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說紅樓：「奸雄」賈雨村

06-16

今次再看《石頭記》，剛剛看到第4回，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等一干人雖然不至於爛熟於心，到底是熟悉的，此番再看，新意雖說也有，卻實在細微，倒反而是從前沒有什麼興趣的幾個人跳脫了出來，尤其賈雨村，更因了脂硯齋一口一個」奸雄「的批語叫我對這個人物多看了兩眼睛。或許，我是想看看什麼樣的人是奸雄？

賈雨村，其實也應該算得上是《紅樓夢》里非常重要的角色之一罷？雖說他出現的時候並不多？不多嚜？似乎也並不少。正面出場只在前幾回，但是隱身出場的次數有好幾次，而且每每他的出現都跟一些重要的事情相關聯，那麼，是否賈府最後的衰敗亦是更賈雨村有關係的？80回後的故事沒有了，沒有人知道，但是，賈雨村總不會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這樣一個奸雄，無論如何應該是重要的罷？

賈雨村是奸雄，這一點毋庸置疑，雖說曹雪芹沒有將這樣的詞明白用在賈雨村身上，脂硯齋卻批了數十次給他。曹雪芹為何不寫出來賈雨村是奸雄？原因也簡單——曹雪芹寫《紅樓夢》只是講故事，對於他塑造的人物，他不批判不妄斷，他只是寫出來他們的行為事迹，由讀書的人看了自己去作論斷。或許，就因為如此，才有了一千個人讀《紅樓夢》，就有一千個林黛玉，一千個賈寶玉，一千個薛寶釵罷？當然，雖說個人讀書有個人的看法，到底又會有普遍的認識罷？就是哲學上說的那個什麼普遍性與特殊性。賈雨村，有他的普遍性，自然又有他特殊的一面，而且，《紅樓夢》里，賈雨村的設定應該是在相對反面的位子上的，旁的不說，單從他的名字出身設計上就已經不是正面的人物了：　　「這個人姓賈名化，字表時飛，別號雨村者，本是胡州人氏，原系詩書仕宦之族，因他出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盡偶，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當然，假若不是前邊已經有了甄士隱的介紹，賈雨村的這個簡介也沒有什麼，只是，凡事最怕對比，因了甄士隱，賈雨村就變成了反面的了，而且從上倒下全部都成了反面的了，而這一定格也將賈雨村定在了奸雄的柱子上了。自然，既然是奸雄，賈雨村的言行舉止，甚至他的面目都應該是要叫人起反感的罷？人之常情的嘛。可是，曹雪芹卻偏偏不是常人，他寫奸雄也寫得是英雄的模樣兒，只不過奸詐狡猾在內里。且看曹雪芹如何寫賈雨村：

「敝巾舊服，雖是貧窮，然生得腰圓膀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甲側]是莽、操遺容。[甲眉]最可笑世之小說中，凡寫奸人，則用『鼠耳鷹腮』等語。」

賈雨村還真真是一幅偉岸的模樣！脂硯齋亦批說賈雨村是王莽、曹操似的長相，當然，我不相信曹雪芹、脂硯齋就真的知道王莽、曹操長成什麼樣子，但是王莽曹操是奸雄是人所周知的，而且，似乎曹操也實在不是鼠目獐腦之人，《三國演義》里的曹操好像也挺偉岸的？「為首閃出一將，身長七尺，細眼長髯。」曹操是中等個子？反正不矮。細眼是什麼眼睛？總是會給人精明的印象罷？《三國演義》里曹操的樣貌比較模糊，也不知道這樣模糊的模樣描寫是為了貼合他的奸雄特色。《紅樓夢》里賈雨村的模樣很英武挺拔，卻無誤是一奸雄，益發叫人要感慨人不可貌相的說法了。或許，現實中原就是這樣的？看似奸人的人不一定是奸人，而相貌堂堂之人卻是奸詐狡猾的。人的面貌實在是具有欺騙性的呀！

賈雨村長了個體面的樣子，行事也頗據大氣，旁的不說，且看他同甄士隱的兩次交接就知道了。第一次，甄賈兩人算得是撞上了，甄士隱錯過一僧一道正自痴想，賈雨村從葫蘆廟裡出來，兩人遇見，一番閑聊，卻被人打斷，賈雨村並不因甄士隱的慢待而有什麼不快，而是這樣說：「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侯何妨。」只一句便可見賈雨村還算得上是大氣之人。當然，也或者是因為此刻的賈雨村不過是一介窮儒，哪裡有跟人計較的資本呢？但終究又是大氣的罷？否則也不會再一次接受甄士隱的邀請了。

賈雨村再次走進甄家已經是中秋了。這一段更是將賈雨村的大氣展露了出來：「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甲側]寫雨村豁達，氣象不俗。說著，便同了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覺雙]寫雨村豁達，氣象不俗。」此處，脂批兩次批道賈雨村「豁達，氣象不俗」，可見賈雨村實在不是等閑之輩。也是，奸雄如何是等閑之人呢？奸雄亦是英雄，不過是奸詐狡猾的英雄。?當然，果然賈雨村不推辭就接受了甄士隱的邀請去白吃人家一餐飯也不足道，重要的是席間賈雨村的詩道出來了他的抱負，叫人看見了他真正的心思。其實，想想，賈雨村想要飛黃騰達原也沒有錯，哪一個男人心裡沒有些抱負？更況且還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男人？只是，賈雨村實在是心術不正的人罷？所以，雖然他得了甄士隱的幫助，也考取了功名，終究難免小人得意，自然就會有貪酷之弊，而一時毀了官途。賈雨村的這一番經歷應該是中國官場一貫的典型狀況罷？當然，賈雨村的第二次仕途更是中國官場的寫照？官場從來都是朝中有人好作官的呀。賈雨村的東山再起是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顆能夠給他蔭涼的大樹——賈府。借著賈府，賈雨村的仕途應該是一帆風順的罷？

《紅樓夢》第3回的回目就很有意思：「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黛玉的故事不必說了，回目很是凄涼，只說賈雨村。「起複」？官復原職？並非。只是賈雨村重新回到了官場。在回歸官場的一路上，曹雪芹將賈雨村的行為舉止寫得頗有意趣，加上脂硯齋唱和的批語，直將賈雨村的奸詐狡猾性格特徵亦展露無遺。其實，第2回里賈雨村已經從冷子興口中知道了賈府里的情況，而且亦知道了林家與賈府的關係，但是在林如海跟前賈雨村卻裝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甚至一邊道謝林如海的推薦，一邊又假裝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讓脂硯齋毫不留情的批道：「奸險小人欺人語。全是假，全是詐。」這裡雖然並不多的幾筆，卻已然將賈雨村的奸詐狡猾幾乎都寫盡了。而曹雪芹似乎還並不覺得足夠，在第4回里更細緻的將賈雨村的奸詐描繪了出來。

第4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應該是80回本《紅樓夢》里賈雨村的正故事罷？這裡，賈雨村與門子兩個人演了一出精彩又叫人不齒的戲。都說中國人跟猶太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兩個民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中國人的聰明一直又是世人無法完全理解的，中國人的世界往往更加的錯綜複雜，而這樣的錯綜複雜里每個人都將自己的聰明使用的淋漓盡致，所謂「鬥智斗勇」。當然，最後勝出的往往就是道高一丈的那一個，就好像賈雨村跟門子兩個，都是奸詐小人，賈雨村卻比門子聰明很多，演技也高明很多，所以，最後勝出來的是賈雨村，而且脂硯齋的批語中，「奸雄」二字也最多的都給了賈雨村。或許，無官不奸？曹雪芹所以寫了賈雨村這樣一個人，就是要告訴世人官場上的人都是奸詐狡猾的？而且，賈雨村這樣的小人又往往是是非的製造者，不結交他這樣的奸佞，賈府或許還不至於衰敗的如此之快？就好像平兒就非常憎惡得罵過賈雨村。

48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里插了極小的一段，卻又很重要，因為平兒的一番話將日後賈赦的獲罪原因之一道了出來：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了寶釵悄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家的新文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文，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的，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麼事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半路途中那裡來的個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裡地方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來，看家裡所有收著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都叫他作石獃子，窮的連飯也沒得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他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回來告訴了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獃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他五百兩了，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了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獃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來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的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了。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這一段脂硯齋沒有批語，倒是周先生寫了按：[平兒一席話全是補敘法。書中用此法處最多，可省無數瑣碎筆墨。而一切皆令讀者洞悉無疑。又，賈雨村之為人至此方由平兒口中補出。雨村與賈赦勾結作惡，欺害平民，卻只為幾把扇子。因念扇子一物雖甚微末，卻關係重大。]

《紅樓夢》里，平兒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她的話也應該是重要的罷？況且，由口碑良好的平兒道出來賈雨村的作為不會叫人心裡生出來懷疑他的卑鄙險惡，當然，平兒一番話，也就是周先生按中所寫的，將賈雨村的為人清楚的交代了出來了，也就好理解為什麼賈寶玉對於敷衍賈雨村是多麼的不耐煩了，甚至還因為流露了對敷衍賈雨村的不自在而搶白了史湘云：「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去，我這裡仔細贓了你知經濟學問的！」也正因了這一次賈寶玉對史湘雲的不耐煩讓多少人諷刺了史湘雲是個二百五，成天跟著薛寶釵一處受了影響，所以說了賈寶玉不喜歡的話出來，又惹得寶玉贊了林黛玉：「林妹妹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真真有意思，林黛玉的啟蒙老師是賈雨村，她卻從來沒有跟賈寶玉說過要賈寶玉多跟賈雨村往來的話。這可是因為林黛玉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的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在跟賈雨村學習的時候看明白了賈雨村的為人，所以不建議賈寶玉跟賈雨村往來？當然這實在也是無稽之想，林黛玉做女學生的時候才幾歲的娃兒呀，如何能夠識得人呢。但是，既然平兒都能夠看清楚賈雨村的為人，以林黛玉過人的聰慧，更是看得比其他人清楚罷？而賈寶玉是什麼樣的人林黛玉也心裡明鏡兒似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林黛玉從來沒有跟賈寶玉說過經濟仕途的話，因為賈寶玉不是賈雨村那樣的奸詐狡詐之輩。

賈雨村，事迹不多，卻是《紅樓夢》中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物。他不僅是中國官場的典型現象，亦是中國人中平民想要入仕途的典型罷？或許，賈雨村是典型的中國夢？只是，這一個夢終究結局如何呢？《紅樓夢》只到80回，後邊的故事沒了，所以，沒有人知道這一個夢最終是如何做的，但是想來應該不會是美夢罷？甄士隱解說「好了歌」里有一句：「自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抗。」脂硯齋的批語是：[賈赦、雨村一干人。]賈雨村最終還是鋃鐺入獄了，原因也並不難猜到——貪心不足。也是，官嘛，總是越做得高越好，否則，為什麼人都要削尖了腦袋往上鑽呢？當然，鑽營成功後往往會對知根知底的人下重手。原因也簡單，那是定時炸彈的呀。賈雨村就尋了個不是，將在英蓮薛蟠馮淵的案子上出謀劃策的葫蘆廟小沙彌出身的門子充發了。當然，也正因為這一樁，脂硯齋定評：[瞧他寫雨村如此，可知雨村不是大英雄。]賈雨村當然不是大英雄，雖說脂硯齋評了那麼多個「奸雄」給他，終究不過是譏諷罷了。

賈雨村，奸而不雄。小人而已，可這樣的小人卻多。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