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齋:一個是女王。另一個還是女王。
在我有生之年,我見過兩個真正的女王,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我弟媳婦。
1
我母親是自己找上門來嫁給我爹的。
我爹叫安大業,年輕的時候生活在江南一個小鎮。
小鎮不大,我爺爺家獨門獨戶,院子里種滿了玫瑰、芍藥、丁香和臘梅,又做了假山流水,在流水裡植滿了睡蓮。
有一天黃昏,院子里各種各樣的花突然全部開放——不管是冬天才開的臘梅,春天開的玫瑰,還是夏天開的睡蓮,就像約好了似的,突然在那個黃昏全部盛開。
我爺爺奶奶和我爹還沒反應過來,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的丫頭突然拿著地毯從門口鋪進來,一路鋪進我爹的卧室,她邊鋪邊說:「公主來了。」
——都70年代了還什麼公主,這特么欺負人也不找個好借口。
我奶奶正想上去罵人,一個美麗的姑娘扶著另一個丫頭的肩膀走了進來。
這姑娘正值妙齡。她穿著寬大的裙子,光著一條結實雪白的小腿;頭髮在頭頂上鬆鬆地挽起,整個人看起來慵懶而自在。她看到我爹,就笑了,滿園盛開的花朵剎那間便失去了顏色。
第三個丫頭跟進來,拿著一個綉凳給她坐下。她靠在凳子上,全身似是沒了骨頭。頭一個丫頭於是在匍匐在地上,她便脫掉鞋子,將一雙白花花的腳伸到丫頭的背上。
她溫柔地對我爹說:「我叫雲蘿。我父母說我到了婚嫁的年齡。我選你做我的丈夫。你願意不願意?」
我爹頭點得跟啄米似的。
2
我奶奶從我爹點頭的時候臉就黑了。
後來我問我爺爺:「奶奶既然不同意,為什麼不當著我媽的面說?」
我爺爺呼啦給了我一巴掌:「當你媽面她氣都不敢出,還敢說話?孫子哎,敵人太強大的時候,你除了閉嘴啥都幹不了。」
我母親臨走時,給我爹留了一箱子錢,她說:「你用這點錢把房子裝修裝修,落成之時,就是我出嫁之日。」
我爹本來是鎮上的老師,除了上課就愛下棋,我母親來後,他就神魂顛倒了,課上得少,棋再沒下過,除了監督人把房子重新裝修就掐著手指算婚期了。
我奶奶本來說什麼都不同意這門婚事,後來家裡出了一件大事,她才答應下來。
鎮上有一家萬元戶,兒子在政府里當公務員,有一天家裡失竊,說丟了很多現金。我家鄰居一直跟我家不睦,就報警說是我爹偷的,不然哪有錢裝修房子啊。我爹於是被抓到了公安局,問了情況後,竟然把他拘留了。我爺爺到處託人送錢,連一點消息都打聽不出來。我奶奶聽到消息,當時就暈了。
不過還好,三天後,我爹竟然安然無恙被放了出來。
我奶奶喜出望外,問他情況,他說他正蜷縮在拘留所,我母親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明天再有人問你話,你就一邊說話一邊把扣子解開。」
第三天,再審訊的時候,我爹就說,家裡裝修房子的錢,都是我爺爺奶奶攢下來給他結婚用的。看審訊的人不相信,他就解開一顆扣子;再有疑問,再解開。公安局的人後來也想通了來龍去脈,說:「這八成是你們得罪了什麼人,趕緊回去吧。」
3
我爹到家的時候,家裡燈火通明,鮮花再次盛開,異香籠罩小園。
他上了二樓,只見屋裡屋外都被裝飾一新,我媽穿著嶄新的旗袍正歪在一個丫頭的腿上。
我爹喜歡得說不出話,就要出去整理酒席。我母親招了招手,說:「不用了。」丫頭從旁邊憑空一碟一碟端出飯菜,每碟菜都熱氣騰騰的,吃一口,口口餘味繚繞,是世間吃不到的美味。
天漸漸黑了,丫頭們慢慢退出了房間,我媽一個人坐著,一會伸胳膊,一會兒伸腿兒,好像全身都散了架沒了著落。我爹神魂顛倒,就將她抱到自己膝上。
我媽又跟他談條件:「咱們有兩種相處方式,一種像人間的夫妻,天天做愛做的事,可以相處6年。還有一種,只下棋談心,可以相處30年。」我爹親著我媽,毫不猶豫地說:「我找的是老婆又不是棋友,先6年再說吧。」
我常常想,我媽為什麼會給我爹這個選擇?多年之後,我結婚了才明白了,我媽想問的應該是,你是想要細水長流的日子,還是如火如荼的日子?愛情熱烈,可是6年時間足以燒盡。友情平淡,卻能保持長久。
我覺得我爹的選擇是對的,是個男人都會這樣選。
4
父母結婚之後,我媽很快顯示了她的「神奇」。
我媽帶著她的丫頭們住在二樓,我爺爺奶奶住在一樓,家裡請了好幾個鐘點工負責做衛生做飯伺候我爺爺奶奶。我媽很少下樓,但是一樓的鐘點工哪個在做什麼,哪個偷懶,哪個勤快,她都一清二楚。
我爹愛極了我媽,常常像抱嬰兒一樣把她抱到腿上。有一回我爹說:「我抱著你跟什麼都沒抱一樣,古人說掌上跳舞,估計你也行。」
我媽說:「這有什麼難的。只不過這樣的事太輕佻,是下人做的。你們這兒的趙飛燕是我九姐的丫頭,因為行事輕佻,才被貶下界。下來之後,又淫蕩不堪,現在還被幽閉著呢。」
不止她倆相處「神奇」,我媽的生活習慣也很「神奇」。
那時候家裡沒裝空調,我媽用一種絲紗將窗戶捂著,家裡一年到頭冬暖夏涼,比裝了中央空調還舒服。
她很少出門,在家一直穿著輕便的衣服,都是她婚前帶過來的。
我爹每次上街都買很多衣服回來,但是我媽從來不穿。有一次,強迫她穿上,她立刻又脫掉,說:「這紅塵俗物,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媽真的會呆6年就走嗎?當時我爹不相信的。
我是1980年出生的。
當時我爹抱著我媽說:「你最近好像重了啊。」
我媽指著自己的肚子說:「這裡面有個小安大業了。」
我出生的時候,我媽看了我一眼,很高興,說:「這孩子不錯,將來是要做官的。」
三年後,我弟弟出生,我媽的評論卻迥然不同。
她抱著我弟看了很久,遞給身邊的丫頭說:「把他扔遠遠的,這就是個豺狼。」
我爹抱著我弟不舍,哭得淚水滂沱,說:「不管怎樣,都是你生的孩子,我就算不吃不喝也要養活他。」
我媽沒法子只好留下來,給他取名安可棄,再三叮囑:「四年後,另一個鎮子上姓侯的生女兒,這女兒左邊的胳肢窩裡有顆痣,不管人家是窮是富,一定定了親,將來娶了做他老婆。」
我媽不久後說要回娘家看看,就離開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這次離她跟我父親結婚,正好六年。我爹此後終身未娶。
5
我媽是女王,我認了,畢竟至今我們都認為她是神仙。
我弟媳婦一個普通人,卻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王。
我弟長大之後,打架鬥毆,吃喝嫖賭無所不來。在外面賭輸了,就偷家裡的東西還債,我爹打斷了好幾根竹竿都沒用。
後來看他屢教不改,我爹就將家裡的田地、房屋和各種財產一分為二。我拿大頭,我弟拿小頭。
我弟知道後,就「呸」了我爹一臉,然後趁著月黑風高,提著一把菜刀想來殺我。
當時我已經結婚,我老婆穿著我媽留下來的內衣褲睡在床上。他的菜刀砍下來,正好砍在我媳婦身上,火光四射,我媳婦毫髮無傷,他嚇了一跳,丟了刀跑了。
我爹知道此事後,羞怒交加,卧床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弟弟沒回來參加我爹的葬禮,而是去鎮政府將我告了,說我爹處事不公,要再分家產。鎮上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品行,把他趕了出來。
攤上這樣一個弟弟可怎麼辦?
當時我已經在縣政府工作,縣裡想把我放下去鍛煉。我走了,家裡怎麼辦?想起我媽的交代,我就去了侯家。侯家姑娘已經十八歲了,名字叫胭脂,長相端莊秀麗……我弟媳婦就這樣成了我弟媳婦。
很久之前有個人徵婚,他問一個女生:「你為什麼要成為我老婆?」他老婆說:「上帝派我來管教你。」我覺得這個說法也適合胭脂,他就是為管我弟出生的。
6
胭脂是方圓十八里少見的美人,我弟可棄對她又敬又愛,她說的話都不敢違抗。
他每次出門,胭脂就限制他回來的時間,過了時間再回來,就別想吃飯喝水。可棄比以前好了一點。
一年之後,兩人有了孩子,胭脂說:「家裡的財產夠我和兒子用了,丈夫要不要都可以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可棄在外面賭博輸了,就想偷家裡的糧食去抵賭債。胭脂知道後,拿了一把菜刀就奔了出來,可棄見她凶神惡煞,回頭就跑,胭脂的菜刀毫不留情地砍下來,把他屁股砍得鮮血淋漓。胭脂看都不看他,扭頭就回家了。
可棄來求我,要跟這女人離婚,我沒言語。他回頭又求我老婆,聲淚俱下,說:「嫂子,讓我在這裡呆幾天吧。」
我老婆看了看我,也沒說話。可棄見我們都沒反應,忍著疼痛,一把操起門口放的棍子,衝出了門,說:「好好,我回去殺了那潑婦。」
我怕出事,趕緊跟著去。他進了門,胭脂正在床上擺弄兒子,一見他提著棍子進來,也不害怕,回頭提著菜刀又追了過來,一邊追還一邊說:「這樣的男人,要了也沒用。砍傷了我坐牢,砍死了我償命。」
可棄返身就跑。胭脂一直把他趕出了院子,門內小孩哇哇大哭,才回過頭去。
我拉著可棄回家,他縮在牆角哭得淚水滂沱,哪裡還是那個惡棍,古人說,一物降一物,真是說得對。
後來我親自帶著可棄去給胭脂賠禮道歉,胭脂才沒有趕可棄出來。
不過聽說,我走之後,胭脂立刻拿著刀逼他跪下,讓他發下重誓:「若從此之後再賭博玩樂,胭脂就算砍下我的雙手也不得有怨言。」這才給了他一點飯吃。
如今我已經年近40歲,在省里做了公務員。我弟和胭脂留在老家,夫妻和睦——我弟再也沒敢賭博下來。有時候一言不合,胭脂還是抓起他的頭髮就走,頭髮能扯下來一大把。
7
現在很多人說女王,我就想起了我媽和我弟媳婦。
在她們的世界裡,她們就是女王吧。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掌控自己的感情,甚至還能掌控自己的未來,她們若不是,誰還敢說自己是呢?
(底本為蒲松齡《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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