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相依的古老哲學

(本版用圖均出自資料圖片)

曾仕強先生的新作《易經的智慧2》

▲老子推演圖 （資料圖片）

「富而有禮」的妙用

《紅樓夢》里有一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話概括了中國人千百年來的處世哲學。一個人生活在社會上，不但要掌握書本上的知識和謀生技能，更需要掌握為人處世的練達圓通，而《易經》中的履卦所揭示的，正是與朋友、同事、上司等平相處的方法，只有了解了履卦的深刻含含義，才能在殘酷激烈的社會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那麼履卦中的處世方法到底是什麼呢？

實際上，履卦的履並不是我們所講的履行合約、履行合同、尊重法律那麼粗淺的東西，它告訴我們，人類不能老過窮窮日子，但是有錢以後，有積蓄之後，千千萬記住，要踐行天道。

當我們通過不斷的努力去追求成功功、獲得財富以後，卻發現並沒有因此而獲得更多的快樂，相反，越來越多的煩惱和危機隨之而來。此時，《易經》中的履卦提醒我們，在獲得財富以後，千萬不要忘記天道。那麼天道是什麼？履卦的卦辭又闡釋了怎樣的處世哲理？它能夠幫助我們化解生活中的危機嗎？

整個履卦就是實踐天道的意思，其卦辭說：履，履虎尾，不咥人，亨。（見上圖）

第一個「履」是這個卦的卦名，它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履虎尾」。我覺得《易經》真是高明，簡單的幾個字，蘊含的深意卻是無窮的！「履虎尾」就是說，當你沒有錢的時候，你覺得天下很太平，哪裡都可以去，人與人之間沒有心防，日子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辛苦那麼艱難，但是有了一些積蓄之後，你就開始知道，自己時時刻刻都好像走在老虎尾巴的後面。我們都知道老虎很兇猛，一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就沒有命了。你一踩它，它轉過頭來就把你吃掉了！

「咥」就是咬的意思。你踩到老虎的尾巴，老虎卻不咬你，你就高明了。所以「亨」不是老虎亨，老虎一亨，人就沒命了。這個「亨」是指人慶幸沒有被老虎咬，真是亨通。

人會去跟在老虎的後面走嗎？不會。哪有那麼笨的人！只是大家不曉得自己前面的任何人其實都可能是老虎，因為他會翻臉無情，他隨時會整你，有時候比老虎還凶。這告訴我們，人生的旅途充滿了危機。什麼叫危機？危機就是失禮，一失禮就有危機了。這樣我們才讀懂孔子的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非禮就是危機。

所以從整個履卦中我們體會到四個字，富而有禮。可是富而有禮是很難的。一個人沒有錢的時候，規規矩矩，實實在在，說話有信用，比較容易。有了錢以後就不一樣了，人一有錢，講話聲音就大了，態度就蠻橫了，到哪裡都要享受特權——大爺有的是錢！這就叫做非禮！我們今天通常講非禮，是指男的對女的，女的對男的進行騷擾。其實，沒有禮貌就叫非禮，就是失禮。但是我們要知道，失禮後面的危機是我們看不到的。

履卦深一層的意思叫做履危而安。我們要如履薄冰，要隨時謹慎，好像每時每刻都處在很危險的情況之下，這樣反而很安。因為如此一來，「老虎」就不會咬我們，就能相安無事。

要履危而安，就必須以柔克剛。為什麼我們很尊重孔子，但是始終不會忘記老子？就是因為老子把用柔發揮得非常好。但是很多人認為老子很陰險，很消極，其實他們是不了解柔的度。履卦的用柔過度也是不好的，小心到什麼事情都不敢做，什麼話都不敢講，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圈圈裡面，那人的社會價值何在？現在年輕人更妙了，不出社會，把自己關在家裡面，還美其名曰：宅男。

履卦告訴我們，雖然在生活中為人處世要小心謹慎，然而過猶不及，凡事都要把握好度。如果我們為了避免競爭而離群索居，只會喪失生存能力，將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只有在社會中不斷歷練，積累經驗，在錯誤中成長，在失敗中吸取教訓，才能增長見識，適應環境，取得事業的成功，達到人生的輝煌。

每一個人的立場不一樣，感受就會不一樣。

「履」跟禮貌的「禮」，跟道理的「理」異曲同工，就是禮貌、禮儀、禮節、理智，都要根據道理來實行。

當我們了解到伴君如伴虎的危險以後，才能更深層地理解履卦教給我們的處世哲學。而這一套處世哲學，千百年來代代相傳，一直流淌在我們的血脈里，深深地影響著每一個中國人，形成了我們特有的世俗文化。

中國社會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叫做約定俗成。現在受西方的影響，搞得我們只好成文了，但是效果很不好。坐車有規定，這是首長坐的，這是部長坐的……弄得所有人都沒有人格了。什麼都不必寫，大家自然會找到自己的定位，這才是有人格的表現。現在連吃飯坐位置也要寫牌子，不然有人會亂坐，就表示我們的履道已經不行了。

所以同樣是規規矩矩，有人是心甘情願的，這種人是人格高尚的。有人是滿肚子火，沒有辦法，甚至感覺有點可恥的，那做人還有什麼價值呢？倫理是讓我們履行的，不是講來好聽的。所以了解一個人，要看他的行動，而不是老聽他的話。往往話講得越好聽的人，越不可靠。

所以我們一方面說做人要有禮貌，一方面說禮多必詐。凡是對你很客氣，對你很講禮貌的人，你就要小心了，他可能心懷不軌，他想討好你，想給你留下好印象，想爭取你的信任，最後搞垮你，那就被老虎咬到了。

「柔能克剛」的定力

初九是當位的，因為它是陽，而且居於陽位。但是我們要曉得，履卦其實是從乾卦來的，我們把履卦跟乾卦對應起來看（見右上圖），可以發現兩個卦幾乎是一樣的，就是九三爻變成六三爻，就那一爻發生改變而已，其他都一樣。所以當我們看到履卦初九的時候，馬上要想起乾卦初九爻辭：潛龍勿用。

潛龍勿用，不是讓我們不要用，所以履卦初九爻辭用了兩個字：素履。初九爻辭說：素履，往無咎。

其實我們用人，喜歡用沒有太多社會經驗的人。如果一個人已經有很多經驗，我們反而很害怕。因為他的經驗裡面可能有很多是不正當的，有很多是錯誤的。我常常問一些老闆是喜歡用那種剛從學校畢業的人，還是喜歡去別家公司挖比較有經驗的人，大多數人都要愣半天，不好回答，因為各有利弊。但是真正有長遠計劃的老闆，都會自己帶一批新人，慢慢把他們帶出來，這就叫做「素履，往無咎」。

《易經》告訴我們，有人拉拔，反而會投機取巧；還不如上面沒有人拉拔，自己好好去表現，最終不失本色。

有一次，我參加旅行團，坐遊覽車去觀光，我生平也只有那麼一次。那一次碰到的那個導遊小姐，真是妙不可言。她拿起話筒這麼介紹：現在我們車子出發了——廢話，我們現在走的是下坡路——廢話，我們旁邊有很多樹木——廢話……她一路都在講廢話。我就問她：「你是老闆的女兒？」她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我心裡說，只有老闆的女兒才敢這樣亂講，而不會被換掉！

一個人自恃上面有人，就胡作亂為，那是他的事。但那到底是很短見的，人家都在心裡頭笑話呢！一個人沒有什麼社會經驗，沒有經過歷練，就靠關係進入一個單位里，那他根本得不到歷練和提升，反而是那些沒有什麼背景的人，一心想著要好好做事，好好學習，做不好會挨罵，吃過很多苦，經過了社會的歷練，他會學得一身的功夫。好不容易到了九二的位置，他自知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的，所以會格外用心。

一個人從基層做起，摸爬滾打，吃了很多虧以後，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時候，都很謹慎小心的。這時候的謹慎小心是因為愛惜自己的羽毛。

愛惜羽毛也是很有學問的。好不容易才到九四，能夠讓自己的成績毀於一旦嗎？當然不能，那樣太可惜了。那可以求別人嗎？當然不能，別人恨不得拉你下台。所以只能靠自己愛惜羽毛，很多事情儘管別人可以做，你就是不能做！

九四小象（見上圖）：一個人在地位低微的時候，通常會很有志氣，很有理想，這時候很有鬥志，不算什麼，因為這時候什麼都沒有，只能努力追求，改變現狀。可是當一步一步高升上去以後，理想就被忘記了，志氣也沒有了，就只想著鞏固地盤，最怕被人家拉下去，還要小心應承上面的人，避免給自己難堪，這個時候就要靠自己謹慎小心。但是謹慎不是怕丟掉職務，而是怕理想喪失掉，這樣才能「終吉」，也是柔能克剛。

我們常常講，年年難過，年年過。哪年日子好過？都不好過。可是只要自己戒慎恐懼，等到春節一來，一年就過去了。有時候覺得自己遇到了萬重的困難，好像過不去了，可是只要處處小心謹慎，不斷修養自己，而不是一味向外尋求，一年過去，困難也自然過去了。

九五小象（見左圖）：九五是上卦的中爻，又是陽爻居陽位，當位，既中且正，這是很難得的。整個天道就是靠九五來左右的，社會風氣的好壞，完全看九五。位居九五，心中是不是很正，立場是不是很穩，是不是不受任何利害關係的牽涉？如果是，就沒有危險，如果不是，就有危險了。

履卦告訴我們，福禍相依，福與禍從來都是可以相互轉換的。即使一個人度過了六三爻的危機，身居要職，到達了九五爻的高位，也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一定要履行天道，堅守正道，對潛伏的危險保持高度的警惕，才能避免禍從天降。那麼我們該如何一步一個腳印，走好人生的道路呢？履卦給了我們哪些具體的建議呢？

一個人，沒有吃過苦，沒有受過累，走一小段路，就氣喘如牛，滿身大汗，感覺到辛苦得不得了。很多人會想：他從小沒有吃過苦頭，他真是好命。我覺得那才叫做壞命，就是白活了一生！這一生什麼都沒有經歷，生出來是白紙一張，回去還是白紙一張，有什麼意思？

我們是哭著來的，我們這一生的目的，就是要笑著回去。可這個笑不能太早，笑得太早，那就什麼都得不到了。笑，要慢慢由外面到心裏面去。天道就是不要把自己得意的事情拿去跟那些失意的人講，否則就是看不起他，就是不尊重他，那樣只會讓他更難過。從這個角度去想，大家就知道什麼叫天地良心了。慢慢地我們就知道，快樂是在內心的，那才叫喜悅，而不是表現出來的。把開心表現出來，對自己是非常不利的。所以越有閱歷的人，越不輕易把心裡的感覺表現出來。

天下太平的追求

人類群居以後，慢慢有了一些儲蓄，卻感覺沒有這些東西的時候，好像還比較輕鬆愉快，有了更多的東西以後，就造成了更大的問題。因此，大家就開始思考：人應該怎麼辦？有高明的人就告訴我們：抬頭看看天吧，天道就是人心。所以，我們中國人常講「公道自在人心」，就是這個意思。可是我們行天道以後，從我們的歷史中可以發現，有太平的時候，也有動亂的時候，經常都是一治一亂，而且是亂多治少，我們不禁疑惑：是不是天道出了問題呢？

我們來看看泰卦跟否卦是怎麼互動的。這兩個卦很有趣（如上圖），二者一方面相錯，一方面又相綜，對比得很強烈。這就告訴我們，泰跟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但是，它們又好像一條履帶一樣，從泰到否，再到泰，再到否……循環往複。這是天道對人類最嚴苛的考驗。因為泰了以後人就放鬆了，放鬆了就否，否了以後就緊張，緊張然後又泰了……這完全是人自己造成的，不是老天爺要這樣或那樣。

人一旦泰然，就容易心寬體胖，然後，腦筋就簡單了，就覺得日子很好過，傷腦筋幹什麼？於是很多事情就開始掉以輕心了，而這時，往往君子氣概很強烈，要置小人於死地。而只要有置小人於死地的這種心態的人，那根本就是小人。凡是要置別人於死地的人都是小人。所以，君子變小人，小人變君子，由否到泰，到否，再到泰……永遠是這樣的。

《易經》中的泰卦告訴我們：天下太平是人類共同的責任。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每一個人都肩負著相同的責任，大到社會和諧，小到家庭和睦。正因為存在這樣或那樣的責任，人才能對自己的行為有所約束。

我們自己要做君子，不管別人怎麼樣，也管不了。我們只是希望，「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其實世界就是搖擺不定的變化而已，不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就是小人道長，君子道消。社會上的君子越來越多，社會就越來越安定，小人越來越多，社會就越來越混亂。家裡面也是一樣，心越齊，家越和，只要一家人開始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騙我，我騙你，這個家就不成家了，就沒有什麼家人的感覺，也沒有親情了。很多事情就像蹺蹺板一樣，這邊高那邊低，那邊高這邊低，就是這樣而已。

《序卦傳》說：「泰」的意思就是「安」。只要君子使得小人不安，那就不像君子了，天下就不可能太平。我想這是很多君子沒有覺悟到的事情。我很好，都怪小人太壞，人往往都這麼想，但是卻不知道，只要標榜自己好的人，就是小人，就已經不好了。通泰，就是要通才能泰；平安，就是要平才會安。

幾千年來，中華民族一直以和諧為美。然而，在大千世界此消彼長、你強我弱的競爭變化中，君子與小人這兩個對立的角色，卻很難達到理想中的和諧狀態。如何在堅守原則的前提下長久地持盈保泰，才是泰卦的價值所在。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因為獨樂樂是不可能天下太平的，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銅牆鐵壁都擋不住外面的壓力。唐太宗最有名的政績就是造就了「貞觀之治」的盛世局面，靠誰？靠魏徵。魏徵為什麼會千古留名？就是這種人很少見，因為他冒著很大的風險，比誰都辛苦。別人可以跟唐太宗處得很好，有說有笑，他就要板著臉，那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但是，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自己願意承受的——既然老天給我這樣的腦筋，給我這樣的責任，該講的我就要講，就算死了我也沒有愧疚，也不會遺憾。那才叫做君子。

孔子曾說：「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意思是說：一個人如果只想著自己的小家，就不能成為真正的君子。作為君子，應該懷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氣魄與擔當。可見，在天下太平的理想面前，君子肩負著更大的社會責任。那麼，當君子遭遇小人時，又該如何以大事小，化干戈為玉帛呢？

要過太平盛世，我們第一個要覺悟的就是：君子的責任遠大於小人！要不然為什麼君子叫大，小人叫小呢？

本版文字出自旅遊衛視的「泰學」欄目，該欄目每日的12時35分和夜間的0時35分等時段播出。

「修己安人」的君子

古人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要實現天下太平，君子必須同心協力。然而，要做到心齊並不是件易事。在泰卦中，初九、九二、九三分別代表著君子所處的三個不同階段。

我們常說年輕人很重要，國家社會的未來就寄托在年輕人的身上，初九就是年輕人。第一，他沒有什麼包袱；第二，也沒有什麼身份地位；第三，講出來的話，人家會覺得代表的是新一代的心聲。同時，年輕人剛剛出社會，沒有吃過那些苦頭，會勇敢地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意見。

泰卦初九小象（如上圖）：一個君子在初九的時候，要有志向外，不要只求自己安泰——天下不太平，自己躲起來好了，反正現在是潛龍勿用，乾脆就不管了——那是不行的。

君子在初九要注意四個字，不失己任，就是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只要一個社會所有的君子都不自暴自棄，都不怨天尤人，不標榜自己，也不推卸責任，國泰民安應該會很快實現。

孔子曾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意思是說：作為一個真君子，一定要有包容之心，廣結善緣，切勿結黨營私。正如九二爻辭所說，只有重視中道，才能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成為君子中的骨幹力量。

老實講，君子到了國泰民安的時候，常常就不自愛了，就自亂了。因為沒有了警覺性，他認為一切都好了，就鬆懈自己了，那泰卦馬上就變否卦，因為泰卦下一卦就是否卦。由泰到否，再由否到泰，是無往不復的，永遠是這樣轉的。

《易經》中的泰卦告訴我們：逆取順守才是小人的出路。只有遵循常理，合理利用人才，最終才能走上正道。

不管是小人還是君子，只要動武就是不對的，因為動武就不太平了。泰卦就是要天下太平的，結果搞到動武，怎麼能泰呢？不能動武要怎麼辦？「自邑告命」，從城裡發出一些通告，昭告大家，現在有什麼樣的改變，為了全民的福祉，要開太平。要由近而遠地去宣告正念，使人心安定。

這樣聽下來，我們就知道君子的責任，其實只要四個字就整個概括下來了，叫做修己安人。君子一定要修己，不修己算什麼君子？在不同的階段要有不同的修己方式，而後收到的效果就是安人。安人是既安自己，也安別人，既安君子，也安小人，因為都是人。在安定當中求進步，這就是泰卦的主旨。

君子從初九到九三一層一層上來，先從不標榜自己，不認為自己比別人充滿愛意開始，認為自己跟大家一樣，只不過是一份子，而當得到地位的時候，就更加度量寬廣，更加圓通。因為君子不圓通，就會逼得小人更團結，阻礙就會更大。

持盈保泰，是高度困難的，是老天對君子最大的考驗。所以君子要戰戰兢兢，謹慎小心。要做君子，就要有「我要當君子，我就要吃盡苦頭也不抱怨」的心態。這才叫真君子。

曾仕強，現任台灣智慧大學校長，台灣交通大學教授，英國牛津大學管理哲學榮譽博士、英國萊斯特大學管理哲學博士、美國杜魯門大學行政管理碩士,著有《胡雪岩的啟示》、《易經的奧秘》、《家庭教育》、《孫子兵法與人力自動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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