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寫作」的本土落地 作家能教出來的嗎? | 北晚新視覺

前段時間,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主辦的「2016創意寫作國際論壇」在人大校內召開。從2014年開始,這已經是第三屆了。和前兩屆一樣,這個論壇邀請到了不少國內外的著名作家、寫作學教授前來講授寫作,包括孫郁、閻連科、徐則臣、邱華棟、梁鴻、王家新等都曾登上過講台。台下坐著的主要是寫作愛好者以及一些創意寫作專業老師,他們凝神靜聽,認真記著筆記,努力從前輩名家那裡捕捉到點滴可能的經驗。

這個論壇的舉辦,呼應的是這些年熱度漸升的創意寫作潮流。「創意寫作」是個舶來的專有名詞,直譯自英文詞語creative writing,其實在西方語境中指的就是區別於應用性寫作的文學創作。作為一門成熟的現代學科,創意寫作學於1936年誕生於美國愛荷華大學,現在美國當代作家中不少都擁有創意寫作學位,亦有眾多知名作家以此為教職,在高校中任教。但在中國,對不少人來說,這個概念聽起來還尚覺新鮮——事實上,它進入中國並開始為人所熟知,的確也僅僅是最近幾年的事情。

2009年,由王安憶領銜,復旦大學中文系率先在國內成立了創意寫作專業碩士點。隨後,又有南京大學、上海大學、北京大學、人民大學繼起,接連開設了這一專業,有的還引入了駐校作家制度,讓莫言、閻連科、蘇童、張悅然等成名作家來近身指導。這一變易堪稱創舉,因為傳統的中文系向來致力於學術研究而非文學創作,上世紀五十年代,北大中文系老系主任楊晦先生還曾說過一句極為著名的話:「中文系不培養作家。」而今高校開始紛紛垂青於偏重實際的寫作,並且還成為新鮮的「創意寫作」,一度引起議論紛紛,讚賞與質疑齊飛。其中最核心的問題在於,作家是可以教出來的嗎?——畢竟在傳統的觀點中,比起技巧的訓練習得,人們似乎更注重創作者的天賦才華和其自身的經驗積累。

儘管不少人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打了一個問號,但順著這股熱潮的蔓延,出版界也關注到了這一領域,向高校之外的寫作愛好者打開門戶。譬如人民大學出版社,他們最早也最為系統地成框架來翻譯、出版了創意寫作書系,迄今為止該系列已有四十餘種,涵蓋多種類型,被不少寫作者當作「教科書」。不同於那些著名作家的集美學批評和技巧傳授於一體的經典寫作談——如卡爾維諾的《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略薩的《中國套盒》等等,創意寫作書系顯然更注重實操性,這一點亦能夠從其書名中看出來:《成為作家》、《開始寫吧》、《小說寫作教程》、《寫作法寶》……這些書早已在國外被證明是受歡迎的暢銷作品,其作者也都是在寫作教學方面有相當豐富經驗的國外教師。不過,或許又會有這樣的問題接踵而至:書中提煉出的技巧是否對本土的寫作者適用?適用後是否能避免程式化的問題?

關於「所有好故事都有共同的要素」

創意寫作,這個舶來的概念進入中國,使得國家對「創意」的焦灼和寫作者個體對「寫作」的探求多少混雜在了一起。但無論如何,「創意寫作」作為一個新的方法論以至一個新的文學制度,以上諸種對於它的疑問都無可避免,看似帶有距離,其實卻是將其愈來愈拉近,放置在這個呼喚變革的時代面前。

「創意寫作」如何落地?

從西方而來的「創意寫作」,在其原生語境中,是個怎樣的情形呢?

時間回到1936年,美國愛荷華大學率先開設了「創意寫作工作坊」,成為創意寫作的策源地。時至今日,它已經成為涵蓋本科、碩士、博士的嚴整學科體系,常常掛在英文系之下。美國著名作家保羅·安格爾就曾是首批獲得愛荷華大學創意寫作碩士學位的學生之一,而他又從1941年起開始擔任工作坊教職、主持工作,見證了這一寫作體系的繁榮且日漸成為美國文壇的重要力量,培養出了大批當代作家。值得一提的是,從1967年起,保羅和他的妻子,同時也是中國著名作家聶華苓共同創辦「國際寫作計劃」,每年邀請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到愛荷華進行四個月的寫作、研討活動。除了雷蒙德·卡佛、奧爾罕·帕慕克等國外知名作家,不少著名的中國當代作家,包括莫言、余華、冰心、汪曾祺、蘇童、畢飛宇、遲子建、韓少功、阿來、王安憶、王蒙、白先勇等也都參加過這個計劃。

70後作家徐則臣也曾於2010年赴愛荷華體驗了一把。他回憶道,來自32個國家的38位作家們坐在一起,每個人拿出作品來,相互討論和打磨,「一點點論證每個詞語怎麼用最好,一稿之後再來一稿」。這完全是一種小作坊式的模式。可以看到,創意寫作在美國作為一門學科,最顯而易見的是將「寫作」這件在傳統眼光看來是「私人」的事情,變成了能夠進行科班培養、訓練的體系。

從西方到中國,這條道路還在持續摸索當中。因為先期經驗從國外而來,中國創意寫作在模式上多少帶有些從引進中理解、從模仿中創造的意味。

杜俊紅編輯是人民大學出版社「創意寫作書系」最初的策劃者之一,她告訴書鄉周刊記者說,推出這套書的靈感,也是來自於2007年時和丈夫、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刁克利一起參加的美國作家和創意寫作項目年會(AWP)。當時參會的不僅有作者,還有編輯、出版單位、經紀人等,涵蓋了產業鏈的各個環節。「很興盛,跟我們完全不一樣。」僅僅是從出版層面上,美國的創意寫作圖書有上萬品種,囊括了影視劇、舞台劇、回憶錄、新聞、類型文學等各個方面。這讓她很是驚訝。回國後,她開始更多關注這個當時在國內幾乎還是一片空白的領域,並於2011年推出了第一批四種,即多蘿西婭·布蘭德的《成為作家》、克利弗的《小說寫作教程》、雪莉·艾利斯的《開始寫吧》(包括非虛構文學和虛構文學兩種)。杜俊紅說,這幾本書已在歐美風行暢銷幾十年,成為相關領域的必讀書,推出中文版後銷量也很客觀,有的已經印至第七次。

「創意寫作書系」中的兩本代表作:

《小說寫作教程》和《成為作家》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在高校培養上,原本常常被視為傳統保守的國內文學系也在進行諸般嘗試。2009年,復旦大學中文系最早在國內開設創意寫作專業,由王安憶領銜。王安憶自己也曾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走出國門,參加了愛荷華大學的寫作計劃。根據介紹,該專業課程設置中包括了寫作技巧、寫作視角、寫作思維的訓練。

晏藜是這個專業2013級的碩士研究生,於去年畢業。她介紹說,復旦的創意寫作專業現在一共有六位教師,每個同學除了學院內的導師外,還有一名「業界導師」,包括《繁花》的作者金宇澄、《萌芽》雜誌副總編傅星等。上課的方式也有別於一般的中文系學生,學生們有固定的創作實踐課,即各自寫一篇文學作品,再進行討論和點評,其重點不在於僅僅指出優點和缺陷,而在於「怎樣能寫得更好」。她回憶說,王安憶的小說創作課堂往往別出心裁,有時會讓同學們去某個地方調研,各自選角度寫一篇小說;有時會讓學生寫各式各樣的開頭,從中選出最具有潛在故事性的一個,再讓同學們接龍,把故事一點點推進下去。這些課程乍看起來帶有些遊戲性,但又確確實實構成了對於入門寫作者的訓練。橫向對比來看,也儼然貼近美國創意寫作專業的原有模式。

不過,作為一個新事物,創意寫作在中國依然處在初級階段,比起在國外的成熟體制,「是什麼、怎麼教」的問題還尚未能夠釐清,沒有取得共同的標準。她告訴記者說,這往往和高校自身的性質和理解有關,譬如人大的創造性寫作專業致力於培養傳統意義上的作家,遴選的學生也是在寫作上已經取得了一定成就的;而北大創意寫作專業則秉承了其中文系一貫的學術特色,比較重視理論性;至於其他一些不以傳統中文係為優勢的院校,會選擇將「創意寫作」與「創意產業」相掛鉤,培養包括影視、遊戲、動漫、媒體方面的寫作者。從某種意義上說,原本的「創意寫作」落地中國,已被賦予了更多元化的中國特色。

不過,作為一個新事物,創意寫作在中國依然處在初級階段,比起在國外的成熟體制,「是什麼、怎麼教」的問題還尚未能夠釐清,沒有取得共同的標準。她告訴記者說,這往往和高校自身的性質和理解有關,譬如人大的創造性寫作專業致力於培養傳統意義上的作家,遴選的學生也是在寫作上已經取得了一定成就的;而北大創意寫作專業則秉承了其中文系一貫的學術特色,比較重視理論性;至於其他一些不以傳統中文係為優勢的院校,會選擇將「創意寫作」與「創意產業」相掛鉤,培養包括影視、遊戲、動漫、媒體方面的寫作者。從某種意義上說,原本的「創意寫作」落地中國,已被賦予了更多元化的中國特色。

作家能教出來的嗎?

一句「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似乎取消了科班培養和作家之間的必然關係。一直以來在人們心中,成為作家尤其是一流大作家,最被看重的因素常常是與生俱來的才華。與此相比,刻苦、勤奮的品質是落於其後的。因此儘管創意寫作模式在西方業已開花結果,但這個概念在中國的出世還是會讓人們有所質疑:作家是能教出來、練出來的嗎?技巧真的那麼好用?

王安憶似乎依然站在傳統觀點的立場上,認為「作家不能教」,但她也承認寫作還是有人力可為的方面,譬如文字的把握、情節的安排、故事的設置等。她曾對學生說過,如果她曾受過好的文學寫作教育,一定會比現在寫得更好。

徐則臣的觀點更為積極。他認為中國作家的方法論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以前過多注重「生活經驗」,卻沒有充分地將生活轉化為藝術的能力。這種能力需要習得。他還舉了自己的例子說,有一年時間,他專門練習編故事,一個小說寫到四分之三的地方就停下來,然後從這裡開始寫不同的結尾,一個小說可能會寫出五個結尾來。「你尋找一個結尾很容易,尋找兩個結尾可能也比較容易,但你要給故事尋找五個結尾,而且這個五個結尾都能自圓其說,就非常不容易。你的思維、你的能力裡面的路就那麼幾條,走一條少一條。所以,越寫越覺得困難。但是,恰恰是因為困難,你每寫一個,你的能力就像充電一樣,把你的電容給擴大了。」

對於這個問題,閻連科有個非常有趣的比喻:寫作像爬樓梯,但創意寫作讓你知道,還有電梯可以坐。「坐電梯」一說,並非是讓寫作者直接到達頂峰,而只是省略一些可以省略的彎路、減少不必要的痛苦過程。至於如何更進一步,就要看寫作者的個人能力和修行了。

練習如何寫一個精彩無比的開頭,練習如何寫一個餘韻悠長的結尾,練習如何去拆分重組小說結構以及練習如何去錘鍊精美的文學語言……原本作為一個整體的「寫作」,以此被細分為各個訓練環節,也往往成為創意寫作圖書的各個章節。這些環節的拼裝,讓人難免產生一種疑問:想成為作家的人都在反覆練著這些教科書中的技巧,寫出的作品會不會帶上一股濃濃的套路味道,陷入程式化之中?

在接受採訪時,現在負責「創意寫作書系」的責任編輯陳曦不這樣認為。在這個問題上,她借用了著名華人作家哈金的說法。有人也曾就美國寫作工坊產業化的現狀向在波士頓大學教授寫作的哈金提出質疑,問他這樣是否會造成「流水線寫作」。但哈金說,現在基本沒有美國作家沒接受過創意寫作的訓練,從他的教學經驗來看,還沒有出現這個問題,因為每個人的天分和經驗不同。「寫作最初都有一個模仿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之後,隨著對生活的理解、反思加深,會超越這個階段,而不會一直停留在這個階段上。」陳曦說。

可以看到,創意寫作其實並未全然脫離和傳統寫作的關係,雖然致力於文學技巧的傳授,但沒有因此否定天才和經驗。相反,在達成好的文學的層面上,需要幾個要素相互結合,殊途同歸。它引入的是一套有些類似科學計量的體系,並非能保證遵照方法練習的人都成為作家,但能幫他們區分什麼是可為的變數而什麼是不可為的定量,促使他們朝可為的方向去努力。

「除了技巧,更主要的是培養我們的好習慣,讓我們學會在下筆之前多一些審慎,多一些邏輯,學會怎樣用新的方式去看待生活、描述生活。」作為創意寫作專業的普通學員,晏藜覺得,這才是這種訓練對於寫作者個體的最大意義。

在一個需要「創意」的年代,創意寫作當然不是問題。但或許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就目前來看,國內創意寫作的基本框架和主要教材都來源於國外,還沒有被培養出豐富的「本土性」。那麼,中國的創意寫作接下來可能需要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在習得了技巧之後,如何來用它們講好中國故事。

專訪作家徐則臣:

創意寫作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問:你2010年的時候曾參加過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訓練營,當時是什麼情形?

徐則臣:這個訓練營已經有好多年了,當代比較有名的作家都去過。在愛荷華大學待四個月時間,內容安排相對比較自由,包括去學校上課,去美國各地參觀考察,在課堂上演講、朗誦,和各種人交流等等,也可以在房間里看書寫作。當時我在那裡寫了三個小說。

問:據說你的小說《耶路撒冷》是在參加這個訓練營期間找到的靈感,二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徐則臣:其實我之前就一直在思考,但兩三年了都沒有解決它的結構問題。在愛荷華時,有一天晚上十點怎麼也睡不著,突然腦子一亮,換了一種思路,結構問題就有了靈感。倒不是說哪件事情直接成為了導火索,但你在那個環境中,每天要接觸到許多人,跟很多小說家、詩人交流,見得多,思路就會比較開闊,能夠打開局限。另外在那裡的時間相對也比較寬鬆自由。所謂靈感,就是有一個東西你一直找一直找,經過很長時間,終於在路的盡頭找到了而已。這也得有一個非常好的心境和比較長的時間,能讓你沉下心去。

問:北大中文系老主任楊晦說「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但現在高校開創意寫作專業,好像又是在專門培養作家。很多人質疑的一點是,作家能否通過這種專門的訓練培養出來?

徐則臣:通過訓練,肯定是能夠培養一部分作家的。首先,「中文系不培養作家」這句話被很多人誤解了,不能一概而論,應該返回到歷史現場去,明白楊晦先生為什麼說這個話。在五十年代,大學開始招生,需要許多做學問的人把中文學科繼承下去,辦中文系的任務肯定不是去培養作家。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培養作家。過去我們一直認為文學是靠天賦,只要天賦異稟就能幹這一行。但問題是,如果你不試,你怎麼知道自己就沒這個才華?這必須通過實踐才知道。

第二,我一直認為文學也是一門科學,以前我們總覺得把文學作為科學就庸俗化了,減少了神秘感,所以把它作為純感性的東西,排斥理性。但你想,我們能批評研究文學,就說明它有規律可循,有一定的可操作性。開頭怎麼寫、題目怎麼寫、什麼題材寫什麼樣的合適,最基本的東西肯定是可以教給你的,這些年我們也積累了很多的經驗,經驗也是科學的一部分。就像中醫,我們不能很好地把中醫里直覺經驗的東西予以規律化、抽象化,不能像西醫那樣充分認識,就覺得它不科學,但其實它是科學。文學也是一樣。

問:對於作家,人們似乎一般更看重其才華和生活經驗,那麼「方法」在一個作家的創作中應當是什麼地位?

徐則臣:所有作家都會和你講方法論,即使他不形成文字。但他肯定有,否則不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和寫作特色。之所以能形成各種各樣的風格,就是他們一以貫之地實踐自己的方法論。方法也能被提取出來,適用於更多人。比如意識流,伍爾夫用過了、普魯斯特用過了,又如魔幻現實主義,馬爾克斯用過了、卡彭鐵爾用過了,我們現在不也在用嗎?包括古代的賦比興,都是如此。

問:初學寫作者都會不可避免有一個模仿前代大師的過程,這個過程一般會有多長,如何能夠超越?

徐則臣:我不知道這個模仿該如何下定義,它的度在哪裡。我有一個搞書法的朋友,寫了二十年,前十年處於臨摹狀態,一直很焦慮,覺得怎麼寫都不像別人,寫米芾不像米芾,寫趙孟頫不像趙孟頫。等到十年過去,終於寫誰像誰,可以亂真了,但這時他又發現自己怎麼寫都不像自己,形不成自己的風格。第二個十年一直在焦慮這個問題。這個十年過去了,現在他能一下筆就是自己,因為把別人吃透了。

所謂知己知彼,有時是同時的,有時是有先後順序的,在模仿上就是得先知彼再知己。就像學術研究上說的「他者」,自我如何確立,必須要有一個他者作為參照。模仿其實就是一個樹立他者的過程。當然這個化為己有的過程有長有短,畢竟每個人的天賦、舉一反三的能力都不一樣。但要能在這十年里實實在在把別人吃透了,下一個十年,等你最後找到自己的時候,肯定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自己,而是一個非常獨特的自己,因為你要避開所有人。

問:雖然我們在說創意寫作,但寫作常常會遇到創意的缺失。特別是在現在這個時候,很難再去講述一個全新的故事。所謂「創意」還能夠獲得嗎?

徐則臣:我一直不主張神化「創意」,好像它是憑空在一片白紙上出現了一幅精美的畫。打個比方,一朵蓮花肯定不會憑空長出來,肯定扎在淤泥里,只是我們過於關注蓮花,忽略了蓮花之下還有水,還有淤泥。好的創意肯定是從淤泥里長出來的。創意是什麼意思?肯定是能和其他東西區別開的東西。能和別人區別開,前提是你要知道自己現在有哪些東西。所以說,創意是在更多、更廣博的實踐和閱讀的基礎上形成的。

問:我們現在的創意寫作,主要還集中於「技巧」的傳授上。但寫作者都在練習這些技巧,是否會帶來寫作程式化的問題?

徐則臣:這兩年,美國文學的確是有被詬病,就是因為有種程式化的「匠氣」。但其實大多數人都會有匠氣,超一流的大師是很少的。就像尼采說的,天才製造規則,庸才在後面跟著跑。大多數人都是先學別人,慢慢地才能有一點自己的特色,所以你能從他的作品中看出淵源和師承,都是很正常的。但練習寫作不能因為一部分人有匠氣,就去完全否定它,不能因噎廢食。任何一件事都是這樣,先有基本的技能,掌握得更加熟練之後,再從規則和公約數中跳出來。美國之所以這些年能出現很多非常好的作家,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大的基數在這裡,然后里面能有幾個人掙脫程式化和匠氣,成為大師。但中國現在民間還是把寫作予以神聖化、神秘化,覺得這個事不是一般人能幹,必須是受了神啟,才能代繆斯發言。

問:現有的創意寫作教程是以翻譯出版國外作品為主,這些內容誕生於他們自身的語境中,往往和其文學史、文化史結合在一起,能夠激發出作者的靈感。但我們似乎主要還是學習他們講授的具體技巧,只有技巧,能夠講好中國故事、解決好中文語境中的問題嗎?

徐則臣:我覺得我們不能急。就像練武一樣,每個人都想成就絕世武功,但還是得老老實實從馬步紮起。我們現在是剛開始做,雖然國外積累了很多很好的經驗,但我們還沒有充分的基礎,直接拿過來是沒法用的。就像我自己,我現在看到一些創意寫作教程,有些會覺得,哎呀這裡說的真是妙。因為我寫作了二十年了,知道一些門道,看到他這麼提醒你一句話,就能恍然大悟,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要是沒有基礎的人,說得再多,他都不明白,反而越糊塗。所以我們真的得從頭開始,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一蹴而就。而且技巧這些東西是必須具備的,磨刀不誤砍柴工。

問:你認為中國現在創意寫作的前景如何?

徐則臣:才剛剛開始,雄關漫道真如鐵。現在很多人,包括作家、批評家的觀念是有問題的,自身都不承認寫作是一門科學,是可以被研究的。很多人還是認為,寫作就是講故事,有生活就行,生活是一本大書,所以要深入生活,要採風。有人還認為一個年輕人是寫不好小說的,因為他沒有生活。我想問,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一個老年人就理所當然有生活,就一定能寫得比年輕人好了呢?而且從社會生活的複雜性上說,中國應該大批大批地出好作家才對,但事實上並不是。所以問題在於如何處理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的密度和複雜性。

很多中國作家都特別懶,想當然地覺得我有生活了,我就能寫好,不用在其他方面下功夫了。對他們來說,文學就是社會關係學,這種觀念相對很落後,也完全背離了文學的本質。現在文學批評大行其道的也是社會歷史批評,非常單一,假如一部小說不能從社會歷史的層面上來詮釋的話,就會覺得它分量不夠。我們的文學觀念和方法多少年不更新,作者、評委、讀者都拿著一個遊標卡尺去衡量,覺得小說只能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卻從來沒想到文學是要變化的,不是鐵板一塊。總是在質疑「是不是小說」,卻從來不去想想,我們是不是在跟作家一起,去尋找文學的可能性和空間?如果我們的作家都去努力創新,我們的文學不會是現在這種樣態。

所以我覺得創意寫作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路還很長很長。你去問一個外國作家寫一個人從門外進來大概有哪些方法,他有一個資料庫,能告訴你有哪些哪些,哪個作家是怎樣寫的。但我們的作家不行。我們其實沒有那麼多方法,卻自認為很有方法。單從匠人這個角度來說,很多人都是不合格的。但也不用完全自卑,覺得所有都是人家的好,我們自己也有很多優點長處,但要是能把兩者結合起來會更好。

徐則臣簡介:70後作家,《人民文學》編輯。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代表作有《耶路撒冷》、《午夜之門》、《如果大雪封門》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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