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普及科技知識和科學精神者致敬/杜繼文

帶動我國科學技術有效發展的是兩個輪子,一是科技創新,一是科技普及。作為一個門外漢,我就科普問題談點感受。一鴉片戰爭失敗以來,為了從根本上擺脫國家貧困愚昧、落後挨打的局面,我們的先輩作了各種努力,政治的,經濟的,思想的,教育的,各個領域都有不少探索者,試驗者,實踐者。其中有的成功,有的失敗,但那種為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為最廣大的人民大眾服務的精神,以及由此形成知識界的那股蓬勃生氣,每一想起,總能令人胸襟頓開,催人奮發。這也是一種無形的財富,我們理應繼承下來,繼續創新和發展。就文化方面言,我記憶猶新的就有幾件事情。首先,是著名的「文學革命」———「白話文」、「大眾語」,是至今我們仍在坐享它的重要成果之一,由此開展的文字改革,包括成功的拼音、半成功的簡體化和遠未成功的拉丁化,都力圖把文化最重要的載體———話語和文字,交給普通老百姓,讓老百姓也有享受學習文化知識和表達思想感情的權利;而將文學從象牙塔里解放出來,把反映人民大眾的現實生活,表達他們的需要,吸引他們參與創作,則導致了大眾文學和革命文學的產生。與此相應的是,以工人、農民為主要對象的識字和掃盲運動,遍及城鄉的夜校和業餘學校,推動平民教育多處開花,不論是作為教育救國的手段,還是啟發革命的措施,都把教育的重點定位於人民大眾。文化教育大眾化的一項極端重要的內容,就是科學知識的普及。因為我屬於「科盲」群體,對這方面的情況不了解,但卻十分關心。有些印象的是,西方近現代科學引入中國社會,首先是部分先進的文人,而後通過政府應用於機器製造,走進學校課堂,隨後構成了我們教育體系中最重要的部分;與此同時,是將這些科學知識提煉成一種精神,與科學知識一起,向社會宣傳,向大眾普及。以《天演論》為例,它所張揚的進化論,提供的不但是一種知識,而且對改變國人的因循守舊,為民族的獨立和發展提供了信心,整整影響了幾代人。就我了解的情況說,當年的科普工作,重點大體放在兩個方面:一是傳播基本的科學知識,一是用這些科學知識,清除風行於社會的愚昧迷信。這裡以魯迅先生為例。他早年是學礦、學醫的。他的第一篇論文,是1903年與人合著的《中國地質略論》,第一部翻譯作品發表在同年,是法國人儒勒—凡爾納寫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他的第一批學術論文是寫於1907年的《人間的歷史》———對海克爾種族發生學的詮釋,以及1908年的《科學史教篇》———關於西方科學史的簡介。此後他投身新文化運動,科普工作不得不停下來,但始終關懷有加。而運用既有的科學知識,與一切封建迷信作鬥爭,則成了他建設新文化的重要一面。魯迅對於普通民眾的宗教以至迷信,抱有同情心,特別厭惡的是文化人去提倡愚昧,傳播迷信,是他鬥爭的主要對象。因為這種鬥爭,既是普及科學知識的需要,更是提升國民科學精神所必須,所以貫穿於他的學術一生。其中最有名的一次戰鬥,是參與對1917年以來在滬京兩地盛行的「靈學」的批判。1918年他在《新青年》發表的《隨感錄三十三》,從中很能看出他之把反對愚昧迷信同傳播科學精神緊密結合的意向,至今仍有實際意義。此文開頭的話,是大家都熟悉的:「現在有一般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言成了講鬼話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這令科學也帶了妖氣的靈學,就很像我們的「人體科學」———文章舉的例子里,理論上有所謂「精神能改造肉體」之說;「實踐」上則捧出一位「神童」:「他說他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因為他有天眼通,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此外,是我們當前被視為極時髦的一種觀點———「科學害了人」:「『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迴之說,奉為國是,俾播印於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生矣!放辟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殺……』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了。後邊還有一段專對某類文化人說的,今天似乎也有針對性,引在下面,不妨作面鏡子照一照:「其實中國所謂自維新以來,何嘗真有科學。現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歷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麼叫道德,怎樣是科學,只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即此幾條,已足可推測我們周圍的空氣,以及將來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二現在我們距離魯迅說這番話已經快九十年了,中央把發展科學和教育作為興國的戰略決策,「黑暗」是從根本上驅除了,但此類「諸公」的思維,似乎依舊停滯在那個年代。當前幾乎家喻戶曉,我國在進行體制改革。這體制改革中經常說及的,是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由此涉及到每一個人,尤其是處在生產第一線的工人和農民。對這一轉型的理解和認識,並不完全相同,大多數輿論認為這是所有制和生產關係的轉變,是把人無例外地推向社會,把人商品化,依靠市場的競爭發展生產力。在這裡,我不想對這種輿論表示異同,但我想強調一點,還有一個方面,我認為是更重要的方面,是被輿論普遍地忽略了,這就是「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從近現代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看,工人政黨一向高舉的是革命大旗,致力於生產資料所有制和生產關係的變更。這些黨執政以後,普遍注意發展經濟,但重點是放在激發勞動者的生產熱情上,因為多種原因,科學技術以及與之有關的教育,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更好的發展。當前輿論界闡釋的體制轉型,我認為依然停留在所有制和生產關係的調整上,不過方式變了,不再用政治思想工作去動員勞動者,而是打破他們的「鐵飯碗」,「大鍋飯」,讓他們在下崗待業中自謀出路,通過市場方式推進生產力發展。「恭喜發財」,「時間就是金錢」,是兩個代表性的口號。然而,我不認為這是中央推行體制改革的唯一內容。我們的市場經濟前邊有一個限制詞,叫做「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不是無政府的市場競爭,也不能靠剝奪和掠奪,更不能用血淚和生命去換取經濟效益。為了避免資本主義的歷史教訓,唯一可行是大力發展科學技術,提高勞動者的教育程度,兌現「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科教興國」,「人才強國」,突出的是國家和人民。國家要強盛,人民要幸福,從根本上說,要寄托在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科學精神的確立上。近來中央反覆強調「科學發展觀」,「以人為本」,我認為這很值得我們認真思考。什麼是科學技術?國內外有許多界說。我的理解很簡單,那就是人類可以無限延伸的認識能力和改造自然能力,保障人類生存發展和不斷完善的能力,當然,它也是創造財富的根本手段。我們都是承認價值是勞動創造的。錢可以生錢,資本可以積累,但錢、資本自身卻不能創造價值。一個賭城可以富甲天下,但它的社會生產力等於零,因為它根本不事生產。衡量社會發展水平的是社會生產力,不僅是擁有金錢多少。生產力由兩個主要成分構成:生產工具和使用工具的勞動者,這二者的水平,直接受制於科技的發展水平和勞動者掌握科技的能力。假若我們的生產工具,能夠用先進的科技裝備起來,普通勞動者能夠熟練地運用它們,社會生產力的先進性就有了持久的保障,經濟的持久發展也有了物質的支持。人海會戰,投入勞動量,延長勞動時間,增加勞動強度,傳統上起過作用,但關鍵是用科技知識和科學精神將我們的勞動者充實起來。這也是保護勞動者,不斷改善他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質量的基本途徑。說到底,「科教興國」要落實到廣大的勞動者身上。國家發布《科普法》的本意,可能也在這裡。因此,不論就國家的發展戰略,還是增強勞動大眾的創造能力,以至提高國民素質,科普工作和科學研究一樣,是神聖的。科普面向的是缺知乏識的芸芸大眾,播下的是文明,送去的是光明,當然,還有尊嚴和財富。我很慚愧,我沒有科普的能力,只有表示我對科普工作者的尊重和敬佩。三將「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運用於新的生產方式,把科學和教育作為興國的戰略,是國人奮鬥上百年才實現的夢想,略知近現代歷史的人,都會知道,它在振興中華,改造國民性中的偉大意義。有些出人意外的是,政治障礙消除了之後,還會有那麼多的思想干擾。第一個干擾來自「人體特異功能」。它輕蔑人類數千年發展起來的近現代科學,用第X次「科學革命」予以全部否定,而由此創建的「人體科學」,喚醒的是冬眠久矣的封建沉滓,把極其寶貴的科學資源———科學領導部門、科學研究資金、一大批學者和青年學子的精力,用於發掘、論證和傳播神秘主義上,由此還帶出了所謂科學算命的預測學、科學風水的環境學,如此等等,欺世騙人,造假作偽,形成一股極端惡劣的學風,和非常不利於科學發展和科學普及的社會輿論氛圍。我們的一些長者,捍衛科學尊嚴,反對偽科學,針對的首先是「人體科學」以及這一類假科學之名,行欺騙之實的江湖術士。至於「水變油」、「邱氏鼠藥」之類,更多的屬於商品作假———把自己的低劣偽造的產品,打上「科學」創新的印記,盜名竊利,是更典型的偽科學、偽技術。特異功能的理論,涉及到最新的科學成就,也涉及到我們的文化傳統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並未得到系統的清理,而反科學主義和為偽科學作辯之風接踵而起。科學主義是個什麼概念?聽過好多解釋,主要是把科學與人文對立起來,把發展科學與以人為本對立起來,不一定能代表科學主義的所有涵義。我了解的一種是西方,尤其是美國一些人的觀點:科學絕對是個好東西,但絕不可作為方法論去認識世界和指導人生,例如,達爾文的進化論,應該原原本本地教授和繼續研究,但不允許用進化論去考察《聖經》的創世記,以及其他神跡和靈異;如果從事這樣的教學和研究,就是「科學主義」。他們是把科學與科學主義對立起來的———因為科學只能解決「是什麼」的問題,提供「客觀知識」,而不能解決「應該是什麼」的問題,不能提供人生的目的、價值和意義。解決後者問題的是宗教,倫理判斷是基於宗教傳統,而不是科學。由此來看,科學主義一詞的出現,實因為科學干預了宗教世界的世襲領地,所以才給這種干預一個惡謚的;我們有些學者把人文關懷解釋成宗教的特權,恐怕也來源於此。所以他們反科學主義的一大用意,就是頌揚宗教,替宗教佈道,期望把科學從人文和倫理領域驅逐出去,讓宗教獨佔。當然,「科學主義」不是一個統一的學派,反科學主義者的用意也不是一種。但當我國的科技剛剛從落後起步,努力向前追趕的時候,當我國國民的科學知識普遍低下,亟待普及提高的時候,突然冒出個反科學主義來,難免不令人質疑,這是怎麼回事?就我所知,說科學也會迷信,所以不能迷信科學,這是抨擊科學最拙劣的一種;另一種最普及,說科學的壞作用太多:它破壞環境和人文倫理,它使殺人的武器精良,戰爭升級,它令人變成機器,失去人性;它會促成人類的最終毀滅……如此說來,他們的反科學主義就是反科學,他們謳歌的是自然———因為科學破壞了自然。如此一來,人是越愚蠢越沒有知識越好,回歸原始才是出路。這其實是複述國內外某些反科學反理性,欣賞和讚歎「混沌」者的陳詞濫調。我們不想討論宗教信仰是否就會導人從善,令人心靈凈化。就其對科學自身的評價言,符合事實么?科學技術是人類能力的外化,是作用自然界的工具。它和一切工具一樣,沒有道德屬性,對任何後果都不負有責任;不論給我們帶來的是利,還是害,取決於使用者,佔有者,支配者,說到底,是社會的統治者和管理者,是社會制度。魯迅在《電的利弊》一文中說的很中肯:「前年紀念愛迪生,許多人讚頌電報電話之有利於人,卻沒有想到同一是電,而有人得到這樣的大害(註:指電刑),福人用電氣療病,美容,而被壓迫者卻以此受苦喪命也。外國用火藥製造子彈禦敵,中國卻用它作爆竹敬神;外國用羅盤針航海,中國卻用它看風水;外國用鴉片醫病,中國卻拿來當飯吃。同是一種東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蓋不但電氣而已也」。我們的反科學主義者,不是追究破壞生態平衡的牟取暴利者,不是譴責掠奪成性的戰爭販子,不是呼籲制止壟斷資本、利益集團和法西斯的橫行霸道,而把他們造成的種種惡果,都算在科學頭上,人們質疑你們在為誰,以及為什麼行為作辯護,不應該么?最後,反科學主義、反科普法,反反偽科學,是同一類思潮,其中不少有為的中青年學者,思想開放,文章多有文采;他們的許多知識,是很多人缺乏的。但他們的方法不對,他們不了解我們的國家在幹什麼,他們不知道人民大眾需要什麼,他們高高在上,指手畫腳,也不知道他們的言論會產生什麼社會後果。他們像是坐在文化沙龍里的文化貴族,認為只要發一個宣言,或者搞一個簽名運動,就是擁有了真理———而真理其實是不靠宣言,也不由多數表決決定的。「科教興國」是我們最正確的選擇,把科學技術和科學精神送到最需要的普通勞動者和最底層的民眾去,與科技創新是同等的重要,同等的偉大。建議樂於同科技過不去的學者們,也能參加到這個行列里來,為我們的國家和人民,作些實實在在的事。作者簡介:杜繼文,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所研究員

原載《科學與無神論》雙月刊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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