速去速回,合情合理,但最終仍不能成行,「不瑕有害」一句含蓄蘊藉。這兩章全是憑空杜撰,出有入無,詩歌因此曲折起伏,婉妙沉絕。

  第四章寫思歸不成,欲罷不能,只好考慮出遊銷憂,但是思衛地而傷情,愁更轉愁。「我思肥泉,茲之永嘆」,再寫愁懷,迴腸盪氣;「思須與漕,我心悠悠」,情懷鬱郁,文氣更曲一層。

  陳震《讀詩識小錄》評曰:「全詩皆以冥想幻出奇文,謀與問皆非實有其事。」陳繼揆《讀詩臆補》也說:「全詩皆虛景也。因想成幻,構出許多問答,許多路途,又想到出遊寫憂,其實未出中門半步也。東野《征婦怨》『漁陽千里道,近如中門限。中門逾有時,漁陽常在眼』,即此意。猶杜工部所謂『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也。」對此詩以幻寫真,通過虛無縹緲的描寫襯托主人公真切深沉的思念的藝術手法讚賞備至。確實此詩「波瀾橫生,峰巒疊出,可謂千古奇觀」(戴君恩《讀詩臆評》)。【解讀】: 思鄉是對家園的依戀。誰都會說家鄉好。這是人類普遍的心態。衡量家鄉好的標準,顯然不是物質條件,而是那份夢繞魂牽 的親情。家鄉完全可能很窮,很落後,很寒傖,沒有豐富的物產 和嫵媚的山水,但這些對思鄉人來說都不重要,都可以被忽略。

  重要的是,生於斯、長於斯、銘刻在心靈深處的人生體驗,以 及由此產生的不可割捨的親情。這些體驗和親情對個人來說一生 只有一次,既不可重複,也不可替代。哪怕是一些極小的細節,比 如曾經採摘鄰居的花朵而遭到責罵,背著父母下河洗澡,爬上屋 頂惡作劇,放學路上漫無目的地遊盪和東張西望,都可能隨著歲 月的流逝而在腦海里突現出來,變成思鄉戀情中的一部分。

  家園感可以說是人類心靈中最為持久和強烈的衝動的來源。 久居家園不容易體驗到這種衝動的強烈程度,也難以對思鄉愁緒 有深切的感觸。一旦脫離家園,或者喪失家園,方才體會到家園 的可親可愛。遊子思家,古今中外皆然,也是文學藝術表現的永 恆主題。失去家園,既是失去了肉體的寄居之所,同時也是失去 了情感的寄託和精神的歸依。猶太民族為重建失去的家園,忍辱 負重,歷盡坎坷,奮鬥了三千年,為此付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犧 牲。可見,無論對一個民族來說,還是對一個人來說,都不可能 一日無家園。即使沒有實際存在的家園,必定會有心目中既神聖 又可親的家園。

  有家不能回的憂愁,絲毫都不亞於無家可歸的悲哀。在人遭 受痛苦磨難的時候,家園家鄉常常取代神靈上帝而成為人們精神 上的支柱和依靠,成為人們在痛苦磨難中堅持下去、與之抗爭的 力量源泉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鄉愁是可貴的。

39、邶風·北門【原文】: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注釋】:

⑴殷殷:很憂傷的樣子。⑵終:王引之《經義述聞》引王念孫說:「終,猶既也。」窶(jù巨):貧寒,艱窘。⑶謂:猶奈也,即奈何不得之意。⑷王事:周王的事。適(zhì擲):擲。適我,扔給我。⑸政事:公家的事。一:都。埤(pí皮)益:增加。⑹徧:同遍。讁(zhé哲):譴責,責難。⑺敦:逼迫。⑻遺:增加。埤遺,猶「埤益」。⑼摧:挫也,譏刺。【譯文】: 我從北門出,憂心深重重。生活貧且窘,無人知我辛。唉,老天此安排,讓人怎麼說! 王爺差遣重,公府事更多。忙完家中去,家人多斥呵。唉,老天此安排,讓人怎麼說! 王事做不完,府上差役重。做完家中去,家人斥責多。唉,老天此安排,讓人怎麼說!【解析】: 《毛詩序》云:「《北門》,刺仕不得志也。言衛之忠臣不得其志爾。」鄭玄箋曰:「不得其志者,君不知己志,而遇困苦。」三家詩無異義。朱熹《詩集傳》申論云:「衛之賢者處亂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門而賦以自比。又嘆其貧窶,人莫知之,而歸之於天也。」但方玉潤《詩經原始》則說:「《北門》,賢者安於貧仕也。」現代學者(如高亨《詩經今注》、程俊英《詩經譯註)等)一般都認為這是一首小官吏不堪其苦而向人怨訴的詩。從詩的語言看,並沒有「忠臣不得其志」或「安於貧仕」之意,舊說未免令人感到迂曲,今人的「怨訴」說則解釋較為圓滿。詩中的小官吏公事繁重苛細,雖辛勤應付,但生活依然清貧。上司非但不體諒他的艱辛,反而一味給他分派任務,使他不堪重負。辛辛苦苦而位卑祿薄,使他牢騷滿腹,家人的責備更使他難堪,他深感仕路崎嶇,人情澆薄,所以長吁短嘆,痛苦難禁,悲憤之餘,只好歸之於天,安之若命。

  這首詩的主人公雖然是一名官吏,但全詩並非無病呻吟,的確體現了《詩經》「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現實主義精神。對詩中連用「我」字而蘊含的感情色彩,昔人評曰:「三章共八『我』字,無所控訴,一腔熱血。」(鄧翔《詩經繹參》)全詩純用賦法,不假比興,然而每章末尾「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三句重複使用,大大增強了語氣,深有一唱三嘆之效,牛運震《詩志》認為這些句段與《古詩十九首》中「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等一樣,「皆極悲憤語,勿認作安命曠達」,這是很有見地的。

  關於《北門》一詩的歷史背景及其本事,明代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根據《邶風·柏舟》推斷此詩作於衛頃公之時,清代姜炳璋《詩序補義》猜測此詩作於「西周之世夷厲之時,衛未並邶之日」,但這兩種說法均與史實、詩事不符。今人翟相君《北門臆斷》一文,首先根據《詩經》用詞慣例,考釋「王」特指周王,「事」專指戰爭,然後根據《左傳·桓公五年》記載,考定詩中所謂「王事」,是指公元前707年(衛宣公十二年)秋天衛人幫助周桓王伐鄭而戰敗一事。他認為詩中主人公參與了這次戰爭,歸來後受到同僚的埋怨,作這首詩抒憤;或是衛人借這位官吏之口,作詩表達對這次戰爭的不滿。姑錄其說以存參。

40、邶風·北風【原文】: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注釋】:⑴雨(yù玉阿)雪:雨雪。雨,作動詞。雱(pāng,音滂):雪盛貌。⑵惠:愛也。⑶虛邪:寬貌。一說徐緩。邪:通徐。⑷既:已經。亟:急。只且(jū居):作語助。⑸喈(jiē皆):疾貌。一說寒涼。⑹霏:雨雪紛飛。⑺同歸:一起到較好的他國去。⑻莫赤匪狐:沒有不紅的狐狸。莫,無,沒有。匪,非。狐狸、烏鴉比喻壞人。一說古人將狐狸比喻為男性伴侶,將烏鴉視為吉祥鳥。【譯文】: 北風寒冷猛吹到,大雪飛揚滿天飄。你和我是好朋友,攜起手來一塊跑。哪能舒緩再猶豫?事情緊急快出逃。 北風呼呼透骨涼,大雪飄飄白茫茫。你和我是好朋友,攜起手來歸他邦。哪能舒緩再猶豫?事情緊急快逃亡! 沒有紅的不是狐,沒有黑的不是烏。你和我是好朋友,攜手乘車同離去。哪能舒緩再猶豫?事情緊急快逃出。【解析】: 《毛詩序》說:「《北風》,刺虐也。衛國並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從詩中「同車」來看,百姓是泛指當時一般貴族。方玉潤認為是賢人預見危機而作(《詩經原始》),王先謙認為是「賢者相約避地之詞」(《詩三家義集疏》)。其實,《詩序》所說詩旨不誤,當是一首反映貴族逃亡的詩。

  詩共三章,前兩章內容基本相同,只改了三個字。把「北風其涼」改為「北風其喈」,意在反覆強調北風的寒涼。而改「雨雪其雱」為「雨雪其霏」,無非是極力渲染雪勢的盛大密集。把「攜手同行」改為「攜手同歸」,也是強調逃離的意向。復沓的運用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

  詩各章末二句相同。「其虛其邪」,虛邪,即舒徐,為疊韻詞,加上二「其」字。語氣更加寬緩,形象地表現同行者委蛇退讓、徘徊不前之狀。「既亟只且」,「只且」為語助詞,語氣較為急促,加強了局勢的緊迫感。語言富於變化,而形象更加生動。

  北風與雨雪,是興體為主,兼有比體。它不只是逃亡時的惡劣環境的簡單描寫,還是用來比喻當時的虐政。後面赤狐、黑烏則是以比體為主,兼有興體。它不僅僅是比喻執政者為惡如一,還可以看作逃亡所見之景。這種比興手法的運用,使詩句意蘊豐富,耐人玩味。

  朱熹《詩集傳》說此詩「氣象愁慘」,指出了其基本風格。詩三章展示了這樣的逃亡情景:在風緊雪盛的時節,一群貴族相呼同伴乘車去逃亡。局勢的緊急(「既亟只且」),環境的凄涼(赤狐狂奔,黑烏亂飛)躍然紙上。讓人悚然心驚。

  古樂府中的《北風行》詩題即效此篇,鮑照擬作中直接採用《北風》原文:「北風涼,雨雪雱。」《古詩十九首·凜凜歲雲暮》中「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數句,蓋亦本於此詩。唐代李白有《北風行》,也明顯受到《北風》的啟發。由此可見《北風》一詩對後世的深遠影響。

41、邶風·靜女【原文】: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注釋】:

⑴靜女:貞靜嫻雅之女。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靜當讀靖,謂善女,猶雲淑女、碩女也。」姝(shū書):美好。⑵俟,等待,此處指約好地方等待。城隅:城角隱蔽處。⑶愛而:隱蔽的樣子。愛:同「薆」。⑷踟躇(chí chú池除):徘徊不定。⑸孌:面目姣好。⑹貽(yí疑),贈。彤管:一說紅管的筆,一說和荑應是一物。⑺煒(wěi偉):盛明貌。⑻說懌(yuè yì月義):喜悅。⑼牧:野外。歸:借作「饋」,贈。荑(tí提):白茅,茅之始生也。象徵婚媾。⑽洵:實在,誠然。異,特殊。

【譯文】: 嫻靜姑娘真漂亮,約我等在城角旁。視線遮蔽看不見,搔頭徘徊心緊張。 嫻靜姑娘真嬌艷,送我新筆紅筆管。鮮紅筆管有光彩,愛她姑娘好容顏。 遠自郊野贈柔荑,誠然美好又珍異。不是荑草長得美,美人相贈厚情意。【解析】:

《靜女》一詩,向來為選家所注目。現代學者一般都認為此詩寫的是男女青年的幽期密約,也就是說,它是一首愛情詩。而舊時的各家之說,則多有曲解,未得其真旨。最早《毛詩序》云:「《靜女》,刺時也。衛君無道,夫人無德。」鄭箋釋云:「以君及夫人無道德,故陳靜女遺我以彤管之法。德如是,可以易之,為人君之配。」而《易林》有「季姬踟躕,結衿待時;終日至暮,百兩不來」、「季姬踟躕,望我城隅;終日至暮,不見齊侯,居室無憂」、「躑躅踟躕,撫心搔首;五晝四夜,睹我齊侯」之句,則反映齊詩之說,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遂謂「此媵俟迎而嫡作詩也」。所說拘牽於禮教,皆不免附會。宋人解詩,能破除舊說,歐陽修《詩本義》以為「此乃述衛風俗男女淫奔之詩」,朱熹《詩集傳》也以為「此淫奔期會之詩」,他們的說法已經接近本義,但指男女正常的愛情活動為「淫奔」,仍是頭巾氣十足,與漢儒解詩言及婦女便標榜「后妃之德」同一弊端。

  詩是從男子一方來寫的,但通過他對戀人外貌的讚美,對她待自己情義之深的宣揚,也可見出未直接在詩中出現的那位女子的人物形象,甚至不妨說她的形象在男子的第一人稱敘述中顯得更為鮮明。而這又反過來使讀者對小夥子的痴情加深了印象。

  詩的第一章是即時的場景:有一位閑雅而又美麗的姑娘,與小夥子約好在城牆角落會面,他早早趕到約會地點,急不可耐地張望著,卻被樹木房舍之類東西擋住了視線,於是只能抓耳撓腮,一籌莫展,徘徊原地。「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雖描寫的是人物外在的動作,卻極具特徵性,很好地刻划了人物的內在心理,栩栩如生地塑造出一位戀慕至深、如痴如醉的有情人形象。

第二、第三兩章,從辭意的遞進來看,應當是那位痴情的小夥子在城隅等候他的心上人時的回憶,也就是說,「貽我彤管」、「自牧歸荑」之事是倒敘的。在章與章的聯繫上,第二章首句「靜女其孌」與第一章首句「靜女其姝」僅一字不同,次句頭兩字「貽我」與「俟我」結構也相似,因此兩章多少有一種重章疊句的趨向,有一定的勻稱感,但由於這兩章的後兩句語言結構與意義均無相近之處,且第一章還有五字句,這種重章疊句的趨向便被扼制,使之成為一種佯似。這樣的結構代表了《詩經》中一種介於整齊的重章疊句體與互無重複的分章體之間的特殊類型,似乎反映出合樂歌詞由簡單到複雜的過渡歷程。

  讀詩的第二、第三兩章,讀者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對詩人的「寫形寫神之妙」(陳震《讀詩識小錄》)有進一步的感受。照理說,彤管比荑草要貴重,但男主人公對受贈的彤管只是說了句「彤管有煒」,欣賞的是它鮮艷的色澤,而對受贈的普通荑草卻由衷地大讚「洵美且異」,欣賞的不是其外觀而別有所感。原來,荑草是她跋涉遠處郊野親手采來的,物微而意深,一如後世南朝宋陸凱《贈范曄》詩之「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重的是情感的寄託、表達,不妨說已成為一個具有能指優勢的特殊符號。接受彤管,想到的是戀人紅潤的面容,那種「說(悅)懌」只是對外在美的欣賞;而接受荑草,感受到普通的小草也「洵美且異」,則是對她所傳送的那種有著特定內容的異乎尋常的真情的深切體驗,那已經超越了對外表的迷戀而進入了追求內心世界的諧合的高層次的愛情境界。而初生的柔荑將會長成茂盛的草叢,也含有愛情將更加發展的象徵意義。

  第三章結尾「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兩句對戀人贈物的「愛屋及烏」式的反應,可視為一種內心獨白,既是第二章詩義的遞進,也與第一章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典型動作刻劃人物的戀愛心理可以首尾呼應,別具真率純樸之美。讀完此詩,對那位痴心小夥子的一腔真情,讀者必然深受感動。

42、邶風·新台【原文】: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蘧篨不鮮。

新台有灑,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注釋】:

⑴新台:台的故址在今山東省甄城縣黃河北岸,衛宣公為納宣姜所築。有泚(cǐ此):鮮明貌。⑵河水:黃河。瀰瀰(mí mí):水滿貌。⑶燕婉:燕,安;婉,順。指夫婦和好。⑷蘧篨(qú chú渠除):雞胸。一說蛤蟆。鮮:善。⑸有灑(cuǐ璀):高峻。⑹浼浼(měi美):水盛貌。⑺殄(tiǎn舔):善。⑻鴻:蛤蟆。離:通罹,遭受。⑼戚施:駝背,一說蛤蟆。【譯文】: 新台倒影好鮮明,河水洋洋流不停。本想嫁個美少年,雞胸老公太不行。 新台倒影長又長,河水不停汪洋洋。本想嫁個美少年,雞胸老公真不祥。 撒下魚網落了空,一個蝦蟆掉網中。本想嫁個美少年,換得駝背丑老公。【解析】: 衛宣公是個淫昏的國君。他曾與其後母夷姜亂倫,生子名伋。伋長大成人後,衛宣公為他聘娶齊女,只因新娘子是個大美人,便改變主意,在河上高築新台,把齊女截留下來,霸為己有,就是後來的宣姜。衛國人對宣公所作所為實在看不慣,便編了這首歌子挖苦他。自《毛序》以來,古今說無異辭。

  全詩三章,前兩章疊詠。疊詠的兩章前二句是興語,但興中有賦:衛宣公欲奪未婚之兒媳,先造「新台」,來表示事件的合法性,其實是障眼法。好比唐明皇欲奪其子壽王妃即楊玉環,先讓她入道觀做女冠一樣,好像這一來,一切就合理合法了。然而醜行就是醜行,醜行是欲蓋彌彰的。詩人大讚「新台有泚」、「新台有灑」,正言欲反,其興味在於:新台是美的,但遮不住老頭子乾的醜事啊。反形(或反襯)修辭的運用,美愈美,則丑愈丑。

  「新台」之事的直接受害者是齊姜:美麗的少女配了個糟老頭,而且還是個駝背雞胸,本來該做她老公公的人。這一對兒是怎樣也不能般配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難怪詩人心中不忿,要為齊姜,也要為天下少年鳴不平。

  他好有一比:「魚網之設,鴻則離之。」打魚打個癩蝦蟆,是多麼倒楣,多麼喪氣,又多麼無奈的事啊!想一想電影《紅高粱》中的「顛轎歌」吧,如果忽略孰男孰女不計,整個兒就是「燕婉之求,蘧篨不鮮(殄)」、「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的意思。歌中調侃的男子遇到個丑新娘,還可以通過「睡豬圈」來逃避。而舊時的女子,在婚姻上遇到白貓黑貓的掉包事件,除了認命,沒有任何法子。——齊姜可真是倒楣透了。詩中「河水瀰瀰」、「河水浼浼」,亦似有暗喻齊姜淚流不止之意,如《衛風·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如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所表現的那樣。

封建道德的虛偽性,表現在它的對下不對上。這是絕對的不公平。統治者要求百姓遵從禮教,自己卻寡廉鮮恥;要求百姓忠貞不二,自己卻兩面三刀;要求百姓規規矩矩,自己卻為所欲為;要求百姓克己奉公,自己卻以權謀私。道德淪喪之事,上層社會沒有一代無之。衛宣公只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後來的唐明皇也有「新台」之譏,是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正因為如此,《新台》一類諷刺詩自有其認識價值。

43、邶風·新台【原文】: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注釋】:

⑴二子:衛宣公的兩個異母子。⑵景:通憬,遠行貌。泛泛:飄蕩貌。景:聞一多《詩經通義》「景讀為『迥』,言漂流漸遠也」。⑶願:思念貌。⑷養(yáng羊)養:心中煩躁不安。⑸瑕:訓「胡」,通「無」。「不瑕」,猶言「不無」,疑惑、揣測之詞。

【譯文】: 你倆乘船走了,船兒飄飄遠去。多麼思念你呵,心中戀意難除。 你倆乘船走了,船影漸遠漸沒。多麼思念你呵,切莫遭遇災禍!【解析】: 此詩的寫作背景,據《毛詩序》所說,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毛詩序》云:「《二子乘舟》,思伋、壽也。衛宣公之二子,爭相為死,國人傷而思之,作是詩也。」毛傳云:「宣公為伋取於齊女而美,公奪之,生壽及朔。朔與其母訴伋於公,公令伋使齊,使賊先待於隘而殺之。壽知之,以告伋,使去之。伋曰:『君命也,不可以逃。』壽竊其節而先往,賊殺之。伋至,曰:『君命殺我,壽有何罪?』又殺之。」劉向《新序·節士》則說壽知其母陰謀,遂與伋同舟,使舟人不得殺伋,「方乘舟時,伋傅母恐其死也,閔而作詩」。現代學者有認同「閔伋、壽」之說者,但持不同意見者亦多。聞一多先生猜測它「似母念子之詞」(《風詩類鈔》),也有學者斷為一位父親送別「二子」之作,均相近似。倘若要將它視為妻子送夫、朋友送人的詩,恐怕也無錯處。總之坐實詩的本事,似乎比較牽強,還是將此篇視為一首送別詩比較合適。  這一次動情的送別,發生在河邊。「二子乘舟,泛泛其景」,用的是描述筆法。首句還是近景,兩位年輕人終於拜別親友登船;二句即鏡頭拉開,剎那間化作了一葉孤舟,在浩淼的河上飄飄遠去。畫面視點在送行者這邊,所以畫境之由近而遠,同時就融入了送行者久立河岸、騁目遠望的悠長思情。而「泛泛」的波流起伏,也便全與送行者牽念之情的跌宕,有了「異質同構」的對應,令你說不清那究竟是波流,還是牽思之漫衍了。由此過渡到「願言思子,中心養養」,直抒送行者牽念深情,就更見得送別匆匆間的難捨難離了。「養養」是一個奇特的辭彙。按照前人的解說,「養養」即「思念」之意,總嫌籠統了些。有人訓「養養」為「痒痒」,頓覺境界妙出:這是一種搔著心頭癢處的感覺,簡直令人渾身顫抖、無法招架的奇妙反應。以此形容那驛動於送行者心上的既愛又念,依依難捨又不得不舍的難言之情,實在沒有其他辭彙可以替代。 詩之二章,採用了疊章易字的寫法,在相似中改換了結句。景象未變,情感則因了詩章的迴環復沓,而蘊蓄得更其濃烈、深沉了。此刻,「二子」所乘之舟,早已在碧天長河中消逝,送行者卻還在河岸上久久凝望。當「二子」離去時,他(她)正「中心養養」,難斷那千絲萬縷的離愁別緒;而今,「二子」船影消逝,望中儘是滾滾滔滔的浪波。人生的旅途上,也是充滿了浪波與風險。遠去的人兒,能不能順利渡過那令人驚駭的波峰浪谷,而不被意外的風險吞沒——這正是佇立河岸的送行人,所深深為之擔憂的。「願言思子,不瑕有害」二句,即以祈願的方式,傳達了這一情感上的遞進和轉折,在割捨不了的牽念中,涌生出陡然襲來的憂思。於是,滾滾滔滔的河面上,「泛泛其逝」的天地間,便剎那間充斥了「不瑕有害」的祝告——那是一位老母、妻子或友人,帶著牽念,帶著驚懼,而發自心底的呼喊:遠行的人兒,究竟聽見了沒有?

  同是一首送別詩,《邶風·二子乘舟》寫得遠比《邶風·燕燕》單純。全詩無一句比興,詩中的意象,只有「二子」和一再重現和消逝的小舟。情感的抒瀉,也沒有《燕燕》那種「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細節表現。但它的內涵卻極為豐富:因為畫面只有飄飄遠逝的二子、船影,其餘全為空白,便為讀者的聯想,留下了更多的空間;因為背景全無,甚至也不知道送行者究竟為誰,其表現的情感便突破了特定限制,而適合於「母子」、「男女」、「友朋」,成為一種具有極大涵蓋面的「人間之情」。它之能夠激發各種身份的讀者之共鳴,而與詩人一起唏噓、一起牽掛,甚至一起暗暗祈告,也就毫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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